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一
黃宗羲終於決定同方以智結伴北上,到京師去遊歷,並且就近在那裡參加今年八月的鄉試。三月底,他離開蘇州上嘉興去,找到正在那裡訪友的二弟黃宗炎,籌措了一筆旅費,並把老母和家事託付給宗炎和另一個弟弟宗會照料。隨後,黃宗羲便帶著書童黃安重新北上,計劃在四月底趕到鎮江,同約定在那裡等候的方以智會合。黃宗羲這一次赴京應考的目的,固然是打算把他那個上書朝廷的計劃付諸實施,而在此之前,還想親眼瞧一瞧朝廷的情形,估計一下時局將會如何發展;但另一方面,經歷了虎丘大會那一場風波之後,也使他決定暫時改換一下環境。
那件事,對黃宗羲的震動和刺激確實很大。他做夢也沒想到,這樁卑鄙陰謀的策劃者不是別人,恰恰就是自己一向崇敬和信賴的錢謙益!僅僅在事情大白的前一天,自己還不辭辛苦地跑去拜見他,懇求他出來主持大局。一想到自己是如此愚蠢幼稚,對方又是如此虛偽奸詐,黃宗羲的心裡就充滿了憤怒、痛苦和羞愧的感情:「哼,僅僅為著復官起用,為著他自己的功名富貴,便置天下大義於不顧,干出這等寡廉鮮恥的事情來!還虧他是個東林耆宿,怎麼配!怎麼對得起以身殉志的東林列位先賢!這些年,我真是瞎了眼,錯看了他,完完全全地錯看了……」近兩個月來,黃宗羲一直被這種心情困擾著。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應當趕到常熟去,當面向錢謙益提出質問,並毫不客氣地表明,如今自己是多麼鄙視他!甚至要說的話,黃宗羲都準備好了。他一再興奮地想象著他們一旦見面時的情景:自己如何聲色俱厲,義正辭嚴;對方則喪魂落魄,呆若木雞……不過,說也奇怪,當他認真地考慮要採取行動時,心裡又躊躇起來。他發現自己其實並不願意看見錢謙益,甚至還有點怕看見他。「嗯,不,不是害怕,而是討厭!對的,這樣的人,如果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只怕會作嘔的!」他這樣自我解釋說。所以,這一次,當他乘坐的天平船行經蘇州時,也就沒有繞道到常熟去,而是繼續沿運河北上,徑直前往鎮江。
不過,說實在的,即使不是那樣,黃宗羲此刻也沒有心思再去理會錢謙益。因為一路之上,到處都在哄傳著令人吃驚的關於時局的種種噩訊,把他的情緒弄得十分激動、緊張。這些消息照例分成兩類:一類是關於「流寇」的。說是李白成數萬大軍圍困明朝總兵左良玉於河南郾城,朝廷命陝西、三邊總督汪喬年率兵馳援,結果在襄陽兵敗。李自成攻破城池,活捉了汪喬年,把他殺死在城外,左良玉則逃到湖廣去了。如今李白成連陷西華、陳州、睢州、太康、寧陵、考城、歸德之後,再次進圍開封。與此同時,張獻忠、革里眼、左金王等「賊」軍則攻陷了安徽的合山、和州、廬州。南京為之震動,已宣布戒嚴云云。另一類是關於「建虜」的。據說山海關外的松山城已於二月十九日最後失守,總督洪承疇死戰力竭,被俘不屈,已經壯烈殉國;同時被害的還有巡撫邱民仰、總兵王廷臣、曹變蛟等。又說,位於松山附近的錦州也被清軍攻陷,守將祖大壽率眾投降。這一連串的噩耗,把黃宗羲驚得目瞪口呆。雖然這些年來,他聽到的全是這一類的壞消息,幾乎已經習以為常,而且像松山陷落這種結局,本來也是預計到了的。可是幾件事合在一起,突然傳進耳朵里,黃宗羲仍然感到異常震驚。特別是松山一戰,實在關係重大。如今一敗,山海關屏障盡失,形勢便岌岌可危了。黃宗羲痛心焦慮之餘,對洪承疇的壯烈殉國,又非常欽佩讚歎,覺得大丈夫立身處世,正當如此。他並不認識洪承疇,而且前些日子,他同朋友們談到松山戰事時,還激烈地攻擊過洪承疇,說他這一次全軍覆沒,全在於指揮無能、畏敵如虎之故。可是那一切,如今似乎都不重要了。洪承疇的形象在黃宗羲的心目中忽然變得高大起來,並且被賦予不平凡的意義。「不管怎麼說,作為社稷重臣,他是竭盡孤忠,完了大節!同他相比,錢牧齋真該愧死了!」他感慨地想,希望知道更多一些洪承疇就義的情形。可是打聽的結果,說法卻很不一致,有的說是死於城破后的巷戰,有的說是被俘后絕食而死,還有的說他絕食未死,是後來自縊殉國的。「嗯,趕快到鎮江去,那裡來往的人多,一定能打聽到!」這樣拿定主意之後,黃宗羲覺得自己的心情仍然平靜不下來,忠臣烈士們捨身報國的崇高行為久久激動著他,使他熱血沸騰,心神震蕩。「啊,我得趕快抓緊,而且,要更認真一些!」他想,於是立即吩咐黃安從行囊里拿出他的那一份上書的草稿。他靠坐在船艙前,定一定神,然後埋下頭去,一字一句地推敲起來……直到農曆四月的最後一天,黃宗羲乘坐的船,才來到鎮江城北的北固山下。因為事先同方以智約定的會合地點是金山寺,所以黃宗羲沒有進城,吩咐船家徑直往西,搖到金山去。
金山又名龍游山,是矗立在長江上的一座小島,離城也有五六里遠近,與焦山、北固山崎角相望。山上樹木扶疏,雄偉壯觀的金山寺從山下一直修到山頂,遠遠望去,只見一重一重的台階,一段一段的院牆,一幢一幢的殿宇,一道一道的廊閣,向兩旁迤邐延伸,把整座山層層包裹起來。飛檐和高閣上的彩繪,被上午的陽光照耀得閃閃發光。山頂上的慈壽塔,在晴空下巍然屹立,顯得分外肅穆莊嚴。
「大爺,《白蛇傳》說的『水漫金山』,可就是這個金山?」黃安伸長了本來就細長的脖子,睜大一雙圓鼓鼓的眼睛,盯著越來越近的金山,好奇地問。他是頭一回上鎮江來,對周圍的一切都感到格外新鮮。
「不錯,是這山。」黃宗羲點點頭,同時對今天山上遊人之多感到有點驚奇:嗯,瞧這密密麻麻的樣子,只怕少說也有好幾千人哩!
他們都是幹什麼來了?
「那麼,禪杖還在么?」黃安又問。
「什麼禪杖?」
「自然是法海禪師的禪杖呀,會變金龍的!」
「蠢材,哪有什麼變龍的禪杖!一個話本故事罷咧,你也當真了!」
黃安眨眨眼睛:「那麼,韓蘄王(指南宋杭金將領韓世忠。)大破金兵——也是沒有的了?」
「嗯,這卻是有的。」
「那麼黃天盪……」
「在那邊。」黃宗羲朝西一指,「遠著呢,你瞧不見。」
「哦——小人聽說,本朝洪經略相公文武雙全,也是韓蘄王一流的人物哩!」
黃宗羲「唔」了一聲,沒有馬上回答,臉色變得陰沉起來,半晌,才嘆了一口氣:「洪經略自是難得的帥才,可惜……」他正要說下去,忽然,天平船劇烈地搖晃起來,一艘塗飾得紅紅綠綠的大遊船正挨著船舷駛過。船上坐著幾個縉紳模樣的男子,正圍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妖冶女人在吃酒打鬧。江風拂處,傳來一串吃吃的艷笑。
黃宗羲不由得皺起眉頭,重重「哼」了一聲。
黃安兀自愣愣地目送著如飛而去的遊船,只聽船家在艙外大聲說:「今兒是四月三十,這些人莫不是來瞧賽龍船的?」
端午節雖說是五月初五,可是這一帶向來的習慣,龍船總是提前好幾天就開始出動。「怪道今天山上遊人如此之多!」黃宗羲恍然想道,這麼一來,心裡更感到不快:「屈原忠心為國,遭小人讒害,屢遭斥逐而矢志不渝!
他憂傷宗國淪亡,悲憤自沉,欲以一死以勵後人,高風亮節,千古共欽!不期今日,卻反成了醉生夢死之輩尋歡作樂的題目,真是可恨可嘆!」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又「哼」了一聲。
這當兒,天平船已來到金山腳下。因為擠聚在碼頭上的船隻很多,上岸時著實費了不少工夫。黃宗羲領著黃安,在人叢中挨擠著,進了山門,穿過天王殿,從大殿後繞過去,剛剛登上一道帶石欄的台階,就聽見江面上響起了「咚咚鏘!咚咚鏘!」
的鼓鈸聲。周圍的遊人「哄」的一聲,都朝山上擁去。黃宗羲立腳不住,被一下子擠到角落裡。回頭一看,卻不見了黃安。他急了,提高嗓門喊了幾聲,倒是有了答應。原來那小書童因為挑著擔子,轉身不靈,又一心想瞧賽龍船,反而被擠到了欄杆邊上,主僕二人現在相距就七八步遠。可是人群不知為什麼又停住不動了。黃宗羲擠了幾下,擠不過去,不禁情急起來,大聲嚷道:「哎,你們堆在這兒做什麼,快快讓我過去!」近旁的幾個人回頭瞧了瞧,見他是個儒生,倒也稍稍向兩旁讓了讓。可是一來遊人實在太多,而且看來前頭又給堵住了,無法動彈。也有些人見黃宗羲不過是個衣著樸素的窮秀才,沒把他放在眼裡,仍然擠著不動。黃宗羲哪有心思瞧什麼賽龍船,他眼見自己過不去,黃安又出不來,心想:這一耽擱,不知要拖延多少時候!於是,又跺著腳叫嚷道:「你們聽見沒有?快快讓我過去!聽見沒有?」
「哎,這位相公,非是小人存心不讓,實在人太多……」站在跟前的一個店伙模樣的小夥子被他迫急了,回過頭來,委屈地說。
「嘻嘻,這龍船又不是他家的,人人都看得,憑什麼要人家讓道?莫非那船上坐得有他的乾娘么?」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說,周圍的人聽了,倒有一半鬨笑起來。
「爾等休得放肆!」一個深厚的聲音制止說。那是位衣著華麗的中年儒生,長著一部濃密的大鬍子,他回頭對黃宗羲點點頭:「尊駕請勿焦躁,你我既置於此地,正所謂形格勢禁,只有安心等候而已。」
黃宗羲彷彿沒有聽見,他睜大了眼睛,怒氣沖沖地環視著眾人,突然厲聲叫道:「大明的江山就要亡了!你們還這等安心么?」
這句話,猶如炸響了一記霹靂。人們哆嗦了一下,都驚竦地回過頭來,獃獃地瞪著黃宗羲,一個個臉上都現出錯愕、恐怖的神情。
站在近旁的幾個,更是不由自主地向兩旁閃開,給他讓出一條道來。黃宗羲緊咬著嘴唇,一聲不響地走過去,扯住黃安,回頭就走。
這一次,沒有任何阻礙,人們畏縮地退向兩旁,呆若木雞地目送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在此時此地向他們發出可怕預言的奇怪書生,摸不透這一主一仆究竟是瘋子,還是秉承天帝意旨來向人間示警的神人。要不然,他怎敢在大庭廣眾之中說出這等不顧死活的話來呢?
黃宗羲擠出了重圍之後,領著黃安又登上一重石階,然後向右一拐,正打算繞過妙高台後面,徑直上楞伽台去。忽然前面起了騷動,像剛才爭看龍船那樣,人們猛地向前擠擁了一下,隨即又忙不迭地後退,照例又把黃宗羲擠在一邊。黃安這一次倒有了經驗,寸步不離地跟著主人。「哎,又是怎麼回事?」黃宗羲氣惱地想。
這時候,人們繼續向兩旁後退,讓出當中一條道來。與此同時,全場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彷彿著了魔似的,一動不動地瞧著正從妙高台那邊走下來的一男一女。那個女郎約莫十八九歲,穿一襲薄如蟬翼的西洋紅夏布短衫,退紅襯裡,皮膚白皙,體態輕盈。雖然她手裡拿著一柄生綃白團扇,輕輕遮住了半張臉蛋,只露出一雙略帶幾分憂鬱的、夢幻似的大眼睛,可是一望而知,必定是位絕色麗人。不過,如果僅僅是她,也許還不至於引起這樣的轟動,因為尤其令人驚嘆的,是與她並肩同行的那個男子,竟然也是個美得令人目眩的人物。他儒生打扮,一身素白,手上擺弄著一柄摺扇,俊美的臉上帶著一種漠然的、懶洋洋的神情。他微微昂著頭,在人們自動讓出來的路上不慌不忙地走著,就像漫步在自己家中的庭院里那樣自然。而對於周圍投來的驚愕、嘆賞、妒羨的目光根本不當一回事。顯然,這一切對他來說早已習以為常,既不會使他不安,也不能令他產生任何興奮了。
「啊,原來是他!他也來了鎮江——只不知那女子是誰?是陳圓圓?不,一定不是。那麼……」當黃宗羲認出這位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便是一個月前在蘇州分手的冒襄之後,心裡本能地衝動了一下,打算走上前去同他相見。可是只一瞬間,這種衝動就消退了。
與此同時,一種陰沉而有力的思想抓住了他:「哼,國事敗壞到如此地步,一面立志要拯救社稷蒼生,一面卻迷戀於醇酒婦人,這是荒唐的!以往我同他們混在一塊的時候太多了,今後決不能再這樣!」所以,儘管冒襄就在眼前經過,黃宗羲卻別轉了臉。等遊人稍稍散開之後,他就領著黃安循路登山,徑直找方以智去了。
二
黃宗羲的反感,冒襄無疑是不了解的。他甚至不知道黃宗羲站在人叢當中注視過他,因為他壓根兒沒有留意周圍的人。他正一心一意在考慮:到底用什麼辦法,才能把身邊這個董小宛打發走。
現在冒襄頗為後悔,當初他一時心軟,競答應讓董小宛隨船相送。他是這樣想的:儘管董小宛的動機十分可疑,但只要自己把得穩,她到頭來也只能是枉費心思而已。可是,隨著旅程的推移,冒襄越來越意識到,這個想法過於簡單了。因為董小宛顯然不是那種容易擺脫的女子。這倒不在於她是多麼地善於胡攪蠻纏。但由於她的堅定和固執,以致在長達二十七天的旅途中,冒襄試圖勸導她離船的一切努力都歸於白費。她不僅像一個最溫柔體貼的妻子、一名最馴良服從的奴僕那樣侍候著冒襄,使他領略到包括在同陳圓圓一起時,都不曾有過的舒服和適意;而且,她還像一位最知心而多才多藝的膩友、一位最忠實而聰明的學生那樣,同冒襄娓娓談心,陪他彈琴、下棋、抹牌、度曲,懷著專註和崇敬的神情,聆聽著冒襄的教誨,並時不時以一兩句令人解頤的妙語來表示她的穎悟……恰恰是這樣一些緣故,迅速消解了最初冒襄因她強行相送所引起的惱怒,使她在冒襄的感覺中不再是一個陌生、隔膜、居心叵測的風塵女子,而變得較為值得親近和可以理解了。所以,每當她堅持著要再送一程時,冒襄竟然感到很難板得起臉孔、狠得下心腸。不過,這也就使他暗暗吃驚,覺得事情有點不妙,意識到有墮入對方設置的感情陷阱里去的危險。哪怕現在已經弄清楚,這是一個不含惡意的陷阱,但他仍然不願意。「這是不可能的!
無論如何,她比不上圓圓,比不上!況且,我既然失去了最好的,又豈能退而求其次,白白招人笑話!」他冷冷地想。所以,抵達鎮江之後,冒襄就決定當機立斷。
今天一早,他特意帶了董小宛來登金山,打算盡興一游之後,就此把她打發走。誰知剛才在妙高台上,沒等他提出來,董小宛就像猜測到他的心思似的,竟搶先指著大江發誓,說什麼「妾此身有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他大吃一驚,當即板起臉孔,嚴辭拒絕。隨後,也不管小宛已是神色慘淡,彷彿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他立即就動身下山。不過,雖然已經把話說清楚,但董小宛是否就會聽從,冒襄卻仍舊有點吃不準。所以,一路上,他都在繼續打主意。他已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這一次決不能讓步了。
現在,他們已經走出了山門,站立在三間四柱石坊之下。時近晌午,江面上龍船的鉦鼓聲經過前一陣子的大敲大打之後,正沉寂下去。江岸上依舊人頭攢擁,大約是在等候觀看第二輪的比賽。
今天游金山,本來張明弼也同他們一塊兒來了,不過他知道冒襄有要緊的話要同小宛談,船一靠岸,就借口去訪本寺的住持,管自走了。這會兒,冒襄估計他可能已經回船了,便也朝碼頭走去。
「公子,」行出幾步之後,默默地跟在身後的董小宛忽然叫住他,「龍船很快又賽起來了,我們順著這岸邊再走走,好么?」她嫣然微笑著,要求說。
冒襄瞅了瞅她,倒感到有點意外。「嗯,莫非她到底想通了?」
他想。本來無心再走,但對方既然提出來,冒襄也不想顯得過於小氣。而且,只要對方不提婚嫁的事,別的他倒無所謂。於是他點點頭,還特意停了一下,等小宛走到同他並肩時,才一起沿著岸邊的石堤,慢慢向前走去。親隨冒成和一名挑食擔的僕人見主人不回船,也只好繼續在後面跟著。
這當兒,「咚咚鏘!咚咚鏘!」的鼓鈸聲重新響起來。五艘龍船衝波激浪,出現在江面上。這些龍船,都安裝著精工雕刻的龍頭和龍尾,一條條昂首奮鬣,鱗甲鮮明。船上搭起了漂亮的彩篷,前後插著旗、幢和綉傘之類,迎風飄揚。后梢的兵器架上,刀槍劍戟森然羅列。二十名精壯漢子,扎縛得緊湊威武,分兩排坐在又狹又長的船艙里。每人手中都拿著一柄大槳,應和著本船的鑼鼓點,齊起齊落,把船劃得如脫韁的馬,如離弦的箭。每一隻船的龍頭上,還頭朝下、腳朝天地倒立著一個小夥子,龍尾下面還用繩索懸吊著一個八九歲的孩童,他們在龍船的高速前進中顯得那樣從容自若,不斷做出種種驚險的姿勢,使旁觀的人嘆賞之餘,都禁不住為他們捏上一把汗。
不過,此刻沿堤岸一帶的遊人已經忘了瞧賽龍船,他們的目光都被緩緩而行的冒襄和董小宛吸引去了。這一對兒恍如天仙臨凡般的儀容和風度,如此令人驚嘆、著迷,以致無論他倆走到哪裡,哪裡的人們都像生怕褻瀆了他們似的,紛紛自動讓開。待到他們走過之後,才又合攏來,遠遠地跟在後面瞧。而這一騷動,又招引了更多人的注意,情不自禁地參加進來。今天金山上的遊客,少說也有好幾千,到後來倒有一大半都在若即若離地跟著他們的身影移動……「公子,但願你能記得今天。」董小宛向身後的人群瞥了一眼,幽幽地說。
冒襄怔了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微一笑:「今天我們成了神仙眷侶啦,怎會不記得!」話剛出口,便覺得不妥,於是又改口說:「也難怪他們如此驚羨,須知『秦淮二董』,原不是浪得虛名!」
董小宛搖搖頭,嘆了一口氣:「虛名也罷,實名也罷,奴家此生只盼公子垂憐,便死也甘心了,誰知公子……」冒襄發現她又來了,頓時冷下臉,默不作聲。
董小宛從團扇的邊上窺伺著他,「噗哧」一笑:「好了,奴家不說這個了,不說了!」她移開扇子,噘起嘴巴,輕聲地、撒嬌地說,「怎麼哩,還不成么?」
冒襄「哼」了一聲,半真半假地警告說:「你要再說那些個掃興的話,我可就……」董小宛連忙用扇子掩住他的嘴巴,「奴家知道,知道啦!」她挨近他,柔聲地說。停了停,她又問:「大比之期將近,公子這一回去,只怕要到七八月才能再出來了?」
「嗯……」
董小宛眨眨眼睛,忽然笑道:「奴家可料准了,公子這一回,定能高中!」
「噢,何以見得?」
「這是神明告知奴的。」董小宛認真地說,「這些日子,奴家天天在神前燒香,默祝公子今科高中。昨兒夜裡神明來託夢,說公子前身是杜牧之,一生風流倜儻,才華絕世,當年遭李德裕之忌,未能盡展襟抱。因此天帝垂憐,特遣公子重遊人間,扶助大明真命天子,只應在今科了。」
冒襄瞅著她,現出半信半疑的神色,「嗯,豈有此理!」他說。
「啊呀,這可是千真萬確。神明還對奴說,公子自降世以來,憐貧惜弱,廣施仁義,又事親盡孝,聲聞朝野,天帝甚為嘉慰,已命增祿三秩。所以公子此去,豈止科甲連登,今後只怕還要人閣拜相呢!」
冒襄怔了片刻,隨即呵呵笑起來:「更屬荒唐,更屬荒唐!」他搖著頭說。不過,雖然如此,心中也覺受用。他抬起頭,張望了一下,看見那幾隻競渡的龍船,此刻正聚集在離他們不遠的江邊上,一個勁兒地擊鼓鳴鉦,卻不怎麼前進。冒襄早就發現,從他倆出現在堤上的一刻起,這幾隻龍船就一直有意無意地跟隨著,他們走到哪裡,它們也跟到哪裡。這時他興頭起來,回頭大聲吩咐冒成:「你去——問問他們是些什麼人,老跟著我們做什麼?」
冒成答應了。他走到岸邊,做了個有話要問的手勢。那幾隻龍船立即停止擊鼓鳴鉦,等冒成大聲傳達了冒襄的詢問之後,其中一隻龍船就劃了過來。從船上走下一個瘦高個兒的漢子,他來到離冒襄還有五六步遠的地方,便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叩著頭說:「公子爺、奶奶在上,小人周阿六,給公子爺、奶奶請安!」
冒襄打量著這漢子,正覺得有點面善,冷不防聽他這樣稱呼,倒愣了一下。
「罷了,起來吧!」冒襄擺擺手,然後又問,「我瞧你有點面善,莫非哪裡見過?」
「啟稟公子爺:舊年秋天,公子爺奉老夫人從衡州回來,便是小人撐的船。」
周阿六低著頭回答。
冒襄「哦」了一聲,頓時記起來了,「不錯不錯!果然是你!」他高興地說。
那一次從湖南回來,正碰上大飢荒,盜賊蜂起,沿途風險還真不少。快走到蘇州時,因為爭航道,還同某太監的船衝突起來,雙方幹了一仗。當時雖說有兵卒護衛,但啟航停泊等一應事宜,還真虧了周阿六小心安排維護,才得以平安到家。「哦,我記得你們總共有一二十人,他們可都好?」冒襄又問。
「托公子爺的福蔭,他們都好。」周阿六說,又回頭用手一指:「那不,都在船上哩!」
話音剛落,彷彿應和他的話似的,龍船上的鼓鉦驀地大敲大打起來。接著,全船的人放開喉嚨,齊聲高喊:「恭祝公子爺闔府福泰安康!」
「哦,好,好!」冒襄點著頭,高興地說。他回頭吩咐冒成:「你回船上去,封二十兩銀子,再把昨兒買的『蘭花三白』也挑兩罈子,就煩周六哥帶回去給大伙兒助助興。」
周阿六聽了,連忙重新跪下,叩頭謝過,又走到江邊,向夥伴交代了幾句,這才隨冒成去了。
龍船上的人顯然知道了冒襄有所賞賜,鼓鉦敲打得更歡了;隨即把船划離江岸,同其餘那幾隻龍船重新合在一起,在江上排成一字形。船夫們以更加響亮的吶喊,再一次朝冒襄歡呼致敬之後,五名倒立在龍頭的小夥子,和五名懸挂在龍尾上的孩童就賣勁地表演起來——拿大頂、豎蜻蜓、金雞獨立……一招比一招驚險,一式比一式美妙,直把金山上下的數千名遊客看得神迷目奪,如醉如痴。冒襄顯得十分興奮,他興緻勃勃地欣賞著這場專門奉獻給他的精彩表演,時時發出響亮的、愉快的笑聲,彷彿已經把身邊的董小宛完全忘記了……三董小宛雖然竭力設法討好冒襄,但冒襄不自覺的冷淡,卻加深了她的絕望和痛苦。作為一個風塵女子,她十分明白命運賜給她的機會是不多的。當機會一旦出現,就必須竭盡全力死死抓祝否則,一縱即逝之後,很可能就會落得個抱恨終生。事實上,近些年來,不但田弘遇迫搶這樣一些事使她歷盡驚恐,而且,在平常與狎客們的接觸中,她也聽到了許許多多關於時局越來越壞的可怕新聞。在酒闌人散、寒燈獨對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心驚肉跳地想到,一旦大禍臨頭,自己這麼一個無依無靠的風塵弱女,怎麼能應付?正是這種緊迫的危機感,使她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鬆眼前的機會。何況命運給她送來的,又正是她日夜想慕的冒襄!所以,近一個月來,為了獲得這位貴公子的理解和憐憫,董小宛幾乎運用了她的全部智慧。看來,這還是有效果的。冒襄的態度比起最初已經明顯地變得熱乎起來,他瞧她時,目光也親切多了。有一次——那是在歡娛之後的枕上,他甚至撫摩著她的光胳臂,詳細地詢問起她的出身、家世,還問到歷年來她所欠下的積債的數目,使她立即敏感地想到,他可能考慮替她贖身,頓時緊張得渾身顫抖,差點兒連話也說不出來。她沒敢隱瞞,老實地告訴他,母親在世時已欠下些債,後來母親死時又借了一筆,加上父親多嗜好、喜揮霍,一心把她當成搖錢樹,平日里打著她的招牌到處借錢,如今算在一起,已欠下二三千兩銀子。冒襄聽著,「噢」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她還等著他再問別的,可是抬頭一瞧,他已經呼呼地睡著了。從此以後,冒襄就再也沒有提起這類的事,她也沒敢再追問,可是心裡卻愈來愈焦急了。特別是船快到鎮江時,她發現冒襄的神色愈來愈陰沉,說話也有點冷冰冰的。今天一早起來,他卻忽然變得分外殷勤客氣,並提出一定要來游金山。董小宛感到事情不妙,因此剛才在山頂上,她搶先指著大江發誓,表明決心要跟他回如皋。果然冒襄立即就變了臉,斷然拒絕。他除了提出眼下忙著應付科試,以及要料理大半年來因替父親奔走而荒廢了的家務之外,還特別提到董小宛欠債很多,無法應付。她聽了,猶如被兜頭澆了一瓢冷水,渾身都涼了。不過,她也知道,對於冒襄這種公子哥兒,不能硬來,否則惹惱了他,隨時都會翻臉不認人。所以,剛才她強作歡容,極力討好。
但看來作用不大,董小宛的心情就愈來愈痛苦和絕望了。
當他們看完龍船,回到天平船上的時候,張明弼已經在艙里等候著。同他在一起的,還有方以智、余懷,和一位名叫張岱的中年儒生,四個人正圍在桌子旁抹紙牌。看見他倆進來,方以智說聲「算我輸了!」便把紙牌一放,首先站起身,拱著手迎上來,呵呵笑著說:「神仙眷侶回來了!恭喜,恭喜!」
冒襄尚未答話,余懷已在旁邊搶著說:「今日這金山上的風光,硬是給辟疆和宛娘雙雙佔盡了。明日傳揚開去,不知要令多少名士美人羨殺、妒殺、愧殺哩!」
「豈止侈美一時?我敢斷言,今日金山此段佳話,已是長存於天壤之間,可以不朽了!」張岱一本正經地說。他是個衣飾華貴的儒生,有著一張聰慧的、討人喜歡的臉,和三綹梳理得一絲不苟的小鬍子。
方以智說:「王浚沖云: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原該如此!若是宗子兄此言果真應驗,那麼小弟這個媒人,卻是功不可沒呢!」
「哦,辟疆同宛娘相識,原來還是密之兄之介!」張岱瞪大眼睛問。
方以智神氣地說:「不錯!那是崇禎十二年,小弟應試南都,巧遇辟疆……」張岱不等他說完,馬上斷然說:「那麼密之兄也是不朽的了!」
「哎,那麼小弟呢?」余懷插進來問。
張岱瞧了瞧他,正要開口,方以智已經搶著說:「淡心兄自然也是不朽的!不止淡心兄,便是宗子兄、公亮兄,還有冒成和方才來船上領賞銀的周阿六,都已是名垂千古,欲『朽』不能了!」
大家「哦」了一聲,都半信半疑地望著他。
方以智微微一笑:「諸位不妨想想,辟疆和宛娘既已不朽無疑,那麼今後但凡有記載金山之游的,自不能不書及他們回船此節,若然書及回船,自不能不書及諸位,以及冒成、周阿六,故此辟疆和宛娘朽則已,若然不朽,我輩也無可奈何,惟有陪他一塊兒不朽而已!」
大家聽他說完,怔了一下,隨即開懷大笑起來。余懷一躍而起,尖著嗓子大叫:「媽媽的!四大皆空,人身不過一具臭皮囊,名聲也是騙人的玩意。我是只盼一死即朽,不留一絲一毫影跡在這世上!如今撞在辟疆網裡,被他硬拖著朽不了,真是何等懊惱!不行不行,今兒非罰他們不可!」說著,他回頭叫:「冒成,那些櫻桃洗凈沒有?快快拿出來!」
只聽冒成在後梢答應了一聲,托出來一大盂櫻桃,擺到桌子上。那櫻桃少說也有五六斤,顆顆大如小棗,堆在宣瓷大盂里,一眼望去,紅的血紅,白的雪白,還襯著片片綠葉,十分鮮明可愛。冒成向冒襄稟告說:「這是周阿六特地送來的,說是請大爺、董姑娘和相公們嘗個鮮。」冒襄點點頭。本來,他有心向朋友們解釋一下,他對董小宛並不存在他們所猜想的那種意思,可是一直插不上嘴,這時也就只好隨著大家作過揖,先坐下來再說。
「淡心兄,你說要罰辟疆,不知怎生個罰法?」方以智不等大家坐定,就笑嘻嘻地問。
「我此罰卻簡單不過,題目就在這櫻桃上!」余懷不慌不忙地說,向在座的人環顧了一眼,「自來這櫻桃好有一比,比做美人香噴噴的朱唇;自來美人之唇也有一比,比做這紅艷艷、甜滋滋的櫻桃。
此譬雖則來源甚古,卻是妙到絕處,切到絕處。再過一萬年,只怕也無以改易!
不過譬喻歸譬喻,究竟此二物之間,滋味有何不同,何者更勝,卻從來未經人道過。
今日適逢席上既有櫻桃,又有美人,何不就罰辟疆當場反覆嘗試,作出品評,以解我輩之惑?「這話剛說完,大家立即哄然叫好。小宛瞧了瞧冒襄,見他捋著鬍子,一聲不響,知他必定不會答應,心裡一陣刺痛,站起來就要走開。方以智等人只當她害羞逃席,連忙一窩蜂地追過去,把她拖了回來。
正在鬧哄哄的當兒,忽然張明弼大聲說:「諸位先別鬧,且聽聽辟疆怎麼說!」
大家果然靜下來,一齊望住冒襄。只見冒襄淡淡一笑,說:「淡心此謔,倒還不俗。若然小弟拒不受罰,不只辜負了他一番巧思,更辜負了這一桌櫻桃,未免可惜——也罷,小弟便嘗試一遭,又有何妨!」
大家見他答應得爽快,都歡呼起來。董小宛呆住了。「啊,怎麼……」她想,同時心中依稀閃過一個念頭,但冒襄那冷冰冰的神情使她立即又把它否定了。
「哎,宛娘,快過去嘛,這有什麼可害羞的!」余懷柔聲催促說,一邊同夥伴們交換著狡黠的眼色。
董小宛又瞧了瞧冒襄,只見他已經伸手從白瓷盂里揀起一椏帶綠葉的櫻桃,並用一個瀟洒美妙的動作,扯了一顆放進嘴裡,皺起眉毛斜睨著她,像是有點不耐煩的樣子。
「無論如何,我得過去,對,我得過去!」她在心裡說,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
「好,現在開始!」她聽見方以智惡作劇的聲音。一剎那間,她無暇多想,匆忙中用了一個慌亂、笨拙的動作仰起了頭。同時,覺得自己臉紅了。「啊,我的樣子這會兒一定很蠢,他一定更加不喜歡了!」她不知所措地想。可是情勢已經不容她加以補救,第一記親吻就落下來了。果然,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感覺,但是那意味卻完全不同。它顯得那樣冷漠、勉強,只輕輕碰了一下,就逃也似地退了回去……「好呀!」董小宛聽見一聲哄然的喝彩。
「喂,怎麼樣?什麼滋味?」一個怪聲怪調的嗓音問。還是那個余懷。
冒襄卻沒有回答。董小宛不敢睜開眼睛,她生怕一睜眼就會看見冒襄那張冷酷無情的臉孔。
很快地,第二記親吻又來了。它比第一次更加冰冷、更加機械,而且有一種示威似的意味,彷彿在說:「嗯,你們瞧夠了么?還想不想再瞧?想瞧我還可以再來!」
董小宛的心一抖,隨即因痛苦而緊縮了。儘管耳畔正在鬧哄哄地迴響著各種喝彩聲和嬉笑聲,可是她卻感到淚水已經湧上了眼睛。當第三記、第四記親吻來臨時,它就順著臉頰流淌下來了。
「啊,宛娘在哭哩!」一個聲音忽然叫起來。霎時間,像聽到一聲命令似的,喧鬧聲戛然停止了。船艙里變得一片寂靜。
「宛娘,你做什麼?」方以智的聲音問。
董小宛的淚眼閃動了一下,隨即低下頭去,沒有回答。
「哎,這是怎麼回事?啊!」方以智轉向冒襄,後者扭過頭去,也是不吭聲。
「嗨!你們說話呀!」方以智發急了。
「是這麼回事!」張明弼在一旁開腔了,「宛娘要隨辟疆回如皋,辟疆沒答應。」
「哦,此乃絕佳之事,怎能不允!」方以智說。
「這是不可以的!」冒襄冷冷地說,「天下事哪有如此容易!」
「有何難處?」方以智不客氣地追問。
冒襄把曾經對董小宛說過的那些困難又複述了一遍,並補充說:「況且金陵落籍,亦費商量。」
方以智搖搖頭:「此等事並非難至不可解。如今弟要知道的,乃是仁兄到底有無娶宛娘之意?」
這一問,確實問中了冒襄心中的要害。他覺得說有意也不是,說無意也不是,不由得支吾起來。
方以智卻彷彿看透了冒襄的心思。他「哼」了一聲,說:「宛娘是空谷幽蘭,淤泥菡萏。坊曲中人,論色、藝,勝於她的會有;若論人品,她卻是第一。當今天下擾攘,大亂未已,閣下不於彼輩中覓如君則已,若欲有所物色,而棄宛娘不取,只怕會追悔不及哩!」
冒襄不做聲了。他平日雖然有「翩翩濁世佳公子」之譽,備受各方面的推崇和稱讚,他自己更是高傲自負,可是惟獨對於方以智,卻是十分信服。因為方以智不僅在吃喝玩樂和惡作劇方面,是一名頭等的好手,他能想出種種出人意表的新鮮點子,把每一次聚會弄得引人人勝,熱鬧非凡,而且他還博覽群書,見解超卓,有著稱得上當世第一流的學問。冒襄自覺比不上他。所以,現在聽他正言厲色地這麼一說,冒襄就不能不仔細考慮一下了。
「依我之見——」看見冒襄沉吟不語,張岱從旁插話了,「人決不如天決,現今放著有骰子在此,何妨讓宛娘擲出彩來,看看天意如何,也免得辟疆兄多費躊躇。」
「不錯,天決!天決!」余懷立即表示贊同。
在大家說話的當兒,董小宛一直默默地傾聽著,身子不斷微微打顫。聽見張岱這樣建議,她就抬起頭來,詢問地望著方以智。看見方以智綳著臉,沒有吭聲,她也就不敢動彈。
「哎,宛娘,事到如今,你還忌諱什麼!」余懷說,從桌上抓過骰子,塞在她的手裡。
董小宛這才畏畏縮縮地站起來,用眼梢偷偷瞧了瞧正皺著眉毛呆坐在一旁的冒襄,然後趕快走到船窗前跪下,仰起臉,望著外面的天空,開始懷著深切的虔誠,喃喃地祝禱。她做得那樣專註認真,以至滿腔的悲苦和哀怨都被牽引起來,嘴唇在可憐地抖動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一時間,周圍的人都靜靜地望著,誰也不說話。
終於,董小宛禱告完了。她站起來,用袖子揩了揩眼角,走到桌子跟前,雙手捂住骰子,搖了又堯搖了又遙她的表情越來越緊張,眼睛睜得越來越大。突然,她像是橫了心似的,雙手一放,把骰子全投到桌面上。眾人一看:其中三粒先擲出三個六點,第四粒滾動了幾下,也停在六點上,還剩下一粒,卻兀自滴溜溜地轉個不停。大家都屏住氣等著,終於「篤」的一聲,骰子停下來,這粒骰子朝上的那一面,竟然也是六點!大家湊前去一瞧,都愕住了。
「全六!全六!天意,天意!」余懷首先大嚷起來。他奔到冒襄跟前:「怎麼樣,辟疆,這下你可沒得說了吧!」
冒襄也被這種上天顯示的「奇迹」弄得目瞪口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沉吟地望著方以智,說:「好吧!如果當真是天意成全此事,弟也沒有話說。只是眼下不能操之太急,宛娘仍請先回姑蘇,到秋天弟再去接她一起赴留都就試。待到中與不中都有個結果之後,才有空暇料理此事。」
方以智點點頭:「這樣也好,大家可都聽清了?我們都是證人。
此事就這麼定了。宛娘,你就先回姑蘇等辟疆的消息吧!岸⊥鵜揮辛⒓椿卮稹2還謁牧成希蕕納袂橄Я恕K纖嗟孛蜃拋齏劍媚撬笱劬Τ蛄順蚍揭災牽殖蛄順蠣跋澹崆岬氐懍艘幌巒貳?四把冒襄和董小宛分別送走之後的第二天,方以智同黃宗羲一起動身到北京去。
他們搭乘江船過了長江,從鑼鼓喧天、龍舟雲集的瓜州渡口重新進入大運河,到揚州后,換了一隻官船,取道高郵、淮陰,迤邐北上。
一年一度的梅雨季節已經到來。從揚州啟航后,日日陰雨連綿,天空變得慘淡無光。兩岸平坦的原野上,水氣瀰漫,遠遠望去,灰濛濛、白茫茫的一片。偶爾閃現出一個村落、幾叢雜樹的影子,也是那般的冷落、荒涼。低矮的船篷上,沙沙的雨點日夜響個不停。潮濕、發霉的氣味從船艙的各個角落裡散發出來,又一個勁兒往衣袖、領子里鑽,使人渾身上下像是泡在無形的涎沫里似的,滑膩膩、粘糊糊,難受極了……也許是受了這種討厭天氣的影響,兩個朋友漸漸都變得有點悶悶不樂。本來,開頭那七八天,兩人還有說有笑,他們談到了冒襄和董小宛的關係,談到松山的失守和洪承疇的殉國,還談到了復社內部的糾紛和面臨的危機。不過,彼此的見解都不大一樣。譬如:對冒、董的姻緣,方以智表現得頗為熱心,黃宗羲卻持冷淡甚至不以為然的態度;對於洪承疇之死,黃宗羲大表崇敬,方以智卻認為松山之失,洪氏負有重責,他的死無非是逃避罪責而已;對於復社的前途,方以智認為人心已散,事不可為,黃宗羲卻仍舊抱有很大的希望,認為經此一場波折,或者能使對立的各派消除誤會,重新團結起來……就這樣,談來談去,總是談不大攏。最後,只好各自沉默下來,已經有好幾天了。
現在,黃宗羲正靠在船篷上悶頭看書。從另一個角落裡,傳來了金屬輕輕碰擊的聲響——方以智在擺弄著一架不知從哪兒弄來的西洋千里鏡。那是一尺來長的一柄金屬圓筒,兩頭嵌有玻璃。
昨天方以智把它一一拆開來,說是要研究一下它何以能將遠處的物象移置眼前。
他到底研究得怎樣,黃宗羲也不大清楚。不過後來這千里鏡卻怎樣也裝不攏了。方以智雖然強作鎮定,也已是額頭見汗。昨兒半個夜晚,今兒一個早上,還沒弄好,直到現在還與他的書童方理在那兒忙著。
「密之這人就是好奇太過!也不管懂不懂,拿過來就亂弄一氣。瞧他那著急勁兒,這千里鏡八成是不知向誰借來的,可是希罕物兒。當真弄壞了,還不知怎麼賠哩!」黃宗羲想,有心過去瞧一瞧,但轉念一想,這玩意兒自己也不懂,過去也是白搭,便仍舊坐著沒動。
然而,想重新安定下來卻也不太容易。那些零件碰擊的「篤篤」聲,以及方以智主僕二人商量的零聲碎語,不斷地往耳朵里鑽,而且變得越來越清晰、響亮,儘管黃宗羲努力收斂心神,他的視線仍舊有好幾次在排得密密麻麻的仿宋字體中迷失了方位。最後,他忍不住了,轉過臉去說:「若弄不好,先放著,待到了京里,尋個待詔瞧瞧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