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一
由於馬士英沒有同意阮大鋮的大規模報復計劃,最後只是請旨將那個名叫「大悲」的和尚砍頭了事;就連受到該案牽連的錢謙益、申紹芳兩位大臣,也只讓他們上疏自陳,說明緣由,便沒再深究;所以,弘光元年的正月和二月,南京城裡的政局大體還算平靜。
在這期間,阮大鋮的官位又由兵部添注右侍郎一躍而成為兵部尚書;同時,那部實際上等於為閹黨全面翻案的《三朝要典》,則正在加緊醞釀。一大批名列逆案的舊人也復職的復職,提升的提升,真是彈冠相慶,好不熱鬧!相反,在這場較量中被打得七零八落、一敗塗地的東林派人士,對此已經毫無反擊的能力,只能裝聾作啞,聽之任之了。
南京城裡的局面雖然比較平穩,但在江北的前線,卻發生了一件重大的變故——在軍事上惟一堅定支持史可法的興平伯高傑,竟於一月十一日,被與他有滅門血恨、一直伺機報仇的部將許定國誘進睢州城,一舉襲殺,從而爆發了一場大亂。睢州城內外的老百姓,幾乎全部成了這場兵變的犧牲品。而許定國本人則逃往北方,投降了清朝。史可法在白洋河得知噩耗,痛急攻心,星夜馳往徐州處置,好不容易才安撫了高傑的餘眾。不料,與高傑素來不和的靖南侯黃得功,又擅離防區,回師南下,企圖占奪原屬高傑的駐地揚州。史可法迫不得已,又急急趕回揚州,再三責以大義,才平息了又一場可能發生的內部殘殺。然而這麼一來,明朝剛剛在黃河北岸建立起來的防線便歸於解體。史可法所苦心經營的那套易攻為守的方略,實際上已經完全失敗……對於這一攸關全局的事變,弘光皇帝和馬士英照例不當一回事。馬士英甚至還為史可法失去高傑這根支柱而私心慶幸。既然連地位最高的這兩個人都安之若素,南京城裡那些不明真相的臣民百姓,自然就更加沒有理由感到擔心了。
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所以三月初五這一天,當陳貞慧應社友們之約,前往位於桃葉渡旁的長吟閣,去探訪一位名叫柳敬亭的說書名家時,他所聽到的只是另一種街談巷議。
「喂,老兄,弟適才聽到一件大時聞,說大行皇帝的太子,已經到了留都了!」
「原來兄才知道,弟昨日就聞得了。還聽說太子如今住在石城門內的興善寺,文武百官都排著隊去拜見,轎馬儀仗把寺門都塞滿了,百姓去瞧的人也不少。」
「原來如此!只不知太子為何到這會兒才來?會不會像前次大悲和尚那樣,又是假冒的?」
「哪來這麼多假冒!你不見文武百官都去拜見了么?太子這會兒才來,總是北邊到處在打仗,道路不通,輾轉來遲之故吧!」
「好了好了,太子終於脫難南來,總算上蒼有靈,為大行皇帝存此一支聖脈!」
「聞得今上得報,龍心甚喜。如今滿城都說,今上要認太子為己子,說不定還要讓位於他呢!」
「啊,競有如此喜事!不如我等也去瞧瞧,萬一得仰天顏,也是今生的造化!」
聽著這些議論,陳貞慧並不感到驚訝。因為繼兩個月前大悲和尚之後,又一次關於崇禎皇帝的聖裔南來的這個傳聞,對他來說,已經不是新聞。他所了解到的情形,比起剛才那些街談巷議,還要更多一些,也更準確一些。譬如,這位「太子」其實並不是剛剛從北方南來,而是早已經到了杭州,最近才由皇上派出內監接來南京的。又如,眼下太子已經不在興善寺,而是第二天夜裡就被接進宮中去了。所以那些還想到石城門去拜謁的人,肯定要撲空。當然,陳貞慧也無意去糾正他們,相反,倒是這些過早、也過於熱烈地流傳開來的議論,使他有點心神不定,而且暗暗擔憂。因為事情很明白:眼下朝廷的情形已經夠混亂,夠複雜的了。上一次,當大悲和尚出現時,大家也紛紛哄傳那是崇禎皇帝的第三子定王,很振奮高興了一陣,結果,卻被朝廷宣布是假冒的。大悲本人因此丟了腦袋不算,還差點釀成大獄。姑勿論此案真相如何,但有一點是明白無疑的:閹黨餘孽們正在處心積慮地圖謀報復。
他們不僅不會容忍任何不利於他們的事態發生,而且還會乘機反撲,倒打一耙。何況,這一次傳說來的是「太子」,在帝位的繼承權上,有著弘光皇帝所無法抗衡的法定資格,更兼當年那個「逆案」,又是他的父親崇禎皇帝手定的,如果鬧不好,局面就會更加混亂,對立雙方的爭鬥可能會更加激烈。本來,陳貞慧也渴望著朝局能有一個大變化,然而時至今日,還得想到整個江南所面臨的形勢,想到來自北方清軍的嚴重威脅。從不斷傳來的消息中不難看出,一場空前巨大、慘烈、攸關生死的搏鬥已經迫在眉睫。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內部亂了起來,到底會出現怎樣的後果,是好事還是壞事?正是這種隱憂,使陳貞慧一連兩天,都陷入了反覆的、忐忑不安的思慮之中,甚至直到此刻,仍舊拿不準該怎麼看待。
現在,陳貞慧已經來到長吟閣。算起來,自從兩年前柳敬亭離開了南京之後,陳貞慧就一直沒有上這所鼎鼎有名的說書場子來過。而且,不光是他,大約許許多多過去對這個地方著了迷的聽眾,也不再來了。說來也奇怪,別看柳敬亭是個長得又黑又丑的糟老頭兒,外帶一臉大麻子,看上去土頭土腦,其貌不揚,可是,只要他往講台上一坐,驚堂木一拍,那股子生龍活虎的勁頭,那窮形極態的敘說本領,以及那轟動四座的如珠妙語,就使他彷彿完全換了一個人。凡是聽過柳敬亭說書的人,幾乎沒有不被他那神奇變幻的三寸舌頭,和一雙小而有神、永遠閃爍著狡黠、活潑光芒的眼睛所征服。以至不僅一般的市民百姓為之如痴如狂,就連那些達官貴人、美人名士,也不惜降貴紆尊,一再登門,或者重金禮請,奉為上客。因為這個緣故,柳敬亭也很久以前,就名聲大噪,成了江南藝壇的一位領袖。不過,更加令人驚異的是,兩年前,柳敬亭忽然到了武昌,而且不知怎麼一來,就成了已經晉封為「寧南侯」的左良玉的一位幕僚。眼下,正當朝廷的局面頗為微妙的時候,他又忽然回到了南京。這就不能不引起複社社友們的極大興趣。事實上,去年五月間,當弘光皇帝的登極詔書下達到武昌時,據說左良玉曾一度拒不接受;后經江湖總督袁繼咸再三說服,才勉強奉詔。因此,社友們私下裡,一直把左良玉看成是東林派在軍事上的可靠倚仗;而柳敬亭的出現,則自然而然被看成是繼黃澍之後,又一個聯絡感情和傳遞消息的特殊人物。
當陳貞慧踏入長吟閣的大門,並在小廝的引導下,穿過擺著一圈一圈長凳和一個講書壇的前堂屋,來到天井裡的時候,發現顧呆、梅朗中、余懷、左國楝、沈士柱等幾個社友,還有黃宗羲的弟弟黃宗會,正圍坐在一株老桑樹下的石桌旁,同柳敬亭在高談闊論。
看見陳貞慧走進來,他們便止住話頭,一齊站起來,同他行禮相見。
由於幾年沒有見到柳敬亭,在寒暄作揖的當兒,陳貞慧不由得把這位江湖奇人多打量了幾眼。他發現,同過去相比,柳敬亭並沒有多大改變,依舊是不亢不卑笑眯眯的一副神情,依舊是半文半野的一身穿戴,彷彿他根本沒有離開過留都,也沒有過任何不尋常的奇遇似的。「聽說他這一次回來,連馬士英之流對他也不敢怠慢,特地派人前來相請,還口口聲聲尊稱他做『柳將軍』。沒想到還是這麼一副寵辱不驚的神氣,卻也難得。」陳貞慧不禁暗暗讚賞,聽見余懷催促他坐下,便在一個空著的石墩上坐了下來。
「哎,柳老爸,」余懷轉過臉去,笑嘻嘻地瞅著主人,「適才你還未曾作答哩——只聽說老爸你當上了左寧南的『入幕之賓』,但不知入的是『外幕』還是『內幕』?」
柳敬亭的目光在眼皮縫裡閃爍了一下,隨即笑得比余懷更開心:「不瞞列位說,本來呢,小老兒既入了幕,倒也有心不管他『外幕』、『內幕』,都一股腦兒包下來。無奈主人家偏偏嫌我這一臉大黑麻子不順眼,死活不肯請我進那又香艷又銷魂的『內幕』中去,故而只得在『外幕』將就了!」
「啊呀,」余懷大驚小怪地叫起來,「像老爸這麼一位無人不愛的絕色美人兒,那老左竟然僅僅置之『外幕』,也可謂有眼無珠了!」
柳敬亭點點頭,一本正經地說:「不錯不錯,我老柳若是到了羅剎國,確是絕色的美人兒,而且不止是絕色美人兒,還必定是大富翁呢!」
「啊,何以必定是大富翁?」梅朗中不解地問。
「啊哈,到其時,在下這張老臉皮可就值錢羅!列位只怕都得拼著命兒求我出賣呢。沖著老交情,老柳也會便宜一點。一顆黑麻子么,不多不少,就賣它十兩銀子!在下這臉上的貨色,少說也有上千,那就是一萬兩的進項,篤定跑不掉的!嘿嘿,豈非穩穩噹噹就當上了富家翁?」
大家每一次來,都要胡攪蠻纏地同他尋開心,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而柳敬亭肚皮里的新點子層出不窮,總不會讓大家失望。這一次也不例外,沒等他說完,已經有人忍俊不禁,等他話音一落,大家便哄然大笑起來。
陳貞慧卻沒有笑。他還記得,僅僅兩個多月前,在丁家河房的暖閣里,社友們是怎樣一副借酒澆愁的頹唐模樣。其實,就在三天前,那種情形也還沒有改變。可是,眼下的氣氛卻已經截然不同,大家都顯出多時不見的輕鬆愉快,彷彿一天的愁雲都消散了似的。
不用說,這是由於得知太子已經來到南京,預感朝局可能出現轉機的緣故。然而,當真會出現轉機么?至少陳貞慧本人對此並不樂觀。楝哼,須知眼下可不比議立新君那陣子,馬瑤草也並非史道鄰!
若以為太子一到,他們就會乖乖就範,江南也不會鬧成今天的局面了!八嘈Φ叵搿N挪蝗謎庵智樾鞴值乩拋約海謔牽壬纈衙塹男ι煌#屯帕賜ぃ剩骸拔諾美習紙晡饔撾洳竽涎尤肽恢校恢捎寫聳攏俊?聽他這麼詢問,社友們先是微微一怔,隨即忍不住又笑起來。
梅朗中扯了他的袖子一下,說:「定生,你怎麼了?大家不正在說這事嗎?」
柳敬亭本來也在微笑,看見陳貞慧一本正經地望著自己,便收斂起笑容,點點頭說:「小老到了武昌是不假,不過也說不上入幕不入幕,無非是主人家看上了麻子這兩片嘴皮子,讓在下閑時替他解解悶兒罷了!」
「那麼,依老爸巨眼之見,左寧南是何等人物?確如外問所傳,是一位頗知忠義的非常之人么?」
「這個——小老在彼處住了將近三載,情形自然也知道些兒。
不過,卻非一言所能盡述……「柳敬亭一邊回答,一邊眯起眼睛,慢慢地捋著頦下的幾莖白鬍子,彷彿在回憶著這幾年的經歷,」嗯,若是說到老漢當初奉故人杜將軍之命,去見左寧南說項,消解二人的芥蒂紛爭,那倒是絕佳的一段關目,亦可窺見寧南侯之為人……「「噢,那麼……」柳敬亭點著頭:「說來,那還是前年夏問的事……」他尚未接上第二句,一直在旁邊轉著眼珠子的余懷忽然跳起來,「咦,慢著慢著!」他興沖沖地制止說,「方才老爸說了,這是絕佳的一段關目,何不就請他乾脆登台開講,令我等一飽耳福?」
大家一聽,都哄然叫好。柳敬亭眨眨眼睛,似乎也被這個建議弄得技癢起來。
他微微一笑:「也罷,那麼在下就獻醜一回。請!」
他說著,站了起來。喜出望外的社友們連忙一窩蜂地相跟著。
只有陳貞慧被這突如其來的起鬨弄得有點發獃,覺得與自己打算進行嚴肅交談的本意頗相徑庭。但看見社友們又說又笑的樣子,他知道阻攔也無濟於事,只好默默地站起來,跟著大家,一起向前堂屋走去。
二
長吟閣前堂屋的格局,同一般書場也差不了許多:中央照例立著一個講書台,台上設有一桌一椅,桌上別無長物,只有醒木一方,摺扇一把。那是說書人的全部道具。在檯子的四周,圍著一溜兒一溜兒的長凳,其中最靠里的一排,還擺了好幾把帶靠背的椅子,算作「上座」,專門用來招待有臉面或肯出錢的客人。本來,要是正式開講,門外還該懸出一塊「書招」,上面橫寫著說書人的姓名,下面直書「開講書詞」四個大字。不過,眼下既是朋友間的聚會,為了杜絕閑人騷擾,連講堂的門也關上了,自然用不著再掛牌子。
「嗯,兄知道么?」當社友們在椅子上各自就座的時候,陳貞慧聽見梅朗中在他身旁悄悄說,「次尾、太沖和辟疆,這會兒正在樓上的閣子里呢!」
陳貞慧「哦」了一聲。他本來就發現吳應箕等人不在場,感到有點納悶,於是隨口問:「他們在做什麼?」
「做什麼?兄今日來遲了,所以還不知道!」梅朗中的聲音透著興奮,「皆因太子到了留都,聞得馬、阮和小人們十分驚恐。看樣子朝局將有大變。所以適才社友們商量了半天,以為如此良機,決不口錯過。為防馬、阮二賊從中把持,不認太子,已決意派人分頭出都報信,周知四方,由沈昆銅、左碩人隨柳老爸赴武昌,與左良玉、黃澍聯絡;由余淡心及弟赴福建,與鄭芝龍聯絡;至於揚州一路,因冒辟疆久有歸志,且與史道鄰相熟,便由他順路聯絡。剩下吳次尾、黃太沖、顧子方——自然還有兄,則留在此間,居中調度。適才商議時,辟疆也來遲了。故此次尾和太沖這會兒正與他補說這事哩!俺掄昊燮鴣躋槐嚀槐呋褂醚劬Υ蛄孔拋急傅淺〉牧賜ぃ芸燜妥防矗⑶冶簧纈衙塹募蘋×恕6雜諤永吹攪肆舳家皇攏詹潘慘恢痹誑悸牽⑽贍懿暮蠊納癲歡ǎ幻幌氳劍纈衙僑緔搜桿倬妥鞽雋司齠ā?「嗯,這麼辦,或許也是一法。雖然成不成還可以商議……」他沉吟地想,正打算向梅朗中問得詳細一點,忽然聽見講台上醒木「啪」地一響,隨即傳來了柳敬亭開講的聲音。他怔了一下,只得暫且止住話頭,回過頭去。
這時,柳敬亭已經穩穩噹噹地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只見他拱著手,說:「列位,此番開講不免把在下牽將入內,雖則言之有據,未敢虛誇,也難免自吹自擂之嫌。列位只當這書中的柳麻子,是另外一人便了!」
這麼交待了之後,他才把手中的醒木再度一拍,朗聲念道:凶狂「賊『』焰陷神京,四海何人致太平?撐起東南天半壁,忠肝義膽賴干城!
列位,話說本朝自太祖皇帝定鼎開國,於今二百七十餘年。
上賴列代天子聖明,下賴賢臣良將輔助,國祚延綿,四海成安。
其間雖有那姦邪禍國,草寇倡亂,畢竟是鬼火螢光,難成氣候。
不意到了天啟年間,天降凶災,饑民盈野,遂有一干妖孽,乘時而興。十餘年間,竟鬧亂了大半個中國。朝廷發出精兵良將,東征西剿,無奈天未厭亂,班師無期,空令生民塗炭,壯士低眉,良司慨嘆!
如今卻說南直隸地面,有一古鎮,名喚潛山,又稱皖城,地當湖廣、江西、南直隸三省要衝,位置非同小可。那守城的將軍姓-杜,雙名宏域,生得黃面虎鬚,手使一桿爛銀點鋼槍,乃系一位久經沙場的宿將。他奉命來守皖城,心知責任重大,不敢怠慢,日夜督率將士,悉心防守,倒也平安無事。看看到了崇禎十六年秋七月,忽一日,杜將軍正在帳中點卯,接得上司發來加急軍書一封,即時拆開細看。誰知不看猶自可,一看之下,倒吃了一驚!
列位,你道為何?原來軍書上寫得分明,道是朝廷有旨,著寧南伯左良玉移駐武昌。大軍不日即到皖城會集,然後取道南下。
試想那左寧南與流賊周旋十餘載,愈戰愈強,朝廷倚之為長城。
他麾下的兵將何止六七十萬!卻有一樣,兵一多就難免良莠不齊,魚龍混雜。
將帥管束不到處,騷擾地方之事,亦常有發生。
此亦不必為諱。偏生那杜將軍卻是慈悲心腸,暗想:「這皖城不過彈丸之地,被這數十萬大軍橫掃過來,若無越軌之行猶自可,如果撒起野來,他卻是老左的人馬,到時我處置不是,不處置又不是,卻怎生是好……」柳敬亭果然不愧是當代說書名家,這一段臨時開講的「時事書」,雖然只是順口道來,全無藍本做依據,卻已見得開篇不凡,懸念迭出,而且乾淨利落,毫不噦嗦。席上的幾位社友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全都靜息側耳地傾聽著。要在平時,陳貞慧自然也不會放過這樁賞心樂事。然而此刻,梅朗中所透露的那個計劃,卻不斷來擾亂他的心思,使他無論如何也集中不起精神聽說書。的確,如果說,在最初得知這個計劃的一剎那,他也曾怦然心動過的話,那麼,當冷靜下來,對計劃進行全面、深入思考的時候,疑慮也就產生了。
因為很清楚,社友們出外聯絡的目的,無非是想說動左良玉、鄭芝龍等人支持太子,以造成聲勢,脅逼馬、阮等人就範。這較之只靠清議輿論來與對手抗爭,無疑要有力得多。事實上,當初馬、阮等人擁立福王,靠的也就是這種手段。如今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本來也不為過。然而,目前的局勢同一年前卻不盡相同。
如今福王已經正式當上了皇帝,按照先朝的慣例,這叫做「名分已定」,除非他本人願意,否則就沒有理由要求他「還政」於太子。而這一點如果做不到的話,那麼馬、阮的地位就仍舊安然無恙,小人把持朝政的局面也依舊無法改變。鬧不好,還可能因此結怨於弘光皇帝。東林、復社就將陷於更加險惡的境地。這無疑是十分愚蠢的。
反之,如果要避免這種前景,那麼惟一的辦法,只有以武力逼使弘光皇帝退位還政。且不說左良玉、鄭芝龍等人未必會答應這麼做,即使他們當真肯出兵,也正如柳敬亭所說的,那樣一支風紀敗壞的軍隊,一旦傾師而至,必將會給留都造成極大的混亂和恐慌,沿途的老百姓又將遭受可怕的劫難。「不,這是不成的!無論如何不能這麼辦!」陳貞慧斷然想道。於是,他便轉而考慮該怎麼樣說服社友。但是兩個月前,他曾在丁家河房的暖閣里,當眾表示要設法搭救周鑣、雷演祚,但事後卻一直未能拿出辦法來,這招致他在社友當中的威信進一步下跌,到如今他的話也不那麼管用了。最切近的例證就是,今天大家作出如此重大的決定,事先卻根本不同他商量。正是這種遭到輕視和拋棄的痛苦,深深地刺傷了陳貞慧的心,以致有好一陣子,他雖然坐在場子里,卻只模模糊糊地聽見,柳敬亭在台上似乎把左良玉的出身和發跡經歷交代了一通,後來又講到杜宏域因為什麼事,同左良玉產生了矛盾,不知「計將安出」……忽然,耳畔「砰『』的一聲震響,那是柳敬亭在擊拍醒木,陳貞慧才猛然驚醒過來。
這時候,柳敬亭已經說到杜宏域把自己請到皖城,讓他去見左良玉。設法排解兩家的誤解和積怨。大約是情節已經進入高潮,只見老頭兒精神愈加煥發,聲音愈加響亮,一雙小眼睛也霍霍地放出光芒。
列位,你道那柳生登門求見之意,左寧南豈有不知之理?只見他讀罷杜將軍薦舉之信,哈哈一笑,吩咐中軍道:「著他來見:」——咦,他說「著他來見」,連個「請」字兒也不下,自然是存著個輕蔑之意。不過,若是就這等讓柳生輕輕易易進了帳,倒又是麻子天大的造化了!這是閑話,表過不提。卻說那中軍應了一聲:「是!」剛欲退出,上面忽然又道:「且住!」他就連忙立住不敢動。只見那寧南伯把杜將軍的信舉到眼前,又看了一遍,沉思良久,冷然說道:「哼,此人不過區區一老優,竟敢憑三寸不爛之舌,來見本帥做說客,膽子可謂不校本帥倒要瞧瞧他是真能還是假能!中軍,傳令升帳!長刀手門前伺候!」列位,這寧南伯在裡面吩咐,柳生在轅門外如何得知?他正與幾位陪著來的杜將軍門客,在那裡眼巴巴地等侯傳見呢!驀地聽得營內「咚咚」地擂起鼓來,倒嚇了一跳,正自驚疑,就聽「唰唰唰」的腳步聲響,一隊熊腰虎背的軍士從帳後轉將出來,在轅門兩邊齊齊站定,一直排到中軍帳前。又聽見一聲響亮,數十柄長刀朝天一舉,冷森森地在頭上架好了一道鐵弄堂。門外的幾個人,一心是來做客,怎料到他會擺出這種陣仗?幾個門客先已慌做一堆,柳生心中也自發毛,暗想:「這老左如此氣勢洶洶,我這番進去,只怕凶多吉少。」但轉念又想:「我受故人之託,來此替他排紛解難,若連老左的面也沒見到,就給嚇了回去,豈不是太膿包?罷罷罷,我麻子頸上這七斤半,就賣與朋友又何妨!」這麼打定主意,頓時氣兒也粗了,腰兒也硬了,於是一挺身,昂著頭,噔噔噔噔,就往裡面闖。
同時就聽「唰唰唰唰」,頭髮、鬍鬚撒灰兒地往下掉——什麼呀!
原來頭上那排長刀鋒利無比,也不用給它碰著,就這麼走過去,那柳生的鬚髮梢兒,已經全給「招呼」下來啦。柳生心想:「得,只怕沒等走完這趟鐵弄堂,我就先成了麻子和尚了!」當下也不理會,只顧咬著牙,一個勁兒走過去。驀地,眼前一亮,喲,鐵弄堂走完了!只見中軍大帳之內,黑壓壓地站著兩排戎裝的戰將,一個個披甲掛劍,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當中一把虎皮渾銀交椅,上面高高坐著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元戎。
這正是:
才離鬼門關,又登閻王殿。
畢竟柳生性命如何,能否完成故人之託?且聽下回分解……這一段書,確實說得繪聲繪色,精彩絕倫,就連陳貞慧也暫時忘卻了煩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直到柳敬亭放下醒木,站起身子,拱著手,連說:「獻醜,獻醜!」他還獃獃地坐著,等著聽下文。
可是,柳敬亭已經走下講台來了。
「哎,老爸,這、這就完了?那怎麼行!」沈士柱首先表示不依。
「還有下回呢?幾時才講下回?」梅朗中睜大眼睛問。
「敬老,何必讓弟等吊著胃口,你就乾脆說完了吧!」余懷賠著笑臉請求說。
為著討好對方,連稱呼也升了格。
「是呀,說完了吧!說完了吧!」左國楝和黃宗會也同聲要求。
柳敬亭微微一笑:「非是在下要吊諸位的胃口,瞧——是諸位的貴友下樓來了!」
大家怔了一下,順著他的手勢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吳應箕、黃宗羲和冒襄正從最靠里的樓梯那邊走過來。不知為什麼,走在前頭的冒襄紅著臉,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而跟在後面的吳、黃二人則毫無表情,像是很不開心。
「定生兄!」冒襄一直走到陳貞慧跟前,抗議般地大聲說:「你們這樣子弄,是不成的!弟不贊成,也不去揚州!現今先說清楚了,兄等看著辦吧!」
說完,他一拱手,說聲:「告辭!」隨即轉過身,大步向門外走去。
陳貞慧冷不防吃了一記悶棍,感到莫名其妙。但隨即就醒悟到:冒襄大約把自己當成社友們那個計劃的主謀了。他於是連忙招呼:「哎,辟疆,慢走,且聽弟說——」他本來想追上去,卻被吳應箕一抬手,攔住了。
「隨他去吧!」吳應箕冷冷地說,「反正史道鄰那裡,我們本來就不指望能有什麼用,他不肯去,就算了!」
「可是,」陳貞慧爭辯說,「辟疆剛才說,他不贊成這事,以弟之見,這事也……」「兄別再說了!」吳應箕斷然截住他,「此事已經公決,兄贊同也罷,不贊同也罷,都得這麼辦!絕不改易!」
「哼,兄言而無信!」黃宗羲也冷冷地插了進來,「前番說要救仲馭、介公,我們都信了你,結果全不是那麼一回事!如今我們想出了解救之法,你又來阻撓。
莫非兄競欲挾嫌報復,必待置仲老於死地而後快不成?」
像當胸挨了一拳頭似的,陳貞慧被這意想不到的指責震呆了。
隨即,一股受到侮辱的憤怒從心底里直冒上來。他幾乎忍不住要放聲吼叫,把對方狠狠教訓一頓。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到其他社友身上時,發現他們全都沉默著,對黃宗羲的蠻橫指責絲毫也沒有不以為然的表示。陳貞慧也就明白,一切辯解、爭論都已經無濟於事。他的心中彷彿給塞進了一塊鉛錠似的,變得既沉重又冰涼。
終於,他咬住嘴唇,低著頭越過眾人,慢慢地向外走去。
三
正當復社的社友們因太子的意外出現而重新生出希望,並決心抓住時機大幹一場的時候,錢謙益卻興沖沖地準備在私邸里接待阮大鋮。
說來,這也是錢謙益的運氣。自從姜日廣、劉宗周等一批東林派大臣被迫去職之後,錢謙益就開始終日提心弔膽,生怕不定哪一天,同樣的打擊就會無情地降臨到自己的頭上。苦守苦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才重新過上位高權重的日子,他可絕對不想學那些老盟友的樣,再回到鄉間去「管領」什麼「山林」!更別說他已經到了六十多歲的一大把年紀,什麼名聲,什麼清議,他算是全都看透了,無非是些自欺欺人的廢話!眼下頂要緊的是保住這一份已經到手的榮華富貴,千萬別再讓它輕易地失掉!因此,近半年來,他一直想方設法討好昔日的對頭們。在給皇帝的上疏中,他一方面竭力吹捧馬士英功勞卓著,說是在以往列朝掌兵的文臣中,幾乎無人能夠與之相比;另一方面又以東林舊人的身份,公開出面為阮大鋮洗雪,把阮大鋮說成是個「慷慨恢壘奇男子」,當年被打入「逆案」,實屬天大的冤枉。然而,儘管如此,馬、阮之流卻不買他的賬,前些日子在大悲和尚一案中,阮大鋮竟想置他於死地,這怎不令錢謙益心驚膽戰,寢食難安!幸而,正當他幾乎絕望的時候,忽然傳出崇禎皇帝的太子朱慈娘來到南京的消息,這才使他錯愕之餘,又重新生出了希望。無疑,與復社的那班士子不同,錢謙益並沒有把這件事的作用估計得過高。事實上,他精研歷史,清楚地知道,在朝廷的大局牢牢控制在弘光皇帝和馬、阮等人手中的情勢下,即使太子到來,也已經無法加以改變。他只是試圖利用馬、阮二人被眼前的事態弄得有點緊張的機會,來達到軟化對方的目的。他的估計的確沒有錯,兩天前,當他派人到石巢園去送上柬帖,正式邀請阮大鋮到他家來做客時,對方果然一改舊態,欣然應允。這使錢謙益興奮之餘,不由得頗為得意:「哼,任你奸狡驕橫,還是逃不出我錢某的算度之中!」
現在,一切都張羅停當,只等客人明天上午前來赴宴。但是,由於臨時又出了一個意外的情況,使錢謙益頗費躊躇,不得已,只好離開書齋,走過上房去,找柳如是商量。
錢謙益到了上房,卻發現柳如是不在。小丫環稟告說:太太同卞姑娘賞花去了。
於是錢謙益便不停留,又匆匆趕到後花園去。
禮部衙門的這個後花園,本來就種著兩種花,一種是梅花,一種是櫻桃花。自從他們搬進來之後,柳如是雖然添種了一些其他品種,但到底改變不了原來的格局。
去年大旱,柳如是生怕那些花給枯死了,特別指定專人每天挑水澆灌,才都活了下來。錢謙益走進園門,徑直向右走,轉過一道復廊,就看見那片靠牆的小土坡上,迎春怒放的櫻桃花有似屯雲堆雪一般,從一丈多高的樹頂上紛披下來,幾乎把地面都蓋住了。而且不止一株,因此那氣勢更加爛漫壯觀。不過,錢謙益卻無心賞花,發現眼前不見侍妾和女客的蹤影,他就納悶起來,遲遲疑疑地走近前去。
原來,柳如是和卞賽賽都走進如同雪屋一般的花叢里去了。
直到錢謙益分開花枝,才看見她們正坐在樹下的石凳上,起勁地說著什麼。發現丈夫走進來,柳如是點著頭,冷笑說:「正好,這可是來了個父母官了。我們且向他討個明白!」
「噢,夫人又怎麼啦?要問下官什麼?」看見柳如是神色不對,錢謙益照例賠了小心。
「怎麼?乾乾淨淨的一個小女孩兒,前日還會走會笑的,硬是給召進裡面去,昨天一早卻叫人去收屍,這是什麼道理?」
「哎,你說什麼呀,下官沒聽瞳呢!」錢謙益疑惑地側著耳朵。
「還不懂?下邊粘糊糊的全是血,硬是給糟踐死的!那女孩兒才十三歲不到,你說可憐不可憐?」
「可是,可是夫人到底是說誰呀?」
「除了老神仙,還能有誰!」
錢謙益不說話了。因為「老神仙」,就是南京市井最近流傳開來的、對弘光皇帝的「隱稱」。事實上,有關這位皇帝荒淫失德的傳言,近幾個月來正變得越來越多。除了說他在宮中只管飲酒看戲,不問政事之外,還說他迷戀男女二色,寵信蘇州醫生鄭三山,命內官四齣搜購蟾酥,以合媚葯,使城中的蛤蟆價錢為之暴漲。宮中還有一個名叫張執中的小太監,據說便是皇帝的男寵。此人極其倨傲,馬士英有事求見他,能獲得賜茶一杯,便覺十分榮耀。如此等等,也不知是真是假。至於淫死童女的事,錢謙益倒是頭一回聽說,於是,便用半告誡半打聽的口吻說:「嗯,這種事可不能亂傳!你是聽誰說的?」
「那女孩兒就是賽賽家的憐憐,還能是假的不成?」
錢謙益不由得望了望卞賽賽,這才發現,那位秦淮名妓的眼睛紅紅的,神色頗為悲傷。於是,他只好寬解地說:「縱然真有此事,大抵也是偶然誤傷……」「哼,才不是呢!」柳如是立即打斷他,「聽賽賽說,元旦那天,舊院已經抬回來兩個,那死法也是一模一樣。昨兒教坊司又來要人。
如此看來,倒像是沒個了局了!耙殘硎怯捎諦那榧ざ囊凰劬υ諢ㄊ韉囊跤襖鏘緣蒙遼練⒐狻?錢謙益沒有吭聲,心想:女人到底是女人,一點子小事就大驚小怪地嘮叨個沒完。其實,如今天下大亂,被殺死、餓死、吃掉的人又何止千萬!區區幾個小女孩兒,又算得了什麼?何況,她們還是因供奉皇上而死,做臣子的就更加不該說三道四。不過,眼下他另外有事,不想同她們多作糾纏,便望著柳如是說:「嗯,你們賞完花了么?我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就回去吧!」
卞賽賽在旁邊一聽,立即站起來,告辭說:「時辰不早了,奴該家去了。這就別過,改日再來陪姐夫、姐姐敘談!」
說完,她行了一個禮,轉身就走。待到柳如是趕到花叢外,大聲招呼她留下來,吃過飯再去時,卞賽賽已經轉過復牆。她那一角月白裙裾在牆腳下最後閃動了一下,就消失不見了。
「好教夫人得知,阮圓海已經答允明日前來赴宴了!」等柳如是重新走回來,錢謙益迎著她,不無得意地說。
「噢,是么?」柳如是似乎有點意外,隨即又撇撇嘴:「妾早就說了,那鬍子拿班做勢,無非想我們給他一點面子。這不,一張柬帖送去,他便樂顛顛地來了!」
「哎,這也不容易。為夫前些日子也請過幾次,他總是推三阻四的不領情!」
柳如是橫了丈夫一眼:「這個,相公可沒對我說過!」
「這……也只是口頭相請,既然他不肯,也就無須對夫人說了吧!」
「幸虧不說!要說了,今兒這份帖子沒準兒我還不讓發呢!」
「噢,怎麼?」
「怎麼?他再大不了,也就是個兵部尚書。難道相公的官兒就比他低了?請他,是給他面子。他不來,我還不請呢!憑什麼三番四次求他!」
「話不是這等說。我不是告訴你了?如今的朝局不比往常,他靠著馬瑤草撐腰,加上那一幫子死黨至交,在朝中作威作福,專以排擊正人為務,如果不同他拉扯著點,萬一……」「哼,我瞧相公別的都好,就是做人欠點脊樑!那些人,你越兜搭他,他就越以為你當真怕了他,十二片篷扯足!你不理他,他反要來巴結你!這種事,我還不知道?」
看見侍妾越說越上勁,錢謙益只好不做聲了。現在,他心裡頗為後悔,不該一開始就撩起侍妾這股子傲氣。事實上,在鄉間困守那陣子,柳如是倒是頗知進退,甚至還能委曲求全。可是自從跟隨自己到南京來上任之後,這半年來,她變得越來越驕橫自負,目空一切,一點子氣也受不了,還逼著錢謙益也同她一樣。當然,這也難怪,柳如是在苦熬苦掙了許多年之後,好不容易才有了揚眉吐氣的機會,難免會得意忘形一點兒,可是——「哎,下官還有一事要與夫人商量呢!」當發現已經難以再拐彎兒之後,錢謙益只好乾脆直說了。
「……」
「為夫在帖子里約定阮圓海明日前來。誰知十分不巧,適才接得司禮監的會文,知照我明日赴宮中去選淑女,生怕回來遲了,讓他久等,卻是不宜。雖有雲美、子長陪著,畢竟二人面子薄了些兒。
故此想煩夫人代我招呼一陣子,如何?「「代相公招呼他?讓我?憑什麼?」柳如是豎起了眉毛。
「這……本來也不敢勞動夫人,只因日前為夫與阮圓海閑談時,他曾誇讚夫人是當今巾幗才人,閨中名士,言下甚是仰慕,所以……,,由於看見柳如是的眉毛越豎越高,眼睛越瞪越圓,錢謙益心虛起來,沒敢接著往下說。
誰知,柳如是卻「嘿嘿」地笑了。「相公敢是瘋了不成?」她說,「妾如今可是相公的妻室,堂堂尚書夫人。莫非外人誇了幾句,相公就打算讓妾拋頭露面不成?」,錢謙益起初生怕侍妾大發脾氣,如今見她臉色頗為緩和,倒有點出乎意料。他忽然靈機一動,乾脆撒起謊來:「若是別人誇獎夫人,為夫也不敢貿然相托。只是這阮圓海名聲雖則不佳,實在也算得一代才人。夫人想必也讀過他寫的那幾本戲——《牟尼合》、《雙金榜》,還有《燕子箋》,在江南可謂一時紙貴,處處爭演。
他平日也自負得緊。沒想到,連他也如此推許夫人,說曾讀過夫人的幾首詩,端的是骨秀神清,雖李義山亦不遑多讓!還說本朝能詩的閨閣也有幾個,卻要推夫人第一!沒想到那鬍子,竟是夫人的詩文知己哩!」
這一次,柳如是卻沒有做聲。她慢慢地走開去,隨手摺了一小枝櫻桃花,放在鼻子下邊嗅著,又斜瞅著丈夫,說:「只怕相公如此熱心,說到底,還是指望妾替你籠絡住他,好教頭上這頂烏紗戴得牢點兒吧?」
「這……自然……不過……」錢謙益不由得支吾起來。
柳如是「哼」的一聲,把手中的花枝一拋,沉下臉說:「相公若以為憑著這一篇鬼話,就能哄得我出去陪他,也未免把本夫人看得太好耍了!告訴你,不成!」
四
由於柳如是拒絕出面作陪,錢謙益只好把代他接待客人的差事,交給了顧苓和孫永祚兩個學生。但這麼一來,卻把他害苦了。
因為他生怕自己沒有在家恭候,會引起恣睢暴戾的阮大鋮不滿,以為自己有意怠慢。所以,在上東華門去會選淑女的半天中,他一直提心弔膽,神思不屬。雖然那些用裝飾著紅綢和金彩的轎子載來的、早已等候在廂房裡的淑女們,一個一個地被喚到堂上來,他眼前卻始終模模糊糊的,集中不起精神去看。在評議期間,他也任憑田成和李永芳兩個太監去決定,自己極少發表意見,以圖盡量縮短會選的時間。
誰知那兩個太監偏偏十分挑剔,本來已經選中了一位姓黃的富家女子,卻臨時又旁生枝節,指名要一位姓馬的中書舍人把女兒送來看看,說是久聞那女孩兒色藝雙絕,這次競不送來候選,實在太不應該。結果,送來之後,發現那女孩兒歪著脖頸,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就像一隻斷了尾巴的犧雞。兩個太監沒有辦法,只得當場退回。
不過,這麼往來一折騰,當錢謙益急急趕回府邸時,天已近午,阮大鋮那副轎馬儀仗,早就停歇在大門外的牆陰下了。
「糟糕,今日我實在耽擱得太久,他一定等得不耐煩了!」當向門公問清客人來了已經足有半個時辰,錢謙益心中愈加著忙,「哎,要是他翻起臉來,可怎麼好,怎麼好?」他氣急敗壞地想,眼前彷彿出現了阮大鋮那張怒火中燒的臉,掃帚眉下的一雙眼睛正凶光四射,堆在又圓又大的肚子上的那部大鬍子,也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不停。「只是,他為何沒有拂袖而去?莫非決心等我回來,好當面給我一頓難堪?
哎,要是這樣,我惟有再三賠禮認錯,請他息怒寬恕而已!」
就這樣,他心急火燎地往裡走,一直來到了正堂。當他抬起微微發軟的腿,踏上台階的時候,忽然聽見裡面傳出了洪亮的笑聲。
接著,阮大鋮大聲大氣地說:
「妙,妙!真是妙極了!哈哈哈哈!」
錢謙益不由得一怔,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先微微低了頭,從被、丫環微微掀開的簾縫當中往裡覷了一眼。這下子,他的驚訝更甚——原來,在廳里陪客的,除了顧苓和孫永祚之外,還有他的那位河東君夫人柳如是,這會兒她竟然一派盛妝打扮,儀態雍容地端坐在右首一張紫檀扶手椅上!大約正因為有她出面作陪,所以阮大鋮才不但沒有因主人的遲歸而發火,反而笑得頗為開心。
「謝天謝地,她到底回心轉意了!這一下可是救了我的命!」心中感到一寬的錢謙益,不由得長長吐了一口氣,百忙中舉起袖子擦一擦額上的汗,這才一步跨進了門檻。
「哦,相公回來了!」顯然一直在留心著門外動靜的柳如是含笑說,隨即伸出一隻手,由紅情攙扶著,盈盈地站了起來。
阮大鋮的反應卻分明慢了一點。有片刻工夫,他的一雙烏溜溜的眼珠子還在女主人身上疑惑地逗留著,然後,才驀地轉過臉來。
「啊哈,牧老!」他略帶匆忙地站起來,同時出乎意料地展開了討好的笑臉,「貴衙的公事這麼快就完了么?可選出來了不曾?」
「不完弟也得來啊!圓老今日辱臨寒舍,這可比什麼都要緊!
只是畢竟歸遲,未及恭候,殊為失禮。還望圓老恕罪!扒嬉槐咄苑叫凶爬瘢槐弒硎廄敢狻?「哦哦,哪裡哪裡!弟也是剛來,蒙嫂夫人不以鄙吝見外,披帷出款,實令弟受寵若驚呢!」阮大鋮顯得頗為興奮,與錢謙益以往見他時那副倨傲冷淡的神態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錢謙益不由得望了望站在一旁的柳如是,心想:「不知她怎麼又改了主意?又不知她用了什麼法兒,竟把這個魔頭擺布得如此馴服?」不過這麼一來,他也就完全放下了心,於是先把客人讓到椅子上坐下,然後為著不讓氣氛冷下去,便照例馬上同對方交談起來。起初,無非是些較為輕鬆的寒暄。錢謙益自然小心地避開往事,只挑眼前的一些時聞來說,像紫禁城裡的翻新改建已經進入尾聲,估計再有十天八天,就會完成。聽說為這事皇上很高興,大約到時會照例給臣下們敘功加恩。又談到這次朝廷頒旨各衙門改鑄新印,去掉原有的「南京」二字,這就更加名正言順了。
想不到禮部右侍郎管紹寧丟失了官印,反而促成了這麼一件事。隨後又談到本月十九日是崇禎皇帝殉國一周年的忌辰,皇上最近已經降旨下來,命百官屆時於太平門外設壇遙祭。如此等等……直到柳如是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他們才停了下來。
「酒席已備辦停當,請二位大人這就過西廳入席,如何?」
錢、阮二人當然沒有異議,於是一齊起身,顧苓和孫永祚在後面跟著,走過西廳去。
西廳里,已經擺開了五張長方形的食案,四周的牆邊照例陳設著古玩、瓶花和字畫。因為今天是阮大鋮頭一次屈尊駕臨,錢謙益有意在禮儀上安排得隆重一些,一應碗盞都先不上桌,席位上也暫不設椅子。直到客人和主人都走進屋子之後,一名衣衫整潔的、r環才奉上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隻雕花金碗和一壺酒。錢謙益先將酒在金碗里斟滿,雙手捧著,向阮大鋮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走到院子里,朝著南方彎下腰去,把酒恭恭敬敬地酹在地上。回到屋子裡之後,他又親自在托盤裡換上另一隻碗,向客人再次鞠躬,然後兩人一起走向正當中那一張食案前。錢謙益從僕人端來的托盤裡,把那隻碗連同一隻襯碟、一雙筷子雙手捧起,小心翼翼地為客人擺到桌子上。當他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另一個僕人已經端來一把椅子,在旁邊等著。錢謙益於是用手輕輕扶著,把它引到食案后擺好,然後又象徵性地用袖子撣一撣上面的灰塵。這才走回屋子當中,再次向客人行禮,並請對方入座。
看見錢謙益如此鄭重其事,阮大鋮也就不好過於隨便。所以,等錢謙益替以名流身份作陪的顧苓和孫永祚安了席之後,他也走下來,從僕人的托盤裡拿起酒杯,放到背向廳門的那兩張並排的食案上,以同樣的方式,替錢謙益和柳如是擺好了碗筷和椅子,然後又拱著手,照例同大家謙讓著,這才回到主位上坐了下來。接著,兩位陪客和錢謙益夫婦也陸續就了座。在這種繁瑣的「送酒定席」儀式嚴肅地進行著的當兒,大家彼此很少交談,只聽見碗盞碰擊的輕微聲響。
先前在正堂上交談時那種愉快融洽的氣氛,無形中就被打斷了。待到僕人們把菜肴端上來,主客間敬讓著飲過第一杯酒之後,彼此反而像是又生出了許多隔閡似的,雖然錢謙益一再地變換話題,阮大鋮都只管哼哼哈哈,愛理不理,席面上因此一直快活不起來。
面對這種場面,錢謙益不由得暗暗著急。因為這一次他煞費苦心地把阮大鋮請來赴宴,目的就在於消除舊嫌,並且建立起新的、至少是比較融洽的友好關係。今天的機會可謂不可多得,稍縱即逝。為了儘快扭轉席上的沉悶氣氛,他只好頻頻把目光投向坐在西首的顧苓,希望這位善於辭令的學生能助上一臂之力。
然而,顧苓似乎也有點束手無策。只是迫於老師一再示意,他才舉起酒杯,遲遲疑疑地對客人說:「聞得月前圓老奉旨出巡江上,多所展布建樹。朝野交傳,無不額手稱慶。尤其是圓老那篇陛辭之疏,端的慷慨淋漓,讀之令人氣旺!」
自從阮大鋮出任兵部添注右侍郎以後,弘光皇帝便把監督沿江防務的重任交給他,並授予他事無巨細均許糾彈的大權。結果,聽說他在巡視期間,一切軍事都不過問,專乾結黨營私、敲詐勒索的勾當。凡有想求他免予彈劾的,或是想求他舉薦得用的,一律都得送禮。還傳說倉場侍郎賀世儔辭職歸家途中,竟被他暗中派人在長江里攔截,把財物搜劫一空。這些情形,南京城中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阮大鋮想必也有所聞。眼下顧苓當面提起對方巡江的事,錢謙益反而緊張起來,生怕阮大鋮誤認為是暗含譏刺。
果然,阮大鋮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他盯住顧苓,陰惻惻地問:「噢,那份陛辭之疏么?弟倒記不真切了,不知雲美兄以為哪幾句最好?」
「通篇皆好!」顧苓立即豎起大拇指說,「不過晚生最記得的,卻是『臣白髮漸生,丹心未死,一飯之德,少不負人。況君父有再造之恩,踵頂難酬之遇,倘犬馬不伸其報,即豺狼豈食其餘!此臣受命之秋,即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八字,與二三同志共濟之臣交勉,而矢之天日者也』!只此數語,便可抵一篇《出師表》,足與諸葛武侯並存不朽了!」
在阮大鋮提出反詢的當初,顯然也心存猜疑。不料顧苓競一字不漏地把原文背誦了出來,倒出乎阮大鋮的意料。只見他那對黑眼珠子轉動了一下,終於擺擺手,傲然說:「諸葛武侯固是一代名臣,惟是有才無命,驅馳一生,三分天下只有其一,終未能一伸復興漢室之志。方之今日,只怕又終遜一籌了!」
「哎,晚生還拜讀過圓老論『恢復』、『防江』那二疏,也是極出色的文字哩!」
大約看見顧苓帶了頭,孫永祚也冒冒失失地介面說。
然而,他卻沒想到,那兩份疏奏,是阮大鋮為去年六月初八奉旨冠帶陛見而準備的。剛一發表,就招來東林方面連篇累牘的猛烈攻擊,現在前事重提,顯然又觸動了阮大鋮的舊瘡疤,以致他那張剛剛有了點笑影的臉,頓時又沉了下來。
五
客人陰晴不定的臉色,使錢謙益愈加著急,他正打算把話題引開,忽然聽見柳如是在旁邊笑著說:「哎,二位兄台一個勁兒爭著誇圓老的文章,殊不知圓老的文章早已有口皆碑。
倒是圓老的《燕子箋》,那才更是好得不得了。
不過若論盡善盡美,則似乎尚有可斟酌之處呢!啊堆嘧蛹恪紡聳僑畲箢衿繳畹靡獾囊桓魷繁盡H綣擔雜諳惹八檔哪切┳嗍瑁畲箢裎摶梢財奈願旱幕埃敲礎堆嘧蛹恪啡詞撬砸暈鬩灶㈨窆諾囊淮蠼蘢鰨撬拿印O衷諏縭薔褐剛形淳∩憑∶潰餳蛑蔽摶煊詮蝗マ鄱苑降摹盎⑿搿?所以錢謙益和顧、孫二人聽了,都不由得大吃一驚,阮大鋮也陡然變了臉色。
「噢,原來嫂夫人意欲有以匡謬,倒要請教!」經過了半晌難堪的沉默,他終於啞著嗓子說。
「不敢!」柳如是舉起酒杯,微笑始終沒有從她的嘴角消失,「請圓老滿飲此杯,晚生再略陳淺見,如何?」
作為一名妾婦竟然對客人自稱「晚生」,這使錢謙益又是一怔。
不過,隨後他就想到,柳如是素來就以鬚眉自視,當年初到常熟來求見自己,就曾裝扮成方巾儒服的文士。現在她故技重演,顯然是試圖出奇制勝。不過,以阮大鋮的驕橫陰鷙,是否會賞識這一套?
如果弄巧反拙,後果可能會更糟。然而,情勢卻不容他多想,阮大鋮已經開口了。
「哦,這倒不急。待兄台賜教之後,再共浮此大白不遲!」他說。
聽口氣,倒像是多少緩和了下來,況且,反過來稱柳如是為「兄台」,也似乎承認了彼此平等論文的地位。不過,他堅持把飲酒放在聽完意見之後,又顯然暗藏著反擊的機鋒。
「好!」柳如是爽快地放下酒杯,「那麼晚生就大膽直陳,如有失敬不當之處,還望圓老海涵。晚生因深愛圓老的《燕子箋》,熟讀之餘,曾逐字逐句反覆咀嚼吟詠,直覺如品瓊醪,如餐瑤屑,余香滿口。雖欲改易一句,競也為難。惟是《寫箋》一出,寫那酈小姐因裱畫人偶然差錯,得睹霍生所繪雲娘小像,情難自禁,題下《醉桃源》一詞。其中數字,晚生以為尚欠工穩。」
「噢?」
「譬如首二句:」風吹雨過百花殘,香閨春夢寒。『雖然雅麗有致,終覺平熟了些,不如改作』沒來由巧事相關『,更能緊扣當前;』香閨『二字,亦不妨改作』瑣窗『較勝。又如第四句』丹青放眼看『,』放眼『二字,與閨中觀畫之情狀未諧,不若改作』誤認『,更能道出顛倒之情。換頭二句:「揚翠袖,伴紅衫』,略嫌太露,不似大家小姐口吻,若易作『綠雲鬢,茜紅衫』,便有含而不露之致。晚生妄意如此,不知圓老以為如何?」
柳如是說完了,西廳里一片寂靜。錢謙益——自然還有顧苓和孫永祚,都緊張地注視著屏風前那張食案;而坐在食案後面的阮大鋮則緊皺著掃帚眉,右手擱在胸前,慢慢地揉搓著那部有名的大鬍子,一言不發。緊張不安的場面持續了好一陣,阮大鋮忽然偏過臉,斜瞅眷柳如是,問:「嗯,請兄台再說一遍!」
柳如是毫不猶豫地把剛才的見解又複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