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與櫻桃樹所做的事情

春天與櫻桃樹所做的事情

飽受便秘的折磨之後,阮村發現便秘跟戀愛的驚人相似,總結概括為三點:第一,兩者都令人坐立不安,不斷被想(便)的感覺干擾。第二,事後意猶未盡,每次一事無成從馬桶上站起來,分外惆悵。第三是同樣隱含痛苦,飽受折磨而無處傾訴。聽說讀閑書有助於精神放鬆,精神放鬆可輔助排泄,阮村弄回一堆漫畫書籍。在進行精神放鬆的閱讀前,阮村靈感突現,悟到既有利於排泄的閱讀,必有阻礙流暢的書本,便秘有可能是閱讀引起的原因。

自從調到縣文化館蓋戳,阮村時常收到作者的新書。不出半年時間,自費的、非自費的著作填滿半邊書櫃,除了詩集,阮村一本不落全看完了。即便是坐上文化館的辦公椅,阮村也沒弄懂文化館到底管什麼。某天一位叫許鵲的作者雙手捧書奉送,請「阮老師指教」,令阮村當場噎住,囫圇吞棗,頓覺腹腔溫暖飽滿。人到中年,阮村在廠里摸了半輩子冰冷機器,當慣了「阮師傅」,一聲「老師」徹底涮凈了他手上的機油,他從「指教」一詞中頓悟其工作的「指導」意義。

這是阮村跟文化搞上以後獲得的首次虛榮與光榮。那時候,阮村對許鵲絕無非分之想,對所有女作者女藝術家崇敬有加,埋頭一本本「雅正」、「斧正」、「指正」,感覺自己日漸文化,抬頭蒼天在上,俯首芸芸眾生,以至於看老婆葉綠都略不順眼了。她買的黑包用了三天便擱起來,說太俗,情願夾個紙皮文件袋,或者拿在手裡,仔細讓印著「縣文化館」的醒目紅字朝外。

葉綠是個小公司會計,擅長對數字調兵遣將,文字就是一堆漿糊,眼見阮村閑著就跟漿糊耗,洗碗做飯拖地帶孩子又理得順溜,有意見也只好憋著。

阮村拿本幾米的漫畫進了洗手間,在馬桶坐下片刻就把正事忘了。直到葉綠在外面吆喝,阮村才從幾米的故事裡走出來,眯上眼正兒八經地企圖醞釀一次成功的排泄。葉綠靠在門框白他一眼,說道,「別不是躲廁所鬧相思吧?甭裝模作樣了,生理功能幾十年沒出過故障,一到文化館就有毛病,寫書的女人也真夠厲害。」

「胡說什麼呢?什麼叫苦不堪言,我現在就是。」阮村雙目微睜瞥一眼自己的女人,看見一張尖嘴猴腮的臉,生長被他寵壞的刁蠻和雀斑,心裡有了一個比喻,覺得寫書的女人臉蛋是花,老婆的臉則是果實。這果實不是蘋果梨子,而是花后結出的苦瓜茄子。他知道老婆正在他的臉上搜索關鍵的錯漏,索性又閉上眼睛。他真後悔娶一個會計,面對在感情問題上常精確到小數點后N位的女人,他阮村不敢有一絲馬虎。

「為啥同吃同喝同睡,你便秘,我就不便秘?我看你眯縫著眼,挺享受便秘的嘛!」葉綠靠到另一邊門框上,咬緊不松。

「讓你給毀了。」阮村提起褲子分外惆悵。老婆說便秘(mi),他由她。

「什麼,我毀了你?」葉綠的聲音蓋過抽水馬桶。

「感覺快要拉出來,讓你給攪和完了。」阮村擰開水籠頭。鏡中男人的腦頂頭髮越來越稀,臉在浮腫與發福間模稜兩可,但終究胖了起來,養尊處優初露端倪。

「我見過獸醫手上塗滿肥皂從牛的肛門伸進去幫助它排泄。我看你是讀書讀多了,消化不良。文化人也不是撐出來的呀。」葉綠變著法兒攻擊,嘴皮子越磨越上癮。

阮村身體里打了氣似的脹得難受,由得葉綠聒噪,多年前就服了她日常生活的口才。當初搞對象那陣,覺得葉綠口齒好,除了不怕食物冷熱,吃肉不塞牙以外,也是聰明的表徵。與這等口齒的女人生兒育女,必定不賴,若青出於藍勝於藍,可能會榮至全國各地唾沫橫飛。阮村的視野沒出過中國,只在本縣打轉,頂多遠至郊區,基本上停留在工廠那一帶,車間把曾經清澈的眼球磨得渾濁,窗外還是那片廢墟。阮村訥於言,行動也不敏捷,對葉綠這種把漢語說得神采飛揚的女人由衷歡喜,娶回家依舊覺得悅耳。家裡新添人丁后,悅耳漸漸逆耳,逆耳轉成刺耳,到現在只是一團聒噪。女兒承其衣缽,五歲就懂尖酸刻薄,常把阮村堵得無話可說。

葉綠說「書讀多了消化不良」,阮村深以為然。結婚這麼多年,竟然在對便秘的理解上達成共識,這惟一的一次心靈相通,令阮村心生感動。他極為溫和地把葉綠安排在沙發坐下。失去彈性的沙發和冷板凳沒有什麼區別。葉綠不舒服地扭動,打落阮村留在她肩頭的手,叨咕道:「假惺惺的,做賊心虛。」阮村垂下手略有尷尬,這時便意來了。便秘的折磨使阮村對於這種可能的機會十分敏感與珍惜。他頗為仔細地感覺了一下,千真萬確。刻不容緩,他丟下葉綠奔向洗手間,這使他看起來氣沖沖的。

喝蜂蜜,吃香蕉,戒辛辣食物,阮村都在嘗試。便秘使他這個原本粗糙的工人變成一個對生活十分講究的人。每杯水加一勺蜂蜜,每天喝光一暖瓶開水。每隔半小時抬起屁股在辦公室轉一圈。有時去隔壁音樂家協會聽李老頭拉二胡。李老頭一拉「二泉映月」他就想大便,儘管沒有一次成功,他還是不斷去尋找那種感覺。對於這位痴迷的知音,李老頭十分欣慰,間或親自去阮村辦公室拉給他聽,二人因此結下了深厚情誼。這是阮村第一次發現便秘與音樂如此緊密相連。李老頭還會販賣緋聞,有一次說起縣裡某個身為領導的畫家「出事」了,神情詭秘。阮村起初以為是殺人越貨之類的犯罪,聽后才知道油畫身價極高的藝術家搞了婚外戀。「出事」是頭一回聽到,阮村有點稀奇,回去跟葉綠談起。葉綠將他炮轟一通,說有啥稀奇的,領導就叫「出事」,放你身上,就是通姦、狗男女、姦夫淫婦。

眼下,解決便秘問題是首要的。吃喝拉撒,吃在先,所以解決便秘問題,要從吃的問題上著手。一看桌上沒青菜,阮村不吃飯,說缺維生素,女人和孩子尤其需要。葉綠說俺和孩子都不缺。阮村捏把零錢就要去買。葉綠說:「咋的呢,調到文化館管個戳,就挑剔成這樣了。從前多少天不吃蔬菜,上班下班,放屁拉屎,哪樣兒不是暢通無阻?你這才當幾天文化人,身體零件都換文化牌的了?」阮村道:「我去買,你叨咕啥。多吃青菜沒壞處。」

葉綠橫在門口,不知怎麼就蓄著兩汪眼淚:「你看我不順眼了直說,自從你到文化館上班,除了吃飯,咱倆啥時面對面坐過?現在連吃飯你都要躲開,什麼便秘(mi),都是借口!」阮村受到眼淚的驚嚇,又不知如何解釋,只得糾正葉綠:「是便秘(bi),不是便秘(mi)。便秘就是大便乾燥干硬排泄困難不正常,搞得人心煩意亂。算了,吃飯時間不說這些。」阮村把葉綠請到桌邊,自己在對面坐下。自從便秘后,他的飢餓感逐漸變淡,食慾變淺,肚子總是很飽。喝湯可以撒尿,飯菜填進去只會增加負擔。他勉強吃了幾筷子菜便慢慢喝湯。

「上次去醫院開的葯沒有效果?」阮村收拾碗筷,葉綠坐桌邊剔牙,第一次認真看待阮村的便秘問題。「沒用,反而像貼了封條似的,一點那個意思都沒有。倒是我辦公室隔壁的老頭一拉二胡,就有點蠢蠢欲動。」阮村與老婆推心置腹。「真是要脫胎換骨成文化人了,我明天給你買幾張盜版碟回來聽,緩解一下精神壓力。你說要聽什麼樣的。天橋下的盜版便宜,兩三塊錢一張。」葉綠將牙籤調轉頭繼續剔。「不知道,抒情柔緩的。不要歡快,也不能太悲傷,要聽起來像水蛇游江,或者春天下毛毛雨。李老頭的二胡拉得太悲傷了,所以總差那麼一點兒。」在一邊玩拼圖的女兒忽然插話:「爸爸,你和我媽離婚吧,反正你也不管我。」阮村一愣,望葉綠一眼:「你教的?」葉綠道:「電視里學的唄。」

阮村的工作環境變了,重新劃了一個生活圈。藝術家們蓄鬍子留長發目光炯炯,多在外面飛翔,極少歸巢。碰到時臉熟點個頭,來蓋戳時說兩句閑話,有的甚至半句多話不講,只是遞過文件報告。阮村不管什麼內容,看見有領導簽字,就往上蓋戳,彼此不做交流,跟商場購物一樣,你付錢,我收款。以前的廠里換了新設備,阮村的那點價值也跟著淘汰了,再也沒有人電話請教,或者下館子小喝幾口,和工友的共同語言沒了,聯繫沒了,也徹底脫離了群眾。阮村只覺得前胸後背都是涼的。而日常生活就像永無盡頭的凌遲刑法:孩子的教育、丈母娘的健康(腸癌動了手術)、暖氣管道壞了、銀行繳費、廁所堵了、水電漲價了……現在又是便秘。肉不敢多吃,米飯基本不沾,吃幾筷子蔬菜就飽了。腹部氣鼓氣脹,屁都放不出來,憋得口氣很重。感覺自己就像個小池塘,很快就會被泥土填平,失去最後一點空間,絕了呼吸。這時,阮村真的很想「出事」,像圍牆內的枝丫兒,穿過牆孔,去呼吸桃紅柳綠的空氣。因此他在悄悄尋找便秘偏方的同時,密切留意媒體廣告,收集治療口臭的辦法,畢竟縣文化館女藝術家活躍,也總會有年輕女作者光臨。

下個月文化館要搞聯誼會,領導吩咐阮村聯絡優秀作者,優先考慮作協會員,人數控制在二十人以內。阮村將半櫥書櫃的書又翻了一遍,作者簡介如徵婚啟事,簡明扼要,人基本長得像挑剩的瓜,鮮有周正順眼的。男的類同偷盜成性的賊匪,女的神似剛剛入行的娼妓,這種心靈美與外表美的強烈矛盾衝突令阮村有暈眩感。他轉身取杯喝水,絆到頗有高度的一堆舊報紙,嘩啦倒下半摞,一本色彩淡雅的書蹦出來,調皮地蓋住了阮村的腳尖。阮村撅著屁股慢慢地碼舊報紙,誇張地表現出一個便秘者的行動不便,實際上因為書名眼熟,他正在努力回想。他並不想拿起書本去輕易地找到答案,固執地要證實自己的記憶力還很年輕。

在碼完報紙的瞬間,阮村終於記起一個叫許鵲的作者,是個女的,面容模糊,再回想,還是模糊,寫的什麼,更是全無印象。這才翻開書,原來是本自費出版的詩集。阮村依然懶得讀詩,而書里只有簡介,沒有美女照,不免遺憾。遺憾中快速計算出自己比許鵲老十歲,她任教的那所鄉鎮小學,距離縣裡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不算遠。

阮村甚為仔細地再作回想,印象中許鵲鴨蛋臉,長發,神情素淡。於是阮村內心變得柔順,瞬間好比鴉雀全飛的樹。他小心擦乾淨書封,泡杯蜂蜜,坐下來破天荒讀詩:我會從山裡給你帶來歡樂的花兒/黑榛子/還有一籃一籃野生的吻/我願和你一同/做春天與櫻桃樹所做的事情……

看到「野生的吻」,阮村笑得眼角起了褶。

什麼是「春天與櫻桃樹所做的事情」?詩拐彎抹角,難以領會,而鴨蛋臉,長發,神情素淡的女詩人,開始活靈活現。這時阮村心有騷亂,隱約感到會和詩人「出事」——更準確地說,不是「感到」,而是蠢動。阮村摸一把粗糙的臉,難以置信。和葉綠結婚後,這類「蠢動」就死了,死了多年,居然被幾行詩挑撥起來,又活過來了。這不合時宜。阮村搬出老婆孩子,擺出婚後的愛情與婚後的日日夜夜,野蠻地鎮住了內心的蠢動,額頭浸出幾顆虛汗。與此同時,大便的願望突然降臨。他謹慎不動,一來怕驚跑它,二是慢慢感覺它是否真實,三是希望配合醞釀,等待它來得更為迫切。好比突然碰到初戀(暗戀)的人,瞬間萬物花開,斷不敢輕舉妄動。

然而,便意沒有如阮村期盼的變得迫切,反倒像女孩的心思捉摸不定,幾乎是若有若無。即便如此,阮村還是上了廁所,順便帶上許鵲的詩集,他發現便意還與詩有關。

阮村足足蹲了十分鐘。從他出來的頹喪身體與惆悵神情可以斷定,他失敗了。他像個憂傷的戀人回到辦公室,根本沒料到辦公室突然多了個人,一個女的,書櫃前背影削瘦,短髮,格子裙,穿著樸素,他被撞見心事般一陣尷尬。

女的轉過身,喊聲「阮老師」,輕笑如易碎的瓷器。阮村面對短髮圓臉的陌生女孩輕嗷兩聲。女孩瞥一眼阮村手上的書,說道:「您不記得我了吧,我叫許鵲。」阮村重「嗷」了一聲,揮揮手中的書:「詩寫得真好。」本想接著問什麼是「春天與櫻桃樹所做的事情」,又怕暴露淺薄,便忍住了,只是趁熱背了幾行剛在廁所讀到的詩。許鵲既驚且喜,免不了一番謙虛。

關於那個鴨蛋臉、長發、神情素淡的女詩人印象從哪裡得來,阮村沒曾細想,眼見女詩人頭髮短了,臉圓了,當下心裡便空了一塊,不過很快就填平了。許鵲短髮圓臉沒錯,終歸是個詩人,更何況長得尚算周正,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令阮村心窩漸暖。阮村談了本縣文壇現狀,恰到好處地列舉幾位作者的作品,略作圈點,許鵲目光炯炯,頻頻點頭,很懂事地插上一句,作為補充。阮村逮住機會盡情發揮,自我感覺十分文化。

這次愉快地交談以許鵲抬腕看錶戛然而止。許鵲自然轉了話題,問她加入縣作協夠不夠資格。阮村十分驚訝,說:「綽綽有餘,你早該申請,只要兩個推薦人。」其實,阮村可以馬上私下底找作協的朋友給許鵲特批入會(這事兒他干過),但這種效果不會好,讓事情遠遠大於本身的難度,許鵲才能發現他的重要性以及他對她的重視程度。許鵲說找不到推薦人,阮村叫她填好表格,他幫她找。許鵲的笑剛活潑起來,阮村又說:「不是縣作協會員,下個月的聯誼會,恐怕沒辦法參加了。」許鵲表達她想參加聯誼會的熱切願望,小姑娘懇請機會的樣子,楚楚動人。阮村若有所思,不急不躁,把迫切的許鵲折磨得奄奄一息時,才慎重地開了金口:「領導吩咐只有會員才能參加。作協每年只有一次入會討論,這樣吧,你抓緊填好表,我向領導反映情況,像你這樣優秀的作者,應該會同意破例吸納。」阮村擅自修改領導的意思,如此一來,他這個忙就幫大了。

許鵲上半身水平狀,趴在茶几上著手填表,落在沙發邊上的屁股微微上撅,這個姿勢充分體現了身體的曲線和柔韌度。阮村假裝辦公,眼裡全是許鵲身體大小不一的弧度,從小腿肚子到腦袋瓜子,從耳朵到肩膀俯落前胸低滑至腰身。那是一個女孩兒。她叫許鵲。杯里的茶水從阮村嘴邊漏下來,滴在腿上,老婆洗乾淨的褲子上現出一個圖形,褲色灰白,茶水很濃,也許會留下污跡,這很糟糕。

由於內心的「蠢動」,阮村拉出了一粒糞便,如黃金一樣干硬與寶貴,不免心中狂喜。這預示著他近日有望結束便秘時代,跨入美好生活。然而,一粒過後,並無追隨者滾滾而來。內心的「蠢動」級別足以使張儀設計的地動儀發生變化,卻仍是便秘,阮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蠢動」的作用。更為沮喪的是,眼前老晃動許鵲身體大大小小的弧度,便意羞澀遁隱,那個區域徹底失去了知覺。

葉綠這幾天格外忙,每回見到阮村就「啊呀」一聲,忘買盜版音樂碟了。要抒情柔緩的,不能太悲傷,要聽起來像春天下毛毛雨,或者水蛇游江。阮村的話她都牢記在心,可就是忘了。阮村並不在意,他心裡有一種奇怪的舒服。隱秘的。那些弧度,從小腿肚子到腦袋瓜子,從耳朵到肩膀俯落前胸低滑至腰身。那是一個叫許鵲的女孩兒。她填完表非要請他喝西米奶茶。於是他去了,但堅決不同意女孩子買單。

外面的環境比辦公室自由,被捆綁的一些東西很快活了。看她吮著塑料啜飲,他心裡的蠢動升級。第二天中午,他的辦公桌多了一盆漂亮的乾花,她留了個紙條,又悄悄回到了鎮里。這所有的事情好似一個小麵包,阮村細細撕扯,慢慢咀嚼,也能沒完沒了。這種滋味真是新鮮,阮村沒想到半截入土的人,心裡還有這活蹦亂跳的魚。

這天見葉綠沒有「啊呀」,阮村就知道葉綠把碟買回來了。二話沒說就接通DVD電源,擰開落滿灰塵的劣質音箱。葉綠說:「哎,你搗鼓啥呢?我沒買盜版碟。」她邊說邊從包里翻出一個小盒,繼續說:「我尋思好了,花錢買盜版碟聽還不一定管用,不如這個直接。」阮村說:「啥玩意兒。」葉綠說「效果很好」。其實就是瀉藥。「我在藥店買的,人家說這個管用,不要過量就行。」阮村並不積極:「現在不吃,吃完就拉,我可是什麼也幹不了。」葉綠說:「趕緊吃吧,省得你什麼事兒都拿便秘擋架。」阮村知道葉綠暗示床上的事情,不管那玩意兒跟便秘有啥關係,便秘總算有它的好處,它使諸如此類或輕或重的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阮村吃完葯,低頭靜候,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罪犯。法官正在列讀他的罪狀,四周鴉雀無聲。葉綠在廚房的身影,遙遠而模糊,弄出銹鈍的聲響。裂了皮的黑茶几上散亂零食、積木、彩筆以及葉綠的髮夾。結婚時買的廉價油畫仍掛在對面牆上,蘆葦沒有改變彎腰方向,海鷗正飛過浮出海面的太陽。歲月如煙,健壯的青年變成便秘中年,並且腹部隱痛,發出冷水已經煮沸、或者撕扯布帛的聲響。緊接著,一種無法控制的感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到來,阮村腳踩火輪,沖向廁所。他在廁所仰天長嘯。

「喊啥呢你,犯得著那麼大聲音么。」廁所與廚房一牆之隔,葉綠對藥物的效果十分滿意。「喊著舒服,舒服了還憋著不吭聲,你做得到嗎?」阮村似乎身心舒暢。葉綠敲著鍋邊快樂地抗議。這個家庭出現了久違的和諧氣氛。片刻,阮村如首長貓腰走出機艙,滿面春風,神情舉止都有凱旋之意。不妙的是,幾分鐘后,新一輪襲擊毫不客氣地來了,阮村又如一聲哨令之下的士兵匆匆歸隊,重新蹲回廁所。如此反覆數次,葉綠擺好碗筷準備晚餐時,阮村已是大病初癒般,有氣無力。碗邊的曲線,宛如許鵲身上的弧度。那碗米飯豐滿而彈性。阮村眼睛發直。葉綠見他那模樣,便挖苦他一副相思苦相,繼而不失關切地問他感覺如何。阮村只是晃腦袋,臉霎時瘦了許多。葉綠問:「是否有其它不適,要不要去醫院。」阮村晃著腦袋說:「以前肚子里像裝著塊大石頭,這下好,輕鬆得身體都不是自己的了。」

桌上有紅豆粥和其它軟和易消化的東西,葉綠配合阮村吃藥做了精心安排。女人用起心來真到位。阮村不免為心中那些弧度些許歉疚。當他在小情緒的驅使下變得溫存,葉綠總是以嘲諷將之消解。他說給她買一盒面膜,她說都老娘們兒了,皮糙肉不嫩,貼啥也白搭。他說乳白色的真絲睡衣不錯。她說那麼好的布料睡覺糟蹋了,還不如給女兒買點什麼東西。他再說了些別的,都被她粗糙否決。溫存之心漸漸淡去,他屁股被蜇似的彈跳起來,疾步衝進了廁所,很久沒有出來。

阮村連續拉了幾天。周一上班時,皮肉鬆垮,衣服晃蕩,一幅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情種樣。單位總是冷清,偶有人簡單說一句「你好像瘦了」便沒有下文,只有李老頭對阮村的巨大變化在洗手間做了細緻跟進。李老頭頂著一個虛銜,意義跟阮村手中的戳差不多,進李老頭辦公室的人極少,進去的都腰桿挺直。依平時與阮村的交情,李老頭決不願草率馬虎阮村的憔悴問題,他先表現一個領導者的關懷(儘管他根本管不到阮村那塊):「家裡出事兒了?」見阮村搖頭,更低聲道:「你沒事兒吧?」

阮村笑如一顆干棗。

李老頭騰出一隻手,鄭重地拍拍阮村的肩。

「我吃錯藥了。」阮村向李老頭坦白。「人總有吃錯藥的時候,關鍵是懸崖勒馬,做好善後工作。」聽阮村言自肺腑,李老頭頗覺欣慰。阮村覺得李老頭有些誤解,這誤解擊中了內心那團秘密,不免心中微顫,還有些驕傲。心想李老頭應該是那種想「出事」而出不了事的男人。因此也懶得糾正李老頭,理好褲頭就回了辦公室。

葉綠這輩子都不可能知道,由於她的一劑瀉藥,催發了阮村與許鵲的親密接觸。阮村不可能對青年女詩人許鵲說他便秘。難以啟齒的便秘問題在葉綠的搗鼓下變成腹瀉,這是天意。許鵲的耳朵比聽診器還厲害,一下就判斷出阮村生病了,反映強烈得讓阮村意外。她顫抖的聲音顯得興奮,反覆追問了阮村的病情,似乎她就是個妙手回春的良醫。阮村說基本好了,沒什麼大事。沒想掛了電話沒多久,許鵲就來了。她從鎮裡帶了水果和滋補藥材,風塵僕僕。

「瘦成這樣了,病得不輕啊!」許鵲花容失色。她身著束腰小衫,前胸一次比一次真實,與家中盛滿米飯的碗大小相近。從前他每餐都要吃那麼兩滿碗。可現在,唉!阮村乾咳兩聲,身體小疾實在愧對女詩人的熱情,他恨不得真的「病得不輕」,最好讓她知道這病隱約與她有關。春天和櫻桃樹做什麼事情?這的確是阮村的心病。

「真沒事了,嗬嗬,年紀大了毛病多,年輕時一定要愛惜身體。」早上還拉過兩次,這會兒阮村特別擔心要上廁所,預先開始緊憋狠忍。許鵲摸著自己的身體(手臂部分),點頭贊同,但不同意阮村年紀大了的說法,她認為阮村正是各方面都達到巔峰狀態的黃金時期,並列舉了他這個年齡段的一些人物。阮村對許鵲的觀點心有默契,他感覺舒坦,露出巔峰狀態中黃金時期的笑臉:「你來得很巧,縣作協經過討論研究,你的入會申請已經通過,會員證也辦好了,我原本打算寄給你。」阮村打開抽屜,摸出一個綠殼本,「現在我正式通知你本月28號參加聯誼會。」

拉虛脫的阮村聲音聽起來格外溫柔,似乎在和許鵲談論婚嫁的事情。於是許鵲暫且擱下一個作協會員的喜悅心情,又問阮村到底得了什麼病。她已沒把自己當外人了。這時李老頭過來討茶葉喝,見阮村和一小姑娘低聲細語,不似一般的相熟,便多看了姑娘兩眼。阮村先介紹了李老頭的頭銜職位,接著背誦了許鵲的簡介。李老頭握著許鵲的手讚美了一下詩人,取了茶葉走了。片刻,他在隔壁拉響了「二泉映月」。在相當凄美的二胡聲中,阮村告訴許鵲他肚子壞了,已經拉了三天,今天略有好轉。神情如配樂詩朗誦般莊重。許鵲花容再次失色,說:「怎不弄葯吃,會把人拉壞的。」阮村忽然很膽大地說道:「你就是葯,見到你就好了,真的。」

好一陣凄涼不絕的「二泉映月」。

許鵲走前給了阮村意味深長的一瞥,阮村感覺腹瀉徹底停了。

葉綠不信活人能讓屎尿憋死,所以阮村便秘,她根本不放在心上,瞅准機會還會損他幾句。阮村腹瀉后,身體得到葉綠超人道主義的關懷。活兒細緻,不僅充分徵求阮村的意見,注意粥水的稀稠,米粒的鬆軟,菜肴的鹹淡,甚至連廁紙也換了名牌,柔軟體貼清香飄溢。葉綠本人則比廁紙還要柔順,讓阮村仿覺享受迴光返照的幸福絕唱。這個周末,他們一家三口重遊了本縣的幾處名勝古迹,公園以及服裝商場,破天荒吃了一回全聚德烤鴨。葉綠貼過面膜的臉閃現愛情的光澤,真絲睡衣使一個中年女人的身體出現了少女的羞澀。眼見糟糠之妻的動人之處,阮村暫且拋開什麼「春天與櫻桃樹所做的事情」,溫馨十足地過了幾天腹瀉的美好時光。

便秘跟婚姻有特殊關聯。身體不正常的暢通以及和諧的婚姻生活,隨著便秘的再次來臨草草結束。阮村仍舊為便秘所苦。葉綠對於他的便秘遠遠遜於對腹瀉的熱情,甚至連買盜版碟這樣的事情都不願承擔了。她最想了解阮村便秘的真正原因,她肯定癥結來源於心理。於是有天晚上,葉綠和阮村破天荒聊起文學。葉綠把當下最火的網路小說以及本縣寫小女人散文的女作家扯了出來,他們的作品被她的張冠李戴蹂躪得狼狽不堪。阮村諷刺葉綠不看書,沒文化。葉綠說如今你眼裡也只有文化女人了,抱著人家的書啃,是不是和啃人一個滋味呢?坐著半天不動,連上廁所都忍,這不都忍成便秘了。

葉綠終於流露對阮村便秘的妒忌。阮村始料未及,低著頭無話可說。他也曾尋找便秘的原因,葉綠的話提醒了他,便秘似乎就是忍耐的慣性。就好比結婚後,有許多東西需要忍耐,需要憋,包括葉綠的缺點。他多希望她能有一絲江南女子的婉約溫柔。還有自由和空間,但這些全沒有,連和工友們下盤棋都要被葉綠叫喚數次,諸如洗尿布、換煤氣、打蟑螂。口袋裡常被掏得一乾二淨,抽包煙都要申請。有時候他憋不住發火,局面會有短暫改觀,就好像吃一次泄葯,過幾天流暢生活,和解的過程也會回味無窮。正如便秘的時候,除了略有不適之感,身體一切都能正常運轉,婚姻生活一轉就轉到了中年。

阮村在室內踱著很文化的方步。葉綠不否認他是文化人,他還是有尊嚴的,且心中有許鵲橫陳,於情於理都該繼續忍耐,忍得更為完美。葉綠她忙小公司那點賬,操家裡這份心,應該沒有閑情出軌。更何況男女有別,用許鵲的話說,男人中年是「巔峰狀態的黃金時期」,能吸引18至80歲的女性。中年女性就不同了,據說前不久一位離異獨身的女詩人,酒後欲與身強體壯的男詩人纏綿,男詩人不同意,遂遭溫柔強暴。個中細節不表,總之這種事實證明中年女人面臨各種危機。但這種危機與葉綠無關,阮村對她放心。阮村以一貫不較真的態度,笑眯眯地平息可能爆發的爭吵,又與葉綠探討盜版碟的問題。葉綠說除了天橋上或者馬路邊的流動兜售以外,有些正版CD店也會暗中銷售。具體哪家有,葉綠沒細說。

阮村並非專程買盜版碟。領導臨時決定召開聯誼會的同時,頒發本縣優秀藝術家雙年獎,他轉到這條擁擠的街上買證書封皮,訂做獎盃,並且一路都在想如何讓許鵲獲得榮譽。該辦的事很快辦完了,CD店的音樂淌到大街上,阮村就尋著聲響進了門。五花八門的CD令他眼花繚亂,光看標價,背著手不敢觸摸。店面不大,中間還排著一溜柜子。有三五個人在淘碟。收銀台後面的小夥子黑不溜秋,肌肉結實,有老闆姿態。阮村在中間那排民樂專櫃里看見二胡和《二泉映月》,高興自己對這個熟悉,但仍是不摸,似是對碟思忖,實為猶豫不決——文化人買盜版碟,終究讓他覺得丟臉,不免將頭埋得更低。

阮村再抬頭時,看見葉綠一腳跨進店門,他心裡一暖和,這婆娘畢竟還是把他便秘的事放在心上。於是春風滿面地迎上去。見葉綠大吃一驚,他心裡便掠過一絲浪漫感。不過葉綠似乎驚嚇過分,那種臉色阮村從沒見過。阮村沒太在意,說他在附近訂做獎盃,順便逛逛,她才鎮定下來,拽著他便往外走,說前面那家碟多,更便宜。走了幾步,葉綠問做什麼獎盃。阮村說月底聯誼會上頒給優秀藝術家的。葉綠道開會的女的多不多,獎都頒給誰。阮村說獎正在評,聯誼會肯定有男有女。說到這兒他心裡有點打鼓。

「你可別沾腥,我鼻子好得很。」葉綠神色恢複發出警告。

晚上回來連續聽完5張盜版碟,沒有一首洗腸的曲子。夜已深,阮村滿腦子蒼蠅飛舞。卧室傳出葉綠的鼾聲。她從前是不打酣的,或者輕微,沒這麼悠揚。在葉綠的鼾聲中,阮村收拾好CD,放進抽屜,發誓不再動它們。上床前,他嘗試性地蹲了會兒廁所,連屁都沒放一個。

阮村到底把便秘的事兒告訴了許鵲。說便秘時他感到自然與平常,不像以前難以啟齒。阮村對自己的微妙變化心知肚明。他甚至把整個的便秘歷史都告訴了她。許鵲除了責怪他胡亂吃藥以外,推薦了祖傳幾代的民間偏方,她說她馬上回鄉下去取,明天一早就給他送過來。阮村回到家便洗臉刮須,熏香沐浴,第二天早早到了辦公室。清除垃圾,洗凈茶杯,整理桌面,擺好書本,許鵲的詩集放在醒目處。也不知為啥,他莫名其妙就覺得會「出事」,還在路上買了一包口香糖嚼個不停,並在這個特別的早晨明白嚼口香糖是一種預謀和衝動。他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許鵲,他的目光只是一隻蒼蠅,在她身上或臉上落個腳便飛了,正經人不能像一隻蚊子叮住不放。

阮村關好辦公室門等待。每分每秒都驚心動魄。

如期望的那樣,許鵲進來便反手將門合上,動作沉著老練。毫無疑問,這種默契是「出事」的前兆。許鵲格子衣裙不少。阮村看清她的兩條細腿帶羅圈,鼻子塌方,下巴外凸,兩顆門牙中間塞得進米粒,不過膚色極好,眼睛清澈,更重要的是,她不辭勞苦送來良藥。

許鵲拿出一個暗色小玻璃瓶,裡面裝有狀似老鼠屎的顆粒,見阮村面露疑色,說道:「放心吧,我不會害你。一日三次,一次三顆。」她捏著他的手,把葯倒進他手掌心,再把他的手掌心推到他的嘴邊。於是阮村張口吞下藥丸,一嘴泥腥味,接吻的可能徹底毀了。出乎意料的是,許鵲飛快地抱住他,臉貼臉,又迅速鬆開,退到辦公桌邊,兩隻眼睛燈泡一樣明亮。阮村似個大姑娘垂眼微笑,用茶水把嘴漱乾淨,問葯到底是什麼做的。許鵲說是馬舔土,也就是馬舔過的泥土。阮村似乎聽過馬舔土的藥用功能,但不確信能治便秘。懷疑馬舔土就是懷疑許鵲,懷疑許鵲就對不起她一番苦心,因此阮村收藏藥瓶時格外體貼。

很遺憾事許鵲要趕回去上課。她走時囑咐阮村按時吃藥。阮村靦腆送她幾步,心想要是送她回學校,估計能「出事」。整整一天,阮村腦海里都是有關「出事」的幻想。

許鵲說鄉下人吃了馬舔土,整個冬天光吃土豆和地瓜都不會便秘。阮村一日四次,一次四顆堅持吃了兩天,一無所獲,心想這馬舔土不適合城裡人的腸胃。許鵲耐性十足,說馬舔土確實不是百分百有功效,世界一流的醫生對一樁手術也敢說百分百的安全。她勤來勤往,先是帶來輕鬆的廁所讀物,阮村搖頭,說讀那個使他忘記上廁所的真正目的。許鵲從不吃香蕉,一吃就腹瀉,她動員阮村其它啥也別吃,餓了吃香蕉對付。阮村一天幹掉七八斤香蕉,腹脹無比,就是沒有便欲。撒泡尿,再走動走動,肚子里的七八斤香蕉就不知所蹤。多種方法無一有效,許鵲黔驢技窮,尷尬沮喪,除了偶爾給阮村帶來電影新片和音樂CD(盜版碟)以外,再也不提便秘的事。

但有一天許鵲終於忍不住問道:

「你老婆知道你便秘嗎?」「知道。」「她不管嗎?」「試過一些辦法,後來習慣了。」「不影響生活?」「不影響。」「噢,你們感情不錯。」「看在孩子份上。」「什麼意思呢?」「你結婚生子后就會明白。」「我現在就明白。」「你明白什麼?」「你覺得婚姻和便秘是一回事。」「女孩子別太聰明。」「你喜歡我對吧。」「……」「可我也解決不了你的便秘問題。」「許鵲,我的問題和你沒有關係,我認識你之前就便秘了。」「但是,認識我之後你仍是便秘,那就是我的無能。我原以為我能使你身心舒暢。」

許鵲淚花閃閃。阮村體內泛起一股蠢蠢欲動的便意。他笨手笨腳地箍緊她,亂七八糟地吻了一通,說道:「倒退十年多好。」這句話使許鵲滿面通紅,她十分羞愧,作為全縣著名的詩人,竟然不具備阮村這樣的抒情文采。轉身前她對阮村說:「給你的CD里,有我最喜歡的一首《InMySecretLife》,譯成中文叫做《我的隱秘生活》,裡面有漢譯歌詞,很憂傷的詩。」

阮村將許鵲送的碟鎖進抽屜。聽英文歌是史無前例的事情,他得想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自從阮村當上文化人以後,葉綠慢慢對他「關懷備至」,任何吹進家庭中的新鮮氣息,都得經過葉綠的安檢。她敏感的神經絕不會在這種微妙變化上表現遲鈍。譬如阮村帶她去一家新餐館吃飯,就被她拷問得九死一生。他說一則新聞,她一定要追問新聞的來歷,是電視還是報紙,如屬口頭傳播,一定要弄清傳播者的性別,若是女性,則有更為深入的探究。連丈母娘都用那對經驗豐富的眼睛掃射他。阮村不敢輕舉妄動。不過,聯誼會馬上要進山莊的度假村召開,並且要住一晚,進入丈母娘的掃描盲區,葉綠也鞭長莫及。

度假村老闆是個詩人,自費出版過詩集和隨筆集,聯誼會場地以及食宿都由他提供,每個人各住一套,開窗便見蒼天雲海,十分奢侈。

當天下午結束了簡短的會議與頒獎,餘下的時間就是參觀度假村或者自由活動。

許鵲的格子裙恰到好處地擋住了她的羅圈腿,看起來亭亭玉立。許鵲就住在隔壁,探出頭可以看見她的陽台。漫長安寧的山中夜晚,房間里寂寞的大床,令阮村的心一整天都在神經質地抽搐。作家們自由搭配各自玩活去了,阮村在房間里呆著,心抽得厲害,眼看天色黑下去,良宵即將虛度,怎不心急如焚。他走到陽台邊,扶住欄杆探頭張望,風景迷濛,沒想到許鵲也在陽台左顧右盼。

一會兒,許鵲靠近隔牆,說:「你不出去玩嗎?」阮村回道:「不想去。」許鵲便說:「想我過來和你聊天不?」阮村從頭軟到腳:「我去給你開門。」

像進辦室那樣,許鵲敏捷地反手關上門,眼神變得含混不清。阮村也畏手畏腳,想抱她,又不敢抱她。許鵲在沙發坐穩,阮村屁股搭在床邊,一條腿撐著身體。說了一堆廢話后,阮村終於記起一件正事,說道:「你的獲獎名額被副縣長的兒子取代了。」許鵲說:「無所謂,能來這兒和你呆著就行。」

許鵲說完便貼到阮村面前。

此等光景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弧度因為實際的接觸,變得模糊不清,卻是柔軟而溫暖,幅員遼闊而土地肥沃。阮村亂七八糟吻了一通,接著赤裸,接著進了被窩。床被乾淨新鮮,床墊彈力很好,枕頭應該是羽絨,葉綠總說家裡的硬枕頭睡得耳朵疼,床也不夠寬,打個滾就掉到地下的磁磚上,這裡地面是紅花地毯,比家裡的被子還軟乎。葉綠和女兒做夢也沒想過在這樣的地方睡覺。他晚上吃的龍蝦,她們只看過酒店門口的龍蝦木雕,更無法想像那潔白嫩肉的滋味。動手術那年,葉綠把最祖傳的玉鐲子賣了才湊足了錢,後來傷口又被感染,她忙裡忙外累得沒個人樣。

許鵲的肩胛骨和葉綠很像。

「我,我這是第一次,結婚後第一次和別的女人。可能太緊張了。」阮村緩慢地推開許鵲。他說的是實話,但這並非他套上褲子的真正原因。

事關女人的個人魅力,許鵲豈肯輕易罷休。她很快發現,阮村將褲腰帶系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你不喜歡我。」許鵲惱怒。「我很喜歡你。」「那你為什麼系個死結。」「許鵲,你是小學老師,是真正的文化人,我配不上你。」「別給我戴高帽子,你們文化館的才是文化人。」「你會寫詩,更是個知識分子。」「你好沒用。」「你別恨我,我真的,想起老婆的種種好處。」

許鵲背朝阮村沉默片刻,重新滾到阮村懷裡,說:「讓我安安靜靜地躺會兒。」

走廊外有人走動。兩人似乎睡著了。

「你詩里寫的春天和櫻桃樹所做的事情,是什麼事情?」阮村突然問道。

「就是這樣的苟且,或者苟且未遂。」許鵲穿好衣服走了。

許鵲走後,阮村給葉綠打電話,話多而溫存,葉綠問他是不是幹了虧心事受良心折磨。阮村說:「虧心事是沒良心的人乾的,沒良心哪有折磨。這裡風景特別好,下次帶你和女兒來度假,你放心,老闆是朋友,免單不說,特惠沒問題。」

葉綠問什麼時候回來,阮村說下午,最遲晚上到家。

這個電話讓阮村稍有舒坦,但並沒有解決阮村內心的問題。他一夜未睡,甚至有幾次想敲許鵲的門,對她說他真的很喜歡她。他整晚都猶豫不決,不得不將全部精力用來解開褲腰帶上的死結。

第二天阮村10點鐘就回來了,打算先蒙頭睡上一覺。出乎意料的是,葉綠沒去上班,更不可思議的是,那個賣CD的年輕小老闆也在家中。阮村立刻想到許鵲的詩:「春天與櫻桃樹所做的事情。」

詩句是優美的,事實卻非如此。

阮村面不改色,問CD小老闆:「你怎麼解決便秘的問題?」原本鎮定自若的小老闆臉色陡變,說聲「我們什麼也沒做」,腳底抹油溜了。

「我們真的什麼也沒做。」葉綠與小老闆口供一致。

阮村一聲不吭,從抽屜里翻出許鵲送的CD,尋找許鵲喜歡的那首歌曲,依稀記得歌名叫《我的便秘生活》,但沒找到,倒是有一首《InMySecretLife》(我的隱秘生活),便秘是隱秘的,便秘生活與隱秘生活區別應該不大。阮村把CD放進去,沙啞的男低音冒泡似的,從水裡浮起來:

Isawyouthismorning(今晨見你)

Youweremovingsofast(一閃而過)

Can'tseemtoloosenmygrip(往事歷歷)

Onthepast(不能淡漠)

AndImissyousomuch(想你到深處)

There'snooneinsight(無人在眼前)

Andwe'restillmakinglove(我們依然蜜愛)

Inmysecretlife(在我秘密的生活)

低到極限的嗓音從阮村腳板底往心裡頭挺進。旋律像水蛇游江,柔韌起伏,或者如春天下著毛毛雨,憂傷而不哀痛,一股莫名的力量將他往地底里扯,怪異的鼓點將關節逐一敲通,身上的骨頭慢慢散了。只覺霎時春天,瞬間櫻桃樹兒開了花。

2005年2月6日完稿

2005年3月2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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