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現在,周鑣已經跨進了門檻,映人眼中的景象,使他不由得又是一怔。只見社友們錯雜地坐著,既不曾入席飲酒,彼此也沒有交談,相反,彷彿受到某種無形的震撼似的,一個個全都顯得痴獃木訥,魂不守舍,有的現出茫然的神色,有的一副凄然欲淚的模樣,還有的則用雙手抱著頭,像是在抵受著什麼可怕的痛苦似的。直到周鑣在門邊站住,顧杲也跟了進來,其中幾個才「氨的一聲,匆忙站起身。即使如此,他們仍舊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情,只零零落落地發出幾聲簡短的招呼,就無言地頓住了。
這種情形,更增加了周鑣的疑心。他於是轉動著腦袋,在人叢中尋找今天聚會的發起者吳應箕——自然還有陳貞慧。很快地,他就發現了:陳貞慧背朝門口坐著,正同侯方域湊在一起,也不知嘀咕什麼;吳應箕則坐在另一個角落裡,幾個僕人聚在他身邊,大約在聽候吩咐。直到別的社友都快招呼完了,他們才轉過臉來,做出起身相迎的樣子。
周鑣立即移開視線,「哼,你們不是指望我不進來么?我偏進來了,且看你們還耍什麼花招!」這麼想著,他徑自走向近旁的一張空椅子,大模大樣地坐了下來。
「仲老知……知道么?鄭超宗他、他死了!」靜默中,一個呻吟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是梅朗中。
鄭超宗,就是復社的揚州地區社長鄭元勛。周鑣記得,今年四月,迎立新君的爭論正激烈的時候,鄭元勛還在南京。後來聽說他急於回揚州,等不及有結果,便先走了。當時吳應箕、侯方域等一班社友像是還到江邊去送行。算起來,那才不過是一個多月前的事。現在忽然聽說鄭元勛死了,倒使周鑣心中一愕,不由得轉過頭去,疑惑地望著梅朗中。
「你說什麼?超、超宗他、他死了?」顯然大吃一驚的顧杲一步跨了上來,瞪著眼睛追問。
梅朗中點點頭,似乎想說得更詳細一點,可是,扁了幾次嘴巴,淚水卻湧上了眼睛。突然,他重重地坐了下去,用袖子掩著臉,哀哀地哭泣起來。其餘的人見了,也現出黯然的神色,有的甚至跟著掉下了眼淚。
「哎,你們先別哭呀!告訴我,超宗是怎麼死的?在什麼時候?」顧杲發急地喊。
「超宗是五月二十五被害的。」侯方域神情悲愴地走近來,同時,舉起手中的一疊紙,「這是冒辟疆的信,適才方密之拿來的,兄自己看吧。」
顧杲忙不迭接過,舉到眼前,急切地看了一遍,頓時變得面如土色。他接著又從頭再看一遍,雙手始終在微微發抖。末了,當別人讓他把信轉遞給周鑣時,他彷彿全無知覺,只雙眼發直地坐了下去。
也就是到了這時,周鑣才弄清楚事件發生的經過。
原來,還在總兵高傑率領十餘萬敗兵試圖進駐揚州,遭到揚州士民堅決拒絕那陣子,已經回到家中的鄭元勛眼見爭持下去會出大亂子,於是親自前往高傑營中,曉以國難當頭,應當同舟共濟的大義。高傑聽了,有所感悟,答應退兵五里,等待答覆。不料事後又發生了城中的民軍襲殺高兵游騎的事件,雙方關係再度緊張。
鄭元勛不得已,只好再請前薊州總督王永吉前往解說。最後與高傑約定:雙方各自從嚴約束部下,避免事態繼續擴大。到了五月二十五日,揚州的巡撫和知府召集城中縉紳到城頭上去議事,引來大批士民圍觀。鄭元勛出面告誡眾人說:「高鎮奉旨駐守揚州,不讓他進城是沒有道理的。日前我曾同高鎮約定,入城后應立即安慰父老,秋毫不可有犯,高鎮亦已答應。怎麼你們又襲殺他的游騎?
如不嚴懲肇事者,只怕會招來不測之禍!爸諶瞬環合嗔芯俑弒鬧種直┬小VT奔粗賦觶渲杏行┍┬惺茄畛細傻模荒芏妓閽詬弒惱松稀K檔摹把畛稀保淺侵械囊幻4巳聳窒碌謀甌嶁脅環ǎ彩鞘率怠K諶稅選把畛稀蔽筇傘把鋶恰保偈狽吲鵠矗蠼校骸靶罩5墓唇岣咴簦悅磷帕夾奈緗狻?我們如不下手,勢必盡被屠滅!謔且揮刀希棟羝胂攏偈卑閻T彼饋V5鈉腿艘蟊ㄒ蚓然ぶ魅耍餐北緩Α>菟擔髕投碩急豢衽氖棵穹至聳J潞蠹胰聳帳耙藕。患竦郊鈣腥輩蝗墓峭貳茱鷳匕研耪酆謾E甯詹派纈衙敲壞鉸臚啡ビ幼約海⒉皇槍室獾÷蛄磧芯有模鬧械哪張筒亂梢菜嬤飭恕6遙T釗蘇鵓謀┧潰彩顧荒芪薅謚浴K槐甙研偶壞轎庥種校槐咧遄琶濟剩骸澳敲矗值卻蛩閽趺窗歟俊?「弟擬親赴揚州,到超宗靈前叩奠,並慰撫其家人。至於今日,弟已命人在此設下靈位,仲老如以為可,就請率弟輩同行奠禮,以表愴悼之忱!」
周鑣點點頭。雖然,在前年的虎丘大會上,鄭元勛為謀奪社內領袖的地位,曾不惜向錢謙益賣身投靠,企圖為阮大鋮開脫,周鑣對他至今仍耿耿於懷,但是,既然人已經死了,而且死得如此悲慘,沖著這一點,周鑣也就決定不再表示異議。
「嗯,那麼,就先行禮吧!」他說,隨即站了起來。
在他們說話的當兒,吳應箕手下的僕人已經把鄭元勛的靈位擺設停當。因為事起倉促,一切都只能因陋就簡。眼下,是在亭子的北牆上臨時貼了一張白紙,在上面寫上「亡友鄭進士元勛之位」的字樣,前面擺上一張小方几,上面供起幾樣果品。碰巧隨身帶得有線香,於是也拿來焚上。又用海碗盛了一碗泥土,權充香爐。只是喪服急切間辦不到,惟有將就些,臨時湊起幾條素色的汗巾,讓各人纏在頭上。然後,以周鑣為首,大家排著隊,一個接一個地在牌位前行禮、奠酒,祭拜了一番。其中有幾個與鄭元勛平時交情較深密的,像梅朗中、沈士柱、左國楝等,還止不住情懷凄愴,再一次流下淚來……六祭奠結束之後,日頭已經過了當午。黃宗羲卻始終不曾露面,大家得知是請湖廣巡按黃澍去了,都說應該再等一下,反而是周鑣對黃宗羲的「失蹤」感到有點惱火,主張馬上開席。於是眾人不再堅持,互相謙讓了一下之後,便按照各人的身份和年齡,依次在已經擺開了一席酒的圓桌旁坐了下來。
也就是到了這時,周鑣才完全看清楚,除了已經注意到的那些人之外,還有餘懷和張自烈也來了,合共是九位社友,只是大家看來還沉浸在憂傷鬱悶的情緒當中,儘管坐到筵席前已經有好一陣子,卻只是默默地喝著酒,誰也沒有開口。
不過,漸漸地,這種情形終於有了改變。起初是一些低沉的耳語在席間浮蕩,不久,聲音就變得響了些。雖然還算不上熱烈,但已經不似先前的沉寂。大家從鄭元勛的死談到揚州的局勢,談到李白成在北京的突然失敗,還談到大批明朝舊官脫身南來,談到方以智的失節,談到冒襄至今還躲在家鄉,實在沒有道理,如此等等。
周鑣一直莊嚴地保持著自尊的姿態,就連飲酒吃菜也相當節制。
至於交談,除非有人直接動問,否則他絕不開口;而且即使開口,也回答得十分簡略。這自然是由於他素來不喜歡說廢話。此外還因為眼前這些人,大多數可以說都是他的後輩,如果隨隨便便地同他們在一起胡說八道,未免有失自己的身份。
然而,冷不丁鑽進耳朵里來的一句話,卻引起了他的注意:「哎,定生,聞得鄭超宗尚有一封遺書,可是真的?」
周鑣循聲望去,發現說話的是沈士柱。而他的這個消息,顯然得自於坐在旁邊的侯方域。因為當大家都把好奇和疑惑的目光轉向陳貞慧時,侯方域卻把玩著手中的酒杯,顯出早已知情的神氣。
「這個——」陳貞慧的目光微微一閃,隨即垂下眼皮,「有倒是有,不過……」「咦,那兄怎麼不拿出來讓我們瞧瞧?」「是呀,快拿出來!」「原來還有遺書,都說了些什麼?」好幾個聲音迫不及待地追問。
「哦,也沒有說什麼!」這麼推搪了一句之後,陳貞慧似乎猶豫了一下,但仍舊搖搖頭,「真的,沒有什麼可看的——以後再說吧!」
然而,侯方域卻插話了:「定生兄,超宗遺書里的那些話,可是對社務大計的建言,至關重要,何不就趁著今日社兄們都在,拿出來讓大家瞧一瞧,也好商磋商磋!」
「噢,原來超宗還有所建言!到底說了些什麼?」
「有道是旁觀者清。超宗的建議,必定會有真知灼見!」
「哎,定生兄,快拿出來吧,我們都想知道!」
來自四面的催促聲再度響起。這一次,陳貞慧顯然沒有辦法再推託。他把手伸進懷裡,掏出一封信來。
「哎,不必傳看。乾脆,兄念給我等聽好了!」有人大聲建議。
陳貞慧徵詢地環顧了一下。看見大家沒有異議,他就點點頭,解釋說:「這是超宗生前寫給辟疆的一封書,未及寄出,就遇害了。
他的家人赴如皋報喪時,拿去送給了辟疆,辟疆又轉寄給方密之。
弟也是適才才看到的。「說完,他展開信箋,用不高但清晰的聲音念了起來:眷社弟鄭元勛頓首拜:南都再建,國事累卵。弟身處草莽,而心懷冰炭,日夕以眼淚洗面,蓋思先帝,憂危傾也。想兄百里之外,亦當與弟同況乎?近聞都中以擁立之爭,相仇益甚,至有訛言橫起,兵鋒暗伏,波詭雲譎,迭出層見。此又弟所至憂也。
夫國步維艱,於此為極!紛紜萬事,至巨至重者,莫過於救死圖存。凡我君子仁人,豈無「覆卵」之憂?更有「同仇」之志!當此之時,門戶之防,流品之別,實不妨暫置於其次,而應盡捐異同,專心憂國,大明方有生路,江南方有生路。此雖愚者亦當能省識。故以弟之見,新君既已登極,諸君子亦不必耿耿於往日之異議。
而生離心之想。即以馬輔士英而論,無論當初如何反覆,而彼所操「倫序」之說,其實並無不當。況且彼勢已成,諸君子若仍以積忿而排拒之,於國於社,俱恐非吉兆。是故弟憂心之餘,每欲持此往說都中社友,又恐成見難破,廢然而止……聽說鄭元勛還遺下有書信,周鑣起初並沒有怎麼重視,及至侯方域說到信中談及社內大計時,他才留了神。不過,當陳貞慧用抑揚頓挫的聲調,把信的內容當眾宣讀出來之後,周鑣的眼睛就因為吃驚和憤怒而睜圓了。事實上,作為復社的一位有聲望的元老,自從三年前,復社的領袖張溥暴病身亡那時起,周鑣就把自己當做是社內的一位「護法尊者」。為著確保當年的立社宗旨和行動準則不致受到玷污和損害,他一直在用嚴厲的、往往是近乎苛刻的目光注視著社內的一切。對於沒有徵得他的同意,便自行爬上主盟地位的鄭元勛、李雯等人,還有以陳貞慧為首的「復社四公子」,周鑣毋寧說是猜疑多於信任的。果然,後來不久就發生了幾社的離心離德,接著又發生了鄭元勛向錢謙益賣身投靠,企圖為阮大鋮開脫的事。這就更使周鑣增加了警惕。因此到了最近,陳貞慧借著南京朝廷建立之機,自作主張地提出讓社友們放棄主持清議,轉而設法進入各部衙門去充當幕僚時,周鑣就堅決反對。
沒想到,當事實已經證明是他正確之後,陳貞慧不僅不老老實實認錯,反而試圖借鄭元勛的名義,提出更加離經叛道的主張。周鑣可就不由得火冒三丈,感到忍無可忍了。
「不要再念了!」他把手一揮,粗暴地打斷說,「馬瑤草是何等樣人?一個背信棄義的小人頭兒!十足的禍國權奸!鄭超宗竟然讓我輩與之和衷共濟,實屬悖謬之極!這等書信,不從速毀去,還公然拿到桌上來讀,簡直豈有此理!」
聽著遺書中那番情辭剴切的規諫,座上的社友們倒有一多半陷入了沉思,冷不防被周鑣這麼痛加斥責,似乎又有點悚然驚覺,睜大眼睛坐著發怔。就連陳貞慧也沉默下來,停止了宣讀。不過,侯方域的臉孔卻刷地漲紅了。但只一忽兒,他又恢復了常態。
「不錯,」他冷笑說,「馬瑤草確實是背信棄義的小人頭兒,十惡不赦的禍國權奸,可是別忘了,他又是擁立今上的定策元勛,實權在握的當朝閣老!外有江北四鎮與之遙相呼應,內有勛臣大當與之同氣相求。我輩不欲在留都安身立足便罷,如欲在此間立足,並有所作為,那麼只怕繞不過馬瑤草這座大冰山去!」
侯方域為人一向傲慢無禮,這一點周鑣早已有感覺。而且他還知道此人年紀輕輕,肚子里的鬼點子卻不少,一向幫著陳貞慧出主意,同自己暗中作對。所以,看見對方出言頂撞,周鑣心中的怒火更熾。只是由於顧及長輩的身份,他才沒有馬上發作,不過,仍舊哼了一聲,沉下臉,教訓說:「我復社的立社宗旨,侯兄想必還不知道吧?須知這君子、小人之防,乃是第一要旨。凡人我社,均須嚴加恪守,方可為同志。
否則,便是背叛門牆,必遭唾棄!定生兄當初引侯兄人社,想必未曾將此條規矩說知。不過嘛,也無妨,眼下侯兄仍可請他當面補說明白!耙腔渙吮鶉耍醇茱鵡貿鱸系納矸藎殘砭筒桓以儷亞苛恕K罘接蛉床懷哉庖惶住K釁鷓劬Γ胖茱鸕哪抗猓裾裼寫塹廝擔骸氨艘皇幣玻艘皇幣病1舊緋趿⒅保形凰ㄖ薊蛐聿淮恚┦鞘敝兩袢眨羧圓凰紀ū洌鬩菜平褐納討垡鄖蠼#疥縈惺墩咧ザ眩?周鑣錯愕了一下,對方不僅公然頂撞自己,還膽敢對自己視若性命的復社宗旨肆意嘲諷,妄加指斥,這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特別是侯方域那種傲慢不遜的神氣,那種巧言詭辯的譏諷,都使周鑣感到可惡之極。他所患的咯血病本來就極易動怒,這會兒更覺得火氣在胸中翻滾,腦袋卻變得昏昏沉沉。驀地,他捏緊拳頭,把桌子使勁一擂,咆哮起來:「胡說!你算什麼東西?敢同我頂嘴!」
看見周鑣發了火,侯方域反而更加鎮定。他輕蔑地「哼」了一聲,仰起臉,冷冷地說:「不錯,侯某確實不算什麼東西,可總比那種冒他人之功為己功,欺世盜名的『東西』強些!」
停了停,大約看見周鑣臉色突變,他又故作關心地說:「周老前輩貴體欠安,還望善自保重,不要一說話,就惹動肝火才好哇!」
聽見前一句陰損的挖苦,周鑣已經身不由己地離開了椅子,「你——你——」地指著對方,直氣得說不出話來;及至后一句話進入耳朵,卻使他心頭一懍,那股怒氣隨即反逼回來,頓時覺得天旋地轉,站立不住,一跤跌回椅子上。
即便是這樣,侯方域仍舊不肯放過他,繼續在座位上笑嘻嘻地說:「啊喲,仲老當真生氣了!這可不幹侯某的事。要是……」他還想挖苦下去,倒是其他社友發現情形不對,「哄」的一聲,紛紛站起來,一邊阻止侯方域,一邊急急地湊近周鑣,關心地審視著,驚恐地詢問著,席面上頓時亂成了一片。
「仲老,你覺著如何?可妨事么?」在一片夾雜著慰問、探詢、埋怨和責備的鬧哄哄中,吳應箕擠了進來,皺著眉毛,關切地問。看見周鑣雖然閉著眼睛,卻一再地搖著手,他才直起腰,做出禁制的手勢,厲聲說:「列位且坐下,坐下!」
社友們停止了喧嘩,紛紛轉過臉來。吳應箕揚了揚手中的一張紙,說:「這是黃太沖著人送來的,弟剛剛拿到——今日,朝廷出了一件非常之變!太沖自黃直指處得知:阮圓海因馬瑤草的舉薦,已被詔令恢復冠帶,並於今日早朝隨班入宮陛見了!」
用沉重、憤怒的聲音宣布了這個驚人的消息之後,吳應箕就回過頭去,望了望始終面無表情地坐在席位上、一動不動的陳貞慧,然後又把霍霍的目光轉向侯方域,嚴厲地說:「朝宗,你今日鬧得很不成話!很不成話!」
七
阮大鋮被欽准「冠帶陛見」的消息,不但使復社的士子們極為震動,而且在朝廷之上,也激起了軒然大波。僅僅在六月初八的當天,上疏彈劾這件事的朝臣,就有十三位之多。他們是:東閣大學士姜日廣、吏部侍郎呂大器、太僕寺少卿萬元吉、應天府丞兼御史郭維經、兵部職方司郎中尹民興、戶科給事中羅萬象、兵科給事中陳子龍、御史陳良弼、王孫蕃、米壽圖、周延泰、左光先,以及錦衣衛指揮懷遠侯常延齡。對於一名罷職官員的召見,競引發出如此集中、如此強烈的反對,這在弘光朝廷建立以來,是從未有過的。那些上疏,不僅對阮大鋮進行了極猛烈的抨擊,而且還把矛頭直接指向了薦舉人兼擬旨人馬士英。看起來,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讓、沉默之後,朝臣當中的正直之士對於馬士英等人的所作所為,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那積壓已久的憤怒,終於猛烈地爆發了。這一次,他們抬出「先帝欽定逆案」,作為至聖至高的依據,不僅爭取到了相當大一部分朝臣的支持,也使馬士英及其盟友們很難與之論爭。本來,馬士英一直寄希望於弘光皇帝的「乾綱獨斷」。
然而,偏偏這位已經坐上了龍椅,照理大可以行使其「絕對權威」的年輕皇帝,卻似乎根本沒有想到事情會鬧成這個樣子,競給弄得茫然不知所措,而且分明畏縮起來。他既沒有像馬士英所希望的,「嚴旨切責」姜日廣等人的「黨同伐異」,而且也絕口不再提起用阮大鋮的事了。
落得這樣一種收場,馬士英自然十分懊喪,也十分惱火。無疑,在上疏舉薦和悍然擬旨之前,他已經估計到事情難辦,但是卻沒有想到抗議的勢頭會如此兇猛,人數會如此眾多,由自己羊羊舌苦捧上寶座的弘光皇帝,又會如此的膿包,辦不成事!不過,話又說回來,馬士英可不是一個輕易服輸的人,既然是決定了要乾的事,哪怕是硬著頭皮,他也要設法干到底。所以,在朝廷上的彈劾聲浪來勢最猛的當口,他確實咬緊牙關忍了一陣。但是到了六月二十日,當奉詔來到紫禁城內的文華殿,參與一次「召對」時,他又已經重新抖擻起精神,打算再度做出努力了。
現在,馬士英已經在殿門內跪下,並照例用雙手捧著笏板,把微禿的腦門,一次又一次地朝膝蓋前那塊方磚叩下去。同他並肩跪著一道叩頭的,還有內閣首輔高弘圖。而在上首,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朝南擺著一張鋪著黃緞子的雕龍靠椅。新即位的弘光皇帝朱由崧——一個長得又白又胖的年輕人,頭戴一頂烏紗折上巾,身穿黃色盤領窄袖綉龍袍,由司禮太監韓贊周侍候著,正滿懷心事地坐在龍椅上。
今天受到皇帝「召對」的官員,是湖廣巡按、監左良玉軍的黃澍。由於巡按作為中央監察機關——都察院的屬官,是以「欽差」的身份奉派到各地去的,雖然論官階只有七品,但在地方上卻有著很大的權力,而且可以要求向皇帝面奏事宜。不過,這一類面奏具有個別反映情況的性質,所以照例安排在文華殿這一類「便殿」進行,文武百官也用不著參加。馬士英和高弘圖,是作為內閣的兩位主要輔臣,被臨時召來旁聽的。眼下,在黃澍尚未露面之前,皇帝還打算對輔臣有所垂詢。
馬士英叩完了頭,並遵照皇帝的示意,同高弘圖一道站立起來。剛才,他們是低著頭走進來的,緊接著就跪下去叩頭行禮,因此直到這會兒,馬士英才有機會稍稍抬起眼皮,窺視一下龍椅上的皇帝。他發現弘光皇帝正微低著頭,一動不動地坐著,彷彿在沉思,一縷陽光從殿頂上的縫隙中斜透進來,照亮了他那個大鼻子,並在上唇投下了一小片陰影。也許是自己一手把他扶上寶座的緣故,每當看到這張遲疑、怯懦的臉,馬士英總是情不自禁地湧起一種慈父般的驕傲之情,這種感情使他一方面覺得自己必須竭盡全力地扶持這個人,忠心耿耿地維護這個人的尊嚴和地位,而不允許任何人來損害、危及它;另一方面,他又把這個人看成是自己的私產,在對方身上所出現的任何冷淡表示和疏遠意向,都使他感到憤急煎心,難以忍受。
所以,當發現弘光皇帝沉著臉,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馬士英就不由得驚疑起來了。
靜默了片刻之後,弘光皇帝抬起了頭。
「高先生,」他望著高弘圖,聲調裡帶著一點苦澀,「先生的奏章朕已看過了。
目今正值神京光復、闖賊敗亡之時,朕正欲與先生共謀中興,如何便輕言見棄的話?」
身材魁梧的高弘圖,有著一雙稜角分明的大眼,和一部雪白的鬍子。他似乎預料到皇帝會有此一問,一張多皺的長方臉頓時漲紅起來。他重新跪下去,雙手把朝笏舉在頭頂上,操著山東口音大聲說:「啟奏萬歲,臣非敢輕率求去,惟是用人一事,臣謂可,勛臣謂不可,臣謂不可,勛臣堅謂可,是非淆亂,尺度全無,日前復有凌侮冢宰,公然逐殺於朝班之事,臣身為輔臣,不能以一法正之,又安可蜆顏屍位,貽誤家國!」
自從發生了阮大鋮「冠帶陛見」的風波以來,高弘圖雖然礙於身份,沒有馬上出疏彈劾,但對於馬士英利用他不在南京的機會,自行擬旨的做法,顯然十分不滿。
這種情況,馬士英是知道的。可是,卻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向皇帝提出辭職。剛才,高弘圖只談劉孔昭凌辱吏部尚書張慎言的事,而不提阮大鋮,無非是照顧彼此的面子。但他特別點出「用人」的問題,所指仍舊是十分明顯的。馬士英不由得氣急起來,打算出言爭辯,但礙於眼下的場面,不便過於輕率浮躁,只好勉強忍住了。
弘光皇帝望了馬士英一眼,神情顯得有點尷尬。他遲遲疑疑地說:「朕初御朝政,於廷制、用人諸事,俱未習熟。卿等所言,無一不從。先生勿疑有他!」
他避開劉孔昭那件事不答,卻把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自然是不想加以追究。
至於阮大鋮那樁公案,他的回答也很含糊——「卿等所言,無一不從」,這句許諾固然是安慰高弘圖,但又何嘗不可以用在馬士英身上?很明顯,這當中分明還留著一條後路。所以馬士英一聽,便放下心來。「哼,皇上畢竟是我擁立的,豈有不向著我之理!」他想,山羊鬍子底下,不禁隱現出得意的微笑。
高弘圖顯然也覺察到皇帝語意含糊,他毫不放鬆,接著又說:「冢臣張慎言清正有品,於用人之事,秉公盡責,此朝野所共見。日前只為諫止起用阮大鋮,不合勛臣之意,劉孔昭便惡語咆哮於前,復又操刀逐殺於後,朝廷體統,踐踏無餘。不加懲戒,何以立綱紀之威,何以解任事之危!況且,那阮大鋮名列先朝逆案,並非尋常廢員可比,僅憑一二人之薦,便驟爾起複,難免有駭四方之觀聽。
冢臣主張持重,亦是理之固然。不意競遭此凌侮,恐日後亦難為陛下克盡其忠。
「
看見高弘圖堅持要懲辦劉孔昭,馬士英暗暗吃驚。他當然要維護劉孔昭。但是出了大鬧朝班那件事之後,卻很難拿得出維護的理由。於是,他決定從阮大鋮的事入手,一方面擾亂對方的話題,另一方面也是反守為攻,以達到再度薦舉阮大鋮的目的。主意拿定之後,馬士英就踏上一步,跪倒在地,大聲說:「啟奏萬歲,謂阮大鋮當年阿附客、魏,其實並無證據。臣已查明,出入魏閹之門者,當時拜帖俱在,惟獨無大鋮之名。此事純系東林羅織成案,使大鋮蒙冤棄置十餘年之久。臣之所以冒死舉薦,實以大鋮沉勇知兵,思欲為國家添一可用之才。
今東林乃以舊怨阻撓之,臣心甚是不平!」
高弘圖起初還礙著同僚的面子,一直避免提及馬士英,冷不防見他從旁殺出來,倒錯愕了一下。但當聽完馬士英的話后,這位秉性忠厚的大臣被激怒了,於是也伏地啟奏說:「臣非東林,亦不知大鋮果否知兵。但先帝欽定逆案,大鋮名列其上,卻是絕無疑義。至謂事屬冤屈,則絕非草草一語所能定奪。以臣之見,不如由聖上降旨,著九卿、科、道公議。若查明果系冤案,則大鋮起用,亦自光明。「這個建議自然頗有道理。加上弘光皇帝所擔心的,顯然是高弘圖堅持懲辦劉孑L昭,現在聽見這麼說,便樂得退讓一步。於是,他點點頭,說:「高先生所見甚是!」
這麼一來,馬士英卻急了。他忍不住大聲說:「現今滿朝臣工,大半俱屬東林。
若發下會議,大鋮之冤如何得白?又如何得用?
況臣特舉大鋮,純屬一片公心,又有何不光明之處?莫非臣受大鋮之賄么?還望陛下宸衷英斷!案吆臚己斂煌巳謾K床鄧擔骸八焦餉鰨⒎遣皇芑咧健?臣之意是一付廷議,國人皆日賢,然後用之。如此,大鋮日後也可永免受人譏議,有何不好?「停了停,他又重新漲紅了臉,說:「若是大鋮不經公議而起用,臣惟有自請罷斥,以謝天下!」
在他們爭論不休的當兒,弘光皇帝大睜著一雙小眼睛,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似乎失去了主見。加上他分明害怕高弘圖一走,會引起大臣們紛紛辭官而去,所以聽見高弘圖忽然又提起這件事,他頓時皺起粗短的眉毛,急急地把手一擺,說:「哎,二位先生所見不合,那麼,以後再議吧!」這麼中止了話題之後,似乎生怕二人還要爭執下去,他迅速回過頭,問站在旁邊的司禮太監韓贊周說:「那個黃、黃……黃什麼的來了么?」
「啟稟萬歲,湖廣巡按黃澍、承天守備太監何志孔正在朝房候旨。」韓贊周躬著身子回答。
「嗯,著他們進來吧——唉!」
既然皇帝這樣吩咐了,加上高弘圖已經躬身退到一旁,馬士英雖然心有不甘,也只好閉上嘴巴,跟著站起來。
傳旨的太監出去了小半天,黃澍在殿門外的丹墀出現了。他是一個行動敏捷的中年人,長得五官端正,甚至可以說頗為英俊,健挺的眉毛、飄逸的髯須,再加上炯炯有神的眼睛,使他渾身散發出一股精明強幹的氣息。在他的身後,跟著矮小肥胖的何志孔。
兩位陛見者先在丹墀上跪下,行了一拜三叩頭的常朝禮。待聽到進殿的宣召,他們才爬起來,雙手捧著象牙朝笏,躬著身子,從左邊的台階陝步登上來。一進入殿里,他們又重新跪下去行禮,然後俯伏在地上,等候皇帝問話。
由於剛才弘光皇帝為制止馬、高相爭而說的那句話,實際上等於把阮大鋮起用的事擱置了起來,這使馬士英十分懊惱。因為經歷了十幾天前那一場軒然大波之後,他今天奉旨前來,就是一心打算再度做出努力,促使皇帝早下決斷,讓阮大鋮儘快恢復官職。這既是為的了卻那筆人情債,是時,他本人也希望在朝廷中多添一條臂膀。誰知鬧了半天的結果,仍舊落得個擱置不問。這教馬士英豈能甘心?別說在阮大鋮面前無法交賬,而且自己也會在朝廷上大丟其臉,今後還靠什麼來立威揚名?
但皇帝既然這麼說了,自己也不便當面再爭,惟有另行設法。但到底怎麼辦,一時也想不出好的主意。他本是個剛愎自用的人,遇到這種情況,心中更是只有一個勁兒地窩火,以至弘光皇帝同黃澍最初的那一陣對答,他並沒有聽進去多少,只是依稀聽見皇帝問了一些武昌方面的情形,黃澍一一答了,除了要求朝廷發餉外,還竭力宣揚了一通左良玉的報國忠心。「哼,左良玉是什麼東西,東林的一隻看家惡狗!
等著吧,別瞧他手下有八十萬人馬,我遲早總要把他給收拾了!」氣惱之餘,馬士英模模糊糊地想。然而,就在這時,他的耳鼓響雷般地轟了一下,腦門上的筋脈也陡然繃緊了,因為他分明聽見黃澍正在說:「……奸臣馬士英自任風督至今,欺君誤國,有十可斬之罪,微臣願冒死奏聞!」
馬士英心中有點驚疑,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轉動眼睛,環顧了一下朝堂,卻發現無論是皇帝、太監,還是高弘圖,人人的神色都變得異常嚴峻和緊張,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跪在地上的黃澍。
「卿且奏來!」弘光皇帝的聲音在一片死樣的寂靜中響起。因為簡短,聽不出他的感情偏向。
「臣遵旨!」黃澍答應道,隨即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整理啟奏的內容,又像在積聚力量。然後,他才朗聲地、神情憤激地說起來:「一、鳳陽祖陵乃國家發祥之地,馬士英身為鳳督,卻託辭推諉,巧卸護衛之責。此為不忠,可斬。二、馬士英於國難深重之際,居肥擁厚,卻每於陛下御前嘆苦嗟勞。此為驕矜,可斬。三、他奉命討賊,卻擁兵觀望,以致賊勢猖狂,不可收拾。此為誤封疆,可斬。四、張賊獻忠敗於蘄、黃之後,賊兵部尚書周文江賄以重金,馬士英即上疏朝廷,薦用為參將。此為通賊,可斬。五、他私鑄闖賊銀印一顆,詭言奪自賊手,以邀朝賞。此為欺君,可斬。六、陛F中興,乃人歸天與,而馬士英貪為己功,目無朝廷,國人怒之若仇。此為失眾亡等,可斬。七、他蔑侮前朝,矯誣先帝,特薦同心逆黨阮大鋮,意欲與之把持朝政。是為造叛,可斬。八、前方將士忠義自奮,人人願報明主。皇上念軍旅辛勞,破格獎賜。馬士英揚言:」都是我在皇上面前奏的。『是為招搖騙訛,可斬。九、他不顧江防緊急,禁衛未整,卻調撥兵馬,為其防守私宅墓園。是為不道,可斬。十、馬士英上得罪於三祖列宗,下得罪於兆民百姓,舉國欲殺,犬彘不食。此為禍國元兇,可斬!盎其┵┑廝底牛袂橄緣迷嚼叢郊し摺K勻槐ё嘔沓雒錘傻木魴模雜鍥櫪饕斐#氪羌餿裎薇齲桓硎坑⒁凰懇緩戀拿孀櫻膊蛔魅魏斡鞀匾巍K檔蕉櫓Γ踔晾崛纈晗攏懷繕?弘光皇帝始終靜靜地聽著,一次也沒有打斷他,那張白胖的臉上流露出竦然震動的神色。待到黃澍的陳述告一段落的時候,這位在人們心目中,一直是馬士英股掌之物的皇帝,竟然回過頭,對站在旁邊的高弘圖說:「黃澍之言有理,先生要記下了!」
說完,又朝跪在地上的黃澍點點頭:「嗯,卿可上前來,說得仔細些!」
黃澍叩了一個頭,用膝蓋往前挪動了幾步,又啟奏說:「士英有此十大罪,實不可一日見容於堯舜之世。伏乞陛下大奮乾綱,下臣言於五府、六部、九卿、科道,公同參議。如臣有一言涉欺皇上,即將臣正法,以為嫉功害能、誣衊大臣之戒!如臣言不謬,亦乞立誅士英,以為姦邪誤國、大逆不忠者之戒!」
他的話剛說完,跪在後面的何志孔忽然大聲附和說:「馬士英欺君弄權,朝野共見,黃澍所言句句屬實,奴婢在此願以性命作保……」何志孔現任承天守備之職,但到底是內廷派出的太監。他這麼公然附和,多少是超越了自身的職權範圍。所以沒等他說下去,站在御座旁邊的司禮太監韓贊周立即呵斥說:「御史言事是其職責,何志孔以內臣而操劾議,殊失國體。司速退下!」
不過,儘管如此,馬士英也已經被眼前發生的事態弄蒙了。黃澍區區一個七品巡按,竟敢來朝堂之上大放厥辭,窮凶極惡地攻擊毀謗自己,這已經是十分奇怪。
不過,也還可以理解為他仗著背後有左良玉撐腰,料定自己不敢為難於他,才裝出這副不怕死的模樣。那麼,弘光皇帝的表現,卻是無論如何也解釋不通。他不是明明靠了自己的力量,才當上了皇帝的么?怎麼竟然容忍黃澍來攻擊自己?怎麼不立即嚴加斥責,反而稱為言之有理,還讓高弘圖記下來?莫非他真的打算採納黃澍的主意,將自己斬首?莫非由於自己功高權重,使皇帝產生了猜忌和疑懼,所以暗中串通高弘圖,安排下今日這一幕,故意讓黃澍發難,來造成誅殺自己的口實?事實上,這並不是不可能的。因為功高震主而招致殺身之禍的元勛重臣,在歷代各朝中真是不知凡幾!本朝的太祖皇帝就曾經干過,後來的英宗皇帝也同樣干過!這麼一想,馬士英就從心底里冒出瑟瑟的寒意,額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兩條腿隨之發起抖來。他不由自主地「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說:「微臣有罪,請陛下處分,請陛下處分!」
剛說了兩句,忽然「啪」的一響,背後受到猛烈的一擊,劇痛中聽見一聲高喊:「願與奸臣同死!」
原來,他正好跪在黃澍的前面。那個不顧死活的傢伙竟然用象牙朝笏從背後狠命地打他。結果,他的帽子給打歪了,脊背痛得像要裂開似的。他害怕黃澍還要打,連忙拚命爬開去,一邊大聲號叫:「陛下看啊,陛下看啊!」
然而,令馬士英震驚的是,甚至到了這一步,皇帝仍舊沒有什麼表示,只是微微搖著頭,過了好一會,才對黃澍說:「嗯。卿先出去吧!」
八
黃澍和何志孔退出之後,會見隨即就結束了。弘光皇帝臨起駕前,給司禮太監韓贊周留下了一句話:「馬閣老宜自退避!」本來,跪伏在地上的馬士英還心存希冀,冷不防遭此「嚴譴」,頓時變得面如死灰。回到東閣,他思前想後,自感到無法再在閣中賴下去,只好上疏稱病,把行李用具全部搬出,灰溜溜地回到雞鵝巷的私宅,聽候皇上處置去了……消息傳出,南京的上層社會頓時轟動起來。人們萬萬沒想到,看起來眷寵日壟勢焰熏天的馬閣老,竟然被一個小小的七品巡按奮起一擊,就從台上跌落下來;他們也沒有想到,靠著馬士英擁戴登上了寶座的弘光皇帝,會這樣不顧私情,斷然下手。一時間,整個朝廷的氣氛倒轉了過來。那些屬於馬士英一派的人,自然垂頭喪氣,私下裡憤憤不平;而那些對馬士英的所作所為含憤已久,心懷怨恨的人,則驚喜相告,感到大暢胸懷,紛紛稱頌皇上聖明,中興有望。至於湖廣巡按黃澍,更成了人們紛紛談論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當然,對此感到不安,擔心會鬧出什麼亂子來的人也不是沒有,但是,在一片喜氣洋洋的議論當中,他們的聲音很快就給淹沒了。
消息傳出的第二天,黃宗羲獨自雇了一匹毛驢,到聚寶門外的天界寺去尋訪方以智。說起來,還在大半個月前,最初得知方以智逃回了南京那陣子,黃宗羲就一心想著要見一見這位舊相識了。
只是由於方以智搬出寒秀齋后,去向不明,他不得已才又把心思壓下來。到了六月初社友們聚會莫愁湖那一次,黃宗羲聽說方以智也去露過面,偏偏自己又因為奉周鑣之命去催請黃澍,到得遲了,結果仍舊沒有見著。不過,隨後就傳出了方以智在北京時,曾經變節降賊的消息。這對於黃宗羲來說,無異當頭挨了一棒,驚愕得老半天呆坐在椅子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事實上,作為老朋友,以往黃宗羲同方以智雖然相處得不算頂融洽,有時還會鬧點小彆扭,但是就內心而言,他對方以智的超群才華和非凡學識,其實是十分佩服的。而方以智作為名望素著的復社四公子之一,黃宗羲更是從不懷疑他的堅毅氣節。然而,萬萬沒想到,到了危難當頭,對方竟然會做出那樣可恥的事情來。「啊,欺騙,又是欺騙!錢牧齋、史道鄰、陳定生,還有他!全是欺騙!他們為何要這樣?為何會這樣!」黃宗羲憤恨之餘,用拳頭擂著桌子,而且當場就要去找方以智,質問個明白。只是由於顧杲極力勸阻,認為對於為了活命不惜降志辱身的人,犯不著去與之論什麼理,黃宗羲才勉強忍耐住了,但心情一直煩悶異常,總覺得有一個邪惡的聲音,在耳朵旁邊不斷地朝他發出訕笑。所以,到了昨天,當馬士英失寵下台的消息傳來,黃宗羲於驚喜和振奮之餘,就再也無法安靜。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找到方以智,用不怕死的黃澍為榜樣,狠狠教訓對方一番,以發泄受騙的積忿。
現在,黃宗羲已經來到天界寺。南京這地方,夏天本來就是出名的熱,何況正當盛暑驕陽的六月下旬,雖然戴著斗笠,騎著毛驢,但待黃宗羲來到山門時,也早已汗流浹背,燠悶難當。幸好天界寺作為南京著名的三大叢林之一,不只規模宏大,而且境界尤其清幽。寺院內,到處都是合抱的參天古木,彷彿平地張起了重重巨大的翠色簾幕。那些紅牆黑瓦的殿堂、庵院,靜靜地掩映在濃蔭綠影當中,讓人一走進來,頓覺置身於別有天地的清涼世界,不但煩囂和暑意為之一掃,而且身心感到分外寧帖,有一種俗慮全消的愉悅。
不過,眼下黃宗羲卻沒有這種感覺。因為馬上就要同方以智見面,這使他既急切又緊張。「啊,聽說他的模樣變得厲害,不知到底是怎麼個樣子?我還能認得出嗎?我到底是先同他以禮相見,然後再提出質問,還是一見面就迎頭痛擊?」由於發現,這些頗為重要的問題,在剛才前來的路上,竟然完全沒有考慮到,更未曾做好準備,黃宗羲不禁有點慌亂,以至儘管他今天是頭一次來,並不知道方以智的住處,但由於光顧著想心事,連設法詢問一下也忘記了。
漸漸地,他就發現情形有點不對。起先,是好些寺內的僧人同他擦肩而過,一個個神色慌張,腳步匆忙;接著,又聽見遠遠傳來了喧鬧的聲音,其中不止一次依稀提到方以智的名字。黃宗羲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加快腳步,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也就是到了這會兒,他才發現,剛才這麼亂走一氣,已經來到寺院的盡西頭,那裡有一道月洞門,毗連著一個小小的庵堂。喧鬧的聲音就是從庵堂前的小院子里傳出來的。當黃宗羲走進月洞門時,庭院里的情景使他又是一怔:只見一群方巾道袍的儒生和紳士,大約有十數人之多,正在那裡吵吵嚷嚷。起初,黃宗羲以為是方以智的親朋友好,結伴前來探訪,但隨即就發覺不對。因為那些人一個個都顯得情緒激昂,氣勢洶洶,又是捋袖子,又是揮拳頭,嘴裡還不乾不淨地罵得頂凶:「方以智,你這個昧心的賊!你到底出來不出來?」
「再不出來,我們可要砸門啦!」
「喂,你平日不是自命什麼君子名士,趾高氣揚,招搖過市的么,怎麼今日做了縮頭的烏龜啦!」
「呸,什麼君子名士!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貨色罷咧!這不,一見了真章兒,就全都露餡啦!」
「啊哈,老兄此言差矣!人家屈膝偽廷,北面事賊,以逆名揚於四方,逆跡聞於朝野,又怎麼不是大大的名士?至於這君子嘛,他既蒙偽廷之選,有偽命之污,則只須在『君子』之上,再冠一『偽』字,便也實至名歸,無妨照當不誤了!」
「哈哈哈哈!」人們被這句刻毒的挖苦逗得哄然大笑起來。
黃宗羲在旁邊聽著,卻感到有點不知所措。因為情形很清楚,眼前這伙素未謀面的儒生和紳士,是專為聲討、圍攻方以智而來的。本來,這也並不奇怪。自從有關某些明朝官員,在北京陷落期間,曾變節降「賊」的消息傳開以來,江南不少府縣都白髮舉行集會,宣讀檄文,痛加聲討。有些地方,甚至發生降「賊」官員的家宅,被憤怒的士民抄搶打砸的事件。其實,連黃宗羲本人,眼下也是為著當面質問方以智而來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在黃宗羲的心目中,那始終屬於他同方以智之間——充其量也只是本社內部的事。
他還從來沒有設想過要讓外人介入,更別說主動參與到外人的行動中去了。
「嗯,瞧他們一口一個『偽君子』,對我東林、復社分明不懷好意。只不知是些什麼人?怎麼會找到這兒來?莫非背後有人指使?」這麼一想,黃宗羲頓時警覺起來,於是暫且放棄尋訪方以智的打算,依舊站在一旁,默默觀察起來。
這當兒,由於方以智始終緊閉著門,不肯露面,那伙人已經越來越不耐煩。他們繼續大聲謾罵著,其中有一兩個乾脆走近前去,攥起拳頭,朝門上「咚咚咚咚」地猛力擂打起來。
還在黃宗羲進來之前,院子里已經聚起了好些本寺的僧人,只是他們全都站得遠遠的,神色不安地默默看著,誰也不敢上前勸阻。也就是到了眼下,大約看見那伙人越鬧越厲害,才有一個住持模樣的老僧,匆匆地越眾而出,雙手合十說:「諸位檀越,要見方檀越,盡可平心靜氣,請他出來,不必如此。
小剎本是清凈佛地,其實不宜喧嘩,還望列位檀越周全。「他說這話時態度十分恭謹,口氣也很平和。誰知那伙人不但沒有變得安靜一點,反而紛紛怒聲斥責起來:「和尚,你知道么,我們今日來是要公討附賊逆臣,不是什麼方檀越!」
「清凈佛地?虧你和尚還有臉說!這裡住著亂臣賊子,分明是藏污納垢之所,還有何清凈可言!」
「你快點走得遠遠的,休來撩撥我們,否則,今日便把你這鳥寺拆了!」
「也不用拆,只須嚮應天府遞上一狀,告他窩藏賊黨,包庇匪人,就夠他吃不了兜著走!」
各式各樣的呵斥、恐嚇、謾罵劈頭蓋臉地飛過去,把那位住持長老哄得目瞪口呆,臉色發灰,眼看招架不住,只得連聲念著「阿彌陀佛」,垂頭喪氣地退了下來。
目睹這種情形,黃宗羲心中愈加吃驚,而且有點生氣。因為不管怎麼說,方以智除了是個有失節行為的京官之外,還是鼎鼎有名的「復社四公子」之一。沖著復社在江南的聲威名望,對方要聲討方以智,事前起碼也該給社裡打個招呼,徵得同意和諒解,才能進行。特別是今時不比往日,馬士英已經下台,東林派在朝中眼看就要重新掌政,這夥人還敢如此妄為,要麼就是背後確實有人操縱,故意前來尋釁;要麼就是他們還不知道馬士英已遭貶黜,所以膽敢不把東林、復社放在眼裡。
「哼,不管是哪一類,這夥人反正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正這麼想著,忽然,一個女子焦急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黃相公,這可怎麼辦?莫非讓他們這麼混鬧下去么?」
黃宗羲微微一怔,回過頭去,意外地發現說話的是舊院名妓李十娘,旁邊還跟著一個小丫環。
大約看見黃宗羲大睜著眼睛,一臉疑惑地望著她,李十娘那張橢圓形的粉臉微微一紅,隨即急急解釋說:「奴是來寺里上香,知道方老爺住在這兒,順腳過來瞧瞧他——哎,黃相公,這些人說方老爺投降流賊,他怎麼會是那樣的人?方老爺忠肝義膽,心比天高,何嘗受得這等折辱?相公同方老爺向常是最好的,求相公快快搭救他才好!」
早些時候,方以智曾在寒秀齋落腳,這一點黃宗羲是知道的,而且曾經同顧杲去尋訪過。不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方以智失節的事,由於尋訪不著,還頗為悵惘。
現在看見李十娘,他又重新想起那件事。正因如此,方以智的怕死、墮落和不爭氣,在這一刻里,又重新變得分明起來,並且像利齒一般咬嚙著他的心,使他感到痛苦和憤恨。
「黃相公,求你快快搭救方老爺吧!」李十娘又一次哀求說。由於惶急,淚水湧上了她那雙好看的細長眼睛。
黃宗羲輕輕搖一搖頭,默默地掉過臉去。
這當兒,那伙鬧事的儒生愈加得意忘形起來。他們大聲鼓噪著,使勁地跺著腳,一邊更猛烈地擂著僧房的門。忽然,有人高叫一聲:「他再不開門,我們就砸,砸開它!」
「對,砸!砸開它!」更多的人哄然應和。於是,他們開始擠擁著,一窩蜂地向門前擁去。
然而,正當那奔得最快的一個,揮舞著拳頭,打算向門扇砸去的時候,忽然,像是給施了定身法似的,一下子全停住了。就連那鬧哄哄的聲音,一剎那問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寂靜中,只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發出質問:「你們——要做什麼?啊!」
黃宗羲心中一動:「啊,密之!密之到底出來了!」他本能地緊趕幾步,繞到人群與僧房之間的旁邊去,果然看見,方以智已經站在門外,偏西的夏日陽光從房檐上斜照下來,使他那張由於憔悴、蒼老而變得生疏了的長方臉,和一雙閃射著憤怒光芒的熟悉眼睛,顯得格外輪廓分明。
「啊?你們要做什麼!」方以智又厲聲質問說,並且示威地向前跨了一步。
彷彿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似的,那群鬧事者畏縮了一下,開始遲遲疑疑地向後移動。然而,也只一忽兒,他們就重新站住了。
「做什麼?」一個高而尖的嗓門冷笑說。黃宗羲聽出,那顯然是個頭兒,因為每一次起鬨幾乎都是這個嗓門領的頭。「還用問么?
你做下了什麼,我們今日就是要來審問你這個什麼!哼,背主降賊的孱頭!啊岸裕壹熱蝗顯餱韝福夠乩醋鍪裁矗俊?「你是怎麼回來的?莫不是受了闖賊派遣,回來卧底的?」
「你是不是想學秦檜的樣,賣我江南?」
人們一窩蜂地叫罵起來,而且重新向前逼近。
「胡說!我沒有降賊,沒有!」方以智狂怒地大吼起來,「這是誣衊!是無中生有!我是清白的!知道嗎?清白的!」
「清白?你畏死惜命,蜆顏事賊,身污偽選,還敢自誇清白?」
「你自虧臣節,還上書朝廷,播亂是非,嫁禍他人,你還要臉不要臉?」
「這等無恥之徒,還同他閑講什麼?不給他一點厲害,他還道我輩怕了他!」
「對,打!打!打這個無恥之徒!」憤怒的人們齊聲大嚷。
黃宗羲心中一緊:「不好,密之要吃虧了!」這個念頭剛動,就見人叢中驀地飛起一道黑影,接著,「啪」地一響,方以智那張剛才還激憤地抖動著的臉,突然變得獃滯起來,一雙眼睛也失去了灼灼的光芒,過了一會,一道殷紅的、反射著陽光的鮮血,就從他的鼻孔緩緩流出,並且朝著下巴淌下去。
「打得好,打得好!再打,再打!」那伙鬧事的儒生髮出了歡呼。
他們顯然從這種懲罰中獲得了快意的發泄,並且打算繼續進行下去。
黃宗羲的眼睛睜圓了,渾身的血液也不可遏制地沸騰起來。
一種連他自己也鬧不清楚的氣憤,強烈地震撼著他。他猛一跺腳,正要衝上前去維護方以智。然而,卻遲了一步。隨著一聲凄厲的尖叫,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奔進了人叢。
「別打了,別打了!各位相公,求求你們,別再打了,求求你們啦!」她哭叫著,張開雙臂,發瘋似地護住方以智。
這一下變化來得如此突然,不但黃宗羲呆住了,就連那群鬧事者也給弄得迷惑起來,把舉著的拳頭,遲遲疑疑地放了下來。
這個女人自然就是李十娘。只見她髮髻也撞歪了,衣裳也掀亂了,淚水糊了一臉。但是,她卻像毫無感覺,只顧「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一邊叩著頭,一邊繼續苦苦哀求。她哭得那樣傷心,乞求得那樣可憐,以致那伙鬧事的儒生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沒有了主意,院子里隨即靜了下來。
然而,方以智卻暴怒了。
「滾開!」他朝李十娘厲聲喝叫,「你來做什麼!誰讓你來的?
我的事,用不到你管!?
「方老爺,算了吧!不要同他們爭了,你要吃虧的喲!」李十娘扭過身去,一邊哭,一邊亂擺著手,苦苦勸說。當發現方以智不理她,管自走上前來,她就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腿。
「賤婢,你要做什麼!」惱恨已極的方以智咆哮起來,一抬腿,把李十娘撂在一邊,隨即伸出一隻手,指著那伙儒生說:「你們聽著,我方以智一身清白,是不怕你們的。方才你們動手打人,我恕你們無知,姑且容讓一次,若敢再來,我方某可要不客氣了!」
在李十娘苦苦哀求的當兒,黃宗羲已經重新鎮定下來。他料定,如果上前勸說,是很難有效的。但到底用什麼辦法才能把那伙人打發走?他又沒有主意。忽然聽見方以智這麼說,他頓時心中一亮:「對,這倒是個辦法!」於是連忙四面一望,發現旁邊不遠的樹椏上,橫著一根晾衣裳的竹竿,便連忙奔過去,一伸手把它抽了下來,隨即使勁在地上「啪」地敲了一下,大聲喝叫:「喂,你們這伙渾人聽著!本相公已經看夠多時。當此堂堂天子腳下,留都之地,你們竟敢青天白日,聚眾滋事,喧嘩佛剎,動手打人,到底眼中還有王法沒有?
莫非你們仗著人多,便可橫行無忌么?哼,本相公偏不信這個邪!今日這個不平,是打抱定了!你們有本事的,只管使出來,本相公倒要領教領教!」
說完,也不等對方回答,他就矬著腰,把竹竿當做桿棒,踏著五行方位,掄、撩、挑、戳地比劃了幾招。早年,他在鄉間本來練過槍棒,所以一套「五行棍法」使將起來,不只中規中矩,而且頗有點虎虎生風的模樣。
自從聽見方以智威脅說要還手,那些鬧事儒生已經顯得有點遲疑,這會兒忽然又冒出來個打抱不平的,而且看見那根竹竿在黃宗羲手中忽左忽右,忽前忽後,舞得像風車兒相似,口中還不時發出駭人的「嘿!嘿!」聲,知道對方不是虛聲恫嚇,一時都給鎮住了,只管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上前。
黃宗羲一邊比劃,一邊在暗暗留意那伙人的動靜。知道他們已經犯了怯,他決定再加一把勁,於是,瞅准地上的一塊方磚,把竹竿掄得圓圓的,猛敲下去,只聽「噗」的一聲,二寸厚的一塊方磚即時進為兩截。
那伙鬧事的儒生本來已經心裡發毛,這一下更是臉色大變。
不待黃宗羲再行叫陣,他們便「哄」的一聲,一齊轉過身,向院門奔去。眨眼工夫,就走了個乾淨。
「多謝兄台援手,否則幾為狂徒所困!」顯然鬆了一口氣的方以智走過來,拱著手,深深行下禮去。
黃宗羲定一定神。也就是到了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舉動,同今天到這兒來的目的用意,可以說是南轅北轍。不過,已經到了這一步,再翻轉麵皮來斥責對方,一時間似乎也做不到;至於留下來與對方握手言歡,那可就更加不適宜。於是,他只得沉著臉,拋下竹竿,一聲不響地向月洞門走去。
方以智分明錯愕了一下,隨即招呼道:「太沖!」等黃宗羲遲疑地站住,他就快步跟上來,懇切地說:「請兄到屋內小坐片刻,如何?」
黃宗羲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正要說話,忽然,月洞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他剛剛來得及回過頭去,顧杲已經一步跨了進來。
「哎,原來兄在這兒,讓弟好找!」
「子方,有什麼事?」看見對方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樣子,黃宗羲疑惑地問。
顧杲正要回答,忽然看見方以智站在旁邊,另外,院子里還有李十娘和好些僧人,都正遠遠地站著朝這邊看,他就一把扯住黃宗羲的衣袖,穿過月洞門,一起走到院子的外邊去。
「罷了,罷了,這朝廷的事,只怕真是沒有什麼指望了!」當兩人在一棵大樹下站住之後,顧杲搖著頭,擦著汗,不勝懊惱地說。
「到底是什麼事?」
「什麼事!馬瑤草沒有倒!他用銀子買通了內監田成,讓田成在皇上跟前力稱他擁立有功。結果皇上又收回成命。馬瑤草如今把東西都搬回內閣去了!」
「啊?」
「兄且莫吃驚,還有呢!皇上沒讓馬瑤草倒台,卻准了太宰張公、少宰呂公的辭呈,讓他們一齊去了職!這一遭可真是輸慘了!
所以,仲老命弟來,請兄即速回去商議,擬委兄星夜前往杭州,敦請令師劉念台大人來京,出領總憲之任。並請念台大人憑藉其聲望,上疏力阻阮圓海復出。否則,張、呂二公一去,東林勢力驟減,只怕彼輩更無所忌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