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列位,」陳名夏清了清喉嚨,冷冷地開口說,「有一件事學生早就想說——前明之所以敗亡,繁文縟節,講究過甚,是其中因由之一。譬如適才,從進門到就座,便行禮不斷,推讓不休,半天也坐不下來。此等虛誇迂緩之作風,如何臨機決事,如何克敵制勝!如今到了本朝,列位這種舊習都得改一改,才能應合滿洲風習,與同僚和諧共處。否則便會鬧出許多誤會不快來,弄不好,還會生出離心之想。這可是第一要緊的!」
中國本是禮儀之邦。明朝自太祖皇帝立國以來,便制定了一套嚴格的禮儀規範。二百多年推行下來,無論是官場還是民間,都早就習以為常。雖然後來越弄越繁複和講究,但人們也並不認為有什麼麻煩和不妥,反而覺得這樣才完美周到,使禮儀的精深內蘊發揮得淋漓盡致,遠邁前代。如今,忽然聽見陳名夏對大家一向引以為榮的這套規範痛加貶斥,在座的幾個人都不禁發了呆。不過,對方把這件事同是否能與滿人和諧共處,以及對清朝是否忠誠連在一塊,又使大家為之聳然動容,於是趕緊拱著手,誠惶誠恐地唯唯答應著,表示感激對方的教誨。只有錢謙益,因為聽力一向欠佳,加上陳名夏說話時故意用了一種不肯費勁的鼻音,所以這小半天,他雖然睜著睡眠不足的眼睛,但在精神恍惚之際,對方的話,十句之中倒有五句沒有聽進去。直到發現屋子裡出現靜場,他才疑惑起來,卻鬧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於是只管跟著其他人,做出相同的表情和姿勢。
「這是第一件。還有第二件,」陳名夏接著又說,「前明之亡,黨同伐異,門戶交訌,是又一大因由。此種官場陋習,為當今聖上以及攝政王所深惡痛絕。
在此,學生也不妨告知列位:前些日子吏科給事中龔鼎孳、兵科給事中許作梅等十言官交章彈劾內院大學士馮銓、禮部侍郎李若琳、江西招撫孫之獬貪贓枉法一案,昨日已經攝政王傳集各官,逐一究問,查明所劾各款竟無一屬實。因而推斷此事之根由在於前明之黨爭舊怨,沿襲至本朝。龔鼎孳、許作梅等人本該反坐論處,幸而攝政王開恩,只予以嚴旨切責,令其改過自新,不過其中御史李森先,因其彈章中措辭過激,仍著令革職,以示懲戒……」陳名夏說到這裡,便停住了。他先向在座的人掃視了一周,最後把目光停在錢謙益的臉上,淡淡地說:「諸位老先生都是前明過來的人,難免會與昔日的黨社之爭沾上點邊。那麼可就得警醒了,切勿再攪和進去才好!」
這一次,為著免得遺漏了什麼重要信息,錢謙益倒側著耳朵,集中精神聽著。
驀地,他心中一懍,記起幾天前龔鼎孳和許作梅曾經登門拜訪,東拉西扯地坐談了半天,卻不知是否同這樁官司有關,更不知陳名夏此刻是否在說自己。這麼想著,他就不由自主緊張起來,於是極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他覺得當時自己把得挺穩,並沒有同對方多談;而對方似乎也沒有提到彈劾之類的事。「可是剛才,陳名夏為什麼把眼睛盯著我?而且他在提到龔鼎孳時,為什麼竟直呼其名,那口氣就像說到一個陌路人似的?要知道陳、龔二人其實也是關係密切的知交呀!莫非龔鼎孳也同我一樣,對陳名夏的裝腔作勢、趾高氣揚十分反感,兩人已經鬧翻了么……」現在,錢謙益不再昏昏欲睡了。他大睜著眼睛,思緒漸漸變得清晰、敏銳起來,有許多問題,包括陳名夏對自己的可惡態度,都冒了出來,而且似乎都露出了解答的線索。「嗯,不對不對,前幾天龔鼎孳來訪時還提到陳名夏,並沒有什麼不滿的言辭。那麼,恐怕並沒有鬧翻。哼哼,要不就是正相反——只因陳、龔二人關係非比尋常,而龔鼎孳在這場官司中碰了個大釘子,已經被攝政王憎惡上了;陳名夏為了避免嫌疑,便裝出一副毫不相干的樣子——」這麼想著,錢謙益心中一亮,頓時感到精神亢奮,「啊哈,不錯,眼下陳名夏公開說到這件事,要大家引以為鑒,也並非是沖著我而來,而是有意藉助這睽睽眾目,做給朝廷看的!」
這麼興奮而又焦躁地尋根究底著,再加上擺脫不掉的睏倦和虛弱,使錢謙益腦子變得緊繃繃、又暈乎乎的,只覺得心中噗通噗通直跳,耳朵里也嗡嗡作響。
他忘卻了周圍的一切,眼前只剩下一根忽隱忽現、飄移不定的線。現在他就竭盡全力,沿著這根線追索下去。「是的是的是的!這個精明強幹的傢伙,他的一言一行,他故意同我扯開距離,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儘管是用了那樣一種傲慢不遜的口吻,都是分明在告誡大家,今後要在這塊地方混下去,就得格外小心謹慎,彼此不要拉得太緊……只不過——只不過這種告誡,其實也算不得什麼大逆不道,盡可以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哼,他卻不肯那樣做,偏要裝得那等撇清,彷彿生怕給人逮住馬腳似的,到底是為什麼?對了對了對了!原來他一直對清廷隱瞞各種關係!哈哈,哈哈,哈哈!原來他是害怕!原來——咦,他害怕什麼?莫非,莫非他另有圖謀?莫非他想造反?莫非他同南邊有關聯?」這樣一想,錢謙益就疑心頓起,覺得這表面平靜穩固的京城裡,簡直殺機重重,兇險四伏。這種發現使他驚駭,更令他極度緊張。雖然與此同時,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心中提醒他:「這是沒有的事。你太緊張,太疲勞,已經在胡思亂想了!」可是他仍然止不住脊背發涼,手心出汗,有片刻工夫,整個人競像靈魂出竅了一般,以至接下來,儘管他模模糊糊地覺得,陳名夏又說了一些別的話,其他人還提了一些問題,但一點都裝不進腦子裡去……「攝政王殿下鈞旨到!」一個尖利的嗓門驀然呼叫起來。錢謙益心中擂鼓似的一震,驚恐地抬起頭,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屋子裡多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官員。
而其他的人,包括陳名夏在內,已經跪伏在地下,他本能地覺得事情嚴重,掙扎著想離開椅子,偏偏兩條腿不聽使喚,掙了兩掙都沒成功。他心裡著急,提著氣,狠命一使勁,總算滾到地上;接著,就聽見那個官員高聲說:「攝政王千歲殿下口諭:今兒個我因身體不適,這江南降官就暫且不見了。
改日再說。那王鐸、錢謙益、陳洪範、張秉貞就著他留下,聽候任用。」
就是這麼幾句,口諭便傳達完了。不過,它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有片刻工夫,上房裡變得一片靜默。是的,大家今天本來都等著接見,可是這麼一來,接見便宣告取消了;本來,今天大家還期待著授予官職,憑著這麼一句「聽候任用」,看來也就得拖下去,而且不知要拖多久。因此,當大家重新站起來之後,王鐸、陳洪範、張秉貞三個都變得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只有錢謙益卻感到心頭一輕,覺得纏繞著他的那種種危懼、痛苦和幻想突然消失,周圍的一切又變得明白和正常了。「是的,『聽候任用」就是暫時不任命。
能夠這樣子,最好不過了!八艘話訊釕系男楹梗鱟∫巫擁姆鍪鄭肷硇櫫岩話愕叵搿?四攝政王多爾袞之所以突然取消預定的接見,倒不是存心慢待冷落這批南明的降臣,而是由於江南戰局意想不到的混亂和惡化,迫使他不得不臨時決定召開緊急的御前會議,商量對策。事實上,自從六月初那道剃髮令下達之後,竟然在民眾當中引發如此廣泛而激烈的反抗,是他們完全沒有估計到的。起初,他們還試圖憑藉強大的武力,迅速把反抗鎮壓下去;結果五個月過去了,雖然像江陰和嘉定這樣的地方,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付出了很大的傷亡代價之後,總算相繼攻陷;但是即使事後用了屠城那樣殘酷的手段,也未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相反,各地反抗的勢頭愈演愈烈,不僅發生魯王政權的軍隊在錢塘江上大敗清兵這樣聞所未聞的事件,而且以前明縉紳金聲為首的另一支義軍,也在徽州、寧國、池州、太平一帶,憑藉山林險阻同清軍周旋,形成很大的聲勢。此外,尤其令多爾袞吃驚的是,自陝西流轉南下的農民軍,雖然在湖北九宮山被清軍打散,其首領李自成、劉忠敏據報已經被鄉民殺死,但是他們的余部不知出於怎樣的想法,竟然改弦易轍,同過去的死對頭——南明總督何騰蛟的軍隊聯合起來,重新進入湖廣,並且接二連三地摧州陷縣,逼得當地的清朝官員向北京朝廷連連告急。正是這樣一種形勢,使多爾袞不由得著忙起來。經過同大臣們反覆商議,他最後作出決定:抽調坐鎮南京的平南大將軍勒克德渾及其副將葉臣率兵馳援湖廣,全力對付噩夢一般的農民軍和南明軍隊的聯合反攻;與此同時,責成洪承疇暫時轉攻為守,回鎮南京,全力穩住江南的局勢再說。
清廷對局勢的可能逆轉感到嚴重關切,無疑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多爾袞卻不知道,就在他以順治皇帝的名義下達的詔令,加急飛遞送往南京的途中,江南的局勢已經發生了新的變化。由於洪承疇等人的全力進剿,前一陣子在徽州一帶活動得頗為「猖獗」的那支義軍,已經於近日被徹底擊潰,其首領金聲、江天一、吳應箕等人均被抓獲。目前,駐節於寧國府的洪承疇一方面派人向坐鎮南京的勒克德渾報告,一方面率領手下的幕僚和將校,親自趕往前線,視察「匪亂」平定后的情形。
說起來,這也是洪承疇的老練高明之處。本來,自從平定了嘉定、江陰的反抗之後,曾經有不少人主張揮兵南下,狠狠教訓一下在浙東日益坐大、已經成為清軍南進巨大障礙的魯王政權。但是洪承疇權衡了局勢之後,決定仍舊堅持「以剿促撫,先易后難」的既定方略,首先把打擊的矛頭指向正南方向、勢力相對較弱的徽州義軍。事實證明,這種決策是正確的,隨著金聲等人在短期內被打垮,南京徹底解除了來自側翼的威脅;接下來,就可以放開手腳對付浙東這塊比較難啃的大骨頭。不過,儘管如此,洪承疇卻不敢大意,因為以他多年的剿「寇」經驗,知道只要老百姓的敵意一天不消除,叛亂隨時隨地都會再度發生。正因為這樣,他才又決定親自到徽州府城的所在地——歙縣去走一趟。
現在,洪承疇一行人已經過了績溪,走在通向徽州府城的路上。這一帶以及與之毗連的寧國府,是個山嶺眾多的地區。西邊的黃山和東邊的天目山向這裡連綿延伸,一路上蒼崖疊嶂,險隘重重。而從績溪到徽州府一線,則正處於這兩座大山的夾峙之間。洪承疇特別注意到,這裡的地勢曲折盤旋,崖谷交錯。一條名叫揚之水的溪流,從南向北蜿蜒流去。溪流兩邊,時而是小片的稻田,時而是高聳的峭壁,一個一個的村落,就散落於亂石叢莽之間。這一切,使這條通道變得就像受到嚴密保護的咽喉似的,不容易遭到攻擊。前一陣子,如果不是清軍用計騙開了績溪城門,恐怕未必就能如此順利地進入這裡,更別說攻下徽州府城了。
如今,雖然戰事已經結束了好幾天,但在初冬的陽光下,那些來不及收拾掩埋的戰死者屍體,仍舊隨處可見;拂面的寒風中,也不時夾雜著一股東西焚燒的焦煳的氣味;至於路旁的村莊,那些焦黑的斷壁頹垣之間,則會忽然呱呱地怪叫著,飛竄起成群的烏鴉,使人不難想象當時的戰鬥是何等的慘烈。正是這種情形,加上這一帶易守難攻的天然形勢,使騎在馬上緩緩而行的洪承疇,一邊四下里觀察著,一邊不由得再度默默盤算起來。
「黃老先生!」他回過頭去,招呼走在稍後的一位隨行幕僚。等那人應聲跟了上來,他就用馬鞭指著本應是車舟輻湊、商客往還,眼下卻變得異樣空曠、寂靜的河灘,問:「此番得老先生之力,一鼓攻下賊巢。惟是學生尚有一慮,此地民風強悍,倘若馭之不得法,難保不會今日撫平,明日復叛。老先生是本鄉人,不知有何善策,尚祈見教!」
跟上來的這位幕僚,就是曾經擔任左良玉部監軍的黃澍。僅僅一年多之前,他還憑藉監察御史的身份,前往南京,向弘光皇帝請求奏對,在朝堂之上嚴辭彈劾並痛打馬士英,受到當時朝野上下的熱烈稱頌。可是,到了左良玉起兵「清君側」,結果在半途中病死之後,他就跟著左良玉的兒子左夢庚逃往江北,迅速投降了清朝。黃澍本是徽州人,與義軍的首領金聲一向頗為投契。這一次清軍進攻徽州,他就奉洪承疇之命,帶了幾十人,利用老交情,詐稱率兵來援,騙得金聲開門接納,結果同清兵裡應外合,攻破了徽州府城。憑著這份不大不小的功勞,黃澍在新同僚當中也就頓時有了面子。昨天他受前軍提督的委派,趕到設在宣城的總督行轅報捷時,洪承疇除了著實嘉勉了一番之外,還慨然決定親自趕來徽州府城看一看。對於上司的這種「垂注」,黃澍自然十分興奮,一路之上,不停地介紹前些日子由此進軍的種種情況,極其殷勤。聽見洪承疇呼喚,他連忙催馬上前。當聽清是這麼一個問題之後,他就拱著手,不假思索地朗聲回答說:「中堂大人遠慮!此地果然是民風強悍,更兼形勢險要,易守難攻。不過經此一役,大人之神機妙算,我兵之無堅不克,已令彼刁頑不逞之徒,為之喪膽!
今後只須鎮之以重兵,威之以嚴刑,再廣布細作,暗中偵察。若有敢再行倡亂者,一經察覺,即行鋤滅,絕不寬貸!如此,便可令愚民知所懼,而匪人亦無所施其煽惑之技。待假以時日,民心向定,此地便可望洗心歸化。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洪承疇晃了晃鞭子,不緊不慢地說:「鎮之以重兵——談何容易!目今江南初下,動亂未息,更兼兩湖、福建、兩廣、雲貴諸省尚有待平定,哪能空把一乾重兵,安置於此!」
黃澍眨眨眼睛,不由得收斂起先前那股子興頭。「或者,」走出幾步之後,他又試探地說,「委一熟諳本地情形之於員,充任守牧,緣其情,因其勢,以精誠導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令彼感悅來附,似亦不失為一可行之策。」
「以學生之見,」大約發現洪承疇沒有做聲,從後面跟上來的另一位幕僚插嘴說,「何不毀其城,焚其居,遷其民,使不逞之徒無所憑依,則其亂自弭!」
洪承疇斜瞅了那人一眼,冷冷地說:「我兵乃是大清的仁義之師,可不是流寇!這一方之民,日後都是我大清的百姓。你把他們的房子燒光,把人都趕跑了,又讓他們到哪裡去謀生?設若謀生不成,豈非只有去投反賊流寇?嗯,為淵驅魚,為叢驅雀,又何愚之甚也!」
等那個幕僚紅著臉閉上嘴巴之後,他停了一下,又問黃澍:「那麼,以老先生適才之議,何人堪任該責?」
「這個……」黃澍變得更加小心起來,「卑職心中尚無此等人選,還請中堂大人卓裁!」
「晤……」洪承疇望了望下屬,隨即回過頭,不再談下去了。
將近傍晚的時分,一行人才抵達徽州府城。在距城門尚有半里之遙的時候,他們就發現情況有點異常:成群結隊的老百姓,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正拖男帶女,肩箱提籠,散立在暮色蒼茫的野地里,看上去一個個都顯得垂頭喪氣,神情悲苦。
起初,洪承疇等人以為他們是在逃難,但漸漸又覺得不大像。因為這些老百姓與其說是在逃,不如說是在等待,在觀望,就那麼三五成群地、遲遲疑疑地瑟縮在一起。越靠近城邊,聚集的人就越多。一眼望去,黑壓壓、亂鬨哄的。而且,從城門裡還絡繹不絕地有人走出來。當然,這些老百姓並不是自由自在地隨意進出。
在他們周圍,布滿了為數眾多的清軍兵校,一個個弓上弦,刀出鞘,殺氣騰騰地監視著。稍有看不順眼的,他們立即就衝過去,連罵帶打地加以彈壓。於是又響起了陣陣痛苦的呻吟……「嗯,這是怎麼回事?」洪承疇一邊注視著眼前的情景,一邊對聞訊趕來,正在跟前陸續翻身下馬的將官們問。
「啟稟中堂大人,這是在『清城』。」為首的一位將官躬著身子回答說。火光下,洪承疇認出那是負責指揮這一次進兵的前軍提督張天祿。
這麼稟告了之後,大約看見洪承疇拈鬚不語,張天祿又解釋說:「皆因這徽州府城池狹小,我兵軍馬眾多,須得把這一干人眾清出,方始安頓得下。」
洪承疇「嗯『』了一聲,再度把目光投向城門一帶。他發現,這徽州府城,格局倒並不算小,起碼照例比一般縣城要大,城牆也高峻一些。由於徽州地區山嶺眾多,田少地瘦,很久以來,人們就習慣紛紛出外謀生,從中也很出了一批富商巨賈。因此,據說這徽州府城中殷實之家很是不少。從城外的情形看,本來應該也有許多房子,卻由於打仗的緣故,硬是給盡數拆平了。就連附近的樹木,也被砍個精光,只剩下空蕩蕩、光禿禿的一片。那些被驅趕出來的老百姓,如今就麇集在毫無遮蔽的野地上。天色眼看就要暗下來,加上又已經是十月初冬,到了夜裡,那寒冷和飢餓必定變得更加難熬。如今,從不斷傳來的聲聲哭喊,不難猜想已經開始有病弱婦孺不支昏厥,甚至當場倒斃。以洪承疇的老於行伍,自然知道,從休整將士、確保安全的軍事需要來考慮,軍隊進駐城內,無疑是最穩妥的做法。至於把老百姓趕往城外,以便給軍隊騰出地方,這在戰爭中也很常見。事實上,去年多爾袞進入北京和今年多鐸進人南京,都曾經這樣做。更何況眼下這些,還是曾經反叛作亂的」刁民「!因此張天祿如此處置,應當說無可厚非。只不過……「哦,列位勞苦了!」發現自己這麼沉吟著,馬前的那群將軍大約躬身迎候得太久,已經開始有人試探著抬起頭,或者悄悄轉動身子,洪承疇於是收斂心神,做了一個手勢,「請都免禮,且進帳里去說話。」
「啟——啟稟大人,卑職得知大人駕臨,已命人將徽州府衙收拾停當。敢請大人屈尊暫駐。」身軀高大、長著一張胖圓臉和兩道掃帚眉的張天祿連忙說。
洪承疇本來已經催動坐馬,聽他這麼一說,又重新把韁繩勒住,搖一搖頭:「本督眼下不進城。如城外未及立帳,就先上將軍的帳里去便了!」
「這……」
「嗯,莫非將軍的大帳,也已搬人城中了么?」
「啊,不曾。將士強半尚駐於城外,卑職安敢先自入城而居?」張天祿連忙回答。
洪承疇點點頭:「唔,如此就好!那麼,就煩將軍為本官引路一去吧!」
張天祿似乎還想有所申說,但看見上司態度十分堅決,終於交拱著雙手,應了一聲「領命!」便轉身急步向戰馬走去。
五
軍隊的營房臨時駐紮在離城門東面不遠的小崗阜上。來自總督行轅的客人們,由排成一字嚴陣的全副武裝甲士保護著,繞過亂鬨哄地擠聚在一起的老百姓,在暮色籠罩的野地上走了一陣,隨後又從一座一座的帳篷當中通過,最後魚貫進入了中軍大帳。
這看來確實就是張天祿日常起居的大帳,而且張天祿本人也的確沒有搬進城裡去祝因為帳中的一切布置如常。大約沒有料到上司會突然駕臨,還顯得有點凌亂。幾個親兵正在那裡手忙腳亂地歸攏收拾。這又使得在前面引路的張天祿感到頗為狼狽。他順手抓起攔在腳下的一隻酒罈,朝一名親兵懷裡一塞,揮手讓他們趕陝退下,然後畢恭畢敬地把洪承疇請上當中的虎皮交椅;接著,又回過頭,把其他隨行的官員們挨個兒引到主座的兩旁。在這當兒,他手下的將校們也開始按照慣例,在大帳前排起班來。只是,也許由於缺乏統一指揮的緣故,本該是訓練有素的這些將領們,竟然顯得有點亂,有些人還糊裡糊塗地站錯了位置,經旁人糾正,才調整過來。這麼磨蹭了一會,總算各就各位。於是,他們由張天祿領著,一齊躬身低頭,朝上行起參見之禮。
洪承疇在虎皮交椅上挺直了身子。從抵達徽州府城下這小半天里,他已經發現,由於戰役剛剛結束,更由於打了勝仗,將士們還處於興奮、放縱,甚至有點驕矜的狀態。在這種時候,有必要給予適當的警醒和約束,特別是對於這批擁有指揮權的將領。否則一旦上行下效起來,種種軍紀鬆弛和不遵號令的糟糕情形都會發生。這是洪承疇一直都在全力防止的。現在,他決定首先憑藉鄭重地、一絲不苟地執行禮儀制度,使這些赳赳武夫重新意識到上司權威的凜不可犯。於是,他開始變得正襟危坐,神態威嚴,不動聲色地接受著部下們的報名行禮,即使碰上對方是平常很熟悉的人,也不做絲毫客氣的表示。要是有人語音含混,聽不清楚,他會皺起眉毛,示意重報一遍。而在這當間,他還把炯炯的目光不斷投向每一個有鬆懈嫌疑的將領。這麼一來,就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無形的壓力。大帳內外的氣氛不知不覺變得凝重起來。感到惶恐不安的將官們陸續收斂起原先的散漫和不經意,一個個變得低頭屏息,不敢喧嘩。到後來,大帳前只剩下腳步的移動聲、甲胄的碰擦聲,以及挨個參謁的唱名聲。待到最後一位將官參見完畢,躬身退回班裡,全場竟變得一片靜肅,只聽見由軍士們高擎著的火把在寒風中嗶剝作響。
也就是到了這時,洪承疇才點一點頭,緊繃的面孔稍稍露出些許笑容,然後捋著垂到胸前的鬍子,清一清喉嚨,開口說:「列位,此番會剿徽寇,上賴我大清皇上洪福齊天,下因諸路兵將奮勇用命,尤其是前軍提督張天祿指揮得力,調度有方——嗯,還有黃澍自告奮勇,深入虎穴,以為內應,因此進軍順利,徽州一鼓而破,賊首金聲等亦盡數就擒。此實乃我師繼平定嘉定、江陰之後,又一大捷!可喜可賀!本督必定儘速修本,上呈朝廷,為列位申勞請功!在此,請先受本督一禮!」
說完,他果真站起來,拱手如儀,向大家深深行下禮去。
面對上司的凜凜威儀,正重新覺悟到自身渺小的將官們,聽見那一番嘉獎和許願的話,本來已經深為感動;忽然又受到如此鄭重的一禮,意外之餘,更是不勝惶恐,於是不約而同地單膝跪下,熱血沸騰地齊聲說:「謝中堂大人!職等願效死力!」
「嗯,請起,請起!」洪承疇連連做著手勢。等將官們重新站好之後,他就微笑著環顧了一下,隨即放鬆身子,斜靠在椅子上,開始以一種親切而不失認真的態度,詢問起進兵破敵的情形。由於其中的詳情已經由送去的塘報和特使黃澍專門作過介紹,因此,他只是就一些不夠明白的地方提了幾個問題。當獲得滿意的答覆之後,他就把話題轉到擒獲的那幾個義軍首領——金聲、江天一和吳應箕身上。得知這幾個人頗為死硬頑固,至今仍舊沒有願意歸降的表示,他點了一下頭,便不再追問,卻把眼睛轉向腳邊那盆熊熊燃燒著的通紅炭火,老半天地沉默著。直到下屬們因為長久的等候,開始紛紛投來疑惑的目光,他才抬起頭,望著大家,緩緩地說:「適才列位矢言願效死力,令本督甚為感慰!今有一事,本督至今心下尚在躊躇,欲與列位商量,不知列位可願一聽么?」
這顯然又是使將官們感到意外的一問。大帳內出現了片時的寂靜,隨即響起轟然的回答:「卑職願惟大人鈞旨是聽!」
「唔,如此甚好。」洪承疇捋一捋鬍子,隨即坐正身子,「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歇—適才本督在城外,看見許多百姓,拖兒帶女,擁塞其間,情形慘苦。問知是我兵要入城駐紮,因城中狹小,安頓不下,故此只得將彼驅出。本督思量:這些百姓本是我大清子民,兵火之餘,留得性命,景況已是甚為可憐,何況眼下天寒地凍,驟然將之驅至荒郊,無處棲身,許多人必定凍餓而死。我兵乃仁義之師,本為弔民伐罪而來,正應愛民如父子兄弟,方見本色。何不停止清城之舉,放他還居舊處?倘能如此,這一方民眾必定感我恩德,傾心歸順。異日我兵即使離去,此地亦永無復叛之憂——不知列位以為如何?」
洪承疇說這一番話時的口氣是委婉的,而且帶著一點商量的意味。因為他很清楚,眼下已經是初冬時節,天氣日漸寒冷,將士們在野地里紮營,同樣是一件苦事。何況他們經過連續半月的行軍、作戰,吃了不少苦頭,好不容易才攻下徽州,照例應當休整幾天,伙食和住宿也照例應當安排得好一點的。現在忽然作出這樣的決定,難免會引起失望和不滿。即使是將領們想得通,恐怕也不容易說服部下的士卒,更別說將領們也未必想得通了。不過,洪承疇認定:為了爭取民心,消解敵意,確保徽州不再成為叛亂之源,這樣處置是十分必要的。因此,雖然明知道事情有點難為將士們,但他仍舊決定提出來。
將領們起初大概以為總督大人要同他們商量行軍打仗的事情,所以答應得頗為痛快。待到得知是這麼一回事,果然你看我、我看你,現出錯愕與不解的神色,一時間,誰都沒有吱聲。大帳前出現難堪的寂靜。
「嗯,怎麼樣?」洪承疇催問說。作為一軍之主,他從不輕易提出自己的主張。但一旦提了出來,他也不會輕易退回去。
「大人既然有命,職等自當遵從!」張天祿終於首先表示服從。他本是明朝總兵官,降清前曾隸屬於史可法麾下。對於洪承疇治軍嚴格,顯然早有所聞,因此不敢提出異議。
洪承疇點點頭。身為這一次作戰的前線總指揮,張天祿的態度自然是舉足輕重的,而且對將領們會產生廣泛的影響。他準備大大嘉許一番,然後就此把事情敲定下來。誰知,就在這時,一名將官忽然越過同伴,大步走出來,拱手當胸,操著關外口音朗聲說:「中堂大人,末將想不明白:這徽州城裡的,都是些山賊刁民,竟敢聚眾作亂,抗犯我兵威,傷折我士卒,實屬罪大惡極!不把他們盡數屠滅,已是十分便宜了他。為何還讓他住在城中,卻要我三軍將士在城外受苦受凍?哪有這等道理!」
洪承疇皺一皺眉毛。憑藉火把的光亮,他認得這個出言莽撞的將領是滿軍參統巴鐸。此人原本隸屬統領葉臣的鑲紅旗部,這一次進攻徽州之役,考慮到張天祿部的軍力不足,才臨時抽調他來援助作戰。不料他竟自恃身份特殊,公然出頭反對停止「清城」。這多少使洪承疇有點難堪。的確,如果換了是一名漢軍將領,那麼他完全可以用不著再講什麼道理,就將之嚴辭斥退。如果對方還敢強項,還可以將他軍法論處。但是,沖著巴鐸是個滿人,而且是葉臣的部下,洪承疇在作出反應之前,就確實不能不多一層掂量。何況,還應當估計到,雖然出頭的是巴鐸,但將領們當中,與他有著同樣想法的恐怕為數不少,過於簡單強橫地硬壓下去,也會使軍心不服。對於掌兵者來說,這同樣是需要避免的。因此,當最初那一下子惱火過去之後,洪承疇反而覺得不妨利用巴鐸這個由頭,把必須停止清城的道理向大家說得更透一點。只不過,以自己的總督之尊,去同一個參將論辯,卻多少有失身份……「哎,將軍所言不差,」正當洪承疇沉吟不語之際,忽然有人從旁介面說,「此間民眾前時果然曾抗犯我師。但念他多是無知百姓,受匪人煽惑,裹脅從賊,原非怙惡不悛之徒。如今既已降服,就是大清臣民。我師正應寬大為懷,不咎既往,而又善待之,讓他們慚愧知恥,從此實心擁戴。如此,我兵雖忍一時之寒凍,卻可永遠免卻征剿血戰之勞,少失而大得,又何樂而不為呢!」
站出來說話的這個幕僚,就是黃澍。此人的確絕頂機靈。曾幾何時,在前來府城的路上,他還口口聲聲把這裡的民眾稱為「刁頑不逞之徒」,如今,他已經準確地領會了上司的心思,並且在洪承疇感到躊躇的當兒,不失時機地挺身而出,為停止清城辯護。洪承疇雖然出於持重,沒有立即表示讚許,但是卻不由得暗暗點頭。
只是,黃澍說得固然委婉動聽,那巴鐸卻彷彿沒有聽見一樣,依舊直挺挺地站著,連眼睛也不向他轉過去。
黃澍眨眨眼睛,不知道這位身軀矮壯、長著一雙小眼的滿族將軍為何如此。
他一心要在洪承疇面前顯示能幹,於是又耐心地說:「莫非將軍顧慮部下將士會有怨言么?其實,只須我輩亦堅守此間,與士卒同甘苦,再將寒衣糧草備足,每日照常操練起來,則不只怨言自息,且士卒會更生感奮求戰之心。此古人馭兵之良法也!不知將軍以為如何?」
誰知,巴鐸仍舊一聲不響。
這麼一來,不只是黃澍,就連端坐在虎皮交椅上的洪承疇也奇怪起來。因為既然他不想降低身份同巴鐸論辯,那麼黃澍自動出面,同對方倒是合適的對手,並且也給做上司的保留了迴旋的餘地。不料巴鐸競一言不發,倒讓人鬧不清這個「韃子」到底是自感理屈詞窮,還是別的緣故。不過,只要他閉上嘴巴,事情就好辦。於是洪承疇「嗯」了一聲,威嚴地開口說:「巴鐸既無異詞,可速退下!清城……」話沒說完,站在下面的巴鐸忽然挺一挺脖子,說:「啟稟大人,巴鐸尚有話要說!」
洪承疇微微一怔,隨即皺起眉毛:「嗯,適才黃澍對爾說話,爾一言不發。
如今本督出令之時,爾又說有話,是何道理?」
「啟稟大人,只因巴鐸不要同他說話。」
「不要同他——黃澍?為什麼?」
「皆因他是個奸詐之人,故此巴鐸不要同他說話。」
「奸詐之人?何以見得?」
「他與這城中的守將,本是朋友,但是此番攻城,他卻貪圖立功受賞,把他的朋友騙了,賣了!這等下作行徑,豈是男子漢大丈夫之所為!」
洪承疇又是一怔。此次攻城,黃澍確實是憑藉同義軍首領金聲的舊交情,才得以進入城中,充當清兵的內應。而且,這還是洪承疇本人授意策劃的。沒想到,卻被這個巴鐸說成是出賣朋友,行為卑鄙。不過,就為人道德而言,要一下子駁倒對方,似乎也不容易。於是,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只得緩緩地說:「嗯,黃澍既已是我大清臣子,便自應忠於我大清。況且,兵者,詭道也。欺瞞用詐,俱在情理之中。」
「說他降了我大清,便理應如此,這話也中。但就須實心到底,不該這會兒又鑽出來指手畫腳,假惺惺地充好人——輪得著他嗎!這等奸詐之人,只有你們漢人還會說他好;若是我們滿人,哼!」
「嗯?」
「早就把他趕出旗下去,誰還會聽他放狐狸屁!」
也就是聽到這裡,洪承疇才弄明白巴鐸不搭理黃澍的原因。他不由得暗暗苦笑。因為,黃澍出來爭辯的用意是什麼且不說,就自己而言,確實是一方面覺得自己既然已經投降了清朝,並且總的來說,還頗得攝政王的信用,那就只有橫下一條心,硬著頭皮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但另一方面,又不無反感地覺得這些來自關外的「夷狄」,未經教化,只知一味恃強嗜殺,動不動就屠城滅邑,在攻下揚州時是如此,在攻下嘉定和江陰時也是如此,根本不懂得要一統天下,皇基永固,就要善於恩威並舉,剛柔雜用,全力爭取民眾的誠心擁戴。而此中道理,在中國的聖賢經典中,是早就說得極其透徹明白的。正因如此,這一次他才不辭勞苦地趕到這裡來,親自視察監督善後事宜的處理,目的就是設法使徽州從此誠心歸順,不再作亂;同時,私下裡也想儘可能減少戰爭對同胞的戕害和摧殘,以求得心靈的一點慰藉。然而,在新主子眼裡,這是不是也有「奸詐」之嫌呢?卻實在很難說。因為自己畢竟是個前明的降官,而且有對清朝作戰的「劣跡」;前一陣子又過於熱心地建議皇上學漢文,讀漢書,結果遭到攝政王冷淡的否定……正是這種突然湧起的疑懼,擾亂了洪承疇的安詳和自信。有片刻工夫,他只管獃獃地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凡有敢抗我大清的蠻子,都例該屠滅!前番嘉定、江陰之役,貝勒大人俱是如此處置。大人對他們又何必手軟?」巴鐸傲慢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
像被猛然刺了一下似的,洪承疇清醒過來。一種受到侮辱——不僅僅是作為上司的尊嚴,而且還有自己所信奉的那一套「王道」的尊嚴,受到愚蠢無知的侮辱的感覺,使他勃然憤怒起來;同時也意識到周圍還站著眾多下屬,全都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幕,在等著瞧自己這位主帥如何決斷。於是他咬一咬牙,猛然沉下臉,嚴厲地說:「胡說!本督受命離京時,聖上曾經頒旨,明諭承疇此次下江南,務須儘力昭宣我大清德意,遵行近日朝廷恩赦詔款,使新附之民咸沾恩惠。萬事俱以平定安集為先,以期人心向化,南服永靖。本督受國家隆恩,敢不盡心竭力!此事就這樣定了。有再敢妄言抗命者,軍法從事!」
停了停,看見將領們被自己的威勢所震懾,包括巴鐸在內,一時間全都低頭屏息,不敢再吱聲,他就把手一擺,斷然說:「立即傳令三軍,放還百姓,停止移營!」
六
由於洪承疇下達了強硬的命令,清軍的清城行動不久就停止了。為著表示與將士們同甘共苦,自然也為了安全起見,洪承疇還決定,他本人也不進城裡去住,而是同大家一樣,就在山上的營寨下榻。接下來,他還特別交待張天祿馬上起草告示,到城中去四處張貼,曉諭百姓照常生活,不用驚慌,只要誠心歸順,遵命剃髮,不再作亂,身家性命就能得到保障。
這一著果然收到很好的效果。本來亂作一團的府城很快就平靜下來,接著市面重新開始營業。過了兩天,甚至還有人抬豬牽羊,到山上來犒勞「大兵」。洪承疇眼看自己所預期的局面正在出現,各營將士也懍遵軍令,不敢下山騷擾民眾,才終於放下心來,準備動身離開。恰好在這天近午,他收到從南京加急遞到的一封文書,說是朝廷來了命令,內容十分重要,催他從速回去商議。洪承疇不敢怠慢,立即傳令周知隨行的官員和幕僚們打點行裝,定於次日一早啟程。
消息傳開之後,軍營中的反應倒是相當平靜。因為誰都知道,總督大人這次到來,只是一種例行視察,本來就不會呆得太久。更何況,就多數人而言,也不希望被來自上頭的人整天盯著管著,就更別說伺候、陪同的種種麻煩了。不過,也並非沒有例外,譬如說,正在自己的營帳中用午膳的黃澍,就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呆了半晌,終於把碗筷一放,心煩意亂地站起身來。
黃澍之所以這樣子,是因為直到目前為止,他雖然被派到軍中來效力,並且在平定徽州中立了功,但是始終還沒有被正式授予官職。以他平生的自負才幹,心高氣傲,毅然決定走上投靠清朝這條路,自然不僅僅是為了活命。無疑,他也知道初來乍到,新主子對自己還不了解,照例要等些時日,因此才一直忍耐著。
不過那一天,在前來府城的路上,洪承疇忽然問到誰適合擔任徽州的未來知府,他當時出於謹慎,沒有正面回答,但過後卻越想越動心,覺得這個職位對自己正合適。因為自己就是徽州人,對本地的情形可以說非常熟悉,而且憑著自己的精明強幹,也有把握把這一方民眾管得服服帖帖。另外,他還認定,洪承疇當時那一問絕非無緣無故,顯然也多少包含有這種意向。正因如此,在抵達此地的當晚,他才甘冒可能得罪其他將領的風險,挺身而出為洪承疇停止移營的決定辯護。對此,洪承疇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但黃澍卻知道必然會給上司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一直暗暗期待著。誰知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仍舊沒有任何動靜。相反,卻忽然傳出洪承疇明天一早就要離開的消息。這就難怪黃澍錯愕之餘,不由得焦急起來……「黃先生,中堂大人請先生過去,有事商議!」一個響亮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黃澍怔了一下,回過頭去,發現不知什麼時候,營中的一名小校已經來到帳門外。
「中堂大人有請黃先生過去議事!」大約發現黃澍盡自睜大眼睛,沒有任何錶示,那名小校又重複通報一遍。
黃澍這才「氨的一聲,一顆心隨之急促地跳動起來。「這麼說,他終於還是想到我了!」他想,於是連忙說:「好的,學生這就前往!」
說完,也不等那名小校再有表示,他就大聲吩咐隨從備馬,然後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屏風後面,迅速換上公服,還特意從鏡子中檢視一下那顆新剃的光頭和那條新近才扎就的髮辮,這才匆匆走出帳外去。
作為臨時派到前軍效力的一名降官,黃澍目前的住處是前鋒營,與洪承疇下榻的中軍大營,還相距著二里之遙。時當正午,崎嶇的山路上空蕩蕩的。緊挨著路旁流過的溪水波光粼粼,在陽光下亮得刺眼。山崖之上,秋天的老葉經了風霜,紅的血紅,黃的金黃,顯出一片斑駁的色彩。
距中軍大營還有一箭之遙的時候,黃澍從馬上遠遠望見,轅門前面左側的空地上,或站或坐地圍聚著一小隊人。憑著他們身上穿著號衣,手中還拿著刀槍的樣子,黃澍判斷那大抵是一些兵,因此並沒有怎麼在意。直到在轅門前翻身下馬,把韁繩扔給隨從之後,他順眼投去一瞥,才發現那一小隊人並不全是拖辮提刀的清兵,其中還有漢人打扮的男子。只不過那幾人眼下都蓬頭垢面,衣衫破爛,還被繩子五花大綁地捆著。「唔,原來又逮著了人犯!」黃澍心想,同時覺得那幾個人有點面熟,不由得又瞧了一眼。這一下,他不僅瞧清楚了,而且像一個在暗處行走的偷兒冷不防遇上捕快似的,嚇得心中猛然一抖。因為他忽然認出,這幾個囚犯不是別人,正是在這次戰役中俘獲的三位義軍首領,其中身材微胖、表情沉靜的長者就是前明御史金聲;那又黑又瘦,長著一臉刺蝟鬍子的是復社頭兒吳應箕;比這兩人都年輕的那個儒生則是江天一!
「糟糕,怎麼會在這裡遇到他們!」黃澍一驚之下,本能地呼啦一下背過身去。不錯,作為同鄉,這幾個人同他可以說都是老相識。特別是金聲,同他更是一向情誼深密。本來,早在崇禎元年,金聲就高中進士,官授御史,只因屢次力陳經國方略,都不被皇帝採納,才堅決辭官歸里。在居家期間,他聯絡黃澍等人積極訓練鄉勇,保境安民。崇禎十一年,馬士英麾下的貴州兵路過徽州,燒殺搶掠,就曾遭到當地兵民的痛剿。因為這個緣故,到了福王在南京即位,起用舊官時,金聲就沒有應召,但一直十分關注朝中的政局,同黃澍的聯繫也一直沒有中斷。後來黃澍在朝堂之上,嚴劾痛打馬士英,與金聲的影響可以說不無關係。正因為有著這樣不同尋常的交誼,這一次,黃澍才得以那麼輕而易舉地進入城中,充當清軍的內應,一舉攻破徽州。只是這麼一來,黃澍在老朋友面前,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叛賣者和姦賊,已經連相見的餘地都沒有了。
「哎,無論如何,最好別讓他們認出我!」黃澍心忙意亂地想,「最好別,是的!雖然他們不能把我怎麼樣,但是……」心中這麼緊張著,他就縮起腦袋,橫著身子,緊趕幾步,逃也似的從轅門走了進去。直到越過好幾座營帳,他才站住腳,回頭望去,發現金聲等人始終沒有做出什麼反應,似乎並沒有認出是他。
「嗯,也許我如今已經剃髮改服,所以……」這麼猜想著,黃澍才吁出一口氣,定一定神,繼續向里走去。
中軍大帳里,洪承疇已經在等待著了。
說起來,黃澍倒不是第一次謁見洪承疇。只不過以治事勤謹著稱的這位封疆大吏,幾乎從不讓自己閑著。黃澍每一次都碰上他不是在處理公文,就是正在與有關僚屬議事,或長或短總得候上一會兒。因此,像今天這樣立即予以接見,就顯得十分例外,同時也使黃澍敏感到事情的不尋常。他不由自主緊張起來,甚至忘卻了剛才與金聲等人的意外相遇,連忙趨步上前,畢恭畢敬地行起晉見之禮。
「嗯,先生請坐。」洪承疇點一點頭,隨即做出相讓的手勢。
「不知中堂大人呼喚學生,有何差遣?」由於招呼了那一句之後,洪承疇依舊盡自拈著鬍鬚,老半天沒有開口,已經用半個屁股坐到四開光坐墩上的黃澍,忍不住試探地問。
洪承疇「唔」了一聲,終於抬起眼睛:「先生是本地人?」
「是的,卑職的敝鄉就是徽州府城。」黃澍拱著手回答,同時暗暗納罕:上司何以明知故問?不過,對方一開口就問到籍貫,卻正暗合了他的期待。因此他睜大了眼睛,熱切地瞅著上司。
「記得在前來徽州的路上,」洪承疇接著又說,「先生曾經言及,對此地之民,應須『以精誠導其向善之心,以恩德消其桀逆之志』學生深以為然。只不知這『導其向善』之要務,當以何者為先?」
黃澍眨眨眼睛,心跳變得愈加迅速起來。為著防止出錯,他極力控制著自己,仔細地思索了一下,這才回答:「這個——以卑職庸陋之見,當以收縉紳耆舊之心為先!」
「噢?願聞其詳!」
「大人明鑒:有道是『蛇無頭不行』。此縉紳耆舊,乃是各方之頭腦,或有勢,或有財,或兼而有之,向為一方百姓所仰戴。彼輩若然生事,則一方不安;彼輩如能歸順,則一方俱可太平。」
洪承疇點點頭:「此言有理。不過先生以為,我兵今番這般處置,彼輩縉紳耆舊便會從此感激歸心,不再生事了么?」
「這……」
「若是他不知感激,偏生還要抗命逞強,又當如何?自然,將他盡數拘拿,一刀殺卻,也無不可。惟是如此一來,這一方百姓,必定因此而疑我、懼我、仇我,終難收平定安集之效!」
「大人所言極是!所以,這主持之官,須得深諳此地之民情,在縉紳當中廣有聯絡,而且能低首下心,有寵辱不驚之定力,能忍氣,能挨罵,方能言有成!」
黃澍這幾句回答,說實在話,多少有點言不由衷。因為直到此刻為止,他暗中仍舊堅信,要治理好徽州,最好的辦法就是鎮之以重兵,威之以嚴刑。不過既然上一次他向洪承疇提出時,沒有被採納,此刻他也就不敢再提。「是的,只要能把徽州知府的烏紗弄到手,他愛聽什麼,我就挑什麼給他說就是!」他想。
果然,洪承疇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唔,好,很好!」這麼表示了讚許之後,他便站起來,沉思著向前走出兩步,隨即旋過身,重新盯住下屬:「先生進來時,想必看見轅門外的那幾個人?嗯,不錯,就是金聲、吳應箕、江天一。這三人領頭為逆,嘯聚山林,抗拒我師,實屬罪不容誅。本督上體朝廷德意,念他本是鄉紳老儒,只因不通世變,一片愚忠,遂致誤人歧途,與巨寇大盜尚非同類,只要肯洗心歸順,無妨放他一條生路。因此這兩日提審時,也曾反覆告諭,促其自新。惟是這幾個人性甚褊狹,執迷不悟,且出言狂悖,辱及本督。
是以決定將其推出轅門,就地正法!」
說到這裡,洪承疇停頓了一下,大約發現黃澍只是獃獃地聽著,沒有特別的反應,於是又接著說下去:「不過,本督轉念思之,這三人死不足恤,惟是他這次造叛,愚民百姓從之者甚眾,雖已失敗被擒,而暗中憐之惜之者數在非少。遽爾殺卻,頗不利於收拾人心。為早日撫定江南計,總以說之使降,方為上策。因思先生與彼既屬故交,定必深知其性情心意,如能出面勸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或者能令彼幡然歸順,也未可知。不知先生意下如何?」起初黃澍聽說要將金聲等三人就地正法,心中雖然也自震動,但畢竟事先已經估計到難免會有這一幕,因此也還並不感到特別意外。及至洪承疇話鋒一轉,竟然提出要他出面勸降,這才使黃澍大吃一驚,差點兒一聳身離座而起。總算他生性機警,急忙收斂心神,硬生生又坐住了。
「學生也知道先生頗有為難之處,」只聽洪承疇又說,「是以未敢遽然相煩。
惟是適才聽先生一席教言,卻令學生甚為感奮,以為憑先生寵辱不驚之定力,能忍氣、能挨罵之誠心,此去勸降,或能有成!」
黃澍眨眨眼睛。也就是到了這時,他才明白,上司為何這麼急急忙忙地把自己找來,又為何在開頭時東拉西扯地說上那一大篇不著邊際的話。而自己那幾句言不由衷的回答,竟然成了對方決定讓自己出面勸降的依據,尤其令他哭笑不得。
說實在話,自從做出了充當內應那件事之後,黃澍就十分清楚,自己同昔日的好友已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由自己出面勸降,不僅絕對不會成功,而且勢必招來一頓讓自己狼狽不堪的臭罵。他實在不明白,洪承疇出於什麼想法,非得千方百計勸金聲等人投降不可。在這種事情上,肯投降的留下,不肯投降就殺掉,歷來如此,又何必糾纏不休,自找麻煩?不過,黃澍也知道,既然上司已經表示了這樣的想法,作為下屬,貿然加以拒絕,顯然是不行的,也是不智的。可是……黃澍盡自沉吟不語,已經坐回到椅子上的洪承疇,卻有點不耐煩起來。事實上,還在八月初來到江南上任的時候,他就定下一條規矩:凡是在作戰中俘獲的義軍首領,都必須向設在南京的大本營申報,聽候指示,各軍不得擅自處置。這除了基於剛才他對黃澍所說的那些考慮之外,還因為暗地裡他總覺得,作為曾經有著相同背景的過來人,反過來動手殺害昔日的同僚,畢竟是一件不怎麼愉快和光彩的事。更何況,眼前的金聲與他還有著「同年」之誼。相反,如果他們能幡然覺悟,棄舊圖新,那麼他們固然能保住性命,自己也能落個顧念舊情的好名聲。
只是偏偏金聲等三人全都頑固不化,說話尖刻得像刀子似的,簡直令人無法忍受。
洪承疇記得,在前天上午那一次,提審金聲時,對方竟然一上來就說:洪承疇在崇禎十五年松山失陷時,分明已經自盡殉國,如今又從哪兒冒出來個洪承疇?一定是假冒的!把他弄得哭笑不得。接著那金聲又曆數洪承疇在明朝時的種種功勞,大加讚揚,然後話鋒一轉,痛罵「假冒」的洪承疇為虎作倀,作惡多端,敗壞洪家的名聲,真是天理不容,決沒有好下場!直罵得他心頭火起,差點兒沒有下令割掉那傢伙的舌頭!到了下午提審吳應箕和江天一,洪承疇沖著那姓吳的是個復社頭兒,對他和顏悅色,十分優禮,不僅吩咐除去鐐銬,還讓左右看座。誰知勸說了足有一個時辰,兩個人卻像聾子和啞巴似的,始終毫無反應,弄得自己一點辦法也沒有。正是面對這種困境,洪承疇才想到黃澍。雖然他也知道對於一個叛賣者來說,這多少有點強其所難,但是天底下的事情,有時候卻未必是常理所能測度的。說不定看起來最不可能的,偏偏就會成功。這得看機緣,還得看辦事人的本領。這個黃澍不是似乎挺有能耐的么?那麼,既然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可想,也就不妨讓他出面試一試看,反正即使不成功也不會損失什麼……只不過,自己說了半天,對方仍舊全無表示,洪承疇的眉頭就不禁皺起來了。
這時,坐在下首的黃澍鬍子一動,終於開口了。「中堂大人有命,」他低下頭,拱著手說,「學生自當竭誠效力。惟是有一事,學生為回護朋友計,躊躇再三,本不忍言;但既為大清之臣,為盡忠王事計,又不敢不言!」
「噢?」洪承疇見他說得鄭重,倒不由得留了心。
黃澍又停了停,似乎仍有猶豫,然後才接下去:「據學生所知,金聲當我大兵壓境時,已慮及徽城未必能守,因此在周遭五百里之山洞中,均預藏了許多兵械火藥,並與部下歃血盟誓,一旦徽城失陷,便退入山中,伺機再起。日前在城中,他曾對卑職言及,萬一城破時走不脫,落入我兵之手,須是先誓死不降,然後才慢慢裝做回心轉意,使我喜其能降,不疑有詐。待疏於防範之際,他才以計脫身。學生曾問他如何用計,他說如放火燒營、殺官起事之類,不一而足;並謂只要一息尚存,絕不與我朝共戴天日。學生因當時尚在城中守候我兵,不便即時駁他,只能含糊以應……」黃澍表情沉重地說著。洪承疇的眼睛卻越睜越大。金聲等人的這些圖謀,使他感到意外,也感到惱火。他沉下臉問:「既有這等事,為何當初不報?」
黃澍的目光驚疑地一閃,隨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著頭說:「大人息怒。
因學生知此事一經報出,金聲必死無疑。學生為盡忠朝廷,入城為間,已蒙賣友之惡名,譬如日前為大人勸止移營入城之事,學生才一開口,便遭巴鐸惡言醜詆。
若金聲再因我此言而死,學生此生恐怕再難安枕!因此意欲待其降后,再從旁勸說之,監視之,果有異動,便即時報告。學生自知私庇罪大!求大人憐此一念之愚,從寬處置!」
洪承疇不說話了。他慢慢捋著鬍鬚,反覆琢磨著黃澍的那些話,終於,沉吟地問:「那麼,以先生之見,這三人竟是再留不得了?」
黃澍沒有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磕頭。他磕得那麼急速、長久,彷彿只能用這樣的辦法,來表達內心的矛盾和痛苦似的……「無疑,這也只是黃澍一面之辭,」洪承疇暗想,「而且疑點甚多,未必就可盡信。若然據此就把那三人即時殺卻,終覺草率了些。只不過,我啟程在即,哪有工夫再與他細細究問?」
這麼盤算著,他就伸手從箭筒里拿出一根令箭,向一旁侍候的隨從官說:「傳我號令,轅門外的三名賊首,暫且依前收押,隨我一道解回南京,再行處置!」
等那個隨從官領命而出之後,他才旋過臉,望著已經停止磕頭的黃澍,淡淡地說:「學生本來打算,待了結此行之後,便申報朝廷,委先生做徽州知府。只是適才先生所說之事,關聯甚大,未曾推究明白之前,此事卻不宜先報。那就過得幾時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