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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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差大臣對新任的儲知縣十分滿意,這自然首先因為儲知縣辦事有效率,在短短的時間內,將教案的欽犯全部捉拿歸案。以胡大少為首犯的八名暴徒,除阿貴畏罪自殺,其他雖然遇到不同的麻煩,畢竟統統都抓到了。繼楊氏二雄和老二之後,又一個落入法網的是屠夫馬家驥,接下來是胡大少的軍師諸葛瑾和袁舉人的公子袁春芳。晚清官場十分腐敗,地方官常見的,都是一些混飯吃的無能之輩。欽差大臣唯恐地方官員胡亂捉人,屈打成招釀出什麼冤案來,因此事必躬親,親自過堂訊問好幾次。果然天衣無縫,口供筆供都千真萬確,於是簽字畫押,打入死牢,只等到日子砍頭示眾。

欽差大臣覺得大功已經告成,一旦人頭落地,就可以回朝廷交差。偏偏在等砍頭的日子裡生出了一些意外。沿長江開進來停泊在離梅城不遠的大英帝國的軍艦,歇了沒多少天便離去了。像候鳥一樣駛往天津口岸的列強軍艦,在清政府簽訂了一張喪權屈辱的條約之後,又一次像候鳥來時一樣,得了便宜見好就收一鬨而散。梅城教案很快便有了些虎頭蛇尾的趨勢,朝廷也明白了洋人不過是欺軟怕硬,借了教案多勒索一些銀子。銀子既然已經賠了出去,自然一肚子的委屈。最簡單不過的辦法,是殺幾個惹事生非的暴民發泄發泄,然而大清的面子已經丟了,這口惡氣不能不出,朝廷不是鐵板一塊,特別是各地的地方官員,也有那麼幾條不怕洋人的硬漢於,等洋人的軍艦走了以後,朝廷上下都在議論著洋人的不是,幾位巡撫大人站了出來,聯名上訴,懇求朝廷不可滅自己之志氣,長洋人之威風。

巡撫領頭說了話,也有道台跟著起鬨的。然而最激烈的莫過於某縣的一位現任知縣,這是個地道的書獃子,激憤於傳教士的肆行無忌遇事生風,而自己又勢迫萬難無力回天,遂為「維持大局,故不借微軀敢以尸諫」,用一腔義憤寫了一份代奏皇上的遺稿和四首絕命詩,找了根白綾緞,活生生地把自己勒死了。一時間,隨著教民的氣焰陡增,反洋教的呼聲同樣甚囂塵上,人們奔走相告群情激昂,那民心和教案發生前又相彷彿,皇上和皇太后也和老百姓一樣,憋著一肚子不痛快,打不過洋人,白花花的銀子賠了,便在心裡嘔氣。那欽差大臣是皇太后重用的人,人雖在梅城,京城內外發生的的那點事情,心裡全有數,他知道皇太后如今喜歡聽什麼。

欽差大臣於是給皇太后寫了一封密信,對如何處置教案中的暴民,提出自己的看法。他是讀書人出生,滿腹經綸,一肚子的鬼點子,他在密信中旁徵博引,委婉地同時又是恰到好處地表達自己的見解。既然幾個大膽刁民害得朝廷賠了那多的銀子,這腦袋是一定要砍的。然而如何砍和什麼時候砍,卻由不得再讓洋人做主,不能洋人威脅說什麼時候殺人,就得乖乖地什麼時候殺人。皇權受命於天,對於刑殺要「恭行天罰」,《左傳》有「賞以春夏,刑以秋冬」之說,《明會典》也規定:「覆決重囚,須從秋後,無得非時,以傷生意。」古人立法設刑,除了「動緣民情」之外,還必須要「則天象地」,進而達到到處充滿著生氣,為了應順天意,所以不宜執行屬於殺戮的死刑。秋冬天氣肅殺,萬物收藏,陽生之氣,斂而不發,自然界到處呈現一片陰冷的死寂,因此對於死刑的執行,也就莫佳於此時。

欽差大臣的一封密信,起到了讓胡大少等七名囚徒多活幾個月的作用。漫長的雨季說過去就過去,英國公使對處決兇犯遲遲不執行,提出了口頭和書面的嚴重警告。由於這嚴重警告已是得到賠銀之後的事,因此也是雷聲大雨點小,警告警告做做樣子而已,並不是太當真。再加上中國的傳教士也出面斡旋,認為不可逼人太甚,免得再次引起激變。什麼時候處決罪犯,本來是中國政府的權力,傳教士在一個古老的東方國家傳播上帝的福音,要想使美麗的長江黃河成為十字架使者們的康庄大道,就不能過分地使用西方帝國的強權。新來到梅城的浦魯修教士,不僅表示了要對中國政府尊重,而且流露出對罪犯赦免的願望。他通過哈莫斯,在《泰晤士報》公開發表了他的看法。他認為,既然基督教以仁為本,殺戮只能引起中國人對上帝的誤會和憤怒。

哈莫斯第二次來到梅城的時候,正是炎熱的夏季,離教案發生的日期大約幾個月。新的教堂已經接近竣工,在大火中沒有被焚燒壞的那隻鍾,又一次被掛在了哥特式建築的頂端。哈莫斯這次來訪有兩個重大收穫。第一,他見到了七名蓬頭垢面待決的囚徒,親眼目睹了中國官吏如何使用酷刑。第二,剛剛從省城的火爐里逃出來,他無意中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每年都可以來此一游的避暑勝地。除此之外,年輕的哈莫斯和已步入中年的浦魯修教士,開始了在中國的漫長友誼。作為一名容易接近的洋人,哈莫斯受到了儲知縣敬為貴賓的熱情款待。雖然由於語言的原因,哈莫斯只能靠打手勢表達他的意思,然而儲知縣有求必應,派去伺候他的僕人看人臉色看慣的,反正是奴才伺候主子,很快就能揣摩出他心裡在想什麼,因此在梅城的日子裡,哈莫斯的飲食起居,反而比省城優越得多。

哈莫斯也許是第一位親眼目睹中國監獄制度的外國記者。最初給哈莫斯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對屠夫馬家驥的一次用刑。也許儲知縣想在洋人面前顯示自己的權威,尋回早已丟失的面子,也許他誤會了洋人的意思,以為只有用刑狠毒一些,才能讓哈莫斯心滿意足。隨著一聲驚堂木的爆炸,幾位如狼似虎的衙役一擁而上,將馬家驥按倒在地,開始一根接一根,然後一縷接一縷地拔他的鬍子,不一會,馬家驥便血流滿面,沒了人樣。文弱的東方人的殘忍,這一次終於有機會讓哈莫斯大開眼界,他一次次吃驚和閉上眼睛,第一次明白了中國人為什麼不肯相信上帝。哈莫斯並沒有因為儲知縣的厚待,而在自己的報道中手下留情。「什麼叫作活的地獄,我在有幸見到中國的用刑殘酷以後,首次有了真正的認識。」哈莫斯在他的報道中感慨萬分,「我見到了中國的地方官員如何審訊他們的罪犯,他們想出了種種意想不到的怪刑法,譬如用竹板敲擊罪犯的屁股,直到把罪犯打得不省人事。竹板是一種具有彈性,同時也是最具有中國特色的刑具,把犯人的褲子剝下來以後,只要打上幾板,皮肉頓時開花,幾十板子打過以後,大腿上的肉就會一片片飛起來,連血帶肉濺得到處都是。如此繼續打下去。到後來,大腿上就只能剩下骨頭了。」

哈莫斯始終不太明白的事情,在於既然已經判了罪犯的死刑,既然對罪犯的口供已經毫無興趣,為什麼還要在大堂上如此濫用酷刑。他始終不太明白,罪犯如何才能免於挨打,事實上,無論罪犯回答是或不是,結局都一定是儲知縣大怒,用力拍打一下驚堂木,然後衙役們大打出手充分施虐。挨打是罪犯的唯一選擇,就像用刑是儲知縣和衙役們的唯一選擇一樣,哈莫斯由此不得不懷疑酷刑之下,屈打成招的可能性,他不得不懷疑大牢里押著的以胡大少為首的七名罪犯,並不是教案真正的主謀和肇事者。

2

哈莫斯得到允許,在獄卒的陪同下,去大牢看望七名被判死刑的囚徒。接見時,隔著一扇巨大的鐵柵欄,除了為首的胡大少,其他幾名囚徒已經被酷刑整治得驚恐萬狀,聽到獄卒的吼聲,一個個都乖得像訓練過的小狗一樣,都做出可憐巴巴的樣子。在描述了大牢的惡劣環境之後,哈莫斯在他的報道中寫道:「獄卒蠻不講理地吼叫著,囚徒們驚慌失措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有那名叫做胡俊瑞的首領,人們又叫他胡大少,表現出了不多的英雄氣來,當其他囚徒都垂下眼帘不敢看我的時候,胡俊瑞是唯一對我瞪眼睛的人。他的大而無神的眼睛里,依然流露出一個中國人對他們視之為邪教的洋人的忿恨。顯然這是一群知道自己即將被處死的人,末日的陰影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放光。」

由於天熱和密不透風,大牢里洋溢著一股惡臭,即使是豬圈也不過如此。哈莫斯屏住呼吸,打著手勢,試圖和胡大少說上幾句,然而他的嘗試很快被證明是種冒險。在哈莫斯的報道中,他只寫到了胡大少的態度極不友好,而故意省略了他向自己臉上啐了一口濃痰的事實,雖然死到臨頭,大牢中的囚徒並不像哈莫斯描寫的那麼窩囊。事實上,囚徒感到害怕的對象只是好些管理他們的獄卒,一旦意識到自己像胡大少一樣做出些激烈的舉動,不但不會引起獄卒的喝斥,反而正得到暗暗鼓勵以後,他們的膽子頓時大了起來。他們毫不含糊地用粗話謾罵哈莫斯,對著眼前這位金髮碧眼的洋人大做猥褻動作。他們在胡大少的帶領下,隔著鐵柵欄,解開褲子,掏出尿尿的玩意,一泡泡騷尿向哈莫斯直射過去。在哈莫斯感到哭笑不得的時候,胡大少又喊著老二和楊德興,把一個木製的糞桶抬到哈莫斯的面前,撲頭蓋臉地向哈莫斯澆去。

哈莫斯倉皇而去,趕緊回到住所換衣服。幾天以後,哈莫斯打算離開梅城的時候,儲知縣準備了盛宴為哈莫斯送行。在酒席上,哈莫斯就大牢里押著的死囚,又一次向儲知縣提出疑問。幾杯酒下肚,哈莫斯面紅耳赤,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他的話,喋喋不休大放厥詞。他說他不明白為什麼非要在秋後才能執行死刑,他想知道,作為地方官員,儲知縣是否有意拖延時間,以便等待來自上峰的特赦命令。哈莫斯一再向儲知縣說明自己的身份,他一再強調自己只不過是個剛開始工作的年輕記者,他從來不是想要求中國的地方官員做什麼,而只是確確實實地想知道儲知縣究竟打算怎麼做。哈莫斯承認他完全能夠理解中國人對洋人的仇恨和誤解,他相信中國的官方只是迫於西方的壓力,才不得不殺幾個人做做樣子。如果不是因為西方帝國的強大,他哈莫斯也不可能在中國通行無阻,更不能和作為地方官的儲知縣坐在一起喝酒。他說他感覺得到,在儲知縣熱情的招待和奉承中,其實蘊藏著和大牢里的死囚一樣的敵意。

儲知縣始終不曾明白哈莫斯的話是什麼意思。他頻頻向哈莫斯舉杯致意,一個勁地勸他喝酒。對於將死刑延遲到秋後執行,儲知縣不但沒有一點意見,而且舉雙手表示贊同。死刑的延期為儲知縣帶來了預想不到的好處。他的辦事有成效已經得到了上司的首肯。由於做候補知縣許多年,儲知縣深知自己進一步提升的機會幾乎等於零,因此一旦在知縣的位置上坐穩了,最現實的辦法,就是好好地撈他一筆。三年清知府,十萬白花銀,誰當官都這樣,儲知縣明白機會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死刑在延緩執行,正好為他提供了大把撈錢的機會。哈莫斯在大牢里看到的唯一一位穿長衫的死囚,便是本城舉人老爺的公子袁春芳。幾乎所有的人,都會產生這樣的疑問,這位穿長衫的死囚,顯然是讀書人的後代,如何也會和販夫走卒混在一起。就像儲知縣永遠不明白記者這職業意味什麼一樣,哈莫斯也永遠不會明白,儲知縣這種貌似清廉的地方官員,竟然可以在袁春芳的身上大發橫財。中國官場的黑暗遠不是一個外國記者就能想象得到,事實上,除了酷刑讓人心驚肉跳之外,中國地方官員接受賄賂的巧妙和貪得無厭,同樣可以讓人瞠目結舌拍手叫絕。

在儲知縣為哈莫斯舉辦的告別宴上,哈莫斯有幸見到了儲知縣上任后,在梅城新娶的姨太太。和已露出老態的儲知縣相比,姨太太的年齡,看上去就像是他的小女兒。晚清官場上的風氣正在逐漸變化,內眷不見客的陳規實際上已經沒什麼人樂意遵守。哈莫斯在那次宴會中,留下的最深刻印象,就是一個老得都開始掉牙的中國地方官員,娶了一個長得很古怪的年輕女子。很顯然,儲知縣對自己所納的新寵言聽計從,當儲知縣硬著頭皮試圖理解哈莫斯的提問的手勢時,長著一對小虎牙的姨太太像看什麼怪物似的,看著金髮碧眼的哈莫斯。她很不得體地插著話,在年老的丈夫面前擠眉弄眼,一個勁地發嗲。她提出的問題似乎很不恰當,儲知縣十分尷尬地不斷地向她使眼色。

姨太太是朱師爺的二女兒,因為也是姨太太生的,朱師爺並不覺得把女兒嫁給自己的上峰,有任何不妥之處。在梅城,誰都知道朱師爺魯師爺既是同行也是天敵,二位師爺明爭暗鬥一直在相互較著勁。自從朱師爺成了儲知縣的老丈人以後,魯師爺一蹶不振就此甘拜下風。兩人從平起平坐,發展成一個不得不為另一個當小二子跑腿。那朱師爺也不是什麼得理不讓人的主,魯師爺已經識了時務,兩位師爺化干戈為玉帛,並肩攜手沆瀣一氣。當師爺的無非一個毛病,都想有機會多弄幾個錢,朱師爺和魯師爺操縱了梅城的訴訟,背後又有儲知縣撐著腰,很快就實實在在地撈足了一大票。在二位師爺的算計下,真正吃足苦頭的是曾經顯赫一時的袁舉人。就像榨油一樣,作為梅城中最有頭有臉也是最有油水的人家,由於兒子被列為教案的欽犯,袁舉人幾乎傾家蕩產。他徒勞地把大把大把的銀子,流水一般花在保留兒子的性命上,即使到袁春芳被砍頭示眾,不明真相的袁舉人仍然對二位師爺感激涕零。他堅信要不是二位師爺鞍前馬後地奔走,他的一家便逃脫不了免於抄沒家產和發配充軍的惡運。

哈莫斯和浦魯修教士同一天離開梅城,他們同時搭乘一條去省城的英國炮艇。剛剛下過一場暴雨,空氣出奇地清新,當他們踏上炮艇甲板站在船頭的時候,江風呼呼吹過來,甚至都感到了寒意。炎熱的夏天並沒有結束,一旦到達省城,他們將發現自己又一次鑽進了火爐。在旅行中,哈莫斯就如何消除一個西方人在中國人心目中引起的故意問題,和專程去省城為防止在災民中暴發瘟疫購葯的浦魯修教士,展開了針鋒相對的爭論。

「只有上帝才能消除這種天生的仇恨,」浦魯修以一個虔誠的基督徒的態度,發表自己的見地,「如果中國人真知道了上帝的話,這種天生的仇恨,便會隨之而去。」

「可是中國人真正仇恨的,也許正是我們所要向他們所宣傳的上帝。」哈莫斯不像浦魯修教士那樣對宗教一往情深,他那時候只是一個年輕氣盛的職業記者,不僅對傳教表示懷疑,而且認為西方在中國的傳教活動,根本就是一個錯誤,「為什麼我們的上帝,就一定也是他們的上帝?」

「上帝無所不在!」

汽笛長鳴,他們乘坐的炮艇加足了馬力,氣勢洶洶地向前開過去。江面上行駛的木船,在炮艇開過時掀起的波濤中,身不由己上竄下跳地顛簸著。哈莫斯感到十分可笑,既然上帝無所不在,傳教士們何苦還要跑到中國來冒險呢。梅城教案只是發生在中國無數教案中的一個,很難說新的教案不在醞釀之中。已步入中年的浦魯修教士昂首挺胸站在船頭上,他信心十足意氣奮發,正為自己所肩負的神聖使命感到自豪。哈莫斯明白和神父的爭論正變得毫無意義,傳教士是傳播西方文明的先鋒,同時也是殖民主義戰車上一個卓有成效的兵種,最終的結果,是把中國從舊的文明中拯救出來,還是把它推向新的深淵,這將是一個永遠讓後人喋喋不休的熱門話題。中國人是在打不過西方人的前提下,被迫接待上帝的使者的,一個古老的不肯屈服的民族,絕不會那麼輕易地放棄抵抗。陽光突然從雲層中蹦了出來,面對刺眼的陽光,哈莫斯和浦魯修教士不得不找一塊蔭涼的地方,遠遠的江面上,一隻木船上的兩名船工,對著駛過去的炮艇揮拳頭,哈莫斯注意到,浦魯修教士正漠然地盯著那兩名船工看。

「上帝將無所不在,」浦魯修教士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所有的榮耀也都歸於上帝。」

3

正像哈莫斯只樂於和中國的地方官員打交道一樣,浦魯修教士只和梅城的窮人來往。最初的傳教活動其實僅僅在災民中進行。和教案同一年發生的特大水災,不僅創下了歷史記錄,而且那一年大量湧進梅城的災民之多,也只有多少年以後,發生在一九三○年的那場大水過後的情景才能與之相媲美。歷史註定浦魯修教士將成為梅城的傳奇人物,特大水災使得浦魯修教士在災民心目中名聲大振。多少年以後,老一輩的人不是過世,就是對轟轟烈烈的教案已經淡忘,新的一代自然更不會把歷史的教訓放在眼裡,當人們已不再對浦魯修教士有興趣的時候,胡大少的兒子胡天綁架了他。綁架使得浦魯修教士又一次引人注目,這一次不僅是在梅城的轄區里,而且成了北洋政府統治下的整個中國以及世界範圍內的新聞人物。

事實上,從一開始,浦魯修教士就不贊成用殺戮的辦法,來解決教案的遺留問題。他是唯一向儲知縣表示要赦免胡大少等罪犯的外國人。「上帝從來就不贊成殺人,」他用不是太流暢的中國話對儲知縣表達著他的觀點,「用流血來阻止流血,這是一個本末倒置飲鴆止渴的笨辦法。」浦魯修教士在成群結隊的災民中,開創了他貨真價實的事業。作為上帝的使者,他最初的形象,是一名穿著黑布中國長袍的慈善家。他僱人在尚未完全完工的教堂前,支起了巨大的鐵鍋,一鍋接一鍋的熬著粥。形容枯槁的饑民在教堂前排起了長隊,領到了屬於自己的一份粥以後,又一邊吃著,迫不及待地接著去排隊等候下一輪。這時候,離梅城教案發生不過幾個月,人們對燒教堂殺洋人打教民記憶猶新,仇教的心理仍然在徘徊,空氣中甚至還能聞得到依稀的血腥味,關在大牢里以胡大少為首的七名死囚也還沒開刀問斬、然而大量湧來的外鄉難民,卻因為飢餓的誘惑和驅使,毫不猶豫地以入教的方式,認領了一張張廉價的通向天國的門票。

暴風驟雨般掀起的入教洪流,使得梅城中那些與洋教格格不入的人目瞪口呆。另一方面,梅城中原有的教民,因為同黨的增多,終於揚眉吐氣,立刻恢復了曾經有過的囂張,而且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這種囂張的氣焰一直佔據著上風。浦魯修教士初戰告捷,用最快的速度打開了局面。教民的數量在短期內急劇增加,吃教像感冒一樣在梅城流行,儘管大多數教民入教只是一種短期行為,只是一種不讓自己餓死的權宜之計,一旦他們的肚子飽了以後,就再也不是堅信上帝的教徒,但是和教案發生前相比較,洋教的勢力不僅沒有削弱,而且得到極大的發展,這一點確鑿無疑。

在浦魯修教士的傳教生涯中,他曾有過的兩名最得力的女助手,一位是楊希伯的小女兒鶯鶯,一位就是裕順媳婦。和虔誠的女教徒鶯鶯不一樣,裕順媳婦雖然一直替教會做事,可是她從來就沒有真正地信奉過上帝。教會只不過是她被裕順掃地出門后,重新找到了一個家。裕順媳婦在胡大少被緝拿歸案后的兩個月,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她幾乎立刻就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雖然知道絕對不可能瞞過裕順,然而她還是努力嘗試了一下瞞天過海的可能性。她希望丈夫能夠相信,自己肚子里懷的是他的種子。

「要是我告訴你,春在茶館的小老闆就要當爹了,你又會怎麼想?」她試探地問著。

裕順伸出手,撩開她的衣服,在她的肚皮上來回撫摸,一把一把忽輕忽重地捏著。「怎麼會呢,你別哄我,」裕順想不明白地問著,「誰都說我裕順這輩子命里無子,難道我的雞巴突然當真管起用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為了延續香火,裕順想得個兒子都快想瘋了,他不能相信自己媳婦已經懷孕的事實。「那也說不定,」裕順媳婦冷笑說,「說不定是老天爺有心想成全你。」

裕順頓時明白了成全他的不是老天爺,而是他的冤家對頭胡大少。答案就在自己媳婦的臉上大明大白地寫著。多少年來,除了在新婚之夜的那天晚上,裕順對自己漂亮的媳婦從未粗野過。他把她當心肝寶貝一樣地供著,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即使胡大少欺人太甚地睡到了他的床上,把他的女人當做自己的女人,他也未把她怎麼樣。媳婦失去貞操,這已經是一個不能原諒的大錯誤,然而如果自己的媳婦懷上了胡大少的孽種,問題的性質就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胡大少耕耘了屬於裕順的領地,單純是乾乾活也就算了,又播種又開花又結果,事情就有些過分。裕順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狠狠地想了二十四小時,然後臉色鐵青地走出來,隨手撈了根小竹棍子,一把揪住了媳婦,沒頭沒臉一頓臭打。「要是這個小孽障,敢從你肚子里鑽出來,我就把他扔出去喂狗。」小竹棍子打折了以後,他又不停地用拳頭捶她的肚皮,一邊捶,一邊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哭個不停。

裕順媳婦被丈夫突如其來的打擊嚇破了膽,她相信他說到做到而且一定不會手軟。押在大牢里的胡大少顯然是必死無疑,既然裕順對胡大少的恐懼已經不復存在,不肯放過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在情理之中。事實上,自從胡大少落入法網之後,裕順已三番五次地提到了要娶妾。娶個大姑娘回來當妾,是醫治男人戴綠帽子的靈丹妙藥,對裕順這樣身心都不健全的人來說尤其合適。裕順媳婦不明白自己離開丈夫,究竟是因為害怕他加害自己肚子里即將出來的孽障,還是僅僅是因為裕順要想娶妾,反正她一會兒害怕一會兒賭氣,臨了做出的唯一決定,就是永遠也不再回到春在茶館。

任性的裕順媳婦想象中的自己可以混在難民隊伍里,排著隊等候施捨的粥吃。然而她幾乎一眼就被浦魯修教士看中了,她成了繼教案之後,第一批替洋人幹事的本城居民,當時,在難民中有大量的孤兒,當人們捧著骯髒不堪的飯碗,前呼後擁地排隊等候粥吃的時候,在城外,成群的野狗正撕食著被丟棄的尚未咽氣的嬰兒。飢餓比活生生的野狗更恐怖地威脅著人們的生存。在教堂前排著的長隊越來越長,長得望不到頭,長得都讓人感到絕望。為了保存體力,飢腸轆轆的難民除了排隊,不得不放棄一切活動。孩子們不再奔跑遊戲,男人們停止了對女人的調笑,在飢餓面前,性這個與生俱來的玩意,已經退後到了很不重要的地步。漸漸地,隨著大量的災民連綿不斷地湧入,性作為一種可以利用的工具和可以開發的資源,又開始重新活躍起來,飢腸轆轆的女災民們突然意識到可以嘗試著用自己的身體,向梅城的男性居民換取一頓最後的飽餐。

浦魯修教士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建了梅城的第一家育嬰堂,雖然丟棄嬰兒已成了普遍的現象,但是無論是梅城的居民,還是逃難的災民,甚至專門替洋人撐腰的儲知縣,都仍然抱著洋人會吃小孩的懷疑。裕順媳婦成為育嬰堂的第一任看護,她的肚皮吹了氣似的,正在日漸地鼓起來,看護嬰兒這工作對她再合適也不過。到了陰曆的九月十五日,是胡大少等七人開刀問斬的日子,這時候,裕順媳婦的肚子,已經像座小山似的挺了起來,在這麼個重要的日子裡,外面混亂和喧鬧的人聲像開水在鍋里沸騰一樣,裕順媳婦突然想到即將被砍去腦袋的胡大少,和自己肚子里孩子的不可分割的關係。她突然想到應該讓還沒出世的孩子,最後看一眼胡大少,看看那個曾經一度被大家看作是多了不起的人物。

事實證明,在九月十五那樣的日子裡,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行走,是個極欠考慮的冒險。隨著秋天收穫季節的到來,饑饉的歲月似乎已經結束,面黃飢瘦的災民,蝗蟲一般飛來,又轟地一下全都飛走了。刑場就設在離教堂不遠新圈出來的空地上,因為事先早就放出了消息,因此當胡大少等人還在被押往刑場的途中,通往刑場的大街小巷早就擠得水泄不通,裕順媳婦很快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到處堆積著看殺頭的熱鬧人群,當人聲哄喊起來的時候,突然蠕動的人流,差一點把裕順媳婦淹沒。要不是浦魯修教士的突然出現,她那天很可能會被當場擠死在大街上。

浦魯修教士撥開擁擠的人群,在幾名無賴的鬨笑聲中,把裕順媳婦送回教堂。因為裕順媳婦是從教堂里走出去的,那幾名無賴便認定她肚子里,懷的是洋人的種子。幾乎每一位在育嬰堂長大的孩子,都難免終身遭到類似的羞辱,多少年以後,裕順媳婦的兒子胡地,已經成為一條堂堂漢子,他的臉部的上半端,誰都能看出來和胡大少一模一樣,卻仍然有人惡意懷疑胡地是浦魯修的兒子。回到教堂后,站在剛剛竣工的塔樓上,除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裕順媳婦什麼也看不清。人群像潮水般洶湧澎湃,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來回折騰。裕順媳婦突然感到肚子里的孩子,狠狠地踹了她一腳,這一腳彷彿是胡大少已經去了另一個世界的暗示。她感到了一種巨大的悲哀,悲哀來源於她猛地想到了自己的失貞,想到了對自己丈夫裕順的不忠。悲哀過後,羞愧的恐慌使她無地自容。因為在想到自己的不貞和不忠的同時,她竟然不可遏制地想起胡大少過人的情慾,想起了他們做愛時的那種不顧一切的瘋狂,這種想象甚至使她在瞬間內,產生了一種很無恥的衝動。多少年以後,裕順媳婦肚子里懷著的那個將取名叫作胡地的孩子,將和他的異母弟弟胡天一樣,會成為梅城最重要的人物,然而在胡地的出生前,在胡大少被砍去腦袋的那一天,他的母親的發自內心深處的感受,只是育嬰堂中,又將添了一名沒人管教的孤兒。隨著陣痛的即將開始,裕順媳婦最先產生的不是愛,而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委屈。

4

為了讓胡大少留一個種下來,在秋天刑期到來之前,曾是梅城中人們普遍關心的一件大事。起先完全是一個自發的行動,是胡大少那班無賴兄弟表示友誼的義舉,後來卻變得引起全城人注目的一個焦點。隨著教會勢力的飛速發展,反洋教的力量也在不斷積蓄。新的衝突正在醞釀,人們似乎意識到胡大少是反洋教的一面旗幟,要想在大家的心目中,一直保持住這面旗幟,讓胡大少留一個後代下來,便顯得至關重要。教案已經結束,然而只要胡大少留下後代,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隨著雨季的消逝,隨著欽差大臣的悄然離去,胡大少往日的狐朋狗友們,乾脆一不作二不休,把那專管大牢的丁大爺給收買了。丁大爺是老公事,幾任縣太爺的大牢歸他管,只要犯人不跑了,牢里的規矩便由他定,他說能幹什麼,就能幹什麼。胡大少也是梅城響噹噹的一條好漢,丁大爺收了錢,連聲說讓這樣的好漢留下種來,這種善事理應成全。

於是便到災民堆里去挑女人。人都快餓死了,挑女人,竟然比到街上去買肉還容易。女人多得讓人眼花繚亂,一個個都是蓬頭垢面,挑的人也就格外仔細,長得不好看的,不肯要,不是姑娘的,不肯要,屁股太小不宜得胎的,也不肯要。橫挑豎選,終於挑好了一位端端正正的大姑娘,吃得飽飽的,交到了丁大爺手上,讓他人不知鬼不覺地帶進大牢。那丁大爺也是一味魯莽,大大咧咧將人領進去了,往大牢的鐵柵欄里一送。對胡大少稀里糊塗地說了句,「這是你那幫弟兄為你娶的媳婦,你好好地快活吧!」哐啷一聲再把牢門鎖上,就算把事情辦完。

在洋溢著惡臭的大牢里,胡大少面對送來的大姑娘,一時不知道如何對待才好。一起在押的幾名死囚,儲知縣大刑侍候的淫威下、明知道毫無生還的希望,與其活著受罪,一個個都盼著早點死掉拉倒。突如其來送上門的大姑娘,死囚們產生了一種明天就要執行死刑的錯覺,死到臨頭,巨大的懊惱沮喪像暴雨來臨前夕的沉悶,憋得一個個都喘不過氣來。胡大少當著幾位的面兒,英雄氣上來了,一夜無所做為,倒是其他幾位死囚在黑暗中,白嘆了一夜的氣。天亮時,丁大爺將大姑娘領走了,到晚上又再送來,如此連續三天,胡大少當了三天的大姑娘的保護人,到了第三天早上,丁大爺不明真相地說:「這喜日子,就算到頭了,但願你小子真能留個兒子下來。」大姑娘前腳被領走,馬家驥跟著便跳腳對胡大少說:「早知道白白送來的丫頭你不日,讓我老馬給你代勞了多好。」

初次送大姑娘進大牢慘遭失敗,關心胡大少的狐朋狗友們,不得不另想絕招。人仍然是在難民中找,找到了,仍然由丁大爺送進去。緊挨著胡大少他們隔壁還有一間小牢房,中間只隔著一道牆,牆上有窗,窗上是鐵柵欄。這次丁大爺因為得到的錢多,開恩將大姑娘領到小牢房,又拎著一大串鑰匙去帶胡大少。「還是你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你小子雖然光棍一條,他們這些有家有小的,倒反而不如你了。」丁大爺嘴裡喋喋不休地說著,將胡大少送入小牢房。「都到了這日子,女人在哪不是日,難道當著他們的面,你那玩意挺不起來,真是的。」胡大少進了小牢房,人還有些發木,丁大爺又嘀嘀咕咕地說了幾句。

這一夜胡大少沒有白白放過,可惜忙了多少次,直到天亮時,才算把事真正辦成。在胡大少和女人的交往中,還是第一次如此糟糕。那姑娘像殺豬似的叫個不歇,整個大牢里都回蕩這種聲音。第二天一大早,丁大爺提著那一大串鑰匙來了,一看那陣勢,知道事情已經有了眉目,也不說什麼,領了姑娘便要走。那姑娘初次遭人強暴,大約傷勢重了些,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滿臉痛苦和羞愧。姑娘在大家的眼皮底下走了出去,胡大少疲憊不堪地回到這面的大牢里,一起在押的死囚,雖然隔著一道牆,可是牆上鐵柵欄的窗戶里那聲音不斷地傳過來,聽得心猿意馬,因此和胡大少一樣,也是一夜沒睡好,見了他,嘆氣說:「你用了多大的勁,殺人是不是?」

胡大少倒頭呼呼大睡。到晚上,姑娘由丁大爺領著又來了,又是大半夜鬼哭狼嚎。這面大牢里的幾位,睡不安穩,便趴在鐵柵欄上看熱鬧。連著三天,天天如此。三天以後,又換成了另一位姑娘,胡大少心裡正覺得納悶,丁大爺咂著嘴說:「三天就讓你換個媳婦,這快活哪兒去找?」胡大少不明不白,也不想弄明白。丁大爺又說:「好好地干你的活吧,儘快弄個兒子出來,也別辜負你那班兄弟的好意,我日他娘的,讓我三天也娶個媳婦,就是和你一樣掉腦袋,也值了。」胡大少懶得再和丁大爺羅嗦,接連三個晚上忙下來,要說累,多少有那麼一些,因為是換了一位姑娘,就是累也不肯歇著,這姑娘和前面的一位不一樣,撇開了腿,任胡大少怎麼弄,死活不吭氣。胡大少覺得姑娘眉目之間和裕順媳婦長得有幾分像,興緻大增,一晚上忙下來,到第二天回大牢,一陣陣咳嗽一陣陣哆嗦,腰也酸了,站在那對著糞桶尿尿,半天尿不出來。

前前後後,胡大少的狐朋狗友們,一共為胡大少送進來九位姑娘。胡大少彷彿成心要想讓他的兄弟們失望,當第九位姑娘被送走,第十位姑娘正在醞釀之際,胡大少讓丁大爺傳話出去,說自己彷彿一頭公驢子似的,配種的活幹得實在太多了一些,如果不想讓他累死在女人身上,就立刻停止再送姑娘進來的把戲,炎熱的夏天已經進入尾聲,即使是最有效的壯陽葯,也不能煽起胡大少對做愛的熱情。能不能留下種來是天意,胡大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有沒有兒子留下來關他什麼事。當胡大少感覺到他的弟兄們送進來的鹿茸虎鞭,以及特製的春藥,沒什麼作用的時候,他開了一個十分惡劣的玩笑,很大度地把那些春藥分給了除諸葛瑾之外一起在押的幾位死囚。在縱慾過度的胡大少身上不管用的春藥,一旦進入其他人的身上,卻乾柴遇上烈火一般大發神威,一個個尿尿的玩意,都像棍子似的豎在那不願意老實,怎麼哄都不肯軟下去。大熱的天,那血管里好像鑽進了小蟲子,爬過來爬過去,一刻也不肯安生。胡大少在一旁暗自好笑,幾位已經把葯服了下去,想後悔也來不及,於是只好各人想各人的辦法撒野。老二渾身的力氣沒地方用,只好用手使勁去搬鐵柵欄,自然搬不動,嘴裡罵罵咧咧,又想起了自己媳婦牛氏,更是恨不得想把她哄得來狠狠揍一頓。楊氏二雄和馬家驥平時就有口舌之爭,服了葯火氣大,一言不合,便扭打成一團。楊德武一條腿是瘸的,只能當半個人用,人高馬大的馬家驥拿出殺豬的死勁,把楊德興按在地上,舉起拳頭便要打。那楊德興也是習過幾天武的人,抓住了馬家驥的拳頭,借著他想躲開楊德武襲擊的勢,一個鯉魚打挺,反倒把馬家驥壓在身底下。

偷偷地把姑娘領進大牢引起的一個小插曲,就是袁公子春芳媳婦的受辱。袁春芳好歹也是舉人之子,他不可能像老二那樣,性子上來了,對著尿桶就能喘著粗氣幹起來,把精液彷彿尿一樣地射出去。既然丁大爺花錢就能收買,袁春芳帶信給家裡,讓家裡也給送個大姑娘來殺殺火氣,袁舉人為袁春芳的事已吃足苦頭,驚魂未定,怕生出什麼意外,不想理睬兒子,偏偏做娘的心疼,不敢去找什麼大姑娘,便硬逼著媳婦去和兒子相會。那春芳媳婦出嫁前自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嫁到袁家以後,袁春芳無論怎麼不長進,畢竟也是養尊處優的少奶奶。丁大爺得了錢,涎著臉將她領進去的時候,她想著進去是和男人做那種事,心裡既不樂意也不自在,一路上搭足了架子,竟然拿丁大爺當下人看待,對他耷拉著臉愛理不理。丁大爺是什麼角色,頓時臉上就不好看,這大牢向來是丁大爺的天下,天高皇帝遠,丁大爺就是這兒的皇上,在這兒和他老人家過不去,真是不痛快找死。他開始有意識地為難她,將她領進了小牢房,像關犯人一樣,往裡面一鎖,任袁春芳怎麼叫喚,自顧自回家喝酒去了。到了半夜,丁大爺酒足飯飽,又去領春芳媳婦,領了便要往外送。袁春芳隔著鐵柵欄急得跺腳,丁大爺慢騰騰地說:「舉人老爺家的銀子,在下怎麼能隨便收呢?袁公子不用擔心,錢我會如數退還,一個銅板也不敢少。」

丁大爺把春芳媳婦帶到一間沒人的房間,板著臉氣洶洶地說:「我丁大爺說話算話,這幾十吊錢,說退就退,一個銅板也不敢少。不過我們在衙門裡做事的,那是隨隨便便用幾個錢就能收買的,這事不能就這麼算完,少奶奶且將就著在這委屈半夜吧,到天亮,稟告了縣太爺,再作計較。」春芳媳婦嚇得面如土色,那端著的架子立刻見了鬼去,可憐巴巴地看著丁大爺,不知如何是好。丁大爺索性好好地嚇嚇她,從口袋裡摸出那幾十吊錢來,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數著,一邊數,一邊又嚇唬說:「縣太爺那脾氣,少奶奶自然知道,那鐵熨斗燒紅了,專揀那身上最嫩的地方燙。」到天快亮時,春芳媳婦已被丁大爺收拾得服服帖帖,要她幹什麼,不敢有一點點馬虎。「你好大的膽子,男人死到臨頭,竟然還敢來收買我丁大爺!」那丁大爺獨數一張嘴厲害,專揀那讓人汗毛要豎起來的話說,越說下去,越發現有錢人家的女人,說到底也就那麼回事,為了這樣的女人,害得他一夜不睡,真是不值得,越想越來氣,話也越說越惡:「收買也就收買吧,花了幾十吊鳥錢,就想給我搭臭架子,我跟你說了,到了這大牢里,不用說你只是個舉人的媳婦,你就是王母娘娘,也少跟我來這套。」丁大爺哆哆嗦嗦說了一大堆,好像還不解恨,存心還想再羞辱羞辱她,便十二分下作地要她脫了衣服,乾脆讓他丁大爺開開眼,看看她和他見過的別的女人,有什麼不同。這要求實在有些過分,春芳媳婦執意不從,抽抽答答哭起來。丁大爺也不強求,想象著她已經脫了衣服的模樣,繼續懶洋洋地將銅板一塊塊疊起來,疊成高高的一摞,然後推倒了再重疊,疊好了,再推倒,最後氣鼓鼓地說:「你當你是什麼東西,告訴你,我丁大爺不是那種在女人面前就會失了分寸的人,況且你也是落水鳳凰不如雞,老子真沾了你都會後悔。誰讓你搭那鳥架子的?女人搭架子假正經,最招人日,今天只是給你一個小教訓,你以後記住了。」

5

儲知縣最喜歡的數字是八,他上任后的第一個想法,就是要毫不留情地殺八個人,以此結束轟動一時的梅城教案。八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數字,儲知縣按照這數字捉拿欽犯,以後又同樣按照這數字將罪犯砍頭。阿貴的畏罪自殺,好像成心是和儲知縣計劃中的數字八過不去,臨了,儲知具只好從屬於教堂的圈地中,胡亂抓一個不肯搬遷的刁民湊數,隨著天氣的轉涼,大街上堂而皇之地貼出了布告,定於九月十五將教案的欽犯斬首示眾。布告上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排在最後一位的叫姜有才,這就是那位在期限內不肯搬遷的刁民。等到姜有才明白過來不搬遷真要殺頭,再迫不及待地求饒時,一切已經都來不及了。

偷偷將姑娘送進大牢,在梅城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如果說剛開始胡大少的狐朋狗友們還是出於一種義舉,這種義舉很快就演變成一種笑話。自從教案發生以後,胡大少是否已經留下種來,又一次成為街頭巷尾最熱門的話題。由於災民的離去,為胡大少挑選大姑娘的費用越來越高,人們不得不用募捐的辦法來玉成其事。募捐成了胡大少的狐朋狗友們趁機大撈一票的借口,他們打著要為胡大少留下種來的旗號,到處煞有其事地招搖撞騙。甚至當胡大少拒絕繼續扮演種人這一角色以後,形式上的挑選民女也並沒有停止。傳說中的胡大少有著過人的精力,一段時間內,人們相信他已經留下了足夠的革命火種,二十年以後必將重整旗鼓,再一次天翻地覆,把洋人殺得人仰馬翻。

許多胡大少熱情的支持者都被蒙在鼓裡,隨著九月十五砍頭日期的臨近,矮腳虎突然從一個相好的男人那裡得知,所謂轟轟烈烈的留種之事,事實上毫無任何結果。作為教案中的英雄,胡大少正被他的狐朋狗友們逐步忘卻。「你們這些鳥男人一個個都不得好死,」她咬牙切齒地詛咒著,把那位前來與她同床共枕的男人,一腳從床上踹了下去。沒有比利用一個即將被砍頭的人名義,去榨取錢財更卑鄙的事,尤其當這位被砍頭的人是大家心目中好漢的時候,矮腳虎跑上了大街,沿街搜尋那些打著為胡大少留種旗號大發橫財的渾蛋,破口大罵扭住了便打。心裡有愧的男人們抱頭鼠竄,街上一簇一簇地全是看熱鬧的人群。秋高氣爽,天氣正在轉涼,暴怒的矮腳虎氣得滿頭大汗。

白白胖胖的矮腳虎向來樂意給男人快樂,她從來不會真心地拒絕誰。她一生中,最討厭的事就是欺騙。從十三歲時被肉鋪的小夥計誘姦以後,矮腳虎幾乎讓整條街甘心墮落的男孩子,都津津有味地品嘗過她的滋味。她永遠是街頭無賴們談得有滋有味的話題。二十歲那一年,矮腳虎第一次懷孕,懷孕都七個月了,她仍然和那些稚氣未脫的男孩子在床上尋歡作樂。除了對胡大少,她對想學壞的男孩子們始終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她永遠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拒絕那些迫不及待需要她的男孩子,生下來的嬰兒尚沒滿月,初嘗禁果的男孩子們,已經開始排著隊,不顧一切地鑽到了她床上,矮腳虎的小女兒在七歲的時候,被一場不大不小的病奪去了性命,矮腳虎痛哭了一天一夜,眼睛哭得又紅又腫,人也好像瘦了些,然而還沒到第三天,她卻又義無反顧地繼續了她輝煌的放蕩生涯。

過分的放蕩絲毫也沒有使矮腳虎變得衰老,人們不得不相信矮腳虎有一種不可告人的妖術,自從十三歲以後,除了不斷地吹氣似的胖出來,她就再也沒有長高過。她不過是越來越成熟而已,成熟得像水蜜桃,撕破了一點皮,甜蜜的汁水就會流出來。在得知有人打著替胡大少留種旗號招搖撞騙的那天晚上,矮腳虎第一次夢見自己已死去好多年的小女兒。小女兒跟死去前一模一樣,吵著要吃對門的豆腐花。矮腳虎發現時光倒流,不僅女兒的死是一場夢,甚至連過去的放蕩歲月也都是一場空。她驚喜地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十三歲,肉鋪的小夥計張三正試圖用一串糖葫蘆,孜孜不倦地想算計她的貞操。矮腳虎發現自己果斷地拒絕了糖葫蘆的誘惑,狠狠地給了張三兩記耳光。天亮的時候,矮腳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一次,她夢到了她戴上了草編成的花冠,然後被選中送進大牢為胡大少配種。在眾人不懷好意的目光下,她裝著很害羞的模祥,內心卻像一條正在發情的母狗,恨不能立刻就能和胡大少搞上,立刻就能懷上他的種子。

等到矮腳虎真正醒過來的時候,因為正憋著一泡尿,她充滿柔情地揉著自己的肚子,有一種當真已懷上了胡大少的種子的感覺。她相信這是一種了不得的暗示,當天便不顧笑話地去找丁大爺,自告奮勇地要求見胡大少。「你這塊地里什麼沒種過,種什麼也沒用了,像你這樣的騷貨還能懷胎,恐怕全梅城的人,都要變成你的兒子,」當她毫無羞恥之心地說出自己的意思時,丁大爺笑得不住地打嗝,拿矮腳虎尋起了開心。將近一打的大姑娘都不能開花結果,四十已出頭的矮腳虎又如何可能老蚌懷珠。矮腳虎出乎意料地沒有像往常那樣耍野撒潑,她粘乎乎地糾纏著丁大爺,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經過連續幾天的糾纏,矮腳虎終於如願以償,春情蕩漾地到了大牢里。她咋咋呼呼的突然出現,是死囚在掉腦袋前所能見到的,最後的也是最有看頭的一場鬧劇。時間是在大白天,丁大爺晃蕩著那一大串鑰匙,打開鐵柵欄門的時候,關在大牢里的死囚們仍然沒明白過來怎麼一回事。面對多日不見鬍子拉碴的胡大少,矮腳虎第一次流露出從未有過的羞澀,她低著頭,走到胡大少的面前,好半天才把頭抬起來。沒人聽見她對胡大少說了句什麼,反正她突然回過頭來,瞪著眼睛對其他人喝斥道:「有什麼好看的,都閉上你們的狗眼!」胡大少猶豫著不知所措,半天過去了,矮腳虎陡然結束了羞答答,她用手指著胡大少的褲腰,直截了當地說:「老娘我都送上門來了,你還有什麼好害臊。」

沒人能清楚地知道,他們怎麼就在別人的眼皮底下,把事情十分麻利地辦成了。矮腳虎顯然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她甚至什麼衣服也沒脫,就把處于堅決拒絕狀態的胡大少,推坐在地鋪上,然後撩著裙子再坐在了他身上。由於在整個過程中,矮腳虎一直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別人,別人也就不好意思老是偷眼看她。憤怒的胡大少始終想把矮腳虎推開,但是推推搡搡來來去去,臨了卻是誰也不再願意動彈。在大家還不曾十分明白怎麼一回事的時候,矮腳虎已經興高采烈地站起來。因為她站起得太突然,褲子已褪至一半的胡大少,甚至來不及將褲子拎好。丁大爺親眼目睹了胡大少尚未完全軟下去的大傢伙,忍不住哈哈大笑。丁大爺的大笑引得其他幾位死到臨頭的人一起跟著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你娘和你爹不這樣,哪來的你們這些雜種!」矮腳虎風風火火地說著,臨走前,隔著鐵柵欄對胡大少信誓旦旦,「我一定給你生個兒子,老娘我說話算話,你放心地去死好了。」

矮腳虎從此以胡大少的遺孀自居。從大牢里出去的路上,她就堅信自己已經懷孕。她果真變成了一位貞節的女子,因為此後再也沒聽說過有什麼男人佔過她的便宜。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人們才最終相信,那個在男人身底下放蕩無羈的矮腳虎,一去不返已不復存在,老天爺也許是有心成全她,在胡大少被砍頭示眾的五個月以後,她挺著大肚子在街上走來走去,傲氣十足神氣活現。她一遍遍毫不害羞地向人們講述她怎麼得胎的經過。好像事先就知道自己肯定懷的是兒子一樣,胎兒還在她肚子里醞釀之際,矮腳虎就開始向他灌輸對洋人的仇恨。她挺著大肚子,圍繞著正回蕩著新運來的大鐘鐘聲的教堂,沒完沒了地轉圈子,在胡大少被砍掉腦袋的那片空地上,嚎啕大哭詛咒發誓。有一次,她甚至不顧一切地衝進了正在做禮拜的教堂,肆無忌憚地發泄她的憤怒。在回蕩著的鐘聲中,她咬牙切齒地大喊大叫,嚇得做著禮拜的教民一陣陣哆嗦。

九月十五那天,真正露臉出風頭的,不是胡大少,也不是其他七位一起砍頭示眾的案犯,而是身穿一身白孝服的矮腳虎,事實上,距離矮腳虎去大牢找胡大少不過一個多月的光景,因此、當矮腳虎從人群中擠到胡大少面前,對他大呼自己肚裡真的有了他的兒子的時候,胡大少也只是將信將疑,不可能太當真。看熱鬧的人,多得像過節,浪潮一般地涌過來涌過去。和胡大少一樣,矮腳虎也是上無老下無小,赤條條來去無牽挂的人,胡大少看著矮腳虎那一身近乎滑稽的打扮,一時不明白她這究竟是為誰帶孝。好半天以後,他終於明白了矮腳虎的用心所在。

「死鬼,你放心去好了,」矮腳虎拍著自己的肚子,對胡大少喊著,「二十年以後,你兒子將跟你一樣,跟你一樣是條響噹噹的好漢。」

人山人海人聲鼎沸,然而那天幾乎所有的人,都豎起了耳朵,聽見了矮腳虎的這句後來傳誦一時的名言。大家像傳遞什麼特大新聞似的,一層一層地把這話的意思,向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傳過去。結果原來只是擠著想看殺頭熱鬧的人,都踮起腳來,想親眼目睹目睹穿一身白孝的矮腳虎的風采。行刑的劊子手老康開始給犯人喝餞行酒壯膽,矮腳虎突然又一次竄到胡大少面前,讓他為未來的兒子起個名字。

「是得起個鳥名字,真是我胡俊瑞的兒子,當然得有個好名字,」胡大少跪在那,憋足了一口氣,咕嘟咕嘟喝完了一碗酒,仍然是將信將疑地看著矮腳虎,「真要是有兒子的話,就叫他娘的胡天好了。」

圍著的看客齊聲說這名字好,又嚷著起鬨,讓胡大少再起一個名字,因為誰也說不定矮腳虎肚子里就不是雙胞胎。「再來一個,再來一個,胡大少,一個名字也是取,兩個也是取,趁便一起取了算了。」

胡大少想了想,不耐煩地說:「要是有兩個的話,就叫胡天胡地,老大叫胡天,老二叫胡地。」

又是一片聲地喝采叫好。這時候,趕來監斬的儲知縣已經不耐煩,煞有介事地示意開斬。身穿大紅褂子的老康,端起青邊大海碗,把滿滿的一碗酒直著脖子灌下去,然後把碗朝邊上一扔,舉刀就砍,第一個被砍下腦袋的是老二,在大家還沒有反應過來怎麼一回事的時候,老二的腦袋已經像個皮球似的向人群滾過去。緊接著,接二連三的人頭,隨著磨得發亮的大刀一閃,隨著劊子手老康身穿大紅褂的身段的揮舞,東一個西一個胡亂滾著。看熱鬧的人群一陣騷動,突然就像遭了雷劈一樣。紛紛向四處散開。轉眼之間,只剩下胡大少一個人。劊子手老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向他接近。

「日他娘的,給爺們叫聲好——」胡大少嘴裡的好字剛出口,雪亮的大刀已經把他的腦袋砍了下來。人們只看見矮腳虎展開了衣服的下擺,像只鳥似的飛了過去,以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靈敏,兜住了在空中打了個滾,正往下落的胡大少的腦袋。雪白的孝服,頓時被鮮血像一幅畫一樣地染紅了。沒有了腦袋的胡大少仍然跪在那,像一截留在地面上的樹樁。矮腳虎兜著他的血淋淋的腦袋,走到不屈的胡大少身邊,獃獃地看著還在汩汩往外冒血的頸子。

「二十年以後,」矮腳虎一口氣憋了好半天,終於歇斯底理地對著天叫起來,「二十年以後,你兒子一定會給你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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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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