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作為平湖村膽子最小的男人。阿貴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能在初十廟會那天,大開殺戒大出風頭。他長得很平常的樣子,有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一說話就口吃。阿貴的媳婦紅雲是全村最潑辣的女人,她嫁給了阿貴以後,還沒過完蜜月,就把一個婆婆活生生地氣得上了吊。老實巴交的阿貴自從娶了老婆,膽子變得更小,口吃得更厲害,凡事都要看老婆的臉色行事。這紅雲天生了男人的脾氣,說話帶娘,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當著人面打呃放屁全不臉紅,凡事大包大攬,說一不二。阿貴平時小心翼翼做人,誰也不敢得罪。他媳婦紅雲嫌他窩囊,老是為這事罵他。
小小的平湖村上居然也出了一個教民,那教民是一個極小的土財主,土財主城裡有位親戚入了教,頓時混得像個人樣,這親戚跟土財主說了入教的種種好處,土財主眼紅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著一起入了教。人教的目的自然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果然入教不久,土財主為了祖墳前的那塊地,和人爭執起來。要說道理,土財主明顯有幾分不是,打官司打到縣裡,土財主在城裡的那位親戚托文森特神父到謝知縣那去打了個招呼,結果竟斷土財主贏了。
土財主贏了一場官司,嘗到了入教的甜頭,便想在村上稱王稱霸起來。誰知這平湖村的村民,熬到謝知縣卸了任,一氣之下,把土財主一頓好打,打了還不算,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上財主家的東西搶了個精光。鄉下人撒起野來一向沒分寸,等到紅雲知道消息,拎著阿貴的耳朵去撿便宜,土財主家早已像失過火一樣,什麼值錢的玩意都沒了,只有土財主的婆娘坐在門檻上嚎喪。紅雲當即氣得跳腳,把自己男人的祖宗八代一頓惡罵,罵男人沒出息,是大膿包窩囊廢,現成的財都不會去發。
初十廟會的前幾天,阿貴便聽說要打教民燒教堂,心裡很有些害怕。村上的人因為搶過土財主家,知道了造反的好處。土財主家畢竟沒多少油水,初十廟會那天燒教堂打教民殺洋人,趁這機會動手搶一次,肯定會大大地撈一把。日子還沒到,大家的議論都是到那天該如何如何。議論來議論去,順帶著控訴洋人教民的罪惡,以此證明到那天大家怎麼出格都不算錯。
洋人假稱是傳教,其實只是為了拐騙男女幼孩,吸取精髓,對婦女則不管妻妾老少,一概姦淫,對於洋人所以有錢這一點,大家一致相信是洋人有妖法。洋人挖了人的心肝,熬成了油,然後用熬的油點上燈,向地上各處照過去,由於人心都是貪財的,一照到藏有寶貝的地方,火頭便會彎下去。因此只要把那地方掘開,寶貝很輕易就可以到手。中國地大物博,那寶貝不知有多少,難怪洋人喜歡在中國到處亂轉。心肝之外,中國人的眼睛也可以大派用場,洋人挖了去,一是配成一種極奇妙的葯,用以點鉛成銀,100斤鉛可出8斤銀,其餘的九十二斤仍可賣原價;二是能做鏡子,將人的眼睛和草藥,加上女人的經水,還有胎丸配在一起搗成糊狀,塗在玻璃上,這就成了照人「眉目絲毫盡肖真」的快鏡,常人被它一照,魂就被勾了去。
不僅洋人有錢,教民因為向洋人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也和洋人一樣有錢。譬如平湖村的土財主,家裡的銀元居然是用罈子裝的。又譬如仍然是那位土財主,都年近花甲了,居然還討妾,討了妾以後,兒子又娶媳婦。討了妾又娶了媳婦,家裡還有那麼多錢,可見是錢多得不得了,因此大家團結起來,把洋人和教民的錢搶來分了,這乃是天經地義,不搶白不搶。
阿貴喜歡聽大家講洋人和教民的種種不是,瞪大了眼睛跟著吃驚,跟著感嘆,跟著激動和憤怒,他口吃得太厲害。和人在一起,向來是聽話的時候多,插嘴的時候少。聽了回來想討好講給紅雲聽,結結巴巴,又說不清楚。紅雲聽了心煩,說:「那洋人怎麼不把你的眼睛和心肝挖了去的,對了,挖了你的心肝也未必有用場,你那膽子,還沒碰到什麼事,就准把屎嚇了出來。」
「我什麼時——,時候,把屎、屎嚇、嚇出來過的?」阿貴不服氣地說。
「你有膽子的話,初十那天拿出來呀,」紅雲鼻子里出著冷氣,不屑一顧地冷眼看他,「別把頭縮在烏龜殼裡撐大了,那好,我等著你到那天像個男人樣子,搶根針回來好了,我等著你。」
阿貴不知道紅雲是在挖苦他:「搶,搶根針幹什麼?」
紅雲冷笑說:「謝天謝地,有一根針,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我跟了你,不指望你能發財,只盼著你能拿出點男人的樣子來。雖說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塊石頭抱著走,可男人總得像個男人才是,你別以為你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你就是個大男人了。」
阿貴和紅雲這樣的女強人在一起,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理虧。初十廟會越來越接近,平湖村上當真有人舞槍弄棍,蠢蠢欲動,準備到日子衝進城裡去大鬧一場。阿貴想這還了得,這分明是要明火執仗地搶劫。這種事弄不好就要殺頭,怎麼大家都跟瘋了一樣。說給紅雲聽,紅雲知道他的想法,立刻好一頓羞辱。阿貴不服氣地說:「青天白日,遇到縣裡那些拿槍的兵、兵大爺怎麼辦?」
紅雲譏笑他說:「你不就是怕死嗎,怕死你明天就不要去了,免得樹上掉下片樹葉子來,打爛了你的狗頭。」
阿貴被她噎得無話可說。到晚上上了床,紅雲氣猶未消,又是好一頓數落和惡罵。阿貴一向受氣受慣的,越是縮著腦袋不肯吭聲,紅雲越是火冒三丈,話越說越多,越說越惡,說到臨了,阿貴忍無可忍,光火說:「家有賢妻,可以免災,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逼著自己男人,好像——」好像什麼,阿貴也說不清,他一光火,紅雲竟不吭聲了。
第二天,紅雲梳光了頭,又換了一身鮮亮的衣服,挽了個籃子,帶了一大一小兩個兒子,也不和阿貴打招呼,便去趕廟會。阿貴說他也要去,紅雲白了他一眼,說:「你不怕去了以後,掉了你的狗頭。」阿貴知道她這是氣話,由她去說,屁顛顛地跟在老婆後面上了路。去梅城必定要路過七里村。紅雲的娘家就在這,剛到村口,便看到楊氏二雄耀武揚威,領著大隊人馬正準備出發。紅雲和楊氏二雄一起長大,與老大楊德興更是非同一般的要好,頓時親熱地打起招呼。楊德興和楊德武兄弟倆這時候神氣十足,活像舊小說中準備前去殺富濟貧的起義首領,紅雲過分親熱地出現在他們兄弟的面前,老二楊德武沒覺得什麼,老大楊德興卻有些不自然,臉上的表情僵硬了好一會兒,和阿貴點了點頭。
阿貴心裡頓時不是滋味。紅雲似乎什麼也沒察覺,仍然很興奮地和老大楊德興搭話。阿貴看著眼前這支烏合之眾的人馬,沒想到聲勢真會鬧得這麼大。楊德興笑著走過來,拍了拍阿貴的肩膀,說:「大妹夫難道就這麼赤手空拳地打教民,燒教堂?」
「你們真的要燒、燒教堂?」他這一口吃,引得正整裝待發的隊伍,一片哈哈大笑聲。
「有他娘什麼好笑的,」楊德武惡狠狠地說,他知道阿貴這人厚道老實,不許別人譏笑他,「想笑,等燒了教堂再笑也來得及。」
紅雲羨慕地說:「你們村上去的人真多,不像我們村,亂鬨哄的,也沒個領頭的。」
「沒人領頭,就叫阿貴領頭好了,」楊德武隨口說道,他注意到紅雲臉上不屑的神情,笑著又說,「阿貴,你就出回頭,讓紅雲看看,你也是條漢子。我跟你說,你不用怕的,今天我們人多勢眾,連城裡袁舉人的公子,都要和我們一起干。今天不轟轟烈烈干一場,還想等什麼日子?」
老大楊德興也說:「對,大妹夫,你就領回頭。」
「舉、舉舉人老爺的公子,也在一起,和你們在一起?」阿貴的臉色有些紅了,他側過頭來看老婆紅雲,發現紅雲正向楊德興眉眼傳情亂送秋波,楊德興礙著眾人的面,不敢做得太過分,那紅雲卻是敢做敢當的樣子,兩眼珠子脈脈傳情,直直地瞪著楊德興,早把身邊的自家男人忘到九霄雲外去了。阿貴內心立刻翻了醋罈子,一肚子窩囊,又不便當場發作,正板著臉不高興,楊德武已從別人手上奪過一把磨得雪亮的大刀遞給他:「阿貴,有了這玩意,你還怕什麼?」阿貴賭氣接過那把大刀,抓在手上舞了幾下,竟然覺得十分順手,紅雲回過頭,看他手上抓著把大刀蠻像回事,眼睛也亮了,眉開眼笑嬌媚地說:「你看你那神氣的樣子!」
2
蔣哨官帶著幾個兄弟把守在教堂門口,教堂里正在做禮拜。難得有一個廟會,卻落得這麼一個看大門的差事,弟兄們不由地牢騷滿腹。
一個綽號叫三爺的弟兄說:「日他洋人的姑奶奶,我們又不拿洋人的錢,憑什麼替他們看門。」
另一個弟兄笑著說:「看門也就算了,這給洋人看門,還要遭他娘的人罵。今天這日子是什麼日子,沒聽說要鬧起來燒教堂嗎?」
蔣哨官打了個偌大的哈欠,昨天晚上他在城東馮寡婦家快活了一晚上,又抽大煙又喝酒,打牌手氣又特別好,臨了又有馮寡婦的女兒陪著睡覺。可惜因為有公差在身上,大清早的還魂覺也沒辦法睡了,因此蔣哨官也和弟兄們一樣,也是一肚子的不痛快。「燒,燒他娘的才好呢,」蔣哨官又是一個大哈欠,嘴張大得能放下一個拳手,「輪到這差事,倒了八輩子的窮霉。」「蔣爺,這縣太爺見洋人怕,咱霍管帶又不怕什麼鳥的洋人,」三爺拍了拍手中的槍,「咱和洋人一樣,這手裡不是也有洋槍嗎,你說咱怕什麼?」
「怕個鳥!」蔣哨官不停地打哈欠,把口水和鼻涕全都引了出來,「洋人嘛,你不怕,我也不怕,你問問弟兄們,誰怕了。可是咱朝廷怕,洋人的鐵甲船說是一生氣,就能一直開到他娘的北京。」
胡扯了一通,三爺突然想到問:「蔣爺,給弟兄們說說,是大英帝國大呢,還是法蘭西大。」
這是個很有學問的問題,馮寡婦的女兒也在床頭問過他,蔣哨官想了想,見弟兄們大眼小眼都瞪著自己,一本正經地說:「什麼大英帝國和法蘭西,告訴你們,這洋人嘛,還不都是一個國家。你們沒聽過舉人老爺說過,這洋人就是夷,你知道洋人和咱中國人,主要是什麼地方不一樣?」
弟兄們答不出來,有的說是黃頭髮藍眼睛,有的說是個子高,有的說是說話喜歡舌頭拐彎,蔣哨官笑著說都不是。「洋人嘛,主要是這心長的位置和我們不一樣,中國人,這心是長在中間的,因此為人方正,洋人卻是長在旁邊的,因此為人就圓滑。」
大家第一次聽到這樣的高論,連連點頭,但是仍然不滿意,因為蔣哨官還沒有回答究竟大英帝國大,還是法蘭西大的問題。蔣哨官見弟兄們心裡老放不下這事,搖著頭說:「我一說穿,就沒意思了,其實這隻要是洋人,有什麼大英帝國和法蘭西,都是他娘的鬼話。洋人都是一個國家的,這亂七八糟的名字,都是隨口胡編出來的。弟兄們好好想想,這洋人多鬼啦,那肚子里拐著彎全是心眼,為什麼要胡編出這許多國家的名字,你們想他們哪好意思老叫咱朝廷賠錢,賠了一次,又賠了一次,幾次下來,這洋人也知道要臉面,便換一個名字來向咱朝廷討錢,今天是大英帝國,明天是法蘭西,再下來,可能就是一個羅絲國,反正只要找一個別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就行了,這種事,真是戳穿不得。」
弟兄們頓時恍然大悟,不住地點頭,對蔣哨官的話深表佩服。一個弟兄想不通地問:「既然這樣,朝廷難道就不知道?」
蔣哨官的精神已經讓弟兄們給提了上來,他笑容可掬地說:「知道,怎麼會不知道。俗話說,打人不打臉,明知道這洋人是變著法子訛錢,你就算是戳穿了,又能怎麼樣?錢不是什麼壞東西,又有誰不想要,有了錢還嫌少,越有錢越嫌少,因此洋人逼著要錢,這中間隔著一張紙,戳穿了他們是給,不戳穿也是給,還不如少說幾句廢話,痛痛快快拿出錢來省事。」
弟兄們一番感嘆,都覺得蔣哨官的話大有道理。這時候,教堂里的禮拜已接近尾聲,做禮拜的人在洪順的帶領下,開始唱讚美主的歌,這幫大兵都是第一次挨近教堂,聽見教堂里怎麼突然唱了起來,一個個都好奇地伏在門縫上向里窺探,那門本來是虛掩的,哪裡禁得起這麼多人的壓著,猛地打開了,一幫弟兄便連滾帶爬地跌了進去,嚇了正在做禮拜的人一大跳,都回過頭來,神色恐怖地對他們看。
蔣哨官連忙面帶笑容地對做禮拜的人擺擺手,領著弟兄們退出去,他試圖從外面將那門帶上,可是手只要一松,門就自動打開。關上了,鬆開,又關上,又鬆開,門這麼一來一去吱吱地叫著,正在唱讚美詩的教徒再也集中不了思想,不時回過頭來對門口看。三爺低聲說:「蔣爺,別關了,就讓門敞在那,叫咱弟兄們也開開眼。」蔣哨官實在也沒本事將那扇門關上,便鬆了手,讓那扇門開在那。
在教堂里做禮拜的教徒,知道這些大兵是派來保護他們的,因此心裡的那陣短暫的恐慌很快就過去了。今天來做禮拜的人,要比往常少一些,因為外面傳說的燒教堂殺洋人打教民的消息,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人心惶惶。主持儀式的是代理神父洪順,唱完了讚美詩以後,老態龍鐘的洪順神父,大聲地向教徒們念了一段《哥林多前書》中的經文:
「上帝卻撿選了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撿選了世上軟弱的叫強壯的羞愧。上帝也撿選了世上卑賤的、被人厭惡的,以及那無有的,為了廢掉那有的。使一切有血氣的,在上帝面前一個也不能自誇。但你們得在基督耶穌里,是本乎上帝,上帝又使他成為我們的智慧,公義,聖潔,救贖……」
洪順神父一邊拖著腔念,大家一邊跟著哼。在做禮拜的人當中,除了洪順神父,就只有安教士夫婦最為虔誠。文森特和沃安娜並排站在一起,都是走神走得十分厲害。至於來的那幾位教民,在今天這火藥味太濃的日子裡,想讓他們安心祈禱也不可能。
蔣哨官領著手下的弟兄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們感到奇怪和不解的是,為什麼洪順那麼一個中國糟老頭子,竟然堂而皇之主持著洋人的儀式。看那架勢,那些洋人也不得不聽洪順神父的話。和梅城的老百姓一樣,站在教堂門口的這些大兵,永遠也不知道洪順神父的來歷,大家只記得若干年前,有一個叫文森特的神父,留著中國滿清式的小辮子,穿著洗得很乾凈的黑色長袍馬褂,十分滑稽地出現在梅城街頭。當這個滑稽的洋人在街上第一次傳播上帝的聲音時,人們看見洋人帶來的中國僕人開始在一旁向窮人布施。這位老實巴交的中國僕人就是今天的洪順神父。洪順神父的口音聽上去和洋人一樣滑稽,他的本地話甚至還沒有文森特神父說得流利。
「蔣爺,那位站在上面的老頭,會不會是扮作中國人的洋人呢?」看著熱鬧的三爺忽發奇想,低聲地問蔣哨官,「要不,憑什麼他老人家站上頭,那洋人反倒要屈居底下?」
蔣哨官懶得去思考三爺的話,他的眼睛滴溜溜地直盯著沃安娜的後腦勺看。剛剛沃安娜回過頭的時候,蔣哨官第一次意識到洋人中,也有如此絕色的妞。他盯著她的那頭金髮,腦子裡在想,沃安娜若是脫光了,會是什麼樣子。這念頭一起,他頓時感到有點衝動,情不自禁地便拿沃安娜和馮寡婦的女兒做起比較。轉了一會兒下流的念頭,他突然彎下腰,遠遠地打量沃安娜的那雙腳。
「這洋女人再漂亮,可惜也是一雙大腳。」蔣哨官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
眾弟兄一聽他的話,都彎下腰來研究沃安娜的那雙腳。那門口地方小,大家都彎下腰,又心裡都存著不良的念頭,免不了有說有笑碰撞起來,引得正在做祈禱的教徒又一次回過頭。大家這次又有機會盯著沃安娜的正面看,笑得更得意,一得意更忘形。蔣哨官也跟著笑,突然看見回過頭來的文森特面帶慍色,連忙拜託他的手下小點聲。
祈禱終於結束,洪順又把一隻手捂在了胸口,慢吞吞地說道:「那麼今天就到此了,我的教友。願主永遠和我們在一起!願我們的心常存憐憫,儘力減少四周人的痛苦,拯救一切人,從洪水之中。一切祈求,都奉獻給我們為他捨身的主的聖名。阿門!」
「阿門!」教堂里久久迴響著這一聲音。
祈禱結束后,最先走出來的是沃安娜和文森特。站在門口的一幫大兵趕快嘻笑著讓開道。沃安娜挽著文森特的胳膊,很傲氣地從大兵們的眼皮底下走過,緊跟在他們後面的是安教士夫婦和他們家那名健壯的年輕女僕。然後才是本城已入教的部分教民。蔣哨官的目光和他的那幫弟兄一樣,都追著沃安娜走。安教士的家就在教堂旁邊,蔣哨官看著十分親密的沃安娜和文森特,消失在一扇門背後,忍不住輕輕地長噓了一聲。就在這時候,教堂的大門,在他們的身後嘭地一聲,很沉重地關上了。
3
春在茶館里亂鬨哄,吵翻了天。各路人馬陸續在這聚齊,罵罵咧咧打打鬧鬧吵個不歇。胡大少和幾位領頭的還在商量,外面等得不耐煩的群眾大呼小叫,說有什麼好商量的,反正人都來了,抄著傢伙直奔教堂不就行了。
袁春芳混在這幫身著短褂的平民百姓中,顯得格外刺眼,他既興奮,又有些擔心。「這教堂萬萬不能燒,縣裡已經派兵在那把守了,我們這麼冒冒失失地走,非壞事不可。」袁春芳想起他爹袁舉人的一再囑咐,對幾位領頭的說:「今天的事,我們只要拿教民煞煞氣就行。平日里教民仗著有洋人撐腰,我們動他不得,今天可不一樣——」
「今天怎麼不一樣?依著你,不燒教堂,不殺洋人,光打打教民,有什麼鳥的意思!」楊德武見袁春芳事到臨頭,軟下來了,不高興地反駁著,「有理無理,先燒了他娘的教堂再說。胡大少,我們聽你的,你說,怎麼辦?」
胡大少有些拿不定主意,今天這麼輕易地就聚了這麼多人,很有些出乎他的意外。他胡大少向來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人,依他的脾氣,和楊德武所說的一樣,如果不燒教堂不殺洋人,還有什麼鳥的意思。但是前一天的晚上,朱師爺偷偷地找過他,向他透露了官府的態度。正如袁春芳所說的那樣,只要不燒教堂不殺洋人,今天怎麼痛痛快快地大鬧都可以。他胡大少在今天這態勢中,很有些起義首領的味道,他知道自己不能由著性子胡來。
胡大少的人馬都是梅城中的下層百姓,中間不乏雞鳴狗盜之徒,如何駕馭這麼一幫烏合之眾,他不得不聽諸葛瑾的一句話,這就是慎重慎重再慎重。拉屎再痛快,屁股總要擦的,他胡大少既是領了弟兄們干,這就得為手下的弟兄們想一想,幹了以後,後果會怎麼樣。燒了教堂殺了洋人,禍就闖大了,官府一定不會放過,民眾不怕洋人,卻怕官府,以老二和諸葛瑾為代表的一大批城裡的窮人,他們的死敵是教民,因此難得今天有一個機會,官府若擋著,那便是他們和我們過不去。
袁春芳笑著說:「官府真要和我們過不去,我們又能有什麼辦法。這胡大少最清楚了,上一次我們又不是沒試過,可結果呢,拖到了公堂上,那一頓板子打的,不信,你問問胡大少?」
楊德武叫了起來:「照你這麼說,胡大少原來是叫縣太爺一頓板子打了,便再也不敢燒教堂殺洋人。原來那到處貼的揭帖,竟然也是假的……」
「怎麼會是假的,」胡大少被深深地戳痛了,「我堂堂正正的胡大少,難道是一頓板子就能打垮的,你問問在場的諸位,我胡大少當時可裝孬哼過一聲。」胡大少的名氣,誰不知道便是當年那一頓板子打出來的,好漢不提當年勇可以,但是他怎能容忍別人這麼損他。
楊氏二雄見胡大少真來了氣,也不好再說什麼,胡大少畢竟是首領,他們知道他絕不是孬種。胡大少事實上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好漢,是這次起事公認的領袖,楊氏二雄向來對他十分敬重。就在這時,茶館外兩路人馬不分青紅皂白地對罵起來,都說對方是入了邪教的教民,罵著罵著,抄起手上的傢伙就想動手,胡大少領著幾位首領趕緊奔出去,見那吵得最凶的,便是七里庄楊氏二雄的一個本家兄弟,一個叫二獃子的楞頭青。大家已經不出聲了,二獃子還在那直著嗓子叫道:「你娘是教民,你奶奶是教民,老子日他娘,日你奶奶。」
楊德興覺得這事自家臉上很沒面子,沖二獃子大喝了一聲:「二獃子,你要狠,給我留著待一會兒狠。現在少在這出他娘的洋相。」那二獃子當著眾人的面,被這麼一說,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自己也忍不住傻笑起來。他一傻笑,周圍的人也跟著笑。矮腳虎混在人群中,突然充滿風情地大聲喊起來:「喂,胡大少,你們幾個鳥男人,還在商量什麼,老娘早等不及了,有什麼好商量的。」她的話,使得剛要冷落下來的笑聲,又熱烈起來。
胡大少到了這種時候,豈能開這樣的玩笑,厲聲喝道:「閉起你的臭嘴!」他這一聲斷喝,很是威嚴,亂鬨哄的人群立刻沒了聲音。很多鄉下人,都是只聞胡大少的英名,今天有機會第一次親眼目睹,都覺得他果然貴人貴相氣度不凡。諸葛瑾想胡大少在這樣的場合,有必要說幾句話,舉起手,在空中拍了幾下,等大家都看著他的時候,他很嚴肅地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家不可一日無主,今日這事,大家都得聽我們少東家的,下面,讓我們少東家說幾句。」
一直到胡大少開了口,不認識諸葛瑾的人,才知道那老頭所說的少東家,原來就是胡大少。胡大少根本沒準備要說什麼話,事到臨頭,他只好將就著說幾句:「我胡大少不是一個玩嘴的,今天也不說什麼,只希望待會兒動起手來,大家都別給我含糊就行。」
「含糊個鳥,胡大少放心,你指到哪,我們跟你打到哪。」底下的人熱烈地響應著。
胡大少情緒受了感染,充滿煽動性的話,自然而然地就有了,他扯著嗓子叫了一通,說了些什麼,自己也記不太清楚。下面的反響非常強烈,很多人閑在那早等得不耐煩,胡大少的話正好給他們鼓了氣。諸葛瑾意識到如果再讓胡大少這麼信口說下去,說的人和聽的人互相刺激和打氣,大家很可能說干就干,管他什麼官府的忠告,一鼓作氣殺到教堂去。趁胡大少講話停頓之機,諸葛瑾連忙插起話來:「諸位好漢豪傑,請大家再恭候片刻,我們還有一些要緊的事,不得不商量,此外,馬家驥的那一路人馬還沒到,我們就算要動手,也得等人齊了,才動手,諸位說是不是?」他拱了拱手,不由分說地把胡大少重新拖進了茶館,壓低了嗓子說,「少東家,越是到這時候,你越要冷靜。」
幾位領頭的跟著一起進了茶館。諸葛瑾拿腔拿調地叫裕順趕快送上茶來。都到了這節骨眼上了,誰還有心思喝茶,老二迫不及待地叫道:「老諸葛,你搞什麼鬼名堂,老子早就等不及了,就等著親手宰了楊希伯這條老狗,你卻要我坐下來喝茶。」幾位領頭的,除了袁春芳,也都覺得此時再喝茶,有些莫名其妙。那裕順的媳婦拎了一把銅壺過來,替諸位一一斟上了茶。她顯然知道今天的胡大少不比平常,第一個替他倒了水,又用眼梢偷眼看他。胡大少一見裕順媳婦,便有些說不出的滋味,眼睛頓時就直了,裕順媳婦被他這麼一看,臉刷地一下紅起來。諸葛瑾向大家解釋為什麼要再等一等,他頭頭是道地說著,老謀深算一頭一臉見過大世面的樣子。胡大少只顧獃獃地盯著裕順媳婦看,胡亂地點著頭,其實諸葛瑾嘮嘮叨叨說了些什麼,他根本沒往心上去。他的臉色一陣陣發青,好像茶館內外轟轟烈烈的氣氛已和他沒什麼關係。
裕順媳婦在胡大少的注視下,慌亂地有些失分寸,她早就注意到胡大少每次看到她,都很失態。她覺得胡大少獃獃的目光中,很有些讓她不寒而慄的東西。諸葛瑾一本正經地還在說著什麼。裕順媳婦突然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心虛,她偷偷又看了胡大少一眼,只見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就彷彿中了邪一樣。
就在這時,劉奎沖了進來,激動萬分地喊著:「唉呀,胡大少,你們還在這干坐著,那邊已有人領著,和他娘的教民打起來了。」
茶館里立刻亂成一片。
4
胡大少和眾首領在春在茶館里一邊商量,一邊等馬家驥的到來,誰知這馬家驥也太心急了,進了城,還沒來得及趕到茶館,已和教民先衝突起來。梅城的教民雖然還談不上已成了大氣候,但這些年來,仗著洋教撐著腰,連官府都要讓幾分,因此也不是誰想打就可以打的。教民中有窮光蛋,然而更有像楊希伯這樣的暴發戶,家中雇了如狼似虎的僕人,一旦有了什麼衝突,吃虧的照例都是別人。
這一天活該有事,楊希伯預先知道廟會這天不會太平,早一天就關照家中的僕人,明天一概不許出門。他倒想到過可以把家眷送到教堂去,因為他知道縣裡已派了兵大爺將教堂保護起來。按照他的想法,只要教堂沒事,只要洋人沒事,教民就不該有事,因此,如果膽小把家眷送走,反而會被家中的僕人恥笑。楊希伯心想自己不出去惹別人,別人難道還能硬闖進來。
偏偏是楊希伯家的僕人惹了事。因為主人的關照,僕人們不許出門,就只好站在門口台階上看街上的熱鬧。因為這和春在茶館隔著兩條街,楊家的僕人對發生在茶館內外的事一無所知,大大咧咧地想看點什麼熱鬧,可就是沒任何熱鬧可看。這時候,街那面走過來幾個本地的姑娘,嘻嘻哈哈笑個不歇。楊家的一名僕人認識其中一位姑娘,本來只是很隨便地打了個招呼,沒想這邊另一位僕人起了聲哄,兩邊便你一句我一句,從調笑發展到了互相謾罵。於是有了圍觀的人。楊希伯在裡面聽見外面的聲音響成一片,連忙出來觀看。他本是耀武揚威慣的,早忘了今天這日子應該有所禁忌,喝住了僕人以後,又教訓那幫看熱鬧的看客。這看客中便有劉奎,大聲喝道:「姓楊的,你別神氣,今日自然會有人好好地收拾你!」
「那好,我就等著,」楊希伯被他一提醒,立刻有了收斂,但是也不肯就此服軟,「我還真有些怕了你們,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東西。」
「照一照,老子還是老子,不像你,早讓洋人換了心肝了。還有你老婆女兒,也早就讓洋人睡了。」劉奎也不是省油的燈,況且今天這日子讓他實在有些興奮。楊家的僕人手早就癢了,也不管主人攔著,便向劉奎撲過去。劉奎好漢不吃眼前虧,撒腿就跑,那幾個僕人還想追,被楊希伯喊住了。
劉奎跑到岔路口,正好碰著領了一隊人馬準備去春在茶館的馬家驥。劉奎一路逃跑,一路聲嘶力竭地大叫:「教民打人了,教民打人了。」
馬家驥像撈小雞似的,一把撈住了劉奎,氣洶洶地問:「你說清楚了,教民他奶奶的在哪?」劉奎指著不遠處的楊家大門,說:「就是有人的那地方。」馬家驥手一松,罵道:「沒用的傢伙,你裝孬跑什麼。」說完,領著人馬奔楊家而來。楊家的僕人見來者不善,也有些慌張,紛紛往大門裡退,待到馬家驥一馬當先,衝到大門口的時候,大門已經嚴絲合縫地關上了,裡面手忙腳亂正在上門閂。
劉奎等人便在外面大叫:「姓揚的,你這條信了邪教的老狗,有種,就把門打開。」一邊喊,一邊用勁捶門,那門很厚實,沒什麼反應。外面的人隔著大門,叫罵了一陣,便撿了地上的泥塊石子,用力往圍牆裡扔。裡面的僕人剛開始還不服氣,也撿了泥塊石子往外面扔,其中一塊石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馬家驥的額角上,把這位殺豬的漢子氣得嗷嗷亂叫:「我日你奶奶,老子今天不收拾了你們,我就是你們養的!」他圍著圍牆來回走,咬牙切齒,罵個不歇。
往圍牆裡扔了一陣泥塊石子,裡面不見了任何動靜。馬家驥便指揮手下爬上圍牆,然後跳進院子,把門打開。一名身腰活絡的手下自告奮勇打頭陣,由幾個人托著,一使勁,騎坐在了圍牆上,然後身子一扭,跳了下去,人還沒落地站穩,就聽見一連串狗叫,緊接著是唉喲一聲慘叫,顯然是被狗咬住了。過了片刻,便聽見圍牆裡面傳來了拳打腳踢的聲音,毫無疑問,是楊家的僕人在痛打跳圍牆進去的那個人。
馬家驥急得連連跺腳,讓大家趕快翻牆頭進去救人。外面的人仗著人多勢眾,都紛紛開始爬圍牆。劉奎這一次想表現得勇敢一些,身先士卒一馬當先,人剛上去,只見一道黑影迎面劈來,他頭一低,一根長竹竿重重地打在了他肩膀上,還沒來得及叫一聲,已被打翻在圍牆外。緊隨其後的是,其他幾位爬圍牆的,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有一位被竹竿打中了面門,臉上頓時起了一道粗粗的橫杠,疼得一個勁地哼哼。
那位跳進圍牆的好漢,吃不住如狼似虎的僕人們的拳打腳踢,開始一聲比一聲慘地喊饒命。馬家驥不信邪,讓幾個人托住他,一咬牙,也上了圍牆,他剛露出頭,長竹竿已向他舞了過來,馬家驥吃疼,挨了一記,又挨了一記,狠狠心咬牙切齒還想往裡爬,剛跨上一隻腳,除了那先頭一根打他的竹竿之外,另一根更粗一些的棍棒突然伸過來,頂住了他的下巴,用力一掀,把他和先前的那幾位一樣,掀翻在了圍牆外面的地上,氣得他在外面暴跳如雷,便領著人又去撞門,撞了一陣,也不像能撞開來的樣子,正無可奈何的時候,胡大少領著大隊人馬趕到了。諸葛瑾看見馬家驥,哭笑不得地說:「唉呀,老馬,你也太心急,怎麼已冒冒失失地動起手來了。」馬家驥的鼻子正在流血,不得不仰著頭說話:「你們來了就好,今天我老馬要是不跟他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老諸葛,你罵我是什麼都行。」
胡大少擠到了大門口,對正喊著一二三用肩膀撞門的眾人說:「這不行,去抬一很大木樁來。」然後又走到圍牆下,儼然像一名在戰場上指揮作戰的將軍一樣,抬頭看了看圍牆,轉身對楊氏二雄說:「多喊些人上圍牆,只要能進去幾個就好辦。」他話音剛落,楊德武二話沒說,嘴上含著一把大刀,縱身一躍,手抓住了圍牆的邊緣,一用勁,手已經撐在了圍牆上,只見竹竿發了瘋似地向他打過來。楊德武挺了幾下,手一松,跌了下來。另外幾條好漢同時也上了圍牆,前仆後繼,這個被打下來,那個又接著上。
圍牆裡外都打紅了眼,一邊是志在必進,就盼著衝進去大開殺戒,裡邊知道如果讓外面的人當真沖了進來,對方便饒不了他們。雙方拚死力敵,各不相讓地堅持了一陣,外面人多氣盛,漸漸佔了上風。大門那邊,已找了一根又粗又壯的大木樁來,在許多人的鼓勁下,正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撞擊大門,那大門發出了沉悶的回聲,看來也快吃不消了。
老二比什麼人都更興奮,想到找楊希伯報仇的日了總算到了,他上竄下跳來回奔跑。他的腦子裡閃過種種可能的復仇的念頭,他知道自己今天肯定饒不了楊希伯這條老狗。有人想到了甲繩子套住圍牆裡的竹竿,這辦法很有效,圍牆裡面的人也慌了,因為不斷地有人出現在牆頭上,便用竹竿沿著圍牆掃來掃去,外面的人看準了,用繩子一下子套過去,然後用勁纏住長竹竿。長竹竿一被纏住,裡面的人沒辦法,只好換一根。畢竟沒有幾根長竹竿可以換,外面的眾人士氣大振,更加踴躍地往圍牆上爬。
老二和楊德武終於抓住了一個機會,兩人躲過了打過來的竹竿,跳下了圍牆,這兩人一衝進去,一個舞大刀,一個抓著一把磨得雪亮的菜刀,向還在舞著竹竿棍棒的楊家僕人猛撲過去。楊家僕人在他們咄咄逼人的氣焰下,頓時亂了陣腳,因為這架式純粹是玩人命的玩法。與此同時,牆頭上又添了一大排吶喊著的人頭,接二連三地有人跳進圍牆來,領頭的便是楊德興。
「老子日你娘的!」老二朝正在狼狽逃竄的楊家僕人揚起了菜刀,一個僕人慌忙中跌了一跤,老二追上去,對著他的屁股上就是一記,被劈的僕人殺豬似地慘叫起來。
楊德武舞著大刀更是威風,一個僕人手上端著一根看家的棍棒,剛比劃了一下,便讓他一刀給砍翻了。楊家的僕人到底是雇來的,平時敢欺負人,是因為有勢可倚,到了現在的形勢下,好漢不吃眼前虧,能逃則逃,不能逃就跪下來喊大爺求饒。外面的人見已有人跳到了圍牆裡,便停止撞擊門,楊氏二雄和老二領著人殺向後院,另有幾個人奔向大門,下了門閂,大門一開,胡大少領著大隊人馬呼喊著,像暴發的洪水一樣,洶湧澎湃地沖了進來。
5
當老二領著楊氏二雄一路殺過來的時候,楊希伯只感到頭腦里一片空白。嗡嗡直響,好像無數蒼蠅在裡面飛著。楊希伯做夢也不會想到,初十廟會這一天,當真就成了他的末日。想當年的楊希伯,也算得上一條街面上混過的響噹噹的好漢,他吃過苦受過罪,萬貫家財,全靠他一手掙出來的。三十年前,楊希伯從小街上打架鬥毆的一霸,搖身一變,成了梅城第一家當鋪的朝奉。他沒念過幾年書,詩云子曰之乎者也湊乎著能來個一二句,多了便要露餡。當朝奉是楊希伯變得越來越文明的開始,隨著財產的增加,他終於成了梅城的富戶。三十年以後,楊希伯從替人家當朝奉,發展到自己開當鋪,然後又由當鋪起家,發展到他擁有的好幾家店鋪中,當鋪成了最不起眼的一家。楊家成了梅城的第一家教民,他和那位叫文森特的神父來往密切,連縣大爺有時也奈何不了他。
然而初十廟會這一天卻成了他命中注定的末日,楊希伯站在唯一的那幢小樓的窗口,茫然地聽著吶喊聲越來越近,突然他看清楚了手持大刀的楊氏二雄和老二,楊氏二雄楊希伯從來沒有見過面,然而對於老二,他卻再熟悉不過。老二老婆碩大的兩片白屁股,彷彿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感到今天的事有些麻煩。
老二站在空蕩蕩的天井中大吼了一聲:「楊希伯,你這條老狗,出來!」
空蕩蕩的天井突然塞滿了人,就像是一大塊空地上,猛然冒出了成片的莊稼。楊希伯看見作為領袖的胡大少站在一塊大石頭上,振臂高呼,高呼什麼,他卻聽不太清,亂鬨哄的人群一片嘈雜,猶豫著不知該往哪裡去。有個不太年輕的女人,顯然是看到了站在小樓窗口的楊希伯,她的眼睛對著他看了一會,沒有驚慌失措地大叫,只是把頭趕緊低了下去,好像是怕他認出來似的。楊希伯知道這女人一定和自己有過什麼接觸,然而究竟有什麼樣的接觸,楊希伯腦子裡一片混亂,一時想不起來。他知道自己過分的好色得罪了不少人,知道自己睡過太多的別人的老婆,今天是他得罪過的那些人來找他算賬的日子。
人們終於都看到了楊希伯,偌大的天井裡,大刀小刀棍棒還有緊握的拳頭,高高地豎了起來。一片聲的大聲尖叫振耳欲聾,楊希伯聽得出那是一種夾雜著憤怒和血腥氣的聲音。他知道現在退縮已經沒用,而且事實上也沒處可退,他年輕時代的英雄氣概突然又在他身上復活,他毅然走下了樓,挺著豐滿的肥肚子,毫無表情地站在發了狂的人群前面。他像一座雕像似地站在那不動彈,他的臉上重重地挨了一下,緊接著便是腦袋上肚子上,有人朝他的下身狠狠地踢了一腳,楊希伯像頭蝦似的,呻吟著彎下了腰。
楊希伯記得自己是被打翻在地,身不由己地打著滾,無數只憤怒的腳在他身上踩來踩去。他顯然是失去了一段時間的知覺,因為他感到自己的身體突然漂浮起來,像一隻鳥那樣在天空上滑翔開了。人群逐漸散開,人聲也突然變小,時間在緩緩過去。楊希伯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嘴正啃著泥,鼻血已經不淌了,喉嚨口又苦又澀。他翻身坐了起來,眼睛一陣發黑,差一點又暈過去。幸好他待的地方,離胡大少先前站過的那塊大石頭不遠,楊希伯咬著牙,向那塊大石頭爬過去,好不容易爬到了,靠在石頭上大口喘氣。
憤怒的人群好像已經忘了他的存在。大家匆匆地都在干自己的事,忙得不亦樂乎。楊希伯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是在明火執仗地洗劫他的家。抱著大包小包的人流,從他身邊水一樣流過去,有個人就在他不遠的地方摔了一個大跟頭,一大包搶來的財物,像潑翻了的一鍋剛熬的好湯一樣,將滿滿一鍋的湯水灑了一地,那人趕緊把包裹布重新攤好,手忙腳亂地拾著,跪在地上再將包裹打好。楊希伯認得那包裹布正是自己睡覺的床單。
一位年輕的媳婦,抱著一床大紅的花被,喜氣洋洋地往外跑,她一眼看見楊希伯那雙冒著火的眼睛,正惡狠狠地盯著她,臉頓時紅了,趕緊用大紅的花被捂住自己的臉,連奔帶跳地逃之夭夭。兩個本城的無賴,為爭一隻文森特神父送給楊希伯的小八音盒,互不相讓地打起來。大家都顧著搶自己看中的東西,任憑兩個無賴廝打成一團,連個出來勸的人都沒有。兩個無賴先是拳腳相交,緊接著便是摟在一起,像鬧著玩似的滾起來,從天井的這頭滾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再滾過來,害得滿載而歸的洗劫者,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從他們身上跳過去或是繞過去才行。
直到天井裡嘈雜的聲音開始低下來,楊希伯才突然聽清楚自家後院里,傳來女人們亂鬨哄的痛哭聲。洗劫者走了一批,很快便又來了新的一批。楊希伯支撐著快要散了架的身體,蹣跚地走向後院。楊希伯唯一的兒子已經成了一具屍體躺在那裡,喜氣洋洋的洗劫者像過節一樣,翻箱倒櫃忙個不歇,楊希伯的老婆和衣衫不整的媳婦,正坐在地上拍手嚎啕,呼天搶地為洗劫者伴著奏。楊希伯尚未出嫁的小女兒鶯鶯,嚇得面如菜色,東張西望不知如何是好。老二舞著手上的那把菜刀,到處亂砍亂砸,他一眼看見了扶著牆站著、正在那不住顫抖的楊希伯,便拎著菜刀,咬牙切齒地向他走過去。
楊希伯顫抖得更厲害,像一片風中的樹葉子一樣搖擺不定:「老二,你,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你這條老狗,你竟然不知我想幹什麼?」老二走過去,一腳踢翻了楊希伯,舉起了菜刀便要砍。
楊希伯的老婆,還有衣衫不整的媳婦,哇哇哇一片聲地喊救命。老二舉刀的手慢慢放下,將菜刀架在楊希伯的脖子上,獰笑著說:「老狗,你也知道會有今日。老二我一刀劈了你,比宰只雞還容易。」
楊希伯老婆連滾帶爬跌倒在老二面前,哭著說:「老二,看在他是你表舅的份上,就留他一條老命吧,他一把年紀,也活不長了。」
「表舅,你說你老狗是誰的表舅?」老上手上一用力,楊希伯的脖子上頓時開始流血,先是一道紅的橫線,緊接著又變成一道豎線往下淌。
楊希伯的老婆急得用勁拉老二的腿,老二一抬腳,將她踢出去老遠。楊希伯死到臨頭,嘴還硬;「你殺了我好了,我不就是日了你老婆,你他娘的殺了我好了,殺了我,我還是日也日了!」
老二被他這麼一說,氣得原地跳起來,朝著楊希伯又是兩腳,兩腳踢完了,還不解恨,舉起菜刀正要往下砍,惡從膽邊生,他突然有了新的主意。楊希伯的家已經被洗劫一空,後院里已經剩不下幾個人。老二攔住了最後要準備走的洗劫者,很嚴肅地說:「你們都聽見了,姓楊的這條老狗說了什麼,他說他日了我老婆,不錯,我老婆那不要臉的,是讓你日了,諸位今日給我做個證,老子日他的女兒,我跟他就算把賬清了。」
老二說完,便向楊希伯的小女兒鶯鶯猛撲過去。鶯鶯嚇得鬼哭狼嚎,撤腿要跑,老二一把揪住了她,惡狠狠地說:「你不要叫,我知道你是嫩了些,依我的心思,要日你家嫂子才快活呢,但她己讓你家哥哥日過,老二我也就不稀罕了。你別動,我要讓你爹開開眼。」
楊希伯想過去救自己女兒,但是他發現自己已沒力氣動彈,他的骨頭彷彿已經散了架,一動彈便咯咯咯直響,而且在後院的那幾位捲起了袖子的洗劫者,都睜大了眼睛興緻勃勃地打算看熱鬧,其中一名虎視眈眈地瞪著他,他楊希伯就是能站起來,也不可能走到老二那邊去。老二把菜刀往地上一插,很麻利地撕去了鶯鶯身上的裙,又連拉帶扯地褪下了裡面襯著的長褲,鶯鶯白白花花光溜溜的頓時暴露無遺,老二氣喘吁吁一松自己的褲帶,一條又黑又髒的長褲從裡到外,刷地一下,落到了他的腳背上。
「狗雜種,你不得好死!」楊希伯大叫一聲,想撲出去,但是卻豎在那像裝滿了麵粉的口袋似的,跌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楊希伯的小女兒鶯鶯看見老二的身子向她撲過來,她的兩條赤裸著的大腿,情不自禁地像麻花一樣捲起來。她已經被許了婆家,定好在兩年後的春天出嫁,楊希伯為她準備好了充分的嫁妝,今天這痛苦的日子裡,不僅是她的嫁妝被洗劫一空,她自己也被籠罩在了巨大的災難的陰影里,恐懼得喘不過氣來。這將是鶯鶯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場惡夢。她聞到了老二嘴裡的一股濃重的大蒜味,同時感到他正用冰涼的菜刀,使勁插入她夾緊的大腿之間,那種涼嗖嗖的感覺,使她的空空蕩蕩的腦海里,充滿了正在舞動著的沾著血的菜刀。她的腿終於十分順從地變成一個八字,緊接著她便昏了過去。
6
文森特對不能前去參加初十廟會的人,感到很不滿意。他堅信自己對中國的官場已經十分熟悉,而且清楚地知道中國的老百姓最怕官府。文森特已經跑過許多地方,他不相信在這個熱鬧的節日里,作為一個來自大英帝國的傳教士,一個金髮藍眼享受著充分特權的外國人,會被梅城的老百姓當做襲擊目標。「中國這樣的國家,也許只有在節日里,才能體現出一些最後的古老熱情。」他決定自作主張,帶著沃安娜去街上看一看,「如果不是為了享受這個廟會,我這刻早就在省城了,你說不是嗎?」
安教士認為在這樣的時刻,出現在梅城的街頭上,顯然不是一種明智的選擇。絕大多數中國人都不喜歡他們稱作的洋鬼子,這是一個不容懷疑的事實。既然官府已經派了兵保護他們,起碼說明事態有一定程度的嚴重性。他告誡太不把中國人放在心上的文森特:「年輕人,你太年輕了,難道你不知道中國人並不歡迎我們?」
「如果我們只是想到那些歡迎我們的地方去,那麼親愛的安先生,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留在家裡,當然,我是說留在我們那遙遠的故鄉。」文森特笑著對安教士說,「可是我們充當了上帝的使者,上帝無處不在,不是嗎」
文森特領著沃安娜準備上街,剛出門,他們被蔣哨官手下的人攔住了,說奉董知縣命令,今天不許洋人走出教堂一步。文森特頓時大發雷霆,推推搡搡地想硬闖,蔣哨官趕來了,笑著說:「洋大人,今日我們弟兄幾個有命令在身,說好了保護你們,你們如果硬是要出去,弟兄們怕是交不了差吧,今兒這日子,我看洋大人還是委屈一點,老老實實在家裡歇著。」蔣哨官這幾句活,軟裡帶硬,眼睛卻死皮賴臉地盯著沃安娜看。
「我們就要去。」文森特用生硬的中國話說著。
蔣哨官及其手下聽見文森特僵著舌頭說話,忍不住笑起來。蔣哨官皮笑肉不笑地說:「真是的,你說要去就要去,那也由不得你。你們去了,出了事,誰他娘的負責?」文森特憋了半天,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中國話才能表達他的意思,他人高馬大,伸手又要去推想攔他的大兵。那當兵的可不吃他這一套,立刻用槍指著他。
文森特急紅了眼:「你的,敢射擊我?」
蔣哨官連忙賠笑說:「洋大人,我手下的弟兄們火氣大,又沒什麼見識,萬一走火,真打著誰呢,這事大家都不好辦,你委屈著點,乖乖地退回去,怎麼樣?」
沃安娜被當兵的這麼一攔,上街的興緻全沒了,她本來就不太想出門,拉拉文森特,說還是回去算了。正僵持著,地老鼠遠遠地奔過來,他跑到文森特面前,氣喘吁吁地說:「文大人,不得了,打起來了。」蔣哨官攔住了鼻青臉腫的地老鼠,讓他把話說說清楚,究竟誰和誰打起來。地老鼠喘著粗氣說:「當然是和教民,唉呀,什麼誰和誰,是教民在挨打,我日他娘的,肯定死人了。」
地老鼠從楊希伯住的那條街過來,只見進進出出的人流,正在爭先恐後地往外搬東西,他剛想混進去渾水摸魚撿些便宜,突然被大家認出了身份,於是立刻成了過街老鼠,一片聲地喊打,幸好他腿快,連滾帶爬加上一聲比一聲高地喊饒命,才讓他逃了出來。「文大人,我跟你說,中國人有句俗話,好漢不吃眼前虧,趕快逃命算了。」地老鼠驚魂未定,看了看蔣哨官,又看了看他手底下的弟兄,拉了拉文森特的袖子,低聲對地說:「我們找個好地方藏起來,怎麼樣?」
沃安娜聽了地老鼠的話。有些緊張。文森特也吃了一驚。蔣哨官轉過身來,對地老鼠奔過來的方向看了一眼,什麼動靜也沒有。「怎麼樣,洋大人,我說你今日不能隨便亂跑!」蔣哨官不無得意地對文森特擠了擠眼睛,想說縣太爺見著你們洋鬼子怕,老百姓頭上又沒頂烏紗帽,打你們就跟打兒子一樣,你們怕什麼。當然這種話只能在肚子里想,嘴上自然是不會真說的。文森特從蔣哨官的眼睛里看到了幾分不敬,拿他也沒辦法。和中國的官員打交道,文森特知道越是官大,越好對付,最難纏的是那些跑腿當差的,想和他們計較也沒用,便領著沃安娜和地老鼠往教堂去。他讓地老鼠不要恐慌,就躲在教堂好了。地老鼠見教堂和洋人住的地方都有大兵保護,略略感到幾分心定。
地老鼠見了洪順神父,添油加醋說了一番自己的遭遇。洪順神父喊了幾聲上帝,帶幾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嘴裡默默禱告著。文森特等洪順神父禱告完了,讓他領自己登上教堂的塔樓。教堂的塔樓是全城的最高點,站在這裡,可以鳥瞰梅城的全景。果然看得見楊希伯住的那條街上,亂鬨哄地有人跑來跑去,隱隱約約還能聽見嘰嘰喳喳的人聲。地老鼠熟門熟路,指手劃腳地指給文森特看,嘴裡不住說著什麼。
文森特讓洪順神父立刻動身去見董知縣,保護教民的人身安全和財產不受侵犯,這是地方官員必須嚴格遵守的事項。他讓神父提醒董知縣,如果教民出了什麼意外,文森特將在道台面前毫不客氣地彈劾他。作為縣太爺他必須明白,文森特想去掉他的烏紗帽,易如反掌,就像對著太陽打了個噴嚏那麼便當。
洪順神父換了身幾乎是全新的黑綢大褂,準備動身去縣衙門找董知縣。他的頭髮已全白了,打扮和舉止顯得非常古怪。沃安娜突然為他的安全感到擔心,洪順神父平時穿的都是一件舊的黑布長袍,只有在重大的節日里,他才會穿上這件黑綢大褂,他的臉上有一種過分的平靜,他對沃安娜笑了笑,緩緩地轉過身子,出了教堂大門。蔣哨官的手下攔住了他,只見他低聲地對蔣哨官說了句什麼,蔣哨官手一揮,示意手下放他過去。
洪順神父這一去永遠也沒回來。毫無疑問,洪順神父預感到了此行的凶多吉少。他顯然做好了不回來的準備。一種不祥的預感早就出現在他眼前,這種預感事實上在他入教的那一天就有了,不祥的預感像鳥一樣飛來飛去,如今這隻巨大的鳥突然在一根樹杈上歇了下來。洪順神父知道最後的時候差不多就要到了,他已經老態龍鍾,走路慢得就彷彿是一道黑影子在移動。自從來到這座小城之後,他很少在街上出現過。他不像文森特神父那樣喜歡招搖。在梅城老百姓的心目中,雖然文森特神父已死了,但是洪順神父仍然還是那位死去的洋人的僕人。洪順的出色之處,在於他遠比死去的文森特神父更了解中國人,因此事實上他不僅是一個更稱職的神職人員,而且知道怎麼才能真正打動教民的心。他知道應該如何不是太空洞地談上帝,談天堂,談如何活著和如何死去。一切果然像預料的那樣,當他在第一條巷口拐彎的時候,兩名向教堂奔來的教民,張開雙臂攔住了他。「洪神父,趕快回教堂吧,前面正在打教民,要出人命了。」洪順神父不動聲色地笑著,說:「上帝與你們同在,去教堂吧,那兒有當兵的保護你們,你們不會有事的。」
洪順神父繼續往前走,他很快遇到了亂鬨哄的人群。人們一眼便認出了他,但是卻被他臉上鎮靜的微笑短時間迷惑住。他旁若無人地從人群中穿過,來到縣衙門的大門口。大門緊緊地關著,洪順神父走到大門前,伸出手掌,在沉重厚實的大門上,毫無意義地試推了幾下。緊接著,他又抓住門上的銅環,不輕不重不急不慢地敲著。縣衙的大門像一堵堅固的磚牆似地豎在他面前,沒有任何反應與反響。突然之間,洪順神父已經明白自己的結局將是怎麼一回事,他沒回頭,事實上也用不到回頭,因為他身後的嘈雜人群正在聚集,憤怒的火焰不再是冒煙,而是轟轟烈烈地已經燃燒起來。他根本分辨不出向他最先飛過來的,是裹著極大惡毒的咒罵,還是雨點般落在他身上的泥塊,以及各種有可能向他襲擊的任何東西。
洪順神父慘死於阿貴的刀下。阿貴會變得比什麼人都更瘋狂,這一點像謎一樣有些不可思議。這位老實巴交安分守己受老婆氣常常忘記自己姓什麼的鄉下農民,在騷亂中,天性中野蠻的一面得到了充分的渲瀉。起初他也許只是想向老婆紅雲證明他也是個能鬧鬧的男人,他被動地跟在別人後面打,跟在別人後面鬧,跟在別人後面搶。這真是一個太特別的日子,一切都變得肆無忌憚忘乎所以。在阿貴和紅雲的身上,已經儘可能多地纏繞著搶來的珠寶。然而僅僅是發了財顯然還不能讓阿貴滿足,他揮舞著楊德武送給他的那把大刀,隨著處於瘋狂狀態的人流,從被動地跟著別人干,終於過渡到了自己主動出擊,他衝過來殺過去出盡風頭。「在打死這條洋人的狗」的強烈呼聲下,阿貴像條挨了一腳的狗似的,高舉著那把閃亮的大刀,出人意外猛地竄了出去,箭一樣地奔到了洪順神父面前,二話不說,揮刀便向他的腦袋上砍過去。
第一刀砍得太急促太慌亂,離洪順神父的腦袋稍稍偏了一些,刀尖剁在了縣衙的大門上,頓時震得阿貴手腳發麻,大刀差一點落在地上。洪順神父聽到耳邊的風聲,側過臉來,想看清楚出現在他身邊的是什麼人,阿貴咬牙切齒已砍出了更有力的第二刀。這一刀正砍在洪順神父的後腦勺上。阿貴只感到自己的大刀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手上一用力,刀又舉了起來,然後又是一刀,噴涌而出的鮮血,灑得縣衙的大門上到處都是。
洪順神父橫屍縣衙門口的消息,很快由逃命的教民傳到了教堂。斷斷續續地有教民逃到教堂來避難,既然官府派了大兵保護教堂,躲到這兒來似乎萬無一失,然而隨著避難的教民越來越多,教堂是否還真的安全已開始值得懷疑,洪順神父的被殺,在教堂里引起了劇烈的恐慌。梅城中教民和非教民的衝突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可是像這樣充滿了血腥味畢竟還是第一次。
血腥的味道離教堂越來越近,彷彿一陣輕輕的風便可以吹過來。恐慌的情緒不僅騷擾著教民,而且影響了保護教堂的大兵,影響了需要大兵保護的洋人。蔣哨官似乎突然意識到今日任務的艱巨,他突然明白了今日這事,弄不好便會掉了他娘的飯碗。形勢在突然之間,居然會變得這麼嚴重,洪順神父已經被殺,燒不燒教堂都是滔天大罪,因此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反正是個死,蔣哨官知道這老百姓一旦破罐子破摔,肯定就太平不了。在這個節骨眼上,蔣哨官不得不考慮放棄今晚去馮寡婦家的約會,他是見過世面的人,知道民既不畏死,事情便真的麻煩了。
文森特建議安教士夫婦和沃安娜隨他一起搬到教堂去。雖然他們的住處離教堂近在咫尺,但是一旦發生了什麼事,再想去教堂恐怕就來不及。文森特不止一次經歷過風險,到了這節骨眼上,他表現出了一種奇異的鎮定和沉著,教堂由很好的青磚砌成,有一個高高的塔樓,好像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城堡。文森特相信他能領著安教士夫婦和沃安娜順利度過這一關。安教士的家可以暫時交給年輕的女僕看管。事情已到了不容樂觀的地步,當文森特神色嚴峻地掏出他隨身攜帶的那支短槍時,沃安娜嚇得驚叫了一聲,她還沉浸在一個女孩子溫柔的愛情幻想之中,文森特粗大發亮的短槍打破了她的美夢,那烤藍的槍管和黑洞洞的槍口,陡然使她感到了事態的嚴重。
7
誰也不會想象得到,初十廟會這一天,果然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寧靜安溢的梅城殺氣騰騰,完全失去了應有的控制。打教民的革命行動很快轉變成了公開的搶劫。這一天成了暴徒可以盡情施虐,老實人也能大發橫財的美好日子,本城的無賴和四處的農民在洗劫了楊希伯家以後,開始了向所有教民的掠奪。對教民的仇恨,突然被瓜分其財產的喜氣洋洋所代替,發財的滿載而歸溜之大吉,想發財的和覺得還沒有發財發夠的,又源源不斷而來,一批接一批,一批比一批更狠更失去理智。
失去控制的搶劫行為,逐漸演變為一種無法無天的發泄。搶劫的對象,從有錢的教民蔓延到普通的教民,很快發展為完全無辜的富戶。一些無賴趁機發泄平時的私憤,他們用鍋灰在那些他們想報復的人家的門框上,打上一道醒目的黑叉,或是畫上一個黑烏龜,情緒激昂的群眾看見以後,立刻吶喊著破門而入。梅城被一種痛苦中的歡樂所籠罩,陷於混亂之中的搶劫充滿了喜劇色彩,有的人在搶別人家的同時,自己的家也莫名其妙地被搶,也有的人在搶劫時,卻發現搶到手的,原來竟是屬於自己家的東西。
胡大少作為公認的領袖,對於混亂的局勢變得無能為力。他只能煽動性地叫別人幹什麼,卻絲毫也不能叫別人不幹什麼。不僅是他陷入了不由自主的疑惑之中,他手下的那幾位各路人馬的領頭人,也和他一樣,對變得越來越混亂的局面,無所作為束手無策。小小的梅城彷彿到了世界末日,到處洋溢著無所顧忌的狂歡。到了天快黑的時候,胡大少不得不做出唯一能暫時控制住局勢的決定,這就是立刻招集各路人馬,攻打教堂殺掉洋鬼子。
這是一個唯一能把像一盤散沙似的人群重新聚集起來的辦法。事情到了不容置疑的糟糕地步,早不是原先構想的,打打教民出出氣就可以了結。漏子顯然是捅得太大了,大得已不可收拾,霍管帶是躺在炕床上,正由小喜子燒著煙泡的時候,聽說亂民們在縣衙的大門口,殺死了洪順神父,他知道大事不好,慌忙領著手下趕去緝拿兇手。亢奮的群眾沒有逃之夭夭,而是呼喊著一擁而上,打得霍管帶丟盔卸甲狼狽逃竄。很顯然,僅僅憑霍管帶手下的官兵,自然不能把混亂的暴民怎麼樣,但是大量的援兵一定會儘快從省城趕來。現在的形勢是,反正是得罪官府了,想不造反也枉然,胡大少清楚地意識到,必須在援兵到來之前,把該做的事,都痛痛快快做完。
教堂是在天黑了以後,才被情緒激昂的群眾包圍起來。人們舉著火把,一聲比一聲高地叫喊著。因為有蔣哨官領的人守在教堂門口,一支支長槍正對著門外,大家只好遠遠地吶喊助威。胡大少站在離教堂塔樓幾十米的地方,和楊氏二雄等商量著如何才能衝進教堂。商量了一會兒,決定先沖一衝試試,楊德武領著幾名不怕死的漢子,剛要接近教堂,一陣稀稀落落的槍聲響起來,楊德武唉喲一聲慘叫,大腿上中了一槍,痛苦不堪地栽倒在地上。
胡大少大怒,準備親自帶領人馬再向教堂發動一次攻擊。諸葛瑾一把攔住了他,摸著自己不是太長的鬍鬚說:「這區區小事,哪用得到你親自上。」他胸有成竹地看著眾人手上的火把,像位有卓越軍事天才的軍師那樣,毫不猶豫地吩咐底下人去多搬些麥秸來,「我們今日不需要一兵一卒,只要一把火,這不想死的,準保一個個都乘乖地跑出來。」
「用火燒。」胡大少腦海里想象著火攻的可能性。
「這可是諸葛亮當年用過的一招,」諸葛瑾得意地說,「少東家,這一招絕對厲害。」
就在一部分人去搬麥秸的同時,另一部分人在矮腳虎的帶領下,開始洗劫安教士的家。第一批衝進安教士家的幾乎全是女人,她們以女人特有的尖叫大聲喊著。矮腳虎一手拿著火把,一手拿著一把剪子,衝進去以後,這個房間竄到那個房間,到處亂戳亂剪,大家顯然明白所有的洋人已逃到教堂去了,她們不過是對洋人的住處,盡量發泄發泄自己的仇恨而已。洋人房間里琳琅滿目的洋玩意,使梅城中沒見過世面的女人大開眼界,她們毫不手軟地砸壞一切可以砸一砸的東西,然後打算放把火把洋人住的房子燒光拉倒。
就在這時候,嘰嘰喳喳的女人們像找到了什麼寶貝似的,發現了安教士家留下來看家的年輕女僕,她們不顧一切地向她撲過去,用同樣只有女人打架時才會有的特殊方式,拉頭髮抓臉用嘴咬,就像一群飢餓的狗對付一塊肉骨頭一樣。年輕女僕發了瘋似地尖叫,她的銳利的尖叫聲,對憤怒的女人們也成了一種刺激,她們不但沒有放棄攻擊,而是開始十分仇恨地扒她衣服,轉眼之間,便將她身上的衣服撕成了碎片。
赤條條的年輕女僕終於找到了逃脫的機會,像條魚似的滑了出去,她撒腿往外奔,想往教堂里沖。然而就在衝出去一大截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根本不可能通過黑壓壓由男人們的身體組成的人牆。她意識到男人們的滿是慾望的眼珠,像子彈一樣向她射過來,都停留在她豐滿的身體上時,使得黑夜也像白天一樣明亮,年輕的女僕出於本能地捂住自己的下身,絕望地掉過頭來,迎著那些叫喊著向她追過來的女人們衝過去。
女人們的叫喊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人們都在津津有味地觀看一群發了瘋的女人,追著一個同樣發了瘋的女人,女人們做遊戲一樣跑來跑去,歇斯底里地咒罵著,追在後面又捏又打,矮腳虎突然跑到大家面前,咬牙切齒地說:「你們趕快過來幾個長雞巴的,日死這個和洋人睡覺的騷貨。」矮腳虎極富挑戰的邀請,使得內心蠢蠢欲動的男人們不知所措,然而沒有一個男人敢跳出去迎接挑戰。人們嘻嘻哈哈袖手旁觀,看著這群發了狂的女人究竟能幹出些什麼事來。
年輕的女僕跌倒在地上,頓時女人們叫著喊著罵著滾成一團。混亂了好一會兒,年輕的女僕總算再一次掙脫開來。這一次,逃生的慾望終於大大地超過了害羞的念頭,她毅然向男人的人牆衝過去。她赤裸裸的身體上彷彿沾著什麼劇毒一樣,所有男人的眼睛都直直地盯著看,可是一旦那赤裸的身體真接近自己時,就都情不自禁地向兩側閃開。令人感到難以置信的是,年輕女僕的身體竟然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把男人們的圍牆切開了一個厚厚的口子。
眼看著教堂的塔樓就在面前,突然一個男人寬厚的胸脯,像一道非常堅硬的牆壁,擋住了年輕女僕的去路。年輕女僕一頭撞了上去,遇到了障礙以後,她左躲右讓試圖能夠避開,可是卻發現自己和那男人的胸脯,好像被什麼東西吸住了似的,怎麼也分不開。「你往他娘的哪跑?」年輕女僕聽見一個男人粗啞的聲音,在她耳邊十分惡毒地響著,「為什麼洋人能日你,為什麼?」年輕的女僕一陣顫慄,想轉身往回跑,這時候才感到男人的一隻手正托在她的後背上,另一隻手舉著一把殺豬的尖刀,準備往下戳。
拿著殺豬尖刀的是馬家驥,他咬牙切齒正準備結束了年輕女僕的小命。然而完全是出於本能,年輕的女僕猛地轉身,馬家驥摟著她的那隻手,隨著那蛇一般的身體的滑動,一下子觸到了她飽滿的乳房,他就勢狠狠地抓了一下,這一抓嚴重地分了馬家驥的心,年輕女僕趁機逃脫,掉頭再往來的方向奔跑。這時候,男人們的圍牆已不像先前那麼容易切開,人們在讓開的同時,有意無意地便伸出手,在年輕女僕的身體上是地方就撈一把。
馬家驥突然像公狗追逐母狗那樣向年輕女僕撲過去。他的手上還舉著那把殺豬的尖刀,嘴裡罵罵咧咧,空著的那隻手想抓住她。年輕女僕連續逃脫了幾次,臨了像小雞一樣地還是落在了馬家驥的手裡。馬家驥那隻抓刀的手向下一揮,不是把刀子插在年輕女僕的身上,而是就勢攔腰一抱,將她抱了起來。年輕女僕嚇得幾乎要暈過去,她感到頭重腳輕好像漂浮在雲中霧裡一樣,殺豬尖刀的刀柄重重地頂在自己的腰上,疼得她哇哇直叫,同時她聽見不同的男人和女人的聲音也一起在叫喊:
「給她一下,給她一下,叫她嘗嘗咱中國人的滋味!」
「喂,就在那轎子里,」突然一個聲音尖叫著提醒馬家驥,「大家別擋著路,對,就在那轎子里。」
被抱在馬家驥懷裡的年輕女僕睜開眼睛,十分恐怖地發現無數男人舉著火把,瞪著色迷迷的眼睛跟在她後面。男人和女人的聲音陡然停止了。在一種近乎莊嚴的氣氛中,年輕女僕感到有一個男人加快步伐跑了上來,撩開一塊門帘似的東西,她還沒反應過來怎麼一回事,已經被馬家驥重重地扔在了紫呢大轎里。門帘落了下來,紫呢大轎里一片黑暗。
過了真正一小會兒,馬家驥罵罵咧咧束著褲帶,從紫呢大轎里走出來,無數雙男人的眼睛都瞪大著在詢問他。馬家驥翻了翻眼白說:「有什麼好瞪眼睛的,是他娘男人的,就趕快進去,這不日白不日。」馬家驥油光滿面的臉上的得意,誰都能感覺得到。「我操,真幹了?」有人不敢相信卻又是非常羨慕地說,「這狗日的真敢來真格的。」馬家驥不屑一顧地冷笑笑,揚長而去,走出去一大截,回過頭來,大聲嚷道:「他娘的,進去呀,有什麼好客氣的。」
有人掀開了紫呢大轎的門帘,用火把照了照,發現年輕女僕正縮在角落裡顫抖。這一發現,打火把的那位,立刻用一種古怪的聲調大聲傳出去,使得外面的情緒又激動起來,激動了一會兒,便有人步馬家驥的後塵,把手中燃燒著的火把交給別人,羞羞答答地鑽進紫呢大轎,然後像馬家驥一樣,罵罵咧咧得意洋洋束著褲帶走出來。接下來的場面更充滿了戲劇性,大家都是羞羞答答不好意思地進去,得意洋洋嬉皮笑臉拎著褲子出來。剛開始那一陣,圍著紫呢大轎的男人們,表現得還有些節制和不好意思,你推我讓猶豫著不敢獻醜,可是很快便撕破了臉皮,爭先恐後地打起來,打得不可開交,最後不得不有人站出來維持秩序,讓大家排著隊,一個接一個有條不紊地慢慢來。
發生在紫呢大轎里的小插曲,嚴重地影響了對教堂正面攻擊的主旋律。由於看熱鬧的大大多於具體幹事的。時間很快就到了半夜,可是運來的麥秸卻仍然少得可憐,第一次火攻功虧一簣,胡大少大心急地下令點火,結果除了能聽見教堂里痛苦不堪的咳嗽聲,教堂的大門還是沒能燒壞。因為教堂里的人有槍,大家也不敢從正面貿然出擊。惱羞成怒的胡大少終於發現了人都跑到哪去的秘密,他怒氣沖沖趕到紫呢大轎這邊來,暴跳如雷大聲咒罵,從轎子里拎出一位正在干著壞事的傢伙,狠狠地對著他的下身踹了兩腳。第二次火攻總算有了些成效,這一次大家根據胡大少的指示,把躺著尚有餘溫的年輕女僕屍體的紫呢大轎抬了過來,在裡面裝滿了麥秸,然後吭吭哧哧抬到教堂門口,堵著教堂的大門燒,燒得結果是把大門給點著了,大門一燒壞,大家便可以將點著的火把接二連三地往教堂里扔。教堂頓時成了一隻大爐子,在火焰的攻擊下,教堂里的人終於失去了鬥志,蔣哨官領著自己的手下最先繳械投降,他們把長槍扔在了地上,舉著手大搖大擺走了出來。緊接著是三三兩兩的教民,他們在別人憤怒的呼喊聲中,在刺眼的火把的照耀下,嚇得不知所措魂飛魄散。走在最後的是安教士夫婦,他們剛走出教堂,便被一擁而上手持火把兇器的老百姓,亂刀活活捅死。
8
文森特帶著沃安娜逃到了教堂的塔摟頂端,從塔樓的頂端往下看,他們親眼目睹了剛走出教堂大門的安教士夫婦死時的慘狀。一時間內,教堂外憤怒的群眾似乎忘記了文森特和沃安娜的存在,大家都在外面隨心所欲地毆打教民,同時將更多的麥秸堆放在教堂的周圍,準備把人們心目中最仇恨的教堂,一把大火徹底燒光。文森特和沃安娜知道他們的末日已經來臨,他們長時間地接著吻,在吞沒他們的濃煙又一次升起來的時候,文森特拔出手槍,對準沃安娜的心臟,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然後他將漸漸軟下來的沃安娜的屍體平放在地上,看著她曾經是十分漂亮然而現在卻變得異常恐怖的面孔,他自己臉上發了木的表情,是想哭又似乎哭不出來的樣子。這真是一個太糟糕的結局。文森特將槍管塞進自己的嘴巴,手哆嗦著開了一槍。
由於教堂是青磚砌成的,當熊熊燃燒的麥秸很快燃盡以後,教堂的輪廓和框架竟然完好無損。所有的木結構部分還在吱吱冒煙,胡大少在手下的簇擁下,大步走進教堂,沿著依然還有些發燙的石板台階登上塔樓。東方已開始顯露出了魚肚白,文森特和沃安娜的屍體很難看地出現在眼前,胡大少看著文森特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腦袋,突然一陣噁心想吐。「這狗雜種怎麼變成這死樣子,」他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著,掉頭便要離開塔樓,「把這教堂給我拆掉,老子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當紅紅的太陽跳離地平面,出現在東方的天幕上的時候,胡大少站在離教堂五十米遠的空地上發怔。轟轟烈烈的革命和造反已經到了尾聲,激動人心的氣氛已經變得無精打采。大多數群眾都精疲力盡,打著哈欠回家睡覺去了,剩下的一些人當中,有的在東張西望看呆,有的正在試圖拆除教堂,拆除教堂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面對堅硬的青磚,人們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文森特和沃安娜被雙雙剝光了衣服,用繩子掛在塔樓上示眾。一個小的石膏做成的十字架,插在了沃安娜的陰戶上,像一個男人的陽具似的十分可笑地翹在那裡。
胡大少領著手下,漠然地從梅城的街道上走過。教堂拆除不拆除,現在已和他沒什麼關係。他決定四處走一走,放鬆一下因為緊張而變得十分麻木的神經。到處都是一股很濃重的煙火味,清晨的小城表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胡大少第一次意識到他已經成了這座城市的主人,因為所有見到他的人,無一不立刻表示畢恭畢敬的樣子。甚至街上的野狗,遠遠地看見了胡大少,也極通人性地搖著尾巴討好賣乖。寧靜的街道上彷彿就像什麼暴力也沒發生過一樣,沒有搶劫沒有殺戮,也沒有駭人聽聞的強姦和輪姦。麻雀嘰嘰喳喳在屋檐下叫著,飛過來飛過去打著架。從沿街的一個窗戶里,突然傳來小孩子在夢中受了驚嚇的啼哭,緊接著是一個婦人哄孩子的聲音,嘴裡嘰里咕嚕念叨著什麼。
轟轟烈烈的一天已經結束,胡大少不知道下一步還應該幹些什麼。他從未認真想過下一步究竟應該怎麼干。他知道手下的人將越來越少,激烈的情緒過去以後,代替的無疑將是一種害怕官府追究的后怕。大出風頭的各地農民正在紛紛往回溜,本地的地痞無賴也在琢磨著自己的後路。巨大的失望像颶風似的向胡大少席捲過去,他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身心疲憊,他覺得自己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一張床,痛痛快快地睡上一大覺。
胡大少與他的手下不知不覺來到了矮腳虎家的門口,矮腳虎立刻興緻勃勃地向胡大少發出了邀請:「喂,到我那去怎麼樣,難道你不想好好地睡一覺,老娘我準保你一上床,用不了多久,就跟死過去一樣。」胡大少被她說得有些心動,然而突然覺得自己在這樣的日子裡,不應該和矮腳虎這樣的浪貨睡在一起。矮腳虎是梅城男人們的夜壺,誰需要了,都可以拿起來用一用。她屬於那種男人常常需要卻很難真心喜歡的女人,她不僅使胡大少,而且使梅城整條街的壞男孩子都變成了男人。誰都知道矮腳虎從不拒絕那些需要她的男孩子,因為生得十分矮,又生得白白胖胖,她很容易引起男人佔有她的慾望。
胡大少在被挑起了男人的那種慾望以後,幾乎立刻想起了一個女人。他果斷地拒絕了矮腳虎的好意,領著手下打算繼續往前走。矮腳虎已經習慣了胡大少的冷落和無情,她怒氣沖沖消失在自己家的門口,非常用力地推出一名想跟著她進去的男人:「你他娘找別的女人去,老娘我又不是婊子,誰想來就來的!」她的話引起了男人們的鬨笑,一個男人笑著對胡大少說:「矮腳虎今日也正經起來了,胡大少,這騷貨今日能看中的只是你。」這話引起了男人們的又一陣鬨笑。
再往前走,不遠處就是春在茶館,胡大少被矮腳虎挑起的那種慾望,正在如火如荼激烈膨脹。在那些跟在他身後的手下覺得奇怪,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的時候,胡大少已經大步走進了茶館。茶館的門板剛剛卸掉,爐子還未點著,裕順一見是胡大少到了,連忙招呼:「唉喲,胡大少,這麼早就來了?」
胡大少的眼睛往櫃檯上張望,裕順媳婦沒有坐在那。他撿了一張最近的桌子坐了下來,眼睛看著天,半天沒有說出話來。裕順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搭訕著說:「胡大少,有什麼吩咐?」
胡大少的幾個手下紛紛找凳子坐下,胡大少眼睛繼續看天,手指在桌子上一個勁地敲著。他突然轉過頭來,嚴肅地說:「你媳婦呢?」
「還在床上睡著呢。」裕順賠著笑臉,吃不透胡大少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把她叫來,老子要借你的床睡一覺。」胡大少不屑一顧地掃了裕順一眼。
裕順忐忑不安地去叫自己媳婦。他一時不明白鬍大少幹嗎要借他的床睡覺。裕順媳婦已經聽見了外面的動靜,匆匆穿了衣服走出來。她似乎已預感到胡大少今天找她會有什麼事,遠遠地站在那不敢過來,胡大少猛地站了起來,氣勢洶洶地向她走過去:「你就是裕順媳婦?」他這麼問明擺著太多餘,然而不管怎麼說,這仍然是他有史以來,對這個自己有著特殊情感的女人,說的第一句話。他不知道下一句還應該說什麼,因為沒話可說,他十分惱火地轉過身,對裕順喝道:「你媳婦竟然去了教堂,你知道不知道?」裕順急得臉如土色,正要為媳婦辯白,胡大少接著說,「我先睡一覺,待老子醒了,再跟你算賬。」說完,他大步朝裕順的卧房走去,鞋一脫便上了床。裕順慌忙跟了進去,剛要張口,胡大少說:「你給我滾出去,有什麼話,叫你媳婦進來對我說。」裕順結結巴巴賴著不肯走,胡大少撿起床邊的鞋子,朝他惡狠狠地扔了過去。
裕順連滾帶爬到了外面,向幾位坐在那裡的胡大少手下求情。胡大少的手下已明白了胡大少的用心所在,冷笑著看著處在雲里霧裡的裕順,說:「你跟我們說死了,都跟放屁一樣。要求情,讓你媳婦自己去求去。」裕順不管自己的話是不是放屁,還是一味求情,一天前梅城所發生的大規模搶劫,早把裕順嚇得不輕,裕順知道只要胡大少一句話,春在茶館的一切便都完了,他不識相地還想去卧房向胡大少求情,胡大少的一個手下笑著嚇唬他說:「裕順,胡大少正睡著,你這不是想進去找死嗎?」
「這……怎麼辦呢?」裕順站直了,將一隻瘸腿擱在了凳子上。
「讓你媳婦進去陪胡大少睡一覺,保證什麼事也沒有。」胡大少的手下笑著拿裕順調侃,「誰讓你媳婦不識相,要去教堂呢?」
無可奈何的裕順痛苦不堪,只好責怪自己媳婦不好好地在家待著,非要去那該死的教堂。裕順媳婦向來不大把自己有著殘疾的男人放在眼裡,這時候被他一大頓埋怨,壓得抬不起頭來。裕順越埋怨越來勁,他媳婦一賭氣,便紅著臉自己跑進了卧房,想和胡大少把話說清楚。胡大少好像知道她準會來似的,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惡狠狠想不通地問道:「你他娘的真去了教堂?」
裕順媳婦不說話,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胡大少又說:「這種地方,你怎麼能去?」
「我去都去了,又怎麼樣?」裕順媳婦回答說。
這是裕順媳婦和他說的第一句話。她的臉紅得滿是春意,眼睛絲毫不讓步地看著胡大少。胡大少在她的逼視下有些惱火,想不到自己有著特殊情感的女人,竟然敢用這種腔調和他說話,一種很複雜的感情再次出現在他心頭,恨和愛像絞辮子似的,交織在了一起,他一把撈住了她,扯近了,隨手就是一記耳光。裕順在外面聽見裡面打起來了,連忙一瘸一拐地想進去,還沒進門,便被胡大少的手下追上來拉了出去。胡大少忿忿地說:「你以為我捨不得打你?」話音剛落,又是兩記耳光,接著又是兩記。裕順在外面聽著叫苦不迭,他不知道這最後兩記耳光,已是他媳婦在打胡大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