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平靜的口吻,不變的表情,使黃宗羲仍舊捉摸不透老師的心思。但對方終於開了口,畢竟是一種轉機。於是,他再度激動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亢聲說:「老師!闖逆披猖,傾陷神京,戕害主上,凡我大明臣子,無不心目俱裂,血淚交進,恨不得生啖此賊,以泄不共戴天之憤!如今士民一聞噩耗,便齊集府前,足見人心未死,士氣可用。以弟子之見,何不從速縞素髮喪,檄召四方,揮戈北指,復君父之仇,定社稷之難。此今日之事也!伏乞先生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出當此責,則弟子幸甚,百姓幸甚,大明幸甚!」說罷,他把直裰的下擺猛地一撩,悲壯而又莊嚴地跪了下去。
在這一陣子對答當中,周圍的人們始終靜靜地聽著。黃宗羲的話,顯然道出了他們的共同心愿。所以,話音剛落,站在前排的一群縉紳首先齊聲附和說:「太沖先生所言甚是,敬請先生出任此責!」說著,他們也紛紛跪到地上。
「對,對,我等都願聽先生吩咐!」更多的人哄然地表示著。隨著此伏彼起的聲浪,人們整片整片地彎下腰去。轉眼之間,整個場子和兩邊的街道,便密密層層地跪了個滿。
劉宗周沒有立即答應。他慢慢地揉捏著垂到胸前的那部白鬍子,漸漸地,眼神變得果決、明亮起來。終於,他把手往下一放,用感激、洪亮的聲音說:「諸君以大義相責,令宗周甚為感愧!我身雖老,尚當先驅效死,定不負諸君之望!」
說完,他就轉過身,大步走進門裡去。過了片刻,當他重新走出來時,頭上已經裹起了一塊白布,肩上也多了一柄長矛。他對著大家把手一揮,大聲說:「列位,請隨老夫一起去面謁府尊王公!」
「好啊,我們都去!我們都去!走啊!」人們狂熱地歡呼起來。
於是大家紛紛站起身,擁擠著,招呼著,吵嚷著,一窩蜂地跟在劉宗周後面,朝著知府衙門的方向,亂鬨哄地走去。
「大哥,那麼,弟進京應考的事,可怎麼辦?」走出一段路之後,黃宗羲聽見一個惴惴不安的聲音問。
他微微一怔,回過頭去,這才發現,原來弟弟黃宗會一直跟在他的身後。在周圍狂熱的人流裹挾之下,這位新選貢生顯得那樣沮喪、惶惑,不知所措。他微弓著單弱的身子,驚詫地仰起了白凈的、敏感的臉,看上去,就像一隻被驅往屠場的絕望的羔羊……黃宗羲「嗯」了一聲,試圖說上幾句寬慰話。但是,遲疑了一下之後,一種冷酷的、陰暗的念頭便扼住了他,那樣有力,那樣沉重。
他於是重新扭過頭去,死死地盯著前方,並且咬緊了牙齒……五正當地方上的士民,因北京朝廷的覆滅而陷入悲痛和混亂之中的時候,在被稱為「留都」的南京城裡,卻已經為救亡圖存展開了緊張的活動。
局勢是如此嚴峻而又緊迫地擺在面前:對於仍舊矢志效忠大明王朝的那批留守大臣來說,如果不希望重蹈北京的覆轍,如果不甘心自己及其所代表的一群人的身家性命,被這場滔天而至的狂暴洪水所徹底葬送,那就必須設法憑藉江南這一片富庶的土地,迅速建立起一個新的、足以同強大的農民軍抗衡的政權。而其中,最重要的,是儘快從朱姓的皇族系統中,物色並推舉出一位合法的繼承者,一位象徵「正統」的新皇帝。
圍繞解決這件頭等大事的緊張活動,其實更早一些時候,就已經在具有決策權力的大臣圈子當中,秘密地醞釀和進行著了。譬如說,乘坐一頂四人抬的青縵官轎,由隨從簇擁著,從大中橋喝道而來的這位神情嚴肅的大臣——南京兵部右侍郎呂大器,就是奔走得最積極的人物之一。這位四川籍的東林派官員,是個短小精悍的人。
瘦削的、肌理緊湊的臉上,長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敏感而多骨的鼻子,配上經常緊抿著的嘴唇,以及小鏟子似的向前突出的下巴頦,使這張臉顯得既精明強幹,又執拗剛愎。他剛剛在頂頭上司——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的府邸里,參加了一次小範圍的秘密協商,同戶部尚書高弘圖、都察院右都御史張慎言、翰林院掌院詹事姜日廣等人,進行了一場艱難的、有時是情緒激動的辯論。因為記掛著有兩位關係密切的友人正在家裡等候消息,所以會議一散,他就匆匆趕了回來。
眼下,已經是四月下旬。天氣變得相當暖和。錦緞似的陽光從白雲浮蕩的藍天上飄灑下來,夾道的紅花綠樹,像在水中洗濯過一般耀眼、鮮明。號稱六朝金粉地的南京城,幾乎總是在這個時候開始它一年當中最歡樂迷人的遊冶季節。要在往常,秦淮河上必定已經浮蕩著許多遊船畫舫,清閑了一個冬春的茶社酒樓,也必定忙著重整旗鼓,精神抖擻地迎接來自四方八面的遊客。可是如今,由於北京陷落、皇上殉國的驚人消息,已經開始像瘟疫似的在民間迅速流傳,加上整座城市正處於緊急戒嚴的狀態,情況就明顯地變了樣子。雖然店鋪照舊開門營業,窮民百姓也照舊在為一天的衣食奔忙,可是,以往人們臉上那種嬉笑自若的表情消失了。一向熱鬧熙攘的大街,不知怎麼一下就冷清了許多。即便是碧波十里的秦淮河,也失卻了往日那種如火如荼的熱鬧和溫馨。倒是一隊又一隊全副武裝的官兵,不時在街道上巡邏而過,擺出如臨大敵的樣子,使市面人心,平添了一派緊張和驚恐。
呂大器在他的府邸前下了轎子,稍微站了一站,為的是整理一下弄亂了的衣袖。
然後,他對聞聲奔出來侍候的僕人們看也不看,就抿緊嘴唇,邁開急促而有力的步子,進了大門右側的一道小門,徑直朝宅內走去。
作為參與最高機密的一位大臣,呂大器目前所掌握的時局情報,較之一般官紳百姓,自然要來得具體而詳細。譬如,關於最重要的崇禎皇帝的殉國,據確實的消息,是在三月十九日的清晨。當時北京的外城和內城,在一日之內相繼被農民軍攻陷。得知大勢已去的崇禎皇帝,先把周皇后和袁貴妃召到乾清宮,用金杯置酒,與她們作最後訣別;又招呼太子和永、定二位王子來到御前,叮囑了一番,命心腹太監王之心把他們從速護送出宮,到國舅周奎家中暫時躲避。這之後,外間的情勢愈來愈緊迫,宮廷中的流血和死亡也開始了:首先是皇后在坤寧宮中自縊身死,接著是袁貴妃自殺未遂,被在旁監視的崇禎皇帝連砍數劍,終於得以殉節。同時被皇帝殺死的,還有好幾名曾蒙「恩幸」的妃子。不過,最悲慘的還是年僅十五歲的長公主。大約皇帝擔心城破之後,她會遭受「流賊」凌辱,所以特地著人召來,撫視了半天,長嘆說:「你為何生在我家?」末了,一咬牙,揮劍砍去。公主本能地用手擋架。結果,「咔嚓」一聲,半截手臂給削了下來,人也當場昏死過去。看見這樣子,皇帝也手軟了,拋下寶劍,掉頭而去。就在次日五鼓時分,這位窮途末路、心力交瘁的萬乘之尊,就帶著秉筆太監王承恩,倉皇出了神武門,來到萬歲山東麓,先摘去皇冠,把頭髮拆散下來,覆蓋著臉面,然後用一根白綾帶,在一棵古槐樹下結束了年輕而尊貴的生命……對於暫時還秘而不宣、但已經被反覆查證了的這一慘變,呂大器感到心痛欲裂,鬚髮俱豎;與此同時,在江南儘快擁立新君的決心,也因之變得更加確定和急切了……呂大器來到花廳,前禮部右侍郎錢謙益和兵備僉事雷演祚,早就在那裡等候著。
看見主人回來了,兩位客人立即迎出門外,一邊拱著手招呼著,一邊現出急切的探詢神情。
呂大器不說話,只做出相讓的手勢,引著客人轉過一道迴廊,進了一個花樹掩映的月洞門,來到他自己那問幽靜隱僻的書房裡,才站住腳步,重新同客人行禮相見。
這是由一明一暗兩間小室套連起來的精緻書房。外面的明問布置著桌、椅、屏、幾,外帶盆景和瓶花,主要是供日常休息,偶爾也用來接待相知的密友。現在,呂大器領著客人走進了裡面一間。
這靠牆三面都立著紫檀木書櫥的裡間,比外間稍小,迎面橫放著一張長方形的平頭書案,上面擺著文房四寶;旁邊一個巨大的宣窯斂口白瓷缸,插放著好些長短不一的捲軸;在書案右前方的空間里,還擺著一張製作精巧的小方桌、三把竹制的椅子,桌上攤著一方棋枰。錢、雷二人看見主人選擇在這裡進行談話,都預感到發生了不同尋常的事態,不由得對望了一眼,頓時緊張起來。
「儼老,今日會議,不知結果如何?」待小廝奉上茶來,又迅速地退出之後,生得濃眉大眼,有著一部虯結大鬍子的雷演祚試探地問。他是安慶府太湖人,一向在山東任職,曾以守城有功和敢於彈劾上官受到崇禎皇帝的賞識和接見。一年前因為母親亡故,他照例辭職回家守制,不久前來到南京。呂大器看中他敢說敢為,又是堅定的東林派,便將他拉進自己的圈子裡來,幫著辦點機密的事務。
聽見他發問,呂大器只顧皺著眉毛,凝神地小口呷著茶,沒有立即回答。又過了片刻,他才把杯子朝桌上一放,長吁了一口氣,說:「難!若還是這等前怕狼后怕虎的,弟只有撒手不管了!」
雷演祚微微一怔:「啊,儼老何出此言?」
呂大器雙手一攤:「一個福王,一個潞王,已經鬧得不可開交。
誰知今日會議,高研文又抬出個桂王來!案哐形模褪腔Р可惺楦吆臚肌T諛暇┑牧羰卮蟪賈校吆臚家幌蛞苑秸冉≈啤2還絲湯籽蒽袢從械隳涿睿骸笆裁矗鶩醯亢我雜窒氳揭盜⒐鶩醯俊?「哼,還不是斤斤於那個『親疏倫序』!總擔心決策立『潞』,會背上偏私之嫌,為物論所非。其實,欲成大功於亂世者,只問成敗利鈍而已,哪裡還能有如許顧忌!」呂大器大不以為然地說,惱怒地抿緊了嘴唇。
雷演祚「哦」了一聲,眨眨眼睛,暫時不說話了。的確,決定由誰來當皇帝,這將直接關係到新政權的前途和命運,事情極其重大,半點兒也疏忽不得。可是如何解決好「親疏倫序」的爭執,又是目前令人頗為頭痛的一個問題。本來,剛剛「龍馭賓天」的崇禎皇帝還留下三個兒子——太子慈烺、定王慈炯和永王慈熠。他們當中只要有一個在,事情本來也就不難解決。可是時至今日,除了聽說他們在京師失陷時已經微服出走,可能尚在人問之外,始終沒有南來的音信。是否後來又遇難身亡,也不得而知。在這種情況下,按照傳統禮制,只能在最接近的旁系皇族中挑選繼承人。那麼就應當輪到崇禎皇帝的堂兄弟、目前已經逃難南來的福王朱由崧來做皇帝。然而,對於呂大器等東林派大臣來說,這當中卻有一個解不開的結。因為這位福王的父親——老福王朱常洵,乃是鄭貴妃所生,那鄭貴妃當年仗著神宗皇帝的寵愛,曾經企圖把皇長子排擠掉,而把自己的親生兒子,也就是老福王立為太子。這個陰謀被挫敗后,到了皇長子繼承帝位時,她又百般要挾,企圖得到皇太后的封號,以便把持朝政。只是由於朝廷中的正統派大臣(包括後來的東林黨人在內)又一次作了堅決的抗爭,她的圖謀才沒有得逞。這件事,同當時發生在宮廷之內的幾樁疑案糾纏在一起,曾經演變成你死我活的黨爭。在天啟年間,魏忠賢閹黨就是利用這些事件,把東林人士整得死去活來。好容易熬到崇禎皇帝登極,冤獄才得到平反昭雪。因此,這一次擁立新君,如果讓小福王當上皇帝,那麼他會不會站在閹黨的立場上,再一次拿東林黨人開刀?這是不能不防備的。正是出於這種顧慮,呂大器,還有姜日廣、張慎言等大臣才又提出改而擁立潞王朱常澇的主張。朱常澇是神宗皇帝的侄兒,長期受封在外,無論同鄭貴妃還是同閹黨都素無瓜葛。而且此人脾氣隨和,經常念經拜佛,外號「潞佛子」。應當說這是一位理想的人眩但論世系,他是已故崇禎皇帝的遠房叔父,較之堂兄弟的小福王,要疏上好幾層。如果棄「親」而立「疏」,禮制上可是有點交待不過去。所以即使是在東林派內部,意見也未能統一。大約有鑒於此,高弘圖才又提出第三種選擇——桂王朱常瀛……「桂王是神宗皇帝第五子,」雷演祚沉吟地說,「與福藩是次子嫡孫相比,雖然仍舊疏了一層,但較之潞藩卻又親多了。而且要緊的是他並非鄭貴妃所出,立他自然也無不可。惟是社稷遭此大變,亟宜早立新君,以定人心。桂藩遠在廣西,這一來一往,只怕時日太費。」
呂大器苦笑說:「方才,姜居之也是這等說,現放著潞、福二王就在淮安,若舍近而求遠,一旦被奸人搶先迎立,居為奇貨,我輩只怕滿盤皆輸!」
雷演祚點點頭:「據小弟所得密報,福藩此番南來,一心覬覦大位。近日因傳聞留都頗屬意於潞藩,他惟恐不得立,已暗中派人向江北諸鎮將遊說,以圖後盾之助,不可不防!」
所謂江北鎮將,就是指目前駐紮在江淮一線的幾位總兵官——黃得功、劉良佐、高傑和劉澤清。這夥人一向擁兵自重,跋扈驕橫,對朝廷的命令採取愛聽不聽的態度。如果他們當真聯合起來,擁立福王,那確實不好對付。所以呂大器聽了,吃驚得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什麼,江北四鎮意欲擁立福王?」
「自然,他們也未敢輕舉妄動,尚在觀望之中。但我等若仍舉棋不定,難免遲則生變!」
呂大器呆住了。半晌,他把桌子一拍,怒氣衝天地咬著牙:「什麼『立君以親』是祖宗家法,不能改易!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當口,還是這等迂怯任事,只有一塊兒完蛋了賬!」
說完,他倒背著手,氣急敗壞地踱起步來……六在呂、雷二人對答的當兒,錢謙益靜靜地坐在一旁,始終沒有插口。
半個月前,他還在家鄉常熟,是接到知交好友呂大器的密信,讓他火速前來共襄大計之後,才匆匆趕到南京的。雖然近兩年來,他一直暗中認定:除非發生一場足以改變整個朝廷格局的大亂子,否則自己今生恐怕很難再有出頭的希望。但是,讀了密信,錢謙益仍舊被其中所透露的噩耗駭得面無人色,渾身發抖,老半天呆坐著,像丟了魂魄似的不知如何是好。末了,還是他的那位聰明果決的如夫人柳如是竭力攛掇,主張不管如何,也該先上留都看看情形再說,他才連夜乘船趕來了。由於呂大器的援引,他很快就捲入到擁立新皇帝的密謀之中。無疑,錢謙益自有他的老辣不凡之處。
正當多數人都覺得,福王的繼承資格似乎是無可爭議的時候,是他首先洞察到事情的要害,提出改而擁立潞王;並以透闢的分析,促使呂大器、姜日廣、張慎言等人接受了他的主張。對此,錢謙益一直頗為得意,覺得十五年的賦閑生活,並沒有消磨掉自己的才略和膽識,在袞袞同僚中,自己依然是出類拔萃的。「好吧,既然你們肯遵信我,我也拿出真本事來,助你們一臂之力就是!「正是這種復甦的豪情,使他暫且把復官的考慮放在一邊,開始一心一意為擁立潞王而策劃奔走。當然,他又是富於閱歷,老謀深算的。剛才他不動聲色,是為著把主意琢磨得更周全、更穩妥一些。現在,他終於抬起頭來。
「設若硜守『立君以親』的祖宗家法,」他慢吞吞地說,「那麼桂藩與潞藩不過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二人俱無越福藩而代之理。
高公此議雖新,恐亦徒滋紛擾,而不能杜塞擁『福』者曉嘵之口!笆登槿肥欽庋切┘崾亍白孀詡曳ā鋇奈賴樂浚且蟛徽鄄豢鄣匕蠢瞎嬲擄焓攏換嵋蛭鶩醣嚷和跚琢艘徊憔塗習招藎幌嚳矗褂鋅贍芤蛭怠奧骸迸傻耐巳炊艿焦奈瑁值酶住B來篤魑摶梢蠶氳攪蘇庖徊悖運襯盞鞀恿艘幌率鄭骸壩雜怠稹茨蓖仔勻皇且幌崆樵鋼耄∥┦歉7彌兩燎字巰掠盪魎娜瞬簧佟1閌鞘反笏韭硪參錘儀嵯戮齠希叢跎嗆茫俊?錢謙益目光尖利地瞧了瞧主人。他自然知道,在「少不越長,疏不越親」的倫常準則經過長期的灌輸、實行,已經成為人們心目中凜不可犯的「天條」之後,要加以改變是極其困難的,更何況如今情勢緊迫,已經根本沒有時間去慢慢說服。所以,錢謙益才想到,必須採取非常的手段,來剝奪福王的候選人資格,至少,也要使他陷入極其被動的狼狽境地,這樣才能促使輿論變得有利於潞王。
至於如何做到這一點,錢謙益也有了初步的設想。不過,由於事情非比尋常,在正式端出來之前,他打算再摸一摸呂大器的決心和膽量。
「依弟之見,事到如今,已是有進無退。」他故作沉吟地說,「列位明公只須心堅力定,絕不退讓,又何愁擁潞之議不行!」
呂大器搖搖頭,苦笑一聲:「老兄,莫非你這些年優遊林下,便忘卻此間是怎樣的情形?須知此間名為『留都』,其實無非是個大、養濟院。這六部四院衙門裡,能辦事的,打破鑼兒也找不出幾個;起鬨挑眼的,吆喝一聲就能湊起一大幫。芝麻點小事,也會給你鬧個滿城風雨,眾議沸騰。若是京師,還有皇上管著,在留都就只好敬鬼神而遠之!以往熊壇老任本兵,一味柔仁為事,遂至益發放縱。史公自去歲接任,專全力於整飭軍旅,以備非常之變;對此輩亦只得恭謙禮讓,委曲求安。
即以此番擁立而觀,史、姜諸公不過微露潞藩可立之意,即時責讓交至,洶洶崩屋!
更別說還有那等勛臣貴戚、豪帥大璫,緘口側目,窺伺於旁,其意難測——老兄,你以為這局殘棋是好下的么!」
呂大器以一個心煩的手勢,結束了訴苦。錢謙益點著頭,捋著鬍子,始終裝做用心傾聽的樣子。其實,這些情形他又何嘗不清楚?不過,他正是要讓對方充分意識到事情的難辦,按照正常的做法根本行不通,這樣,自己接下來所提出的那條計策,才會更易於為對方接受。
「那麼,史公之意?」他又問。
「史公嘛,看來也十分躊躇。今日他說,若再想不出一統眾議的善策,只好退而求其次,勉從推戴桂藩之議了。」
「啊,不知史公所謂『善策』者,何所指而云然?」聽說史可法也有轉向擁立桂王的意思,錢謙益倒有點緊張起來,連忙追問。
呂大器搖搖頭:「這個,史公倒不曾細說。」
停頓了一下之後,這位在其前半輩子的政治生涯中,曾經以勇氣和膽略讓兇悍的敵人和暴躁的皇帝同樣震驚過的小個子大臣,雙眉緊皺,咬著牙說:「哼,時至今日,還管他什麼善策不善策,只須能把潞藩趕快推戴上去,我瞧都成!」
「什麼?」錢謙益側著耳朵問,擔心自己沒有聽清。
「我說,但能把潞藩推戴上去,什麼辦法都成!」呂大器提高了嗓音。
「好!」錢謙益正是要等這一句話。他輕輕一拍桌子,隨即又舉起手朝呂大器虛按了一按,彷彿要憑藉這個手勢,把承諾坐實到對方身上似的,「既然儼老這等說了,那麼,弟倒有個計較在此——」「噢?」呂大器和雷演祚的視線都被吸引了過來。
錢謙益先不往下說。他把右手的中指伸進杯子里,蘸了一點茶水,在棋枰上寫出了一個「親」字,接著又寫出一個「賢」字,然後抬起眼睛,看見呂、雷二人都現出疑惑的神色,才不慌不忙地指著棋枰說:「福藩所恃者,既然是一個『親』字,那麼,我輩何不揭出一個『賢』字來破他!」
「『賢』字?」雷演祚仍舊不懂。
「嗯!論宗支,福藩在諸王之中雖屬最親最長,但到底並非太子。況且先帝又絕無遺命。設若他尚稱賢明,立之固無不可;若他不賢不明,亦無非立不可之理!」
說到這裡,錢謙益頓住了。他意味深長地瞧著兩位同盟者,相信他們能領會自己的言下之意。果然,呂大器抿緊嘴唇,捋著鬍子,似乎陷入了思索;但是雷演祚卻有點急於知道下文:「那麼福藩……」錢謙益微微一笑,故意拖延著不做聲。
「願聞其詳!」呂大器從緊抿的嘴唇里擠出一句,隨即坐回椅子上。
錢謙益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異樣地閃動起來。他前傾著身子,用壓低了的、惡狠狠的聲調說:「福藩的劣跡不少——他不孝父母,虐待屬官,不肯讀書,而且貪婪好貨,沉迷酒色。哼,既然有此多種劣跡,又怎能立他為君!」
這幾句話所披露的機鋒是如此凌厲,就像利劍猝然出鞘,刺得滿室的空氣「嗤嗤」作響。呂雷二人顯然給嚇住了,變得一片沉默,呂大器固然沒有吭聲,雷演祚也失去了追問的勇氣,只是驚詫地微微仰起鬍鬚虯結的臉,一雙大眼睛從濃眉下直愣愣地望著窗欞紙上的斑駁樹影。
瞧著這種情形,錢謙益有一點迷惑,也有一點緊張。因為他剛才的那一套說法,拆穿了,就是主張通過羅織罪名,製造流言,來搞垮對手。他們三個人都很清楚,剛才列舉的那些「劣跡」,其實並無充分根據。不錯,福王此人平庸怯懦,沒有才幹是事實;行為不盡檢點,犯點過失也不能說沒有。譬如:傳說他曾「偷」拿過老福王的一件什麼寶物,說他這次逃難南來,把他母親給逃丟了等等,但那其實都是一些說不清的事兒。若是吹毛求疵起來,他們那位「潞佛子」又何嘗不能開出一張單子?不過,既然擁立誰來當皇帝,將直接關係著新朝廷的命運和大明中興的前途,同時也關係到東林派本身的利害安危,那麼錢謙益就認為,別說是僅僅讓福王受點子委屈,背上個不好的名聲,就算更加傷天害理的勾當,也只有硬著頭皮去干!這也可以說是古往今來成大事者的一條通則。不過,一貫以正人君子自命的呂大器和雷演祚,是不是也這樣認為呢?錢謙益卻有點兒拿不準……「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呂大器終於一欠身站起來,硬邦邦地吐出一句,隨即陰沉著臉,離開桌子,又開始在房間內踱起步來。
錢謙益吃了一驚!
「是啊,」雷演祚呻吟似地附和說,「我輩本是清白正人,莫非竟要出此卑劣手段么?」
錢謙益的眼睛睜圓了。由於委屈和憤急,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如果不是看見呂大器做了一個少安毋躁的手勢,他就會立即爭辯起來。
呂大器倒背著手,把嘴唇抿得更緊,相形之下,鼻子和下巴就顯得更加突出。
他一聲不響地繞著屋子轉了一圈,又一圈。
終於,呂大器站住了。
「牧老,」他偏過臉來,盯著重新產生了希望的錢謙益,冷冷地說,「你想清楚了不曾?這可是連身家性命都押上去的買賣!萬一到頭來這半壁江山依然落到福藩手裡,只怕你我都死無葬身之地!扒媧磴盜艘幌攏成揮傻帽淞恕5娜罰餳碌那痹諼O眨」芨詹潘搽孰實馗芯醯劍竊睹揮卸苑醬絲趟賦齙募餿窈統溝住K揮勺災骺只牌鵠礎5塹攪蘇庖徊劍倉揮釁聘林哿恕S謔牽φ蚨ㄗ約海醞妓瞪霞婦漵行判牡幕啊?然而,他的內心顫抖得如此厲害,以至張了幾次嘴,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七
雖然呂大器等人在全力以赴地為擁立潞王而密謀策劃,但是在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那裡,對於這件事卻始終有點舉棋不定。
無疑,自從北京的朝廷覆滅之後,作為江南地區的最高軍事長官,史可法無形中已經成為對重建朝廷負有全責的人物。但正因為這個緣故,他就不能像呂大器等人那樣,採取一面倒的態度,而必須盡量擺平各方面的意見,以期未來的朝廷能夠獲得最廣泛的擁戴和支持,從而造成一種和衷共濟的局面。史可法認為,這樣一種局面,對於維繫人心,重振旗鼓,乃至造就國家的中興,都是絕對必要的。所以,在擁「福」和擁「潞」兩派主張嚴重對立、難以調和的情勢下,高弘圖提出改而擁立桂王,確實使史可法有所動心。但是,隨後姜日廣指出桂王遠在廣西,在短期內難以抵達,又使他不能不加以考慮。正是由於左右為難,委決不下,所以,在會議散去之後,史可法就吩咐不久前才應他之聘參與兵部幕僚事務的陳貞慧發出請帖,邀請最近自北京潛逃回來的一些明朝官員,於次日上午到衙門裡來見面,準備再仔細查問一下皇太子和永、定二位親王的下落。
因為只要把已故崇禎皇帝這三個兒子當中的任何一個找到,這一天大的難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翌日,客人們陸續到齊。負責在花廳里伺候的僕役,巡迴走動著,已經給客人的杯子里添注過三回茶水,主人卻還一直沒有露面。大家只有繼續靜靜地坐著,耐心等候。
這八位客人,如果只從衣飾打扮來看,同一般縉紳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是,他們那驚魂未定的神態,那木訥痴獃的樣子,以及其中一部分人臉上、手上那些無法遮掩的傷痕,都暗示著僅僅不久前,他們還在經受著某種可怕的折磨和極度的驚恐。
事實上,北京是在被農民軍重重圍困的情況下,迅速陷落的。滿朝文武大多來不及逃跑,就全部成了俘虜。這幾個人,純粹是由於各種偶然的機會,才得以僥倖逃出「魔掌」。從他們直到此時此刻還未能恢復常態的樣子,仍舊不難想象出,那一場天崩地塌的噩夢,該是何等猙獰可怖。正是這一發現,使得陪同他們坐在一起的陳貞慧,止不住心中又一次微微發起抖來。
陳貞慧是得知北京失陷的噩耗之後,才從家鄉宜興匆匆趕到南京來的。以他平日的豪邁自負,本來並沒有興趣充當什麼幕僚。
但他又是一個極其聰明靈活的人,知道這種位置可以接觸許多上層機密。而在目前這種非常時期,及時地、準確地掌握政局的動向,對他本人,以及他的復社夥伴來說,都至關重要。所以,他便毫不遲疑地找到史可法門上來。事實證明,這種做法是明智的。目前,陳貞慧對於南京所面臨的形勢,可以說已經基本上了如指掌,對於許多事情的體察,較之以往,也要深入得多,全面得多。然而,也許正因如此,他才徹底地覺悟到,在政治場中,各種關係的交錯、利害的衝突、權力的傾軋,其複雜程度都遠遠超出他過去的想象,即便所面臨的是有十足正當理由的事情,也絕不是光憑一廂情願的熱情能夠辦成的。更何況有些事情,還不能簡單地以是非成敗作為評判的標準。所以,如果說對於北京的那群文武朝臣,不久前他還懷著一種激憤的憎惡,認為他們一個個都負有罪責的話,那麼眼下,面對著這些逃跑歸來的人們,他倒覺得多少可以理解,甚至值得同情了。
「那麼史大人……」也許久久不見主人露面,一位年紀較輕的候見者忍不住探問說。他的腿受了傷,走路不靈便,此刻正拄著一根拐杖。
「哦,史大人昨夜初更時分,便帶了從人出府,到各處門上去巡視城防,一夜未歸。不過,他已知列位大人今日辰刻見顧,這一陣子該回來了。請大人安心稍候。」
陳貞慧回答。為了安撫眾人,他再度舉起茶杯,做了一個禮讓的手勢:「列位大人,請用茶!」
「請……」客人們紛紛舉起杯子,參差不齊地說。接著是啜茶聲、衣袖的擺動聲,以及杯子放回方几上的磕碰聲。但也就是活躍了這麼一下子,花廳里又回復到一片死寂,只聽見被朝陽照亮的柳條窗桶外,微風吹動著庭院中的樹木,發出沙沙的聲響。
面對這種消沉鬱悶的場面,陳貞慧本想主動挑起話頭,使氣氛活躍一下。但是,當視線落到那八位泥塑木雕一般的客人身上時,他的打算就被再度沉重起來的心情取代了。事實上,這些天,憑藉從各種渠道陸續收集來的消息,陳貞慧已經了解到不少京師陷落後的情形。譬如:關於自縊殉國的皇上,聽說由於很快就在萬歲山上發現了遺體,李自成下令停止搜索,派人拆除宮裡的一塊門板,把遺體扛了下來;然後發給太監兩貫錢,買來一副柳木棺材,並以土塊當枕頭,將遺體停放在東華門外的一個草棚下,算是讓人「哭臨」。結果,除了四名被指定看守的老太監和兩名念經的和尚外,幾乎沒有幾個官員敢去哭上一聲,真是冷清之極,好不凄涼。至於下一步怎麼樣,是否會按禮節安葬,那就更難預料。不過可以肯定,萬惡的「逆賊」們絕不會有好安排……又如,那群未能及時逃出的文武百官,命運也異常可悲。由於李自成勒令在京的明朝舊臣必須在三天內去朝見他,結果大學士范景文、戶部尚書倪元潞、左都御史李邦華等一批大臣和勛戚相繼自殺殉國。但肯這樣做的畢竟為數很少,絕大多數文武官員到了規定日期,都跟著內閣首輔魏藻德、成國公朱純臣戰戰兢兢地到紫禁城去行叩見之禮。誰知趴在地上等了半天,李白成始終不露面。
相反,那伙心懷怨毒的「賊」兵「賊」將,卻開始對他們大肆侮辱戲弄,推打的推打,摘帽的摘帽,甚至把大腿架在他們的脖子上,又笑又鬧,把大家弄得狼狽萬分,但誰也不敢反抗。至於接下去他們的命運將會如何,就只有天曉得了……當然,在那些來自逃出者的消息里,還免不了說到,一些蜆顏求生的明朝官員,如何全無心肝地趕著崇禎皇帝的靈柩戟指唾罵,如何呼朋喚友地商量投靠「偽」朝,或者身穿青衣小帽,額上貼上一方寫著「順」字的黃紙片,眼巴巴地盼著錄用等等。
陳貞慧曾特別留意到,每當聽到這一類報告,史可法總是面色慘自,圓睜著兩眼,把一雙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就連鬍鬚和頭髮也彷彿因極度悲憤而倒豎起來,只是用了極大的自制力,他才沒有讓猛烈的情緒馬上爆發。不過陳貞慧好幾次碰見,這位平日嚴肅得令人生畏的大臣,事後總要走進設有崇禎皇帝牌位的靈堂里,匍伏在地,撕心裂肺地痛哭了一場又一抄…終於,過道里響起了一陣官靴踩地的橐橐聲響,急促而有力。
陳貞慧心中一寬:「好了,可回來了!」他一邊回過頭去,一邊本能地站立起來。
果然,身材不高,但威儀凜凜的史可法很快就出現在客廳的門口。這位以幹練精明、政績卓異而備受推崇的原漕運總督,是在一年前接替年邁的熊明遇擔任南京兵部尚書的。由於北京迅速陷落,留都南京在一夜之間成了明朝退守江南,進行負隅頑抗的主要支柱和希望。因此,作為目前尚能行使職權的最高軍事長官,史可法自然地受到朝野的一致關注。可是個人聲望的這種急劇上升,看來並沒有使他感到絲毫的興奮和得意;相反,只是迫使他變得更加辛苦和忙碌。由於又是一夜未睡,他那黧黑的臉膛,看上去更加黯淡。本來是精光閃爍的眼睛,布滿了道道紅絲。但他的步履依然那樣有勁。他一走進來,就拱著手,向站起來準備行禮的客人們當胸一揖,也不回答那些照例的寒暄問候,只做了一個讓座的手勢,說聲「請!」然後回過頭去,朝陳貞慧問:「請萬大人巳時來衙復命的事,兄台吩咐下去了么?」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他就點點頭,迅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陳貞慧事前已經聽史可法交待過,今天找這些人來,主要是為著打探皇太子和二位王子的下落。而這樣做的目的,陳貞慧也十分清楚。本來,就內心而言,他對於史可法在擁立新君一事中舉棋不定,多少有點焦急和不滿。而且出於對福王的本能戒備,他也更傾向於擁立潞王。只是,如今的陳貞慧與過去已經不同。他既然愈來愈明白政治場中的事情,不是光憑個人的意氣所能駕馭的,也就比較能體諒史可法的困難處境了。所以,儘管他估計,在局勢如此混亂緊迫的情況下,要在很短的時間裡找到太子或王子們,希望是極其微小的,但他仍舊抱著真誠的態度,積極協助史可法做最後的嘗試。
現在,史可法已經把表示慰問的簡短開場白講完,又向新近才逃回來的三位官員,查問了兩件他所關心的事情:一件,是關於崇禎皇帝的葬禮;另一件,是負責鎮守山海關的明朝總兵官吳三桂,究竟有沒有投降李自成。這后一件事,因為直接關係到能否把農民軍牽制住,使之不能迅速揮兵南下,所以史可法一直極為關切,每次接見北邊回來的人,他都要追問一番。不過,當發現這兩件事都問不出什麼要領之後,他就立即停止查問,把話頭轉到今天的正題上。
「諸位此次脫險歸來,可曾聽說太子及二位親王的下落么?」他稍稍提高聲音問,期待的目光來回掃視著在座的客人。
也許大家一下子未能反應過來,廳堂里出現片刻的寧靜。
「太、太子……」有人遲疑地冒出半句,又頓住了。大家循聲望去,認得這人名叫汪惟效,北京失陷前任工科給事中,有著一張儀錶堂堂的臉,不過,此刻卻顯得畏縮而緊張。
「汪大人請講!」史可法立即客氣地追問。
「哦,不,學生不曉得,不曉得。」汪惟效連忙推卻說,隨即做著手勢,「大家講,大家講!」
「汪大人有話,直說無妨!」史可法盯住他不放。
「不……不……」汪惟效顯得更加慌張,幾乎要把那張儀錶堂堂的臉縮進脖子里。
史可法的臉繃緊了,眉毛也豎了起來,看樣子打算髮作,然而終於又轉向其他人。
「那麼——」他沒有表情地問,「不知哪位大人得知太子的下落?也不必確實知道,道聽途說也無妨。」
「哦,學生知道。」一個胖胖的、名叫曾五典的中年官員說,但馬上又搖著手,「不是學生知道,是今日前來貴部時,汪大人對學生說的。」
「曾大人,學生可不曾說過什麼!」汪惟效急忙否認。
曾五典瞧了他一眼:「汪大人何必過慮?史公適才已經說了,道聽途說也無妨的。」說完,他又轉向史可法,心情沉重地垂下頭:「汪大人在京里時,曾聽一內監說,太子及永、定二王已是不幸歸天了!」
這消息如此突兀和驚人,不但史可法一聽,急得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就連陳貞慧也覺得心中一涼,彷彿渾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動。
但是曾五典的說法立即受到了好幾個人的駁斥。說也奇怪,別看這些人剛才還像泥胎木偶,可是一旦談及他們的所歷所聞,又表現得極其狂熱和固執。
「非也!」「此說不確!」「太子非等閑之人,若為賊寇所害,京師必定廣有傳言,何以我等俱無所聞?」
「哎,據學生所知,太子及二位賢王不定已經脫身南來了呢!」一個老氣橫秋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傳了過來。
大家又是一驚,回頭望去,發現說話的是工部主事蔣臣。這人長得又高又瘦,戴著一頂方巾,下面卻奇怪地露出一圈寸許長的短髮。原來他是剃光了頭,裝扮成和尚逃出來的,這會兒頭髮還沒有長完全。
「嗯,請道其詳!」重新坐到椅子上的史可法平靜地說。也許經過剛才那一下失態,他已經意識到,在沒有進一步查詢清楚之前,對於這些消息還是保持冷靜為宜。
「這個——」蔣臣轉動了一下身子,隨即用兩隻大手抓住椅子的扶梁,伸出了多筋的長脖子,神色鄭重地說,「還是學生在臨清坐船南下時,碰巧遇到的——前一日,學生在路上得遇內書堂的張太監,那時他已扮做了客商,一身青衣小帽。只因他與學生原是同里,故此認得。當下兩人合雇了一輛車兒,走到臨清換船。學生已到了船上,回身卻見張太監直勾勾地望著先開的一隻船。學生連喚幾聲,他才慢慢跟進艙來。問他做什麼,他也不回答。到了第二日,才悄悄告知學生,昨日他看見前頭那隻船上有個人,十足就像太子!」
聽蔣臣說得真切,大家倒有幾分相信了。於是紛紛可惜張太監當時為何不把船叫住,又埋怨蔣臣為何不趕緊追上去。蔣臣只好解釋說,當時那隻船先開了,他本不知道;張太監又不敢叫破,生怕會有不測。而等他們趕到下一站時,那隻船卻不見了……陳貞慧聽到這裡,雖然也為如此重大的一件事竟然失之交臂,感到十分惋惜。
不過到底發現了一條很有價值的線索,只要弄清太子確實已經南來,尋訪其下落應當不會太困難。他興奮起來,回頭一望,卻意外地發現史可法神情十分冷淡,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坐在左首最上方的一位官員。陳貞慧記得那位官員來得最早,但一直靜靜地坐著,沒有說話。此刻,他的嘴角微微露出冷笑,對蔣臣的話似乎很不以為然。
「繩海兄,敢問有以見教小弟否?」史可法忽然招呼說。那位官員名叫張伯鯨,繩海是他的表字。他本是北京的兵部左侍郎,聽說是最早逃出的一個,因為先回了一趟家鄉泰州,所以直到這會兒才來到南京。
聽見史可法詢問,張伯鯨收起哂笑,捋著鬍子,沉默了一下。
等大家重新安靜下來,他才用不高、但十分清晰的聲音說:「列位適才所言,似都未得其實。據學生所知,太子及永、定二王,此刻既未曾遇害,亦未曾南來,而是尚在京師,在流賊手中!」
說出這麼幾句之後,他似乎很明白必定引起大家的激動和疑問,所以先伸出一隻手,示意眾人少安毋躁,然後接著說下去:「學生臨出京前,曾藏匿於太監高起潛的外宅。這事是他親口對學生說的——先帝當初曾遺命內監王之心、栗宗周、王之俊三人護太子及永、定二王出宮,往周皇親府中求庇。其時天方破曉,太子叩門,無人答應,因賊已入城,情勢危迫,只得分頭藏匿。後來,王之心先死,賊寇搜索甚急,宗周、之俊二人懼禍,遂將太子及定王獻出,惟永王不知所往。聞得闖賊尚未有加害之意,但亦不放行,已分送賊將劉宗敏、李牟處,嚴加監護。所以,謂太子已脫身南來,絕無可能!」
這麼斷然說了之後,停了停,看見大家都獃獃坐著,沒有什麼表示,他又補充說:「長公主一臂為先帝所斫,傷勢甚重,據聞闖賊亦交劉宗敏收治,幸得不死……」這最後一個消息,頗出乎大家的意料:怎麼,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反賊流寇,還肯花心思為長公主治傷?不過,隨後顯然覺得,這種念頭表示出來是要觸忌的,甚至連只在心裡想著,也不甚相宜。
於是有好一陣子,大家愈加變得目瞪口呆,默默無語。
史可法的臉色卻驀地變了,眉毛豎了起來,腮幫的肌肉由於一再咬緊牙齒而抽動著,嘴角兩旁的立紋也變得既粗且深。
「那麼,列位尚有什麼要見告學生的?」他厲聲問,「若是沒有,那麼今日之會,暫且至此,有勞列位!八底牛膊淮諶嘶卮穡鴕還笆鄭玖似鵠礎?「豈有此理,那個張繩海,居然荒唐到替流賊賣起好來,真是糊塗之至!」片刻之後,史可法一邊走回廳堂來,一邊氣呼呼地說。由於客人已經全部送走,他那壓抑的怒氣終於爆發了。
陳貞慧瞧了瞧主人,沉吟地勸解說:「張大人之意,似乎也並非如此。他只是就其所知而言罷了……」「兄台休要代他辯解!」史可法粗暴地一揮手,隨即轉過身,往椅子上一坐,怒氣不息地說,「兄台想過么,長公主的臂傷是誰人所斫?是先帝!張繩海這等說,豈非讓人以為先帝刻而忍,而流賊反寬而慈。這、這簡直是胡說八道!」
陳貞慧不響了。以他的復社領袖身份,應聘到幕里來辦事,在主人面前,自然有相當的進言資格。不過,他卻不想濫用這一點。
事實上,他早就發覺,自從得知北京陷落的噩耗之後,素以精明幹練著稱的史可法,脾氣明顯地變了,變得冷靜、寬容少了一點,急躁、嚴刻多了一點,常常碰上個小事就毫無必要地發很大的火。陳貞慧也明白,這是由於心靈深受刺激,極為痛苦的緣故。說起來,京師是在三月十九日陷落的。而南京的文武大臣們卻一直徘徊觀望,拖到四月初一才決定誓師勤王,其情報之閉塞,行動之遲緩,都到了可笑的地步。而作為最高軍事長官的史可法,在這件事上自然負有主要責任。雖然尚未有人公開就此提出責難,但明睿而又忠誠的史可法決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不可能不為自己在京師最危急、皇上最絕望的時刻竟然毫無行動,甚至不曾發出一兵一卒前往救援,而感到深深的自責,從此背上了強烈的罪孽感。正是這種內心的折磨,改變了他的性格。可是陳貞慧認為,事情既然到了這一步,如今江南地區的安危,以至大明王朝的存亡絕續,幾乎都維繫在史可法的身上,並迫切地等待他作出清醒的、正確的決策時,過深地沉溺於這種情緒不僅沒有必要,而且還十分有害。他一直打算向對方懇切地進言一次,總是找不到適當的機會。這一次也同樣。本來,他試圖就張伯鯨這件事再說上幾句,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哦,萬大人已經來到。現正在簽事房候見。」
「他——來幹什麼?」史可法綳著臉問,顯然尚未從氣惱中擺脫出來。
「這……不是大人傳他來見的么?」陳貞慧微感錯愕地說。
史可法不響了,但無疑醒悟過來,而且意識到剛才過於衝動。
終於,他「嗯」了一聲,站起來,向外走去。剛跨出門檻,又站住了。
他遲疑了一下,轉過身來吩咐說:「煩兄台著人去問一下,適才那幾個官員,他們逃難南來,可有什麼困窘為難之處,能辦的盡量替他們辦一辦!」
說完,這才邁開步子,向簽事房匆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