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的理想
一
出訪印度,朋友問我,你到印度去,最想看的是什麼?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泰戈爾的故鄉,他長期生活和寫作的地方。
朋友說,泰戈爾是一個大作家,不過名人故居,特別是作家的故居,不就是那副樣子么,一間寫作的書房,置放著滿壁的書,或許書桌旁還有一張可供休息的沙發。哦,對了,還有那些個修改得像蛛網般的手稿。
朋友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眼裡明明是在說,難道作家的故居還有什麼新花樣不成?
我告訴他,我去,還想解開始終存在於我心頭的一個謎。一個從童年時代就存在於我心頭,至今尚未解開的謎。
朋友一臉詫異,泰戈爾還能給你這樣的謎?
我說,你是不會理解的。泰戈爾是我喜愛的作家,我青少年時期迷戀地讀著他的長篇小說《沉船》,後來又讀過他的長篇小說《戈拉》。而我差不多是從小學五六年級起,就一本一本地買下了他的那些薄薄的小書:《吉檀迦利》《飛鳥集》《游思集》《園丁集》《新月集》《我的童年》《摩克多塔拉》。插隊落戶去了,我把這些書帶到了鄉下的茅草屋裡;進了省城,我把這些書帶進了內地省城;重新調回上海工作,儘管我有的是新書、新的精裝本,我仍舊把這些書帶回了上海。從浦西帶到浦東,又從浦東帶到浦西,現在伴隨著我大半輩子的這些書經歷了將近四十多年,書頁都泛黃了,我還留著它們。空閑下來感覺找不到什麼東西讀了,我還會拿出一本來讀一讀。
「你獨自坐在那兒,從那棵希摩爾的吝嗇的蔭影下。清晨正在逝去。」
我隨口念了一句泰戈爾的詩。
朋友不再嘲諷我想去泰戈爾的故居瞅一瞅的願望了。他問我,一直存在於你心頭的謎,到底是個什麼謎呢?
純泥巴壘築的房屋前我說,凡是我讀過的泰戈爾的書上,都有他的照片,那七本小書上有,兩本長篇小說上也有,時而,在報刊上我也見過他的照片,但我從來也沒見過一張泰戈爾微笑的照片。
他總是那麼憂鬱地望著你,沉吟著什麼,思索著什麼,還有點兒悲天憫人。他在文學上不是獲得了很大的成就嗎?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不是得到世界上好多讀者的歡迎嗎?他不是還有莊園,生活得不但衣食無憂,還很閑適安逸嗎?他的臉上為什麼總是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哀愁?他若沒有那麼富裕的生活,怎麼可能長時間地坐著,觀察飛鳥,流雲,河水,小花。「不要再劃了,把船兒拴在這棵樹上——因為我愛這片田野的景色。」這是多麼純粹的文人的句子。
朋友見我如此執著,笑了笑說:那麼你就去解開多年來的謎吧。
二
我當然要去。到了印度,坐著車駛出新德里,眺望著車窗外滿目的綠色,看見廣闊的田野上生機盎然,看見一株株瑪特歌莎樹挺立在原野上,看見輕綃薄紗般的霧嵐在彌散,中國作家代表團里的廣東作家呂雷先吟詠起來:「頂禮、頂禮、頂禮,恆河母親……」
當他把泰戈爾歌頌恆河的詩朗誦完畢,眾人齊聲叫好,連陪同的印度朋友臉上也露出微笑的時候,我心裡說,看來,隨口能讀幾句泰戈爾詩文的,決不止我一個。原來呂雷也從小喜歡這個作家,原來呂雷也能背誦。細想想這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泰戈爾是印度作家,他作品的影響竟然能使我們這些小一輩的中國作家都記得,甚至能背誦。泰戈爾還不夠偉大么?
泰戈爾出生是在從前的加爾各答,那時候的加爾各答還只有馬車在街上發著嘈聲,揚起塵土,來往賓士。馬夫揮動繩做的鞭子在瘦骨凸出的馬背上不時地落下。那個年頭沒有電車,也沒有汽車。當我們坐著麵包車駛進喧嘩囂雜的加爾各答時,我睜大了兩隻眼睛,緊貼著車窗望著街道兩旁的景色。日光燈映照著一間緊挨一間的小鋪子,有銅器店,有瓷器店,有小吃店,有理髮店,還有隨處可見的小廟。小廟的門口或坐或站排著隊等候進去的男女老幼,都耐心地神態安詳地期待著,彷彿眼前步履匆匆的行人,和他們毫不相干,彷彿尖銳短促的汽車喇叭聲,他們聽而不聞,彷彿身旁正在行進著的、喧鬧繁華的市井生活,那大轉盤旋轉般的節奏,對他們都沒有影響。
印度全國都信教,他們經常生活在神話世界里。一位學者曾經這樣對我說。
我卻覺得,他們更多地生活在精神的世界里。拿泰戈爾的話來說,「閑坐著一天就那麼過去了」。
也許這一天的沉吟和思索,得到的就是《金色花》那首詩,得到的就是《第一次的茉莉》那篇短小的散文。
我們驅車往加爾各答火車站去的路上,駛過一個嘈聲不絕的市場,市場上有馬車也有牛車,沿街站滿了出售農副產品的小販,他們推銷著自己的蔬菜和堆得像小山一般的水果,印度朋友告訴我們,泰戈爾原來的家,就在這附近。但是他後來住到了聖坦尼克坦的和平鄉,也就是今天我們要坐火車去的地方。
我們坐了整整三個小時的火車,車廂里和車站上一樣的人擠人、人挨人,每到一站,總有小販不失時機地擠上車來,在我們面前推銷他們的小吃、餅乾、飲料、水果,沉悶的空氣里瀰漫著各種食品的味兒,還有變戲法的,拉著琴彈唱的,拿著廉價的手鏈、手鐲、木雕、小銅器向我們兜售的,可謂五花八門,什麼都有,使得我們三個鐘頭的旅行,像是坐在萬花筒中,一點也不感到寂寞。
泰姬陵靜靜地坐在車窗邊,望著車窗外一掠而過的肥沃的田野,和在冬天裡還是那麼溫潤暖和的空氣。我在想,今天我所見到的一切,當年的泰戈爾也都看到了。也許,不同的只是,馬路上的汽車沒有今天的多,加爾各答街頭更多的是人力車、三輪車,和無處不在的牛車更多一些罷了。那時候的印度貧苦百姓,討生活肯定比現在更為艱辛、更為困難,街頭巷尾,就著牆壁搭幾塊木片、紙板露宿過夜的人,會更多一些。
列車到達鮑勃兒,我們換乘麵包車,直驅泰戈爾大學。
這裡的田野上一片綠色,濃翠的樹蔭下是一塊一塊栽滿莊稼的田地,大小河流縱橫其間,車子不斷地駛過一座一座小橋。眼前豁然開朗,人的精神也頓覺心曠神怡。車子越開越快,濃蔭越來越密,空氣也越來越清新,遠離了塵世的喧囂,周圍四處可見大自然的純凈和美麗。
我彷彿一下子明白了,泰戈爾為什麼要選擇聖坦尼克坦這個地方,一住就是四十幾年。他去英國留學,不習慣英國上流社會的那一套繁文縟節,回到了故鄉。他也厭倦加爾各答的囂雜繁華和喧鬧,他要返樸歸真,他要回歸大自然,於是他來到了這裡,來到了他父親買下的這一塊作為莊園的土地。可他畢竟是接受過現代文明熏陶的一代人,終究是一位有思想的作家,他深深地知道,他本國的人民,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過的是一種什麼日子。他想為他們做一點什麼,他按照自己的理想在聖坦尼克坦這個地方進行實踐,他厭惡高樓大廈,在他蓋起來的五幢住房中,大多是平房,只有一兩幢是二層樓的房子,房子裡面的陳設甚為簡陋,卻很實用,充分地顯示著他的儉樸,體現著他的風格,展示著他的心靈世界。比如有一幢房子里,有一間排練戲劇的大房子,就是空空蕩蕩的,像我們在少年宮裡看到的排練廳;又比如另一幢房子,全部是用泥巴壘起來的,沒有用上一塊磚和石頭,也沒有用上一隻釘子和一塊木頭。他大約覺得,周圍鄉間的農民們,就是住在這樣的房子里罷。
他在如此貼近鳥語花香的環境里生活、思考、寫作,用耳朵諦聽著大自然中哪怕是輕微的響動,用那雙憂鬱的眼睛,望著他的那些鄉親和同胞。因為他有文化,見識過外國更為舒適的生活,有過對比,他的心靈一定特別敏感,有過顫動。除了寫作,他還想為自己的鄉親和同胞們做一些什麼,讓他們有可能生活得更好、更美滿一些。於是他出資開辦了一所小學,小學里只招收了五個學生。這只是一個微小的動作,一個微不足道的行為,但是這所小學寄託了他的理想。他的思路是對的,只有接受教育,偏遠鄉村的同胞們才能改變他們的現狀。這所當年的小學就是今天的泰戈爾大學。印度總理瓦傑帕伊兼任泰戈爾大學的校長,主持日常工作的副校長和中國作家代表團的成員們見面時,送給我一張泰戈爾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泰戈爾還是那麼憂鬱地瞅著我,不露一絲兒微笑。
到過印度、到過泰戈爾的故鄉和他的故居以後,我明白了,泰戈爾為什麼始終沒有一張微笑的照片。思索著同胞們的命運,他笑不出來。
「為什麼你眼裡有了眼淚,我的孩子?
他們真是可怕,常常無謂的責備你!
你寫字時墨水玷污了你的手和臉——這就是他們所以罵你齷齪么?
呵,呸!他們也敢因為圓圓的月兒用墨水塗了臉,便罵她齷齪么?」
這首小詩,也許最能體現泰戈爾的愛憎和思想了。
我的朋友錯了,泰戈爾的書房純粹是印度風格的,唯獨沒有滿壁的書,而是用涼席貼滿了四壁,使得屋子裡頓顯儉樸;泰戈爾親筆書寫在筆記本上的手稿,每一個修改處也不是塗抹得蛛網一般。相反,他在每一個修改塗抹過的地方,都作了題花一般的小畫,有的是一條魚兒,有的是一隻鴨子,有的是一艘船。我翻閱著他的手稿本時,頓時被他這種獨特的處理吸引住了。泰戈爾真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作家。一生中,他寫下的詩集有五十多部,短篇小說有一百多篇,十二部中、長篇小說,還有二十幾個劇本,以及是作家都可能寫下的遊記、書簡、回憶錄,還有很多作家不可能寫的涉及哲學、教育、宗教方面的專著和論文。他還像作曲家似的譜寫了兩千多首歌曲,畫了近兩千幅畫。
當我們遵從主人的規矩,脫下鞋子,走進一個幽靜的房間,坐在長桌邊上。印度朋友鄭重其事地拿出泰戈爾的十幅繪畫作品,讓我們一一瀏覽。這些畫作至今色彩鮮明,層次豐富,極有穿透力和作家的個性,畫面上展示的是印度的原野、山巒和農舍,是恆河兩岸的景物風光。印度朋友介紹說,在索斯比拍賣會上,泰戈爾的一幅畫作,可以拍到七八千萬盧比,相當於一千幾百萬人民幣了。但泰戈爾大學把它們珍藏著,決不會輕易地出售。
我覺得,價格是其次的。更主要的是,泰戈爾的畫作也和他的文學作品一樣,寄託著他遠大的理想和對印度人民命運的深切關懷。正像他沒有留下一張微笑的照片那樣,當愚昧無知仍籠罩在普通的老百姓頭上時,印度的災難就不可能消除,泰戈爾怎麼可能笑得出來。
哦,不朽的泰戈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