第六章(2)

第六章(2)

冒襄這一下聽明白了。他目光灼灼地瞅了董小宛一會兒,微微一笑,站起來,先去桌上擎起一盞晶燈,把它放到董小宛床頭一張方凳上。然後,側身在床沿上坐下來,就勢抓起董小宛的一隻小手,把它放在嘴唇邊輕吻著。

「晤,記得么?周清真的妙句:」弄粉調朱柔素手,問何時重握『……「董小宛把手抽回來:「啊,不,奴家的手臟!」她急急地說。

可是冒襄又一次捉住了它:「管它呢,嗯,管它呢,只要我喜歡!」他任性地說,挨個兒吻著那細嫩圓潤的指尖;隨即伸出胳臂,把董小宛攬進懷裡,用腮幫在那嬌養的臉蛋上輕輕挨擦起來。他微眯著眼睛,陶醉於這種愉快的、令人意盪魂銷的接觸當中。

「可是,可是奴家真的有話要問你……」董小宛無可奈何地說,臉紅了。

「你問嘛……」

「那你說,圓圓她當真被搶走了么?」

像冷不防被人刺了一下似的,冒襄的表情變了。他放開董小宛,慍惱地盯著她,一會兒,才把眼光移開。

「哼,不錯,搶走啦!」他冷冷地說,「你問這做什麼?」

董小宛似乎沒有注意冒襄情緒的變化,她點點頭,露出悲戚的神情:「奴家也聽說了,還有點不信。那麼這是真的了——唉,陳家姐姐又漂亮、又能幹,那份聰明伶俐更是萬中無一。平日里姐妹行中理論到誰個將來最有出息,大家第一個就推她,卻不道竟是這般命苦!」董小宛說著,聲音哽咽了,淚水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冒襄沒有做聲。因為董小宛此時此刻突然提起這件事使他頗為惱火,而且他還有點懷疑她這樣做的用意。哼,別看她假惺惺地故作悲態,說不定心中正幸災樂禍,在變著法兒挖苦陳圓圓,以發泄她的妒火哩!風月場中,這樣的娘們他見得多了。

漸漸,董小宛停止了流淚。她怔怔地望著床頭的燈焰,半晌,低聲地說:「要是陳家姐姐不曾被搶,她同公子可是天生地設的一對。真的。只是,唉……」冒襄忽然笑了。這嘴角上的笑容表示著他對這樣的「表演」是多麼熟悉,而且已經不想再「欣賞」下去了。他站起來,居高臨下地望了望董小宛,說:「你正病著,我本不該來打擾,又勞你陪了我這許久,實在過意不去。你歇著吧,回頭我叫人封五十兩銀子過來,給你將養身子。

過些日子我再來看你。「

「……公、公子要走……」董小宛顫著聲兒問。由於驚愕和著急,臉孔一下子變得煞白。

「嗯,時候不早了。」

董小宛忽然露出慘然的神色,她拚命咬住嘴唇,垂下頭去。

「請公子不要送銀子過來。」她啞著嗓子說。

「啊!怎麼?」

董小宛張了張嘴,只說出「奴家……」兩個字,就哽咽住了。她拚命地搖一搖頭,立刻用袖子使勁堵住嘴巴,眼淚卻「吧嗒吧嗒」地掉下來。

看見她這個樣子,冒襄倒奇怪起來。他猶疑了一下,重新坐下,稍稍緩和了口氣,說:「不是我不肯多留,實在是派到襄陽去向家大人報告喜訊的人,明朝一早就要出發,我得趕回下處向他交代許多事。今日,我是偶然路過這裡,聽說你病著,就進來看望一下。

現在見你好了點,就放心了。這點銀子,無非是我們相識一場,聊表心意,你就收下吧!耙殘碚饢卵越饈頭⑸俗饔茫⊥鷙芸斕仄驕蠶呂礎K妥磐罰米爬幔彼車靨昝跋宓幕埃緩笏檔潰骸笆什排頁鯰鋝謊罰牘有莨幀2皇橋也幌攏嗔艄印J翟謔橋易源幽鎪樂螅邪巳眨奘塵惴希惶斕酵砘杌璩臉粒蛔魴┑呷顧牡呢巍S惺泵渭約閡丫懶耍懇淮味際槍雍鋈煥吹劍啪攘宋搖=裉旃誘嫻睦戳耍乙患憔醯眯那檳袼H緔絲蠢矗郵翟謔橋業木讓魅恕K裕優沂薔黽撇荒蓯盞摹1閌槍憂懇沂障攏乙不嵋簧皇啦壞冒殘牡摹9尤羰強閃遙頹朐偕宰蹋揖倬疲庸ё8J偎D苷庋頤鞫褪撬懶耍燦諦奈蘚讀耍?冒襄當初看見董小宛眼淚汪汪的樣子,滿以為她必然照例要撒嬌撒痴、又哭又鬧。剛才他之所以緩和了態度,無非是以進為退;他說那一番話,也多半是隨口敷衍。他已經準備著,倘若對方還要糾纏不休,他便抽身就走,毫不客氣了。可是,沒想到董小宛竟是一哄便聽,溫馴老實得出奇。接著,又聽她說出那樣一篇情真意切的話,更是大出冒襄的意料,反而使他不知如何應付才是了。

「只是、只是張兄正在船上等著我,去遲了怕不好……」冒襄猶猶豫豫地說。

「這個么,公子倒不必掛心!」壽兒那唱歌似的嗓音忽然在門帘外介面說,「張老爺臨出門時曾吩咐婢子,說今兒是初三,星朗風清,他要沿河閑步,觀賞夜景,半時一刻不會回船,他請公子在這樓上多坐些時,不必急著就走!」

由於壽兒這樣說,冒襄也就無法再推託。他只好聽憑董小宛吩咐壽兒置酒備餚,暫時留下來不走了。

直到三更以後,冒襄才從董小宛的閨房告辭出來。酒席之上,他被董小宛不斷地殷勤相勸,著實喝了不少。不過,他還能保持頭腦的清醒,沒有忘記張明弼還在船上等他,也沒有忘記明天一早要辦的事。所以,儘管董小宛一再挽留他住下,他都堅決謝絕了。董小宛不敢過分勉強,只好起身送他下樓。當董小宛奇迹般地不用別人攙扶就站立起來,並且步履如常地走出閨房時,冒襄還沒怎樣在意,站在旁邊瞧著的壽兒,卻驚奇得瞪大了眼睛。

燦爛的銀河已經移到中天,朦朧的銀輝灑滿了整個院子。濕潤的、微冷的風,從七里山塘上吹來。在房頂的茅草上、在花樹的梢頭和草叢裡,露珠兒在閃爍。四鄰早已燈火全無,一片沉寂。偶爾,從遠處的深巷裡,傳來一兩聲狗兒低沉的吠叫……董小宛到了樓下,在屋檐前站了一站,等壽兒趕上來,把披風披在她的身上,她就陪著冒襄,緩緩地向大門走去。

「公子此去,不知何時才能再來?」不聲不響地走了十來步之後,董小宛終於打破了沉默。

冒襄有點醉了。他乜斜著眼睛,微笑說:「人生何處不相逢。

要來也容易,只要我想得起,就……來了;若是……我想不起,也不打緊……你託人來一說,提醒我……哈哈,不就來了?「「只怕,只怕奴家託人去說,公子也不肯來呢!」董小宛的聲音透著幽怨。

「不……不會的。只要你,託人來說……要不,你,到如皋,來找我,呃,也行!」

「到如皋?那——老爺、老太太不會罵你?還有少奶奶……」「啊哈,這個,你就不知道了。爹媽最寵我,從、從來不拂我的意。少奶奶么,最是賢惠不過了,她還勸、勸我討、討小哩!」

「啊,公子這話當真?」

「誰、誰騙你!騙你,我、我就不是冒襄!」

這話剛說出口,門樓下的陰影里忽然有人拍著手笑道:「好呀,辟疆已經有約,宛娘還不趕快道謝!」

隨著話音,兩個人走到星光下來,卻是張明弼和冒成。冒襄一見就站住了,指著張明弼大聲大氣地問:「好你個張公亮,剛才躲到哪、哪兒去了?這會子卻又鑽、鑽出來!」

「唉呀,辟疆,你還說哩。你賴在宛娘房裡老是不出來,害我等得好苦。三番兩次差冒成來打聽,好容易才打聽到這會兒散席了,我才巴巴地趕來接你。你一聲兒不謝倒還罷了,反來埋怨我,這真是從何說起喲!」張明弼擺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隨即自己又笑起來。

他轉向董小宛說:

「宛娘,你身子瞧著像是大好了,恭喜恭喜!辟疆我們接走就行了。夜寒露重,你就不要遠送了!」他瞧了瞧冒襄,又走上前來,向董小宛咬耳朵說:「你放心,明兒,我一定讓他再來!」

董小宛本來打算把冒襄一直送到河邊上。聽張明弼這樣說,她就沒有再堅持。

不過,她仍舊一手扶著壽兒的肩膀,站在門前,默默地目送著張明弼和冒成一邊一個,攙扶著醉態可掬的冒襄,由門公提著燈籠引路,朝岸邊泊著的小船走去。直到人影都看不清了,小船也離開了河岸,艙里的燈火顫動著,消失在迷茫的夜色深處,這才慢慢地走回院子來。

董小宛剛走進堂屋,她爹董子將就像從地里冒出來似的,出現在她的面前。

「阿囡,你可大好了?真叫爹高興呀!」董子將笑嘻嘻地迎上來說,瘦刮刮的臉上現出多時不見的興奮神情。

「爹還沒睡?是的,孩兒覺著這會兒好多啦,有勞爹爹掛心。」

董小宛疲乏地微笑著,行了一個禮,走向樓梯。

「呃,爹一心記掛著你的身子,哪兒睡得著哇!」董子將討好地說,跟了過來,「呃,這麼說,冒公子走啦?」

「嗯!」董小宛漫聲應答著。強自支撐了大半宿,這會兒,她實在已經筋疲力盡,要不是壽兒攙扶著,她也許就爬不上樓梯了。可是,她的精神仍然很興奮。忽然,她停住腳步,回頭問:「爹,你說,冒郎他怎麼樣?」

「啊,啊,好,很好,好呀!如皋首屈一指的大富翁,有財有勢,花起銀子來像撒灰似的,從來不皺眉頭!你不見他前時在南京,偌大一所桃葉河房,他一個人就全包下來,在那裡天天擺酒宴客,哪一頓不招待個一百幾十人的!唉,說起他家的銀子來,真是拔根汗毛也比我們的大腿粗——海著咧!」

「爹!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人!」

「人?嘿,人也好!小白臉,美男子,風流倜儻,人稱『東海秀影』。聽說多少女兒家都為他神魂顛倒,說是『寧為冒郎妾,不做富家婦』!嘿,阿囡,不是爹誇你,今晚他競肯親自來訪,可見你福緣不淺哩!」

聽爹這樣一說,董小宛的心裡也自甜滋滋的。她一轉身,也不用壽兒攙扶,噔噔噔地獨自上了樓。董子將一見,連忙緊趕幾步,把壽兒搡到一邊,搶先跟進閨房去,氣得壽兒沖著他背後直做鬼臉。

董子將踏入閨房,看見董小宛已經坐在梳妝台前,正對著鏡子怔怔地瞧。她一隻手搭在腮邊,輕輕地撫摸著,嘴角蕩漾著微笑。

董子將躡手躡腳地走近去,在離女兒三尺遠近的地方站住,輕輕地叫喚:「阿囡,阿囡!」

見女兒沒有反應,董子將只好乾咳一聲,提高聲音叫:「阿囡!」

董小宛愣了一下神,驀地回頭,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的神色,然後,立即就綻開笑臉。

「爹!」她做出撒嬌的樣子,歡快地叫,站起來,扯著董子將的袖子,把他拉到椅子旁邊,「爹,你坐嘛,坐呀!」等董子將坐下之後,她也緊挨著他坐下來,用手指替他拈去粘在袖子上的一絲蛛網,說:「爹,女兒病了這許多天,勞你們操心不少,如今大好了,你可高興?」

董子將神氣起來。他皺著眉,正兒八經地點著頭:「嗯,阿囡,你這些天可把爹嚇壞了!也怪,怎麼不遲不早,姓冒的那小子一到,你就好了?哼,倒像害的是相思病似的!」

董小宛臉一紅,嬌嗔地背過身子不依說:「爹,瞧你胡說些什麼呀!」

「哦哦,胡說,是胡說,不說了,不說了!」董子將連忙改口,隨即湊過來,壓低聲音問,「那麼,你莫騙爹,他到底給了多少?」

「什麼給了多少?」

「咦,你別裝糊塗呀,當然是……」董子將把拇指和食指圈起來,做了個表示銀子的手勢。

「沒有。」董小宛搖搖頭。

「阿囡,你莫騙爹。爹知道你今兒個賺了不少,你這是拼著命兒掙的,多了爹也不要你的。這十兩八兩的零頭,就算給爹買盅酒喝吧!」

「爹——真的沒有嘛!」

「笑話!有道是『窯門半爿開,有×無錢莫進來!』他不帶個百兒八十的,敢進我董家門?阿囡,快給我!」

董小宛搖搖頭。

「哎,阿囡,我知你要攢體己。實話說吧,若不是爹近來手氣背,一連兩天輸得摸大門弗著,也不會巴巴地趕著屁股來向你討。

晌午我到半塘寺去求了根簽,說我今夜準定翻本,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好,十兩不行,那就五兩怎麼樣?五兩!啊啊薄奧璧模庋吶∧薔腿劍苄辛稅桑俊?「……」「啊,二兩……」「一兩也沒有。」董小宛終於說道,口氣很平靜,「冒公子是要給我些錢將息身子,可孩兒沒有要他的。」

董子將迷惑地瞅著女兒,彷彿不明白她說什麼。到後來,他眨眨眼睛,嘻嘻地笑起來:「阿囡,你別嚇唬爹。爹膽子很小,不禁嚇,一嚇就嚇壞了!」

「孩兒不是嚇爹,這是真的。」

董子將的臉色忽然變成死灰,他斜著眼睛,喪魂失魄地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子。

當目光重新落在女兒身上時,他的臉就由於失望和怨恨而變得狠巴巴的了。

「混賬!」他咆哮起來,隨手抓起一把茶壺,「啪」地摔碎在地上,「你、你鬼迷心竅!連自己是什麼貨色,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你以為你是太太小姐,閑得發慌,找個小白臉來偷情嗎?我們是做現錢買賣。一文錢,一文貨!你這是賣的哪門子的春風人情!給錢也不要,不要錢你喝西北風去!」

董子將越罵越上勁,又拿起桌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酒杯、湯匙,一隻一隻地往地上狠摔。頓時碎瓷片和殘酒、汁水濺滿了一地。壽兒在門外看見,又急又氣,但是不敢走過來,只好拚命地朝董小宛使眼色。

董小宛一動不動地站著,緊抿著嘴唇,根本沒有留意壽兒的招呼。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蒼白,憂鬱地望著暴跳如雷的爹,臉上流露出一種絕望的、堅決的神情。

等董子將把兩個酒杯、兩隻湯匙全摔完了,又拿起飯碗要摔的時候,她忽然冷冷地說:「你摔吧,全摔完了也沒什麼。反正,我明兒也要走了!」

「什麼?你要幹什麼?」董子將的手一下子停在半空,瞪著眼睛問。

「明兒冒公子來時,我要跟他去,再不回來了!」

「啊,胡說,不行!」董子將大叫一聲,一下子蹦到女兒跟前,氣急敗壞地揮舞著手中的碗,「我不准你走,不準!聽見沒有?你是我養大的!我是你的爹!你得養我、侍奉我,給我掙錢、掙錢!誰都休想把你帶走!休想……」可是,任憑他怎麼叫罵、蹦跳、哀求,董小宛卻再也不開口了。

雖然董小宛拿定主意要跟冒襄走,可是冒襄卻絲毫沒有這種意思。夜來的一段邂逅,在他來說,無非是一時無聊,逢場作戲,絕沒想到要承擔什麼責任。次日醒來,他已經把昨夜醉中的那一番戲言忘個乾淨。等赴襄陽向父親報信的家人一走,他也收拾行裝,準備返回如皋。只是擋不住張明弼再三提醒督促,冒成也在一旁幫腔,他才勉強命船家把船繞到半塘來,向董小宛辭行。

船剛靠岸,董小宛就匆匆迎出門來。顯然,她早就在妝樓上守候著了。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烏雲般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到頂上用金環束住,向後挽成一個墜馬髻。鬢邊插了一組經過精心選擇的珠翠首飾。病後蒼白的臉色,被敷得很勻凈的脂粉巧妙地補救過來了;淡淡地描出的眉毛,則相得益彰地襯托出她那雙迷人的大眼睛。她穿了一襲桃紅色薄綢女衣,紫色襯裡,下面是八幅白地紫花滾邊湘裙。

在等待船上放下跳板的時候,她略帶不安地站在岸邊,緊閉著嘴唇,沒有望冒襄,神情顯得有點嚴肅。壽兒拎著一小捆行李跟在她的身後。

「唔,她的確是別具風致,非尋常女子可比!只是,她為什麼要帶行李來?這是什麼意思?」冒襄疑惑地想,一邊走到船旁,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攙上船來。

「二位相公真是信人!深蒙一再垂顧,教奴家不知如何答謝才好!」董小宛在船頭站定之後,就襝著衣衿,側著身子,深深地行著禮說。

「豈敢,豈敢!只為小生在姑蘇的事情已經辦畢,要返回如皋去了,特來向小娘子辭行。」冒襄隨口回答,一邊仍舊懷疑地打量著對方。

「啊,公子就要回去了?」

「正是。」

「不知何時啟程?」

「即刻便要啟程。」

「張老爺也一起去么?」

「科考之期將屆,小生尚要赴海陵就試。張兄意欲偕小生到如皋盤桓數天,便回金壇去了。」

「如此,奴家有一事相懇,不知公子能俯允否?」

「啊,請講不妨!」

一直到說這句話的時候,冒襄的臉上始終帶著和藹的微笑,但是,心裡卻越來越警惕。以他多年來出入風月場所的經驗,他十分清楚同這一類「名妓」交往,要提防些什麼。別看她們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卻都不是尋常之輩。她們都有相當的身價,有很廣的社會聯繫,有她們的崇拜者和捧場者。同她們打交道時必須小心,既不可過於古板迂執、傲慢無禮,也不可輕易地允諾什麼。這兩方面如果有哪一方面處置失當,傳揚開去,都會為名士圈子裡的同人笑話,有損名聲。現在冒襄憑著董小宛今天的打扮,還帶著行李,已經估計到她是有準備而來。聯繫昨天晚上她對自己苦苦相留的態度,他就多少猜測到對方的用意了,「哼,莫非你指望我就這樣把你帶走?可沒那麼容易!」他冷冷地想,同時考慮著她一旦提出這樣的要求,將如何拒絕。

「二位相公屢顧之恩,奴家愧無以報。如不嫌棄,寧願隨船相送一程!」董小宛說,又一次恭恭敬敬地行下禮去。

如果董小宛一開口就提出要委身相嫁,那麼冒襄自然很容易加以拒絕,可是她現在只要求「隨船相送一程」;如果她提出是專門為了送冒襄,那麼冒襄也還可以設法推卻,可是她一開口就點明是送的「二位相公」,這就把張明弼也包了進來;而剛才冒襄又親口說過,張明弼打算同自己一道回如皋去,這就更加使冒襄不便自作主張了。

「嗯,公亮兄,你看……」當冒襄終於發覺這個請求無法立即加以回絕之後,他只好回過頭去,先徵求張明弼的意見了。

「啊,便是冒兄與小生也以來去匆匆。未能與宛娘多盤桓些時日為憾。如此甚妙,只是偏勞宛娘,卻是不當!」張明弼興沖沖地說。

冒襄本來指望張明弼能幫他一把,所以事先不住使眼色。誰知這位把兄一心想當撮合山,卻裝作看不見。他不但自己表示同意,還把冒襄也說成早有此心。冒襄不好立即否認,惟有苦笑。

「這麼說,冒公子也不見棄了?」董小宛問,目不轉睛地望著冒襄。

冒襄遲疑了一下,終於說:「多蒙宛娘錯愛,小生不勝感激。不過此事尚須從長計議。這兒風大,請——」說著,他就彬彬有禮地側過身子,伸出手去,把董小宛攙進前艙的小廳里。

冒襄乘坐的這條船,是三吳地區常見的那種「浪船」。這種船不論大小,都裝配有廳、房、門、窗,布置得頗為雅潔。船桅上雖然掛著風帆,卻只是巴掌大的一塊小席,全不管用。它航行時主要靠船尾的一支大櫓,由兩三個精壯漢子合力搖動,或者靠人上岸拉縴前進。更有一樣,乘船時人和物都必須保持兩邊平衡,不能有超過一石的偏重,否則船身就會傾斜,所以又叫「天平船」。這種船一般只在方圓七百里的水道內航行,偶爾也冒險過次把長江,至於沿江而行,那就得改乘大江船了。

當冒襄把張明弼和董小宛讓進前艙的小廳里坐定之後,有好一會兒,他望著窗外的景色,沒有立即開口。他並非傻子,自然不至於看不出董小宛所說的「相送一程」,無非是一種借口,一旦讓她隨船之後,下一步,她就會提出更高的要求,例如要他娶她之類。

而這是絕不可能的。不要說現在他正急於回家去安慰母親,還要應付迫在眉睫的科考,還有八月的鄉試,根本沒有心思來考慮處理這種事。而且,即使他真的要納妾,董小宛也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眩這個風塵女子身上所表現出來的過於溫馴端莊的氣質、那種一心向慕做一個賢妻良母的古怪念頭,都使冒襄不喜歡。雖然未至於討厭她,但他認為,那樣的角色,有他的妻子來充當就足夠了。他心目中的如夫人,除了美貌和技藝之外,還應當會撒嬌撒痴,會使小性兒,會嫉妒、惡作劇,會把人捉弄得啼笑皆非、心癢難熬——總而言之,應當有那麼一點「壞」,才夠味兒,就像陳圓圓那樣……一想到陳圓圓,冒襄的心又隱隱作痛起來:「哦,她是出類拔萃的、罕有的、寶貴的!這樣的女子,一輩子最多只能遇到一個!她已經幾乎永遠屬於我,卻讓我把她丟失了!但毫無疑問,她是無法代替的!」

冒襄猛一抬頭,發現有兩雙眼睛正關切地期待地望住自己——那是董小宛和張明弼。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定了定神,垂下眼睛說道:「宛娘,你的一番盛意,小生已是心領。只是你病體初愈,第一要緊的是將身子養好,這車舟勞頓,卻是不宜。往後日子正長,相見機會還很多,何必拘執於眼前?依小生之見,這相送一程,不如就免了吧!」

「可是,可是,奴家自己覺著精神健旺,已是大好了!」董小宛急急地說。

「今日是大好了,可是路上一勞累,又安知不會反覆?還是以靜養為宜。」

「啊,不,奴家卧病十有八日,藥石無靈;得公子昨夜枉顧,頓覺身心俱泰,霍然而愈。此皆公子洪福相庇之故。奴家、奴家只恐一旦離了公子,『二豎』重來,那時,便是想再求公子相救,已是不能了。還望公子憐奴危病之苦,准許隨船盤桓幾時,奴家畢生銘感公子大德大恩!」

冒襄聽她這樣說,呵呵地笑起來:「宛娘也太言重了。哪裡就有如此神妙之理!

你無非是就醫多時,藥力到了,你自己雖然未覺,其實病已見愈。卻撞著我來訪,便把醫師之功錯算到小生身上。昨夜即便小生不來,你也一樣會好的。」停了停,他又接著說,「不瞞小娘子說,非是小生執意不允,皆因眼下科考之期已屆,小生此去,是日夜兼程,一天也耽擱不得。萬一小娘子的貴恙在船上反覆起來,到那時停船料理又不是,不停船料理又不是,卻怎生區處?」

「啊,若是果真如此,奴家必當自行離船,決不敢耽擱公子們一日行程!」董小宛回答得很堅決。

冒襄漫不經心地搖搖頭:「這話現時好說,到時我們又豈能……」他忽然看見董小宛神色慘然,眼圈紅紅的,嘴唇也在可憐地抖動著,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就頓住不說了。

「辟疆!」坐在旁邊許久沒有說話的張明弼終於開口了,「宛娘既是一片至誠,你又何苦執意相拒?我瞧她今日身子確是大好了,陸路奔波怕還不行,船是盡可坐得的。倘若你還不放心,那麼到時有什麼事,都包在愚兄身上便是!」

冒襄對於這位把兄不同他商量,就自作主張一個勁兒地煽風牽線,本來就十分不滿。適才張明弼又不理會他的暗示,一口答允讓董小宛隨船送行,更使冒襄惱火。

這兩口氣還未出,現在聽他又來討好賣乖,便把臉一沉,回過頭,緊盯著張明弼問:「這麼說,公亮兄是不打算隨弟回如皋去噦?」

這次他們結伴去如皋,本是張明弼的主意,其中包含著他作為冒襄的盟兄,專誠前往拜謁冒母,向她表示敬意和慰問這樣一種用意。現在冒襄忽然提出這樣的問題來,張明弼就知道冒襄生氣了。

他歷來有點怕這位才貌出眾的兄弟,總是順著他,不敢違拗他的意思。見他發了怒,張明弼只好訕訕地住了嘴。

一度重新燃燒起希望的董小宛,現在似乎完全絕望了。她不再說話,眼圈又開始發紅。她垂下頭去,久久地盯著自己的裙裾,可是到底沒有哭出來。

看見她這個樣子,冒襄倒也有點不忍。他站起來,走近董小宛的身邊,柔聲地勸解說,「非是小生薄情,其實行程緊迫,這也是為小娘子著想,沒有辦法的事。

你好好兒回去吧,可別想不開。秋後我說不定還要來,到時一定多盤桓些時日,好不好?」

在冒襄說話的當兒,董小宛似乎也拿定了主意。她仰起臉,嚴肅地瞧著冒襄,眼睛里現出果決的神情。等他說完之後,她也站起來,說:「既然公子實在為難,奴家也不敢相強。只是奴家已決意離開此地,不再回來。

如今既有此便船,奴家這就向船家說,情願租借那煙篷底下一席之地,附搭而行。

奴家既不敢相送公子,路上奴家是死是活,公子亦一概不必理會。」

董小宛說完,朝冒襄和張明弼深深行了一個禮,就轉過身,朝艙外走去。

這一著大出冒襄的意料,他沒想到董小宛的意志競如此堅決。

自然,他可以吩咐船家,不准她附搭,但那樣做不但顯得太絕情,而且同一個風塵弱女這樣相鬥,也未免過於小氣,有失自己的身份。

那麼聽憑董小宛住到煙篷底下呢?更加不行。因為她並非一名普通的妓女,在江南的名士圈子中,她早就艷名遠播,無人不曉。若是傳揚開去,董小宛在冒襄的船上竟然遭受如此虐待,勢必引起輿論嘩然,自己也難免為人們所笑罵……這樣一想,冒襄反而著忙起來。他張嘴想喊,又覺得不太妥當,於是只好朝正在一旁緊盯著他的張明弼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請他快點把董小宛招呼回來。

不一會兒,董小宛跟著張明弼重新走了進來。她低著頭站在冒襄跟前,默不作聲。冒襄板著臉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終於無可奈何地問:「嗯,你是說只要隨船送我們一程?」

董小宛點了點頭。

「就送一程,沒有別的了?」

董小宛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麼,但終於仍舊點點頭。

「好吧,那麼你就留下。到下一站,你可一定得回來!」

冒襄說完,就朝艙外叫:「冒成!」

冒成應聲出現在艙口。

「你去——把這位小娘子的行李搬進來。然後吩咐船家馬上開船!」

「是!」冒成答應著,但是身子卻沒有動彈。

「去呀!呆著做什麼?」

「是——呃,啟稟大爺,剛才外面來了個人,他說他是小娘子的爹……」冒成垂著手說。

「唔?」冒襄的目光頓時閃動起來。他懷疑地瞧了董小宛一眼,問冒成:「他來做什麼?」

「他說、呃、他說……」

「快說啊!」

「是!他說,這位小娘子是他一手養大的,大爺不能就這樣把她帶走了,他求大爺念他年老孤貧,好歹賞他幾個錢。」

這要求來得如此突然、意外,有半晌工夫,艙里變得一片靜默:冒襄雙眉緊皺,一言不發;張明弼微低著頭,在慢慢地捋他的鬍子;董小宛則顯出一副又急又氣的樣子。她大睜著一雙驚惶的眼睛,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當發現似乎誰都不打算聽她的解釋時,她的表情就由情急變成絕望了。

終於,冒襄慢慢地抬起了頭,冰冷的目光筆直地射向冒成,後者哆嗦一下,趕緊低下頭去。

「胡說!」冒襄驀地吼叫起來,「宛娘不過是跟船送我們一程,一兩日內就要回來。什麼『把她帶走了』?他說這話想敲詐誰!以為本公子會吃這一套?笑話!

告訴他,錢,有!可就是不給他,半個子兒也不給!讓他趕快走,別耽誤了開船!」

說完,冒襄就轉過身,狠狠地盯了董小宛一眼,快步走進與小廳相連的卧室里,「砰」地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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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門柳1:夕陽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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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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