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第十二章(2)

雖然馬士英表示要去徵求皇帝的意旨,但清議堂的會議結束之後,又過了整整兩天,事情卻始終沒有下文。相反,在這兩天中,從東線上傳來的消息變得越來越駭人——一會兒傳說清兵正在渡江,鎮江一帶發生了激戰;一會兒又傳說鎮守鎮江的總兵官鄭鴻逵,已經帶領麾下的福建兵棄城而逃,另一位總兵官黃斌卿則乾脆連軍隊也不要,只帶著幾名隨從乘船潛逃。到了五月九日,形勢變得更加可怕,說是清軍的大批人馬已經渡過長江,從鎮江直撲丹陽。常(州)、鎮(江)二府巡按楊文驄無法抵敵,已經帶領殘兵逃往蘇州。消息傳開,整座南京城都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大街小巷裡,人人都懷著大難臨頭的驚怖,議論紛紛。與此同時,一股大逃亡的風潮,也在急劇的醞釀和發生之中。全城上下,從官員、縉紳到富商、小民,紛紛收拾家當,互相串連,打算出城避難。每當一戶人家已經順利逃出的消息傳開,便使十家、二十家,乃至上百家受到誘發,掀起更大的逃亡浪潮……大約是為了安定人心,弘光皇帝在五月初十日下達兩道聖旨:一、縉紳家眷一律不許出城。二、召集梨園子弟入宮演劇。但是,與此同時,還有第三道聖旨,就是前些日子所選定的四名淑女——目前都安置在經廠里——也命令放還母家。正是這第三道聖旨,引起了錢謙益的警覺。因為這四名淑女,是一個月前由錢謙益奏明弘光皇帝,由皇帝御駕親臨元暉殿,對來自南直隸和浙江的一百二十名候選者一一過目,最後從中挑選出來的。不久前,太監李永芳曾奏催為舉行大婚措辦銀兩,皇帝還下旨:「著該部火速挪借。」

其中光是未來皇后的珠冠、禮冠、常冠三項開支,就花了四萬兩銀子。那一陣子,正碰上左良玉起兵,風聲很緊,但籌備大婚的事一直沒有停止。可眼下,忽然傳旨將淑女放回家去,事情看來就決不是那麼簡單。「啊,莫非皇上已經灰心絕望,決定仿效大行皇帝的榜樣,一死以殉社稷?」這個念頭一閃現,錢謙益頓時變得十分緊張,有片刻工夫,他再也坐不住,身不由己地離開了椅子,開始倒背著手,在書房裡急促地徘徊起來。

的確,早在三天前的清議堂會議上,錢謙益已經估計到,擺在南京朝廷面前只有三種選擇——抗戰、投降、逃走。但對於其中各自的含義和後果,當時他還來不及深入思索。甚至在趙之龍提出投降的主張之後,錢謙益仍舊沒有認真琢磨。可是眼下不同了,弘光皇帝一直沒有對投降的主張表示支持,但也沒有全力備戰;從直至今天,仍舊召集戲班子人宮演戲的舉動來看,似乎也不大像要棄城出逃。那麼說不定就是打算一死殉國。如果真的出現這種事態,錢謙益作為大臣,照理也應當跟著殉節。這樣做,自然不失壯烈忠勇,而且必定會贏得世人的稱頌。但自己是錢氏本支的惟一傳人,家中還有一份產業,身邊還有一位如花似玉的愛妾柳如是。

這些都使錢謙益不能斷然捨棄。何況潛心苦學了大半輩子,積下了一身學識,還未能得到充分發揮。特別是自己平生有一個最大的宿願:打算編著一部明朝的歷史。為此他已經收集了大量資料,自信一旦編成,定能留名千古。如果在這當口死掉了,實在是難以瞑目。嗯,如非萬不得已,看來最好能夠不死!那麼逃走呢?譬如說躲藏起來,待機而動;或者從此歸隱田園,不問世事。看來,那也不是辦法。

別說自己身為大臣,當皇帝還守在京城時,不能私自逃走。即使真的逃了出去,待到清朝取得南京,進而舉中國而有之的時候,自己其實也無處可躲。何況以自己的身份名望,也一定會被千方百計搜尋出來。如果「死」和「走」都辦不到的話,那麼剩下的選擇,似乎就只有投降。說到投降,在別人看來是否易於接受且不管,至於錢謙益,卻分明感到一種出自本能的厭惡和恐懼。事實上,如果他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或者是一個不知禮義的武夫,那麼投降是容易的。然而他偏偏不幸而成了一位朝野矚目的元老重臣,一位文壇中享有盛名的領袖。一旦變節投降,他絕對逃不過苛刻的公論和無情的史筆。甚至千載之後,仍舊會受到後人的指責和唾罵。這正是錢謙益所擔心、懼怕,無法坦然置之的。

他在窗前停了下來。外邊雖然沒再下雨,但仍舊陰霾密布。

才交申時,天色已經一片昏黑。這種景況,從三天前起就是如此。

加上大風一直刮個不停,使整個天空被翻滾而過的烏雲遮蓋著,一天到晚陰陰沉沉的,有時大白天也得點上燈燭。看起來,彷彿連上蒼也為即將臨頭的亡國大禍,感到愁慘和恐慌。「啊,或者皇上並非打算殉國,而是準備投降呢?是的,這決非不可能,甚至可以說,這才更符合他的秉性!其實,即使皇上與老馬已經定策向清朝行『款』,事情也必定是秘密進行,不會讓我們知道。當然,要是皇上決定了,我們做臣子的就只有服從。即使後人要責怪,也責怪不到我的頭上。因為並不是我願意這麼做!」由於忽然發現了一條擺脫困境的可能出路,錢謙益頓時覺得心定了一點,甚至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寬慰。於是開始集中精神,沿著這條思路琢磨下去。

他想到,雖然是跟著皇帝投降,但一旦投降了之後,便不可能再仰仗皇帝的庇護,必須自謀安身自保之道。這就得設法結納徵服者當中的有力人物。為此,送禮和花錢又是絕對少不了的。倒是自己去年為謀求復出起用,幾乎把家中全部積蓄都掏空了。來到南京之後,雖然想方設法地搜刮,多少弄回了一點,畢竟為時尚短,所得有限.但也顧不得許多了。「哎,與其臨渴而掘井,不如未雨而綢繆,還是及早打點為好!」

這麼拿定主意,錢謙益就來了精神,回過頭去,興沖沖地叫:「李寶!」

等僕人應聲出現,他就吩咐傳話進去,讓柳夫人趕緊把一應財物打點歸攏一下,但不要裝箱打包,待他回來,自有區處。李寶應諾退出之後,錢謙益也匆匆出門,會同太監田成、李永芳等人,前往經廠,把發放淑女的事辦理完畢,然後立即趕回衙門,換過便服,就徑直向內宅走去。

已是盛暑的天氣,要在往年,早就熱得令人坐卧不寧。這些天不是下雨就是颳風,反倒變得好過一些。然而,這小半天,外面的風住了,屋子裡便陡然燠熱起來。

錢謙益滿心想著,此刻柳如是必定正按照他的吩咐,在上房裡忙得額角見汗。然而,當他踏進起居室時,卻發現裡面靜悄悄的,連個人影也沒有。他不禁微微一怔,趕緊走向右邊的寢室,一把撩開帘子,這才看清了:原來他那位嬌小玲瓏的侍妾,只穿著一件極薄的、半透明的蕉布褻衣,半側著身子,躺在垂著碧紗帳子的涼榻上。

在旁邊一盞斗色晶燈的映照下,豐潤的肌體和大紅抹胸隱約可見。她彷彿沒有聽見丈夫的腳步聲,依然曲著一隻雪藕般的美麗胳臂,用五根指甲上塗了蔻丹的手指,捏著一柄淡翠色的團扇,輕輕地蓋住了臉龐,枕畔只露出一頭烏雲般的豐厚秀髮。

也許被這驀然映入眼中的美妙圖景所打動,雖然瞥見、丫環紅情手裡端著一隻水盤,正從屏風後轉出來,錢謙益卻搖一搖手,示意她不要聲張,然後放輕腳步,走近涼榻,目不轉睛地欣賞著侍妾的睡態;一股比過去更加強烈的不勝愛憐的感覺從心底里升騰起來,頃刻間漲滿了他的心胸。「啊,僅僅是為了她,我也不能就這樣去死!」他不舍地、執著地想。這當兒,紅情已經把一張坐墩移到榻旁,於是錢謙益也就先坐下來,然後伸出手去,在侍妾的胳臂上輕輕拍了拍,打算問一問,為什麼還不動手打點財物。然而,柳如是仍舊一動不動,對丈夫的到來,似乎毫無知覺。

看見侍妾這樣子,錢謙益心中不由得犯了疑,因為柳如是沒有按照自己的吩咐去做,顯見是事出有因。以她的秉性,絕不會在對自己說清楚之前,就安然睡去。

因此,她此刻更有可能是在賭氣。

「嗯,適才出什麼事了么?」錢謙益皺起眉頭,回頭問紅情。

「沒、沒出什麼事呀!」大約看見主人神氣不善,紅情顯得有點慌張。

「那麼,有什麼人來過沒有?」

「人?哦,適才惠姑娘和卞姑娘來過,坐了不大一會,就去了。」

「嗯,她們說了些什麼話?」

「哦,她們說、說、說韃子兵要打來了,城裡好多人都打算逃難,亂得很。」

「還有呢?」

「沒、沒有了!」

錢謙益不再問了。不錯,近一個多月來,他確實對柳如是隱瞞了時局的許多變故,像左良玉興兵東下、揚州失守,以及最近的清議堂會議等等,他都沒有透露,為的是免得她擔驚受怕。「嗯,她跟了我這些年,大約最得意也就是這一段日子了,那麼就讓她盡情快活幾天吧!」憂急之餘,他不止一次地想。沒料到,一番良苦用心,卻被惠香和卞賽賽一下子給揭破了。

「哎,你又何必生氣?這不,我也正打算同你商量呢!」弄清了侍妾賭氣的原因,錢謙益就把臉重新轉向涼榻,連哄帶解釋地說,「外間的情形確實有點不好,北兵要打來也是真的。不過皇上還守在城裡,馬瑤草前日召集文武大臣到清議堂去會商,看樣子要對北兵行款,若此舉得成,今後這官還是有得做的,不過少不得又要有些花費。所以我才命李寶來傳話,請夫人把手中的積蓄打點一下,也好心中有個數兒,不致到時手忙腳亂。」

儘管他這麼解釋了,柳如是依舊躺在那裡,紋絲不動,就像壓根兒沒有聽到。

看見侍妾執拗的樣子,錢謙益不由得皺了皺眉毛,稍稍提高了聲音,催促說:「嗯,別盡躺著了,北兵不定早晚就到。快點起來一道打點。」

「打點什麼呀,沒有!」柳如是終於說話了。但隔著一柄團扇,暫時還看不清她的表情。

「怎麼會沒有?才只大半年問,太多自然說不上,但好歹總還有一點,我記得……」「說沒有,就是沒有。誰還騙你不成!」

「沒、沒有?那——那怎麼會?」

錢謙益眨眨眼睛,有一點氣急。無疑,以柳如是心高氣傲的脾性,對於自己有意向她隱瞞外間的局勢,自然會大不高興。可是,剛才自己不是都給她說清楚了么?

眼下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當口,她還只顧逞意氣、鬧彆扭,這可就未免太過分。何況,別的錢謙益不知道,但前些日子不歇地接待前來走門道、求官職的貢生,各式禮物收下了不少,當時他都吩咐送到內宅去交柳如是打點收拾。

誰知,如今侍妾竟一口推個乾淨!錢謙益有點著惱了。不過,當視線落到對方那袒露在褻衣下的光潔脊背,以及那深陷的、正美妙地扭轉著的腰眼窩上時,他的心又不由得軟了下來,於是撩起碧紗帳,坐到涼榻上,輕輕拍撫著侍妾,半勸半哄地說:「哎,別耍孩子脾氣了,快點起來,幫為夫打點一下,看看都有些什麼東西。

打點清楚了,心中也好踏實點兒呀!」

一邊說著,他那隻青筋暴露的、長著老人斑的右手,就一邊順著柳如是的腋窩伸過去。不料,卻「啪」的一聲,被柳如是狠狠打了回來。

「討厭!我說了,沒有,沒有,沒有!你聽見沒有?」她尖聲地叫,使勁蹬著小腳兒。

錢謙益錯愕了一下,那張黝黑的、長著一部花白鬍子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你說沒有,那麼,你說,東西和銀子都到哪兒去了?說呀!」由於柳如是在這當口上所表現出來的刁蠻和任性,實在過於沒有道理,錢謙益當真冒火了,語氣也陡然凌厲起來。

然而,柳如是毫不示弱,她一翻身坐起來,臉蛋漲得通紅,圓睜著兩眼,激怒地嚷:「到哪兒去了?告訴你,吃啦,花啦,被我偷啦,遭強盜搶啦!這成了吧!」

這又是錢謙益始料不及的回答。而且,這個嬌小女人發起怒來的氣焰是如此兇猛逼人,競把錢謙益嚇得一下子站離了涼榻,張皇失措地倒退兩步。不過,當弄清對方顯見是成心無理取鬧時,他的怒火就被煽得更加熾旺,不可抑制了。

「好嘛,這裡既然什麼都沒有,那麼你就給我回常熟去,賣田,賣地,賣房子!

也要把錢湊足,給我送來!」

「成啊,你要賣,只管賣好了!」柳如是也一下子跳到地上來,光著兩隻小腳,三步兩步跨到花梨木書案前,伸手抓過一隻古玉簪瓶,「啪」地摔在地上;又抓起一把雞素茶壺,也使勁摔個粉碎;隨即雙手揪著褻衣的前襟,往兩邊「嗤」地一撕,高高挺著胸脯,眼睛里湧出淚水,悲愴地嚷:「賣吧,都賣了吧!也不必回常熟,明日就喚人牙子來,把我也賣了去!你不就是想弄錢,再買一個官么?把我賣了,你就有錢去送給韃子,也有官做了!你賣不賣?啊,你賣不賣!」

經過近四年的相處,錢謙益對如夫人的脾性,雖然已經摸清了不少,但仍舊萬萬想不到,她爆發起來,會是這種不顧死活的模樣。

他當真給嚇住了,大瞪著驚惶的眼睛,不認識似地望著淚流滿面的柳如是;隨後就低下頭,皺緊了眉毛,一聲不響地坐回那張四開光的坐墩上。

黃宗羲盤起雙腿,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土炕上,背脊緊貼著牆壁,默默地望著牢房的木柵欄外那被一夜的狂風暴雨弄得積水橫流的過道。他望得那樣專註、那樣長久,以至同牢的兩位社友——陳貞慧和顧杲正在旁邊不停地說話,也沒能使他轉移注意力。

其實,過道上也沒有什麼可看。那只是一條狹窄的、又破又爛的過道。五尺開外,就是黑森森的高峻獄牆。由於陽光終年照射不到,牆根下連雜草都不來落腳,只有一些耐陰的苔蘚,在上面點綴出一些斑駁的暗綠色彩。過道的表面,布滿了歪斜斷裂的磚塊,長年以來,已被踩踏得坑坑窪窪。不過此刻,這些磚塊和坑坑窪窪都被淹沒在混濁的積雨之下,使過道反而顯得平整了。如果不是此刻水面上正漂浮著一隻淹死了的老鼠,它甚至可能變得漂亮光鮮起來。然而,這隻死老鼠破壞了一切。它使人感到恐怖和厭惡,並重新想起了污穢、黑暗和死亡。

現在,吸引了黃宗羲注意力的,就是這隻死老鼠。這是一隻巨大的、長滿了粗硬黑毛的老鼠。它的身體已經異樣地膨脹,肚皮也朝上翻了過來。背部和半個腦袋浸在水裡,高豎著四條僵直的腿。

長而尖的、長著幾根鬍鬚的嘴巴,猙獰地張開著,露出了一口尖利的牙齒。由於對這一類東西十分討厭,過去黃宗羲從來沒有如此仔細地注視過一隻老鼠。即使碰上家人捕殺到,他也總是吩咐立即弄走,懶得去察看。但是,也許對死亡的威脅有了更切身的體會的緣故,這隻殞命於對它們來說,算得上一場滔天洪水中的生物,卻強烈地吸引了黃宗羲。「是的,聽說這種東西刁鑽異常,而且懂得水性,但竟也逃不脫這一場劫難!那麼,它到底是怎麼死的呢?

是死於飢疲無力,死於外力的襲擊,還是死於同類相殘?看來已經無從知道。

只有一點實實在在,就是它死了!不錯,一切都逃不出一個死,不管善類也罷,鼠輩也罷,好死也罷,橫死也罷,到了大限來臨之際,誰也逃脫不掉!所以,這一次我即使死了,也沒有什麼,惟一感到不忿的是,竟然死在那些鼠輩之前,未能親眼看見他們的下場!跋氳秸庵幀背溝住暗摹筆О堋埃譜隰司透械轎薇鵲耐純啵諦姆路鴇灰恢煥κ咕⒕境蹲潘頻模源埠浜渥饗臁N說摯拐庵滯蝗縉淅吹募ざ加映ぞ玫囟⒆爬畏客獾哪侵凰覽鮮螅⑶野閹胂蟪晌硎坑ⅰ⑷畲箢瘛⒘蹩漬選⒄漚蕁⒀釵⒗鈁礎⒄潘鎿瘢約捌淥恍筆蟊病啊笆塹模薔霾換岬玫膠盟潰霾唬彼錘吹亍⒛D:匕參孔約核怠?正在神思恍惚之際,忽然發現,牢房外的那隻死老鼠,竟然活動起來,四隻毛茸茸的爪子動呀動的,一下子翻轉身來,抬起醜陋的腦袋,一雙眼睛也開始滴溜溜地轉動著,發出賊忒忒的凶光。它先在水面上飛快地遊動,顯得傲慢而得意。當發現黃宗羲之後,它就發出一陣巨大的、尖利的狂叫,猛撲過來,把牢房的柵欄撞得砰砰作響。黃宗羲大吃一驚,趕緊跳起來。這時,欄柵已被那隻變得無比巨大、又無比猙獰的老鼠沖塌了,洪水隨之涌了進來,眨眼之間就把黃宗羲逼進漩渦之中。黃宗羲立腳不住,只得隨波逐流地漂浮,昏昏沉沉地來到一個孤島,他奮力游過去,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同時聽見一聲凄慘的呼叫。他覺得聲音很熟悉,便尋找過去,忽然發現島上的樹林里吊著幾具屍體,依稀就是三年前,他同方以智上京途中遇到的那幾具。他正想走開,忽然又聽見嬰兒的哭聲,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懷裡抱著一個剛滿周歲的嬰兒。「咦,你怎麼會在這裡?」他認出那是他的侍妾周氏,不由驚喜地問。可是周氏不說話,只是指著上面要他瞧。他回過頭去,看見的仍舊是那幾具屍體。忽然,他辨認出,原來不是三年前遇到的那幾具。上面吊著的,竟然是他的母親姚夫人,以及他的弟弟、弟婦們。而且,他們也沒有死,只是雙手反剪著,給吊到了樹上。他連忙爬到樹上去,打算解救他們。誰知用來捆縛他的家人的不是繩子,而是一條條的活蛇。看見他爬上來,那些蛇一邊更緊地收縮身子,一邊向他抬起了三角形的腦袋,威脅地閃著赤紅而分叉的信子。黃宗羲又驚又急。他不顧一切地抓住其中一條,使勁地拽,卻反而被蛇纏住了胳臂。他只好撒手,誰知那條蛇卻越纏越緊,還一個勁兒把他往回拖。黃宗羲奮力掙扎,正在危急之際,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在頭頂上叫:「太沖,太沖!你醒醒,快醒醒!」

他仰臉望去,意外地發現了陳貞慧的臉,還有顧杲、黃宗會,正在使勁拽他的胳膊——顯然,剛才是做了一個夢。

「哎,太沖,快起來!情勢變了,我們得趕緊走!」顧杲既緊張,又興奮地說。

「北兵已經壓境,皇上於昨夜二鼓出狩了。馬瑤草、阮圓海今晨亦俱已逃出留都。」大約看見黃宗羲還在發獃,陳貞慧神色沉重地解釋說。

黃宗羲仍舊沒有聽明白。他遲遲疑疑地問:「這話可是真的?

兄、兄等怎麼知道?「

「大哥,滿城都這等傳說呢!」黃宗會接上來說,「所以小弟才即時趕來。適才路過西華門,看見宮門大開著,把門的兵都走了個空,好多人圍在那裡抄搶馬閣老的家。還有到大內里去搶的,什麼布匹、米豆、金銀、珍寶,還有刀槍弓箭,一起一起地往外搬,也無人制止,全亂了套了!小弟到了監門,見無人把守,大著膽子走進來,才知道守監的全都走了,只剩下一個看守,是往日探監時認得的,也正待要走。他把鎖匙朝小弟一丟,說:」放你家朋友一條生路,快走快走!虼耍〉懿諾靡越礎盎譜諢崧蘩錇捺碌鞀勾蛩闥迪氯ィ歲餃醇輩豢贍偷卮蚨纖擔骸鞍ィ謝俺鋈ピ偎擔用簦】熳擼彼底牛廢蟯庾呷ァ?也就是到了此刻,黃宗羲才明白過來。「啊,這麼說,當真完了,全完了!」

有片刻工夫,他心裡變得亂糟糟的。可是,情勢已經不容他再細想。於是他慌裡慌張地跳下土炕,趿上鞋子,由黃宗會攙扶著,往外走去。

這時,其他幾個牢房大約得到了陳貞慧傳去的鑰匙,也已經柵門大開,裡面的犯人全都亂紛紛地往外走。黃宗羲緊緊跟著顧、陳二人,從積水的過道蹬過去。出了獄門,書童黃安和另一名長班,以及顧杲的僕人已經提著行李,在外面守候著,惟獨陳貞慧的僕人尚未趕來。大家也顧不了許多,只管加快腳步,一窩蜂地向大街走去。果然,觸目所見,已經是一片大難臨頭、雞飛狗走的混亂景象,兩旁的店鋪,全都關門閉戶,街道之上,往來著一起又一起神情緊張的居民,還夾雜著一隊又一隊滿載著箱籠行李,匆匆而過的轎、車、騾、馬。平日滿城可見的巡邏兵校,這會兒全都銷聲匿跡。倒是各處街頭巷口的木柵旁,出現好些聯防自守的平民百姓,手執刀棒擺出如臨大敵的樣子。

黃宗羲懷著緊張又慌亂的心情,東張西望地跟著大家往前走。

現在情況已經更清楚:隨著朝廷的解體,城中的治安看來也陷於癱瘓的狀態。

在這種情勢下,南京城已沒有同強大的清軍抗衡的力量。它的陷落已經成為不可避免。「啊,這一切難道是真的?來得這樣快,這樣突然!才只一年的工夫,江南又完了!啊,僅僅一年!

這到底是為什麼?怎麼會這樣子?今後該怎麼辦?啊,怎麼辦?!盎譜隰艘槐呋肷矸⒍兜刈咦牛槐叻錘吹剜暈省T轎剩驕醯每志濉⒃┛唷⒚H弧S氪送保獎叩奶粞ㄈ聰窶薅聳媧蠊模桓鼉⒍睾浜渥饗臁I磣酉旅嫻牧教跬齲蚍路鶚チ酥髟祝還芤桓鼉⒍贗奧醯奧酢鋇膠妥咴誶巴返娜俗擦艘幌攏瘧灸艿贗W×私挪健?「事不宜遲,須得趕快出城!否則北兵一到,我輩俱成瓮中之鱉!」陳貞慧轉過身來,果斷地說。

「不錯,眼下惟有逃走……」黃宗羲遲鈍而絕望地想,驀地,他清醒過來。

「不,弟要先上西華門瞧瞧去!」他衝口而出地說,同時感到自己的牙齒因極度憤恨而格格作響。

「怎麼?」

「弘光逃了,馬瑤草也逃了。聽說百姓在抄搶姓馬的家。這個權奸狗賊,終於也有今日!我得親眼瞧一瞧!」

顧杲本來已經同意立即出城,被他一言提醒,頓時也激動起來:「對,是得瞧瞧去!走!」

陳貞慧看來有點遲疑,但終於沒有反對。黃宗會自然是聽兄長的。於是一行人便沿著大街,匆匆向西走去。

這當兒,已經是晌午時分,街道上的情形更加混亂。那些肩挑手提、拖男帶女的百姓愈來愈多,不斷地從東、北兩個方向擁來,自然都是打算逃往城外避難的,但也有不少又從南邊倒回來,說是聞得北兵沒有過江,甚至揚州也尚未失守,沒有逃走的必要。於是使得打算出城的人們茫然不知所措,紛紛停下來,圍著他們打聽。

自然,也有許多不相信的,依舊向前走去。然而,不久又傳來一個消息,說馬士英麾下的貴州兵,正在通濟門外搶劫殺人。提督京營的趙之龍已經發出命令,要求居民協力擒剿。如今通濟門已經關閉。

那一帶的大街小巷正在擊鼓鳴金,喊打喊殺,去不得了。於是打算往南去的難民又紛紛折而向西。這一進一退,街道上就更加擁擠。

黃宗羲等一行人只好側著身子,在人叢中魚貫穿行。好不容易來到宮城西側的復呈橋附近,發現前面的人群愈形密集,而且多數都站著不動,正在那裡一邊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一邊伸長脖子朝西邊的大路上張望,彷彿在等待什麼。黃宗羲因為急於趕路,也不理會,率先擠過去。誰知,前頭忽然「哄」的一聲,人們紛紛向後倒退,反而把他們壓了回來。接著,就聽見好幾個聲音在叫:「太子來了,太子來了!快快迎接太子!」

黃宗羲吃了一驚,連忙回頭問:「他們說什麼?太子來了?」

看見跟在後面的陳貞慧肯定地點點頭,他就「氨的一聲,頓時緊張起來。事實上,儘管前一陣子,朝廷再三頒示文告,列舉種種理由,說明太子是王之明所假冒,但是黃宗羲卻同當時大多數士民一樣,認定太子是真的,只不過弘光皇帝和馬、阮之流害怕危及自身的地位,才不顧事實,強行否認。對於這種喪心病狂的罪惡行徑,黃宗羲心中始終懷著不忿。所以,一旦聽說太子來了,他就止不住情懷激動,使勁擠上前去,希望看個究竟。

站在前面的人已經紛紛跪到地上,準備迎接。黃宗羲身不由己,也跪了下來,卻仍舊直起身子,睜大眼睛,朝西張望。起初,他不知道太子是出於什麼原因,以及由什麼人送來,因而把排場設想得很大。所以,當他越過跪在前面的人群的頭頂,看見有一群平民百姓——大約有一二百人,簇擁著一個騎馬的年輕人,鬧哄哄地走在人們讓出來的街道當中時,他還覺得那群人應當趕緊迴避,以免干犯了太子的車駕。然而,出乎意料,周圍的人竟然一齊發出狂熱的歡呼:「萬歲!」

「啊,莫非那就是太子?」黃宗羲驚異地想。不過,隨即他就想起:「嗯,聽說太子一直給關在中城的兵馬司獄中。那麼說,這一次他竟是被士民們搶出來的了?」

由於發現近兩個月來,他同社友們積極奔走,一心謀求的局面終於出現,黃宗羲不禁大為激動。因此,當太子進入了西華門,跪地迎接的士民也紛紛站起來,一窩蜂跟在後面的時候,他也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打算跟上前去。不料,卻被人從後面一把拖住了。

「太沖,你要做什麼?」陳貞慧望著他,問。

「弘光那昏君走了。如今該當太子即位。我輩正應前往擁戴,以定人心,禦敵寇,衛留都,保江南!」黃宗羲大聲回答。由於興奮,他的一雙眼睛閃閃發光。

「可是,眼下強寇壓境,軍心已亂,當道者又意向莫測,太子畢竟身份未明,倉促擁立,便能號召天下么?「陳貞慧冷靜地表示異議。

「那麼,當此國難臨頭之際,莫非我輩也學那昏君、權奸的樣,抱頭鼠竄不成!」

黃宗羲激烈地大嚷。

陳貞慧搖搖頭:「話不是這等說。我輩眼下只是一介布衣,尚未能過問大政。

或留或走,於大局俱無甚大礙。我等被逮一月有餘,令堂大人在家必已聞訊,日夜憂心。如今幸得脫死,正應先返家探視,以慰慈懷。設若留都得太子之立而定,我輩再來效力不遲。若然留都終竟不守……」「那又如何?」

「那就憑藉江南廣大腹地,與虜周旋到底,決不做失節辱身之人!」

由於陳貞慧這最後一句話,是捏緊了拳頭,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雙眼睛也因此炯炯地發出堅毅的光芒,所以自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凜然氣概。顧杲沉思地點著頭。

於是,黃宗羲也不再堅持,轉過身,同社友們一道,朝原路走回去。

一個時辰之後,他們已經出了南京,行進在歸家的旅途上了。

雖然一部分士民狂熱地要求擁立太子,但是,還留在城中的文武大臣們,對這件事卻十分猶疑,誰都不敢出面承當責任。這除了因為太子的身份尚難以證實之外,還考慮到弘光皇帝雖然「出狩」,但還活著,萬一去而復回,局面就會變得十分難辦。當然,他們最擔心的其實還是正在向南京日益逼近的清國大軍。他們連弘光皇帝也一直拒不承認,並把討伐「僭立」,作為興兵南下的借口。如果在弘光皇帝逃走了之後,匆匆再立一個新君,就必然會被對方看作是一種挑釁,到頭來恐怕連交涉投降都有困難。所以,到了五月十三日,當趙之龍在一次臨時召集的會議上,指出了這個危險的時候,文武大臣們全都表示同意。於是,自那以後,各衙門張貼安民告示時,都只說守城,隻字不提擁立新君的事。自然,也有那麼幾名秀才,還不知趣,冒冒失失地去見趙之龍,要求從速奉請太子即位。結果被趙之龍喝令當場拿下,推出斬首。這麼一來,南京的投降,便成了定局。

對於這個決定,錢謙益不僅沒有表示反對,還在十三日的會議上,毫不推辭地把起草降表的差事,承當下來。

眼下已經是五月十四日。昨天,他連家也未回,就在中軍都督府里,連夜起草了一份降表。今天早上,又會同次輔王鐸、蔡奕琚左都御史李沾、唐濟世等人,推敲斟酌了一番。改定之後,他們就立即交給京營提督趙之龍,請他派人出城,送往清軍營中。接下來,幾個人又商量了一通將來迎降時的做法。看見時已近午,錢謙益便乾脆同大家一起,在中軍都督府中用過膳,然後才匆匆趕回家裡去。

才停了兩天的雨,又紛紛揚揚地下起來。密集的雨點打得轎頂沙沙作響。這聲音使錢謙益感到頗不舒服,彷彿有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固執地盤旋在他的頭頂上,不斷地向他訴說亡國的冤苦似的。為了擺脫這種令人心煩的感覺,他微微掀開了轎簾,去看外間的動靜。他發現,洪武門外一帶的大街上,肩挑手提,拖男帶女的逃亡人流仍舊絡繹不絕,其中也有官紳人家,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而街道旁那些大門緊閉的房舍,有不少已經貼出了黃紙,上面赫然寫著「大清順民」的字樣。有些人家的門前,甚至擺出了拜迎的香案。錢謙益明白,那是趙之龍下了命令的緣故。

不過由於為時尚早,那些香案上眼下還空無一物,也沒有人看管。只有一陣一陣的飛雨,在上了黑漆的桌面上濺擊出許多白色的水花……回到衙門,出於一種周到的考慮,錢謙益首先看一看門上貼出了黃紙沒有。發現門扇上空空如也,他就有點不悅。等轎子在轎廳里停下,他一步跨出去,對迎出來的顧苓劈頭就問:「嗯,怎麼門上還不貼紙?」「啟稟老師,因老師出外未歸,弟子尚有待示下,故未敢妄動。」

「等什麼,快貼上!你不見滿城都貼了么!」

這樣說完之後,錢謙益就徑直往裡走去。顧苓緊跟上來,急急稟告說:「老師,刑部高大人已經自荊另外,吏部張大人昨夜也自盡於雞鳴寺。適才這兩家都著人前來報喪。如何復他,請老師示下。」

刑部高大人是指刑部尚書高倬,吏部張大人是指吏部尚書張捷。這兩人平日都依附馬士英,得任高官。其中張捷還是「逆案」中人,他的起用,則是錢謙益出面保薦的結果。當時,輿論對此很非議了一陣。

沒想到這兩人如此忠烈,競自殺殉國。錢謙益驚愕之餘,頗受觸動。

「自盡了么?嗯,死得好,死得好!」他喃喃地說,沒停止腳步,也沒有指示該怎樣回復。

「稟老師,兵科的吳老爺求見,現在花廳里等候。」顧苓又說,同時把一份拜帖遞了過來。

錢謙益倒沒想到這會兒還有人來候見,於是停下來,接過帖子。看見上面寫著「眷晚生吳適拜」的字樣,他心想:「這吳適因為彈劾馬瑤草的私黨方國安,已於上月被蔡閣老論罪下獄,如何能來拜我?嗯,是了,眼下已是獄禁盡弛,他想必是逃出來的!」

一邊想,他一邊倒背著手,沉吟著,在原地轉了一個圈子,隨即站住,目光閃閃地望著學生說:「哎,我這會不得空,不見了。你去對他說,此間已是留不得了,可速往浙中,擇主擁戴,以圖恢復,是為上策!」

說完,他就把拜帖交還顧苓,迅速轉過身,向內宅走去。

錢謙益走進私衙。迴廊外,成串的積雨順著瓦檐流淌下來,看上去,就像掛了一道珠簾。透過「珠簾」,可以看見濕漉漉的、飄滿落葉的天井,和朦朧在雨幕中的堂屋。「不錯,我沒有勸他跟我一道投降,也不希望他投降!因為處在我的地位,投降是迫不得已,他的情形與我不同。要是我像他那樣子,原是不會投降的。只不知他是否領會我的深意。哎,要不是眼下沒空,或許我真該見他一見,把道理說得透徹一點,如今是辦不到了!不過,回復了那幾句話,有心的人自會仔細琢磨,並最終明白我的苦衷的!」這麼想著,錢謙益心中似乎踏實了一點,甚至獲得了某種安慰,於是加快腳步,一直走到上房裡。

踏入起居室,映人眼中的情景卻使他不由得一怔。平日放在里問的那些大箱子、小箱子,不知為什麼都給搬了出來,整整齊齊地堆疊著,佔了半爿屋子。當中的八仙桌和幾張椅子,也擺了好些包袱。有的包紮好了,有的還攤開著,露出裡面的金銀器皿和首飾珍玩之類。、丫環紅情正在旁邊守候著。看見錢謙益走進來,她就低頭垂手招呼說:「啊,老爺回來啦?」

「這——這是做什麼?」錢謙益疑惑地問。

紅情搖搖頭:「婢子不知。是夫人讓搬出來的。」

「那麼,夫人呢?」

「夫人——啊,夫人來了!」紅情一邊回答,一邊朝寢室轉過身子,並且恭順地微微低下了頭。

錢謙益回頭一看,發現柳如是正從寢室里走出來。今天,她似乎特意修飾了一下,髮髻的式樣也變得與過去不同。過去,她大都把頭髮像男子似的直梳上去,到頂心用金銀絲束住,梳成一個松鬢扁髻。要不,就是摹仿漢代的「墜馬髻」,將頭髮向上捲起,挽成一個大髻,垂於腦後。可眼下,她卻把頭髮向左右盤成圓形,留下兩小綹遮住了額角,兩鬢梳理得又勻薄,又輕盈,後面還拖出一根緞帶。眉毛也不再是以往的遠山式樣,而是描成兩道彎彎的新月眉。

這麼一改變,使她看上去顯得更年輕,更嬌嫩,平添了許多新鮮感。大約是看見丈夫疑惑的目光,柳如是走前來,淡淡一笑說:「相公日前命妾打點貢禮,妾一直拖著,不曾動手。昨天趁相公不在,才發了心,命他們都抬出來,清點了一遍,妾也不知道該送什麼才對。反正都在這兒了,相公就自己挑吧!」

錢謙益眨眨眼睛:「夫人是、是說……」柳如是點點頭:「這幾日,妾身細細想過了,相公也有相公的難處。若妾硬頂著,反倒像是我要逼相公怎麼樣似的,何苦呢!那麼,由著相公的心思去辦就是!」

自從初十那天,夫婦二人為打點財物的事鬧了一場大彆扭之後,幾天來,錢謙益雖然屢次三番地試圖和解,柳如是的態度卻依然如故,弄得錢謙益束手無策。事實上,對錢謙益來說,設法保存身家性命固然十分要緊,但同時他又不能少了柳如是這個女人。

如果從此失去了柳如是的歡心,他即使活下來,日子也將過得了無意趣。眼下弘光皇帝已經出走,而向清軍獻城投降一事,在他們這伙大臣的主持下,也成了定局。但是,這件事到底該怎樣向柳如是去說,才能讓這個倔強的女人接受,這一點,甚至直到踏入起居室的一刻,錢謙益仍舊心中無數。所以,忽然聽柳如是這麼說,他的眼睛不由得睜大了,一陣意外的狂喜頃刻漲滿了他的心胸,隨即又擴展到全身。

他「氨的一聲,一步跨前去,忘形地捉住了侍妾的手,興奮地問:「那麼,夫人終於想明白了?好,好!夫人真不愧是我的知己!」

看見柳如是苦澀地一笑,沒有做聲,他就把她的手握得更緊,打算再說上一番感激的話。然而,就在這時,丫環綠意走進來傳話說:「提督京營的趙老爺派人來了,要見老爺。」

錢謙益微一錯愕,隨即知道是為的投降的事。他仍舊躊躇地望著柳如是,再三叮囑她就在這裡等著,然後才離開上房,匆匆迎出外堂去。

來人是趙之龍手下的一名親信幕僚。據他說,目前局勢進展很急,據派往城外同清軍交涉聯絡的人回報,清軍的意思是定於明天進城,不許再拖延。趙之龍已經答應,因此特來通知錢謙益,於明天一早到正陽門外去,同文武百官聚齊,前往郊外去迎接清軍進城。那幕僚還說,目前清軍的統帥是豫王多鐸。我方使者到了那裡之後,頗受禮遇,還獲賜蟒衣滿帽。錢謙益聽了,愈加放下心來。

送走了客人之後,他又回到內宅,同柳如是一起商量,並從收藏的玩物中,認真挑選了一批禮品,準備一旦需要,就給新主子送去。

忙完這一切之後,已經時近傍晚。夫婦兩人用過膳,便回到寢室中。也許因為終於想通了的緣故,加上有意補償一下近幾天來對丈夫的冷落,柳如是一改舊態,表現得既溫婉又順從,甚至可以說相當體貼。至於錢謙益,因為總算放下了近十天來使他心力交瘁的一件大事,更有一種解脫般的輕鬆。所以,當兩人懷著對對方更深的愛憐,度過了少有的甜美融洽的歡娛一刻之後,錢謙益很快就酣然睡去……這一覺睡得少有的沉穩。當錢謙益醒來時,窗紙已經微微泛白。他習慣地伸手向身邊摸了一下,卻摸了個空,不禁有點奇怪,以為侍妾已經起床,到屏風後面凈手去了,便輕輕地叫喚:「夫人,夫人!」『連叫幾聲,沒有回應。錢謙益愈迦納悶,翻身坐起來,四面張望了一下,只見寢室里空空的,只有一盞長明燈,在桌子上散發出昏黃的光。借著燈光,他發現柳如是放在床前的一雙紅繡鞋兒也不見了。

錢謙益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大聲呼喚:「紅情,紅情!」

這一次有了動靜,紅情在外面答應一聲,接著就披散著頭髮,掩著衣襟,從屏門後轉了出來,睜大了惺忪的睡眼問:「是、是老爺呼喚婢子么?」

「夫人呢?到哪兒去了?」

也許主人的聲音顯得凌厲異常,紅情嚇得渾身一抖,一邊轉動著腦袋,朝屋子裡茫然打量,一邊戰戰兢兢地說:「婢、婢子睡、睡著了,不、不知道。」

「馬上去找!多叫上幾個人,分頭找!」

這麼厲聲吩咐之後,錢謙益就一把掀開夾被,隨手抓起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趿著鞋子,急急地走出外面去。

「哎,她到底上哪兒去了?這麼一大早,她去做什麼?她想做什麼?」

錢謙益一邊東張西望地沿著迴廊往前走,一邊神思恍惚地想。同時,心中的疑慮越來越大。如果說,昨天柳如是所表現出的種種溫順和體貼,都使他十分欣慰的話,那麼,此刻回想起來,感覺就有點變了。

他覺得侍妾那種不尋常的表現,分明包含著某種決絕的、可怕的東西。

「啊,她會不會……」這個念頭一閃現,錢謙益感到心頭彷彿被人狠狠擂了一拳,渾身的血液頓時狂奔亂竄起來。「啊,不,不能讓她那樣做!」他氣急敗壞地喊道,同時使勁地跺著腳,吼叫起來:「來人!快來人哪!」

隨著一陣乒乒乓乓的開門聲,七八個髮髻蓬鬆的女僕從各個方向奔了出來,在清晨的薄黯中一齊睜大驚惶的眼睛問:「老爺,有、有何呼喚?」

「夫人不在了,快快去找!」

女僕們顯然沒有聽明白,仍舊獃獃地站在原地。錢謙益頓時憤怒起來。他揮起巴掌,「啪」地打了站得最近的一個僕人一記耳光,再一次吼叫:「混賬東西,叫你們馬上給我去找夫人,夫人!聽明白了沒有?」

「啊,是,是,找夫人,找夫人!」女僕們連忙答應,遲遲疑疑地轉過身去。

就在這時,紅情的身影出現在迴廊上。

「稟、稟老爺,夫、夫人找、找到了!」

「啊,找到了!在哪裡?」錢謙益連忙追問。

「在、在後花園的水、水池子邊上。」

「為何不把她接回來?」

「夫人像、像、像是要……」

不等紅情「要」出個所以然來,錢謙益已經明白了:事情真的就是自己所預感的那樣!他頓時恐慌起來。雖然紅情接著又補充稟告,她已經叮囑綠意在那裡看著柳如是,以防不測,但錢謙益已經無心理會,馬上邁開大步,向紅情所說的地點趕去。

這當兒,東天才只露出一抹微明。後園里花草木石,還隱藏在沉沉的宿霧中。

雨已歇住了,就連沉默了多日的鳥雀,也開始發出了輕快的啼鳴。當錢謙益轉過一段復廊,來到「思霞館」之後,一眼就看見,在館前的水池旁邊,站立著一個熟悉的、俏生生的倩影。

她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裙,正扶著欄杆,微微低著頭,彷彿在凝神思索,又彷彿在打量池水的深淺。晨風吹動她的衣衫,整個身子都飄然欲舉。看樣子,她隨時都會奮身一躍,從此香消玉殞……錢謙益的心緊縮了。他不敢叫喊,恐怕驚動了她,即時發生不測。他蹬掉了鞋子,憑藉宿霧的隱蔽,躡手躡腳地挨近前去。直到走得近了,才輕輕地叫喚:「如是,如是!」

柳如是的肩背微微抖動了一下,迅速地轉過身來。當看清丈夫正站在眼前,她就沉下了臉。

「相公還來做什麼?」她冷冷地問。

「特請夫人回房。這兒風寒露重,站不得,會鬧病的。」錢謙益裝作不知道對方的意圖,體貼地賠笑說。

柳如是搖搖頭:「妾與相公塵緣已盡,今日該當永訣了。」

錢謙益的笑容僵住了。一剎那間,他喉頭髮緊,熱淚盈盈。

「啊,永訣?為什麼,為什麼?」他用帶哭的聲音問。

柳如是苦笑了一下:「人各有志,不能勉強。相公欲當清國之臣,妾身卻寧可做大明之鬼。所趨異途,所以惟有分手了。」

「這可不成,夫人不能拋下我!」錢謙益哀求地大聲說,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我、我不能沒有夫人!」

這時,紅情、綠意和其他幾個媽媽已經圍了上來。看見主人這樣子,她們也一齊跪下,幫著哀求:「是呀,夫人不能走,夫人千萬不能走!」

柳如是看看她們,又看看錢謙益,一言不發。隨後,她就突然轉過身,雙手撐著欄杆,縱身向池水中跳去。

一剎那間,錢謙益感到天地彷彿倒轉了過來,「完了!」他心中一涼,絕望地閉上眼睛。也就在此同時,紅情和另一名眼疾手快的僕婦,驚呼著向前撲了過去,從不同的方向緊緊地抱住了柳如是的雙腿。

柳如是奮力掙扎著,狂怒地尖叫著,又抓又踢,金釵掉了,髮髻也紛披下來。

「你們這樣,是沒有用的。」她冷冷地說,「今日不成,我還有明日;明日不成,還有後日。」

看到紅情等人把侍妾抱住,錢謙益的一顆心才又回到胸膛里,極度的驚悸使他的心靈受到強烈的震動。柳如是在生死榮辱的關頭,表現得如此果敢堅決,是他所萬萬沒有料到的。特別是論出身,她只是一名妓女,即使是嫁了自己,也不過是一名侍妾。對於國家社稷,她本來談不上要負什麼責任,卻竟然把操守名節看得如此重要。而自己作為明朝的大臣,反而一門心思覯顏求活,這確實不能不令錢謙益感到十分慚愧。更兼聯想到被目為「小人」的高倬、張捷,也居然能夠首先自盡殉國,錢謙益內心的慚愧,就變得更加強烈了。

「夫人,」他慢慢站起來,走上前去,低著頭說,「你的心意,為夫已經明了。

其實當此國破家亡之際,為夫又何嘗慳此一命?只是一死固然乾淨,其奈天下之事,尚須有人料理。據為夫預料,南都雖亡,但各地藩王俱在。今後義軍四起,勢在必然。我們又何不忍此須臾之死,以待有為呢!」

說完,他看看柳如是。見她沒有什麼表示,就又用莊嚴、激動的口氣說:「夫人如若未信,為夫可以指池為誓:今後若有昧心食言者,當如此水!」

雖然他這樣說了,柳如是仍舊沒有做聲。不過,錢謙益對侍妾脾性十分了解,明白她實際上已經默許。他總算放下心來,暗暗噓出一口氣,隨即想起:趙之龍昨午派來那位幕僚,曾經通知文武百官今天卯時到正陽門外會齊,以便舉行迎降儀式,這會兒應該打點出門了。他猶疑了一下,回頭招呼僕人,把自己剛才跑掉的一雙鞋子給撿回來,慢慢地穿上;然後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女僕們把柳如是扶回上房去。

這一次,柳如是沒有再抗拒。當紅情伸出手去攙扶時,她默默地轉過身,踏上了通向內宅的路徑。

錢謙益目不轉睛地望著。待到那一群女人轉過復廊,消失不見了之後,他又在原地徘徊了一下,這才抖擻起精神,默默地跟在後面。

這時,雖說已經天亮,但密布的雨雲卻使天地仍舊籠罩在沉沉的陰影之中。向東望去,一股朝霞正緩慢地、滯澀地冒出來,在天地交接之處不斷地堆積著,擴展著,看上去,就像一攤殷紅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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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門柳2:秋露危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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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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