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錢謙益遲鈍地抬起頭,發現陳名夏那雙經常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尖銳地瞅著自己。他微微一怔,疑惑地環顧一下左右,這才多少意識到:原來酒令已經行到自己頭上,大家正在等待他說出聳動四座的豪言壯語來。
「豪言壯語……哼,都到這地步了,還有什麼豪言壯語?還有什麼可說?」
他懊喪地、苦笑地想,同時覺得,在再度圍裹上來的一片昏熱的、霧樣的朦朧中,眼前的一切,包括陳名夏、譚泰以及其他人,變得那麼遙遠、虛幻,只有他——錢某人自己才是真實的;只有佔滿他心胸的巨大冤苦、沮喪和委屈才是真實的。
這些日子來他一個勁兒地作假、掩飾、壓抑,實在太難受了!為什麼要那樣?為什麼不發泄一下,哪怕只是小小地發泄一下?這樣一種念頭,在酒精的作用下,變得越來越活躍而強烈,以致到末了,他竟然忍不住當真用袖子掩住臉,嗚嗚地哭泣起來。
這一下,顯然大出人們的意料。剛才還是鬧哄哄的花廳,頓時變得一片靜默。
的確,且別說眼下正是新年喜慶,按慣例都講究圖個吉利,就沖著剛才大家正高高興興地談到太宗皇帝的勛業,錢謙益竟然哭了起來,實在是極之不敬,也極之不祥。因此,就連精明的陳名夏也被他嚇怔住了,一張已見酡紅的長圓臉不由得變了顏色。
「嗯,這是怎麼回事啊?」譚泰終於發問了,聲音是冷冷的,而且顯然隱藏著怒氣。
錢謙益起初還昏昏沉沉,然而,周圍的氣氛終於使他怔了一下,抬起頭來,同時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頓時嚇得酒也醒了一半。他連忙收住哭聲,但是卻不知如何是好,結果,只能驚慌失措地坐著發獃。
「到底是怎麼回事?」譚泰再度質問,聲音也隨之凌厲了起來。
「哦,小弟知道了!」不等錢謙益作出反應,陳名夏已經從旁插了進來,「錢大人必定是聽了我們適才稱頌太祖太宗皇帝的崇隆功業,景仰感慕,因知我大清入主中國,實乃應天順人,必定皇基永固,祚享無窮。凡我臣子,俱應竭盡綿力,精忠報效才是。惟是錢大人卻因年老多病之故,不得已而乞求歸養。思及皇恩浩蕩,競未能仰答於萬一。因此百感交集,悲從中來,遂致潸然淚下——嗯,錢大人,下官如此揣測該是不差吧?」
錢謙益起初還目瞪口呆,隨即心中一動,猛然醒悟,於是連忙點著頭,嗚嗚咽咽地說:「臣以待罪之身,幸蒙恩赦,復授顯職,雖肝腦塗地,不足以言報。
惟是老邁昏庸,力不從心,常恐貽誤家國,所以……」說著,索性大哭起來。
兩位同謀者這麼一番情急智生的連解釋帶表演,果然大有效果。只見譚泰雖然仍舊皺著眉頭,卻不再發出質問。其餘的人也顯然鬆了一口氣。
「唔,原來錢大人打算辭官不做,告老還鄉?」譚泰淡淡地問。
「確有此意。」陳名夏連忙順著竿兒往上爬,隨即又嘆了一口氣:「說來老錢也著實可憐。他今年已是六十好幾,身子向來就弱,近來更得了暈眩之症,頭腦經常發昏,只能躺著,什麼事兒也做不了。況且他命造不好,註定人丁不旺,生了幾胎,都養不大,好容易熬到四五十歲,才得了個兒子,卻又偏生體弱多病,而且秉性頑劣,害得老錢為他不知操了多少心,卻始終不能改變。更有一樣,他家中妻妾一向不和,成日價爭鬥不休,小則摔盤砸碗地吵鬧,大則揮拳動棒地大打出手。老錢若是在家,好歹還能管著,像如今這樣遠在北京,可就鞭長莫及了!
結果弄得他身在這裡,心裡卻想著不知家裡鬧成什麼樣子。唉,別人也做人,卻少有他做人做得這等艱難的!」
陳名夏那三寸不爛之舌果然厲害。不錯,所謂頭暈症其實是沒有的,但只要錢謙益一口咬定,別人卻很難查證真假;至於人丁單弱、妻妾不和,雖然不能說沒有,但被他這樣加油添醬地一渲染,錢謙益就變得可憐得不得了,簡直成了天下最不幸的男人。果然。那班赳赳武夫昕了,頓時大起同情之心,紛紛交頭接耳,發出陣陣嗟訝嘆息之聲。
「既然如此,」譚泰說,口氣明顯地緩和下來,「那就告假回去,料理一下便了!」
「老錢本人也有此意,只是怕朝廷不會恩准……」「有什麼不準的!」譚泰斷然把手一揮,「既是實情如此,那就先回去,把家務料理妥了,養好身子,再回來報效朝廷也還不遲!行了,不必再說了,這件事,算我老譚包了就是!」
說完,他就回頭大聲招呼那幾個樂師:「咦,怎麼全停下了?快快給我吹奏起來!」然後,又把臉轉向大家,拍一拍席面:「你們也先別喝酒了。來,馬上動手——分羊!」
四
如果說,各地風起雲湧的反抗浪潮所造成的聲勢,使得遠在北京的前明降官也人心浮動,惴惴不安,甚至開始暗中設法經營後路的活,那麼在江南地區,這種感受就更加直接而強烈。特別是以瑞昌王朱誼泐為首的南京近郊那股抗清勢力,眼見別的地方早就扯起大旗,有聲有色地幹起來,自己卻一直被迫處於潛伏狀態,實在感到焦灼難耐。因此,到了清朝順治三年,也就是魯王監國元年的春節一過,他們就在正月十二日和十八日兩次試圖起事,攻打南京。誰知事機不密,被洪承疇發覺,預先調集兵馬,做好布置,結果起義迅速歸於失敗,還折損了不少人馬。
這麼一來,朱誼泐等人渴望與浙東義軍取得聯絡的心情就更加迫切。結果,在他們再三催促下,余懷、沈士柱和柳敬亭終於決定啟程南下,前往浙東。
不過,由於出了那樣嚴重的事態,要取得總督衙門的關防文書就更加不容易。
雖然他們有黃澍的關係可以利用,但是這種秘密圖謀,卻是絕對不能讓對方知道的,因此很費了一點心計機巧。結果,當三位朋友好不容易先後混出了南京城,在郊外的一個秘密地點會齊,動身上路時,已經是二月的末尾。
現在,他們一行三人裝扮成客商的模樣,各自跨著雇來的驢子,緩緩走在東去的官道上。那個驢夫和余懷的親隨阿為,就挑著行李,在後面相跟著。本來,從南京南下浙東,水陸兩路都可以走,但是為著便捷起見,一般人都是先上東面的丹陽去,然後從那裡乘船,循大運河而行。這一次,三個朋友也是一樣。只不過,黃澍替他們弄到的關防,卻僅限於在城郊之內通行,出了這個範圍,就不再有效。因此他們今天也沒有太多的路要趕,只須在天黑前到達靈谷寺,找間僧房歇下就成。至於下一步怎麼辦,還得等在那裡接應的人替他們想辦法。
頭上的太陽從西邊斜照下來,已經是下午時分。雖說在江南乃至全國,大規模的戰亂還遠沒有結束,就連成了清軍大本營的南京地區,也依然隱伏著隨時可能爆發的危機,但畢竟到了春回大地的時節。去冬的積雪,早就消融得不見蹤影;路旁成行的柳樹,又吐出了絲絲新綠;變得濕潤起來的風輕一陣緊一陣地吹到行人的身上來,卻依然微有寒意。只不過,在緊挨著官道南邊伸展出去的平整沃野上,已經有勤勞的農夫在開始車水和犁田。那油亮的、剛剛翻過的沃土引來成群的鳥雀,它們不停地盤旋起落,為爭奪蟲子和殘留的穀粒而發出吱吱喳喳的叫聲……不過,這也只是一種景緻,還有另一種情景,那就是正月里義軍的兩次起事,雖然已經被殘酷地鎮壓下去,但是清軍的搜捕行動尚未結束,因此眼下一路之上,仍舊不時可以看到一些蓬頭垢面、斷手傷足的起義者,少則三五人,多則十來人,一個個五花大綁,被清軍押解著絡繹而行。正是這后一種情形,使身負秘密使命的三位朋友既感到暗暗驚恐,又不免有點緊張,而回想起前一陣子等待義軍攻城的那些日日夜夜,心中更多了幾分痛惜,幾分沉重,以致誰都沒有心思觀賞景緻,也沒有心思交談,只是低著頭,默默地行進著,直到抵達矗立在路旁的那座巨大孝陵牌坊前,才陸續停下來。
他們之所以於兇險四伏,行色匆匆之際,還要特別到孝陵來,是因為這個地方,埋葬著明朝的開國之君太祖皇帝朱元璋和他的皇后馬氏。二百多年來,它一直作為大明王朝赫赫功業的象徵,在臣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如果說,時至今日,隨著農民軍的攻陷北京,大清國的入主中原,無比強盛的大明王朝已經成了一個支離破碎的舊夢的話,那麼孝陵卻仍舊以其不朽的光榮,時時牽扯著、溫暖著孤臣孽子們的心,使他們壯懷激烈地想到,只要像祖先們那樣勇猛無畏,不屈不撓,就一定能夠創造出復興大明的奇迹來。因此,還在籌劃南下那陣子,三位朋友就已經商定,一旦到了城外,無論如何要上孝陵去瞻仰朝拜,獻上大明臣子的一片耿耿孤忠,同時祈求太祖皇帝的在天之靈保佑他們此行順利平安,成功而歸……現在,他們已經離開了官道,從那個巨型的牌坊下穿過,來到鐫刻著「諸司官員下馬」六個大字的石碑旁。展現在眼前的一條極其寬闊的神道,向著西北的方向筆直延伸,兩旁是參天的古柏,合抱的長松,那鬱郁蒼蒼的姿態,把神道的氣氛烘托得異常莊嚴肅穆。而在數百步之外的遠處,則矗立著一座紅牆黃瓦的單檐歇山頂門樓,那自然就是陵墓的正門——大金門了。由於孝陵屬於莊嚴神聖的皇家禁地,為了確保陵寢的絕對安寧,防止外來的紛擾破壞,陵園的邊界上,不僅築有一道蜿蜒四十餘里的紅色皇牆,使之與外界分隔開來,而且陵園之內,還長期設有重兵,加以嚴密防衛。要在過去,別說普通老百姓,就連余懷、沈士柱這類有點身份的縉紳,未經特別批准,也是不能進入的。至於到了眼下這種時世,情況是否已經改變,也不得而知。因此,當三位朋友在下馬石碑前下了驢子,連同行李一道交由隨行的阿為和驢夫看守,然後帶上香燭供品,沿著神道向前走去時,仍舊情不自禁地感到有點緊張,也有點膽怯,雖然發現神道旁還另外立著兩塊石碑,一塊是神烈山碑,另一塊是崇禎年間立的禁約卧碑,但是都沒有心思去細看了。
漸漸地,他們終於又覺得情形有點不對。因為照道理,像他們這樣明目張胆地在神道上走,必然會引起守陵軍校的注意,出來攔阻盤問。然而,已經走出了好遠一段路,四下里始終靜悄悄、空蕩蕩的,那些頂盔貫甲,手持刀槍的兵卒固然一個都沒有露頭,就連負責陵園日常雜務的差役也全都看不見。相反,卻發現偌大一條神道上,東一攤,西一片的,凈是泥污和積水,其中還夾雜著好些黃褐色的馬糞。除此之外,就是去年秋天就留下的、一直沒有人收拾清除的滿地松果、柏籽和斷枝敗葉。
「嗯,從這一陣子的情形看,此間顯見已是門禁盡弛,今非昔比了!惟是這神道乃是莊嚴肅穆之地,照理每日都應該有人打掃,保持乾淨整潔才是,如今竟然變得如此模樣,再怎麼說,這也是褻瀆太過,不能容忍的!」余懷一邊選擇著乾淨的地方落腳,一邊為沒有遭到盤查而感到稍稍鬆了一口氣,但同時又頗為不滿,於是忍不住轉過頭問:「不是聽說韃子那個什麼豫王進了留都后,曾經親臨此地,恭行祭拜么?怎麼才只半年工夫,就成了這副樣子?」
沈士柱哼了一聲:「韃子那等做,無非是裝裝樣子,籠絡留都的民心而已!
他們若是真有這種恭敬之心,就該老老實實返回關外去。像現在這等作為,鬼才會信他!」
「據小老所知,」柳敬亭從後面介面說,「那豫王不久就借口裁汰朝陽、太平等門外七十二衛的守卒,把守孝陵的官兵、差役也一道裁汰了。到如今,這個地方其實已是無人過問!」
「可是,不是還有洪亨九么?莫非他也全無心肝,置先皇之陵寢於不聞不問么?」余懷依然感到不可理解。
「洪亨九?他哪裡還有這個膽子!」沈士柱鄙夷地說,「他既已認虜作父,眼下最怕的,一是被韃子乾爹說他同大明舊情還在,藕斷絲連;二是被太祖皇帝的在天之靈無時無刻地盯著,叫他寢食不安,驚悸而死!此刻他的心裡,只怕是恨不得即時把孝陵平毀才好呢!」
余懷不再吱聲了。想到堂堂一代開國之君的陵墓,竟受到如此糟踐,而那些世受國恩,卻變節投敵、為虎作倀的明朝舊臣,又是如此天良喪盡,他感到惱火異常的同時,心情變得愈加沉重。沈、柳二人想必也是如此。但這種思緒眼下卻無從表達,於是,三個朋友就這麼默默相跟著,一直走到大金門前。
還在老遠的時候,他們就看見,有著三道高大門券的這座陵園的正門,那六爿嵌滿銅釘的硃紅色門扇全都緊閉著,不過他們卻知道,在那些門扇上,照例開有供平常出入的小門。如今走到跟前,發現果然如此,在靠左邊的那扇大門上,一道長方形的小門打開了一道縫。看見這種情形,三個朋友倒也不敢造次直入,於是舉手向小門上敲了幾下。起初,門裡並沒有什麼反應,直到再次使勁去敲,才聽見裡面傳出幾聲咳嗽,接著,門縫「呀」的變大了,露出來一個老頭兒的瘦小身子。
「幾位是……」那老頭兒弓著背,用懷疑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們,問。門影里,他那多皺的臉孔浮泛著一種灰不灰藍不藍的色彩。
「哦,」余懷連忙拱手為禮,自我介紹說,「在下是過路的客商,久聞這孝陵的盛名,一直無緣拜謁,今日途經尊處,特地備下香燭供果前來,不知可能如願否?」
那老頭兒起先摸不清他們的身份,還帶著幾分驚疑,及至聽余懷說出來意,那張多皺的臉就頓時沉下來,搖著頭,冷冷地說:「客官別是想差了吧?此地可是孝陵,不是秦淮河、莫愁湖!向例是不許閑人進入的。請回吧!」說完,就想轉身關門。
「哎,老丈留步!」余懷伸手把門按住,再一次解釋說:「我等都是本分的生意人,只想進去瞧一瞧,拜一拜,拜完便去,絕不損壞園裡一根草,一塊石!」
誰知那老頭兒依舊搖頭:「休得噦嗦,說了不成就是不成!」
「我等也知此乃皇家禁地,」沈士柱從旁介面說,「因此往日也不敢生此妄想。只是時至今日……還望通融則個!」
大約看見余懷碰了釘子,因此他說這話時,已經是用了懇求的口氣。誰知那老頭兒聽了,反而一下子光火起來,「時至今日又怎麼了?」他使勁一跺腳,怒氣沖沖地瞪大眼睛,「不錯,時至今日,大明是亡了!可這裡還是太祖皇帝和馬娘娘的梓宮!太祖皇帝,記得嗎?就連大清朝的貝勒,也要上這兒來祭拜呢!告訴你們,只要我這把老骨頭還在,你們這些鳥人就休想踏進這大門一步!」說完,又想把門關上。
「哦哦,老丈且息怒!」看見勢頭不對,站在旁邊的柳敬亭連忙跨進一腳,用身子抵住門,「哎,老丈且息怒!」待到在門裡站穩之後,他又說了一句,粗短的眉毛下,幾乎每顆麻子都閃動著討人喜歡的微笑,「這位兄弟不是此意。他是說時至今日,這偌大留都,也只有此間還依舊是我大明的凈土,即使能夠進去站立片時,也是三生之幸了!自然,此事還須老丈應允。如能玉成此願,在下三人俱是感激不盡!」
看見柳敬亭幾乎是硬擠著踏進門裡,余懷不禁有點擔心;生怕會更加激怒老頭兒。及至聽他說出「大明凈土」之類的「悖逆」言語來,更是不由得心中一緊,驚恐地想:「虧這麻子還是個老江湖,說話怎麼如此沒遮攔?」這當兒,由於門扇已經被推開,裡面的情形多少可以窺見一點。余懷迅速地溜了一眼,發現幽暗的門洞里沒有別的人,只在盡頭之處的院子里,矗立著一座碑亭之類的宏偉建築,在陽光的映照下,顯得凹凸分明。
「哎,你這老兒怎地如此不講理!」沈士柱在旁邊驀地大叫起來,「太祖皇帝是大家的,又不是你一個人的!我們拼著被韃子兵抓去,辛辛苦苦趕來,誠心誠意要拜一拜他,你這老頭兒憑什麼死活把著門,憑什麼不放我們進去?」
余懷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臉來,發現老頭兒的臉色果然變了。有片刻工夫,他沒有吭聲,但是那挨個兒向他們審視的眼神里,卻分明隱藏著某種陰沉的、吉凶莫測的東西。
這麼一來,三個朋友可就頓時變得有點心虛。因為剛才那些話,若是被對方抓住,拿去報告清兵,他們無疑會吃不了兜著走。余懷生性機警,看見勢頭不對,立即拱一拱手,說:「既然老爸為難,在下等就不進去也罷!適才多有瀆擾,衝撞之處,還望老爸千萬包涵則個!」
說完,朝沈、柳二人使個眼色,轉身就走。到了這一步,沈、柳二人大約也知道進園無望,雖然神色之間還有點快快的樣子,但也只好跟在後面。
「嘿,站住!」等他們走出六七步之後,老頭兒忽然在後面吆喝起來。
看見三個朋友本能地停住腳,他又大聲招呼說:「回來!」
余懷望了望柳敬亭,打算用眼色制止,但是那麻子卻斷然轉過身,大步走回去。看見他這樣子,余、沈二人只好遲遲疑疑又跟了過去。
「不知老丈呼喚,有何見教?」柳敬亭恭謹地問。
老頭兒卻沒有馬上回答,似乎還在權衡掂量什麼,但終於還是嘆了一口氣,擺擺手說:「三位客官,都是小老性急,錯怪了有心的好人!其實若是這等,就是放三位進去也無妨;只是今日……唉,算了,心到就成,三位還是請回吧!」
三位朋友起初聽他言語懇切,意外之餘,不禁重新生出希望;誰知最後得到的,卻仍然是這麼一句話,頓時又變得面面相覷。沈士柱轉動了一下眼睛,隨即上前一步,從懷中掏出幾塊碎銀,說:「莫非園裡還有別的人在,老丈不便做主?
那麼這點辛苦錢,實在不成敬意,就煩老丈幫忙打點一二。」說著,遞了過去。
誰知,老頭兒卻猛地把他的手一推,生氣地說:「小老絕非此意!」隨後,眼睛竟然紅起來,嘴巴也開始一扁一扁的。末了,他別轉臉去,嗓音有點發啞地說:「不瞞三位,若是平日,沖著三位的一番誠心,小老也就放三位進去了。惟是今日不成。皆因今日園中來了一夥滿兵,由一個固山額真領著,要進園中打獵。
小老本想阻攔不許,無奈上頭管事的下令放行,只得讓他進去了。那固山額真還留下話,要小老守著門,不得放外人進去。若有違拗,一律殺卻,連小老也一併治罪。小老已經活夠一把年紀,死了也不可惜。只怕把三位放了進去,被他看見,性命不保。因此,三位還是請回吧!」
老頭兒神情悲戚地低聲說著,眼淚隨即流了下來。三個朋友卻聽得目瞪口呆。
半晌,余懷才疑惑地問:「打獵?怎麼園子里還能打獵?」
那老頭兒點點頭:「這園中的地面原本極之廣大,早在修築時便植下十萬松柏,還放養了數千頭梅花鹿。兩三百年下來,因料理不善,雖然已經遠不足此數,但上千頭總是有的。到了去年八月,不知怎麼地被他得知,竟呼朋結夥地尋上門來,在園裡設圍放狗,走馬射箭,大呼小叫,橫衝直撞。射倒了鹿時,便在園中即時開剝烤煮,擺宴飲酒,不吃到天黑不散。他初時還閃閃縮縮,後來見無人敢管,便益發放肆,短則十天長則半月,就要來一次,到如今,園中的鹿兒已經被他殺死一百有餘。長此下去,只怕一隻都留不下……」聽老頭兒這麼解釋,余懷和柳敬亭還來不及作出反應,沈士柱就已經渾身觳觫起來。只見他緊捏雙拳,瞪著眼睛問:「出了這等無法無天之事,怎麼無人敢管?啊,怎麼無人敢管?」
老頭兒看了他一眼,長嘆一聲:「他們凶神惡煞的,一進門就把醜話說在頭裡:誰敢向上報告,就殺誰全家!管事的都有家小在園裡,哪個還敢老虎頭上捋須?反而嚴令我們這些手下的人也不得聲張。更兼那伙人來時,必定下令封門,外人也輕易覺察不出。還有一樣,他們都是滿人,縱使告到江寧府,只怕也無奈他何——唉,總是國家亡了,便合該拖累祖宗的陵墓也遭罪受辱吧!」
余懷和柳敬亭對望了一下,也就是到這時,他們才弄明白對方為何不讓他們進園,而園中又發生了一些什麼事。的確,正如那老頭兒所說的:這一切令人髮指的罪行之所以發生,都是因為國家亡了的緣故。而要制止、懲罰這種罪行,惟一的辦法,就是仿效當年太祖皇帝的榜樣,以不屈不撓的決死抗爭,把征服者驅逐出去!儘管兩人都沒有說話,但是憑藉目光的交流,這樣一種想法,彼此顯然都已經領會,因此一剎那間,兩個人的眼裡都灼灼地放出光來。
「多謝老丈指點!」余懷轉過頭去,拱手當胸,向老頭兒行禮說,「既然如此,我等便不進去也罷。惟是今日既是專誠前來,總該瞻拜行禮,以表崇敬之忱才是。適才在下見那門券之內,碑亭之前,像是空寂無人,不知可否就在那裡,陳列香燭果品,也不聲張,一待禮成,即時退出,絕不再令老丈為難!」
「是的,絕不再令老丈為難!」沈、柳二人也一齊拱手懇求。
那老頭兒起初還有點猶豫,但三位朋友發自內心的懇切與真誠顯然打動了他。
終於,他點點頭,說:「既然如此,也罷,三位且隨小老來。不過,必定只可在碑亭之前瞻拜,待小老替三位把風便了!」
三個朋友一聽,頓時喜出望外,於是連聲答應,跟著對方,穿過城門一般的長長門洞,進入陵園之內。
雖然他們早就聽人讚歎過,這座孝陵背靠鐘山,東抵靈谷寺,西接南京城垣,方圓極其廣大。但是,也就是真正進入這裡,三個朋友才充分領略到它的廣博與恢宏。舉目望去,只見崗巒連綿起伏,林木繁茂郁蒼。寬闊的神道,從腳下繼續延伸,過了碑亭,就折而向西。憑著在道旁兩兩相對而立,雕成獅、獬豸、駱駝、象、麒麟、馬等形狀的巨大石像生,以及高聳的華表、宏麗的欞星門,他們可以辨別出,這神道原來異常漫長。它向西迤邐了一里之後,又折向北,然後再折向東北,最後才消失在一座小山之後。估計小山之後的那座有著高大明樓的圓穹形建築,就是太祖皇帝和皇后馬氏的陵墓了。三位朋友因為聽說無法無天的清兵居然闖進這裡來大肆圍獵,所以都想親眼證實一下。然而,也許是陵園實在太大,加上林木眾多,崗阜起伏的緣故,急切問卻沒能發現。更何況,已經時近傍晚,西墜的夕陽,正把最後的餘暉投向廣闊無垠的蒼茫大地,也投向大明王朝的這座開國之君的神聖陵園,使那默然肅立的十萬株松柏,那玩珠峰、獨龍阜和梅花山,那華表、欞星門和石像生,全都彷彿要燃燒起來似的,染上一層泛著紅光的金黃色彩。這瑰麗而奇幻的色彩,吸引了他們的視線,使他們想起大明王朝曾經有過的顯赫聲威和輝煌歲月;同時也使他們想起,恍如眼前這凄美絕倫的夕陽一般,故國山河無可挽回的沒落與沉淪。也許正是這樣一種雙重的感受牢牢地抓住了並肩而立的三位朋友,以致有好長一陣子,他們忘記了再去搜尋偷獵者,只是獃獃地凝望著,心中充滿著驚駭與凄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過,這種磐石般壓到心上來的愁思,終於被打破了。因為那個老頭兒已經發急地叫嚷起來。他們連忙轉過身,走回碑亭,把隨身帶來的香燭果品擺開,然後肅整衣冠,對著眼前那座由成祖皇帝所立、高達二丈七尺的「太祖高皇帝神功聖德碑」,默默地長久地祝禱著——對自己的被迫剃髮表示悲苦的懺悔,對未來的行程寄予深切的期待,然後,按照三跪九叩的最高規制,一次又一次地行下禮去……
五
也許是向太祖皇帝的一番虔誠的禱告發生了效用,三個朋友離開了孝陵之後,於當晚趕到靈谷寺,剛剛在一間僧房住下,負責接應的人就找來了。他不僅帶來了沿途通行的號牌,還通知他們,翌日在仙鶴門上當值的軍校,就是義軍的人。
結果,待到出城的時候,竟是十分順利。主僕四人在城外改雇了另一撥驢子,然後加緊趕路,經過一天半曉行夜宿的跋涉,終於在第二天的晌午,來到丹陽碼頭。
作為聯結南京、江北和蘇杭的交通樞紐,丹陽碼頭從來都是一個熱鬧繁忙的處所。無論是南來北往的商旅行客,還是因公轉徙的官員、成批北運的漕糧,每每都要在這兒集結或停留。要在以往,這一帶的河面上總是挨擠不開地停泊著各式船隻,岸上也是車馬雲集,貨物山積,鱗次櫛比的客棧里住滿了南腔北調的旅人。不過眼下,當三位朋友踏上碼頭時,卻發現正如事前估計的那樣,由於時局動蕩,戰亂未息,情況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放眼望去,河道上來來往往的船隻明顯地減少了,過去由於貨倉里裝不下,經常一直堆放到街道上來的貨物,也消失了蹤影。至於街道上招搖而過的官員,不用說早已不再是烏紗圓領的打扮,而是清一色的花翎暖帽、馬褂和開衩袍了。不過,有一樣卻似乎比以往來得擁擠,那就是碼頭上的人們——站著的、坐著的、來迴轉悠的,竟然黑壓壓地布滿了河沿。其中大多數是男人,也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婦女和小孩,從衣著打扮看,卻貴賤不一,正一邊用松江話、無錫話、蘇州話或者別的什麼地方的話嗡嗡地交談著,一邊不斷地朝江上眺望,彷彿在等待什麼。看見這種情形,柳敬亭頓時皺起了眉毛,說:「不好,得快點找船。瞧這陣仗,鬧不好,說不定今日還走不了!」
余懷和沈士柱本來還好奇地東張西望,聽他這麼一說,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於是主僕四人立即加快腳步,朝岸邊走去。
與河面上的空曠冷清相反,岸邊倒是一溜兒停泊著不少船隻,有大江船,也有天平船和小划子,參差地浮動著。他們一連詢問了幾隻,果然發現不是早就坐滿了搭客,就是已經有人定下了,全都雇不上。自然也有還未客滿的,但三位朋友因為有事在身,不想同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一心想單獨雇一隻船,加上阿為共有四個人,太大或太小的船都不合適,結果一路問下去,竟是接連撲空。大家這才當真著急起來,正打算走到更遠一點的地方去打探,忽然聽見背後一個尖脆的嗓音問:「幾位客官,可是要雇船?」
他們回頭一看,發現說話的是一個小男孩,瞧模樣也就八九歲,身上穿得腌腌滕滕的,黝黑的臉上凈是污跡,腦袋上扣著一頂破氈帽,正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睛,探詢地瞅著他們。
三個朋友對望了一眼,不知道這個叫化子似的小傢伙是什麼來歷。不過,余懷還是順口回了一句:「嗯,不錯。你可知道哪兒有船?」
「有,」那男孩連忙點頭,「包管客官滿意!」
「那——船呢?在哪兒?」
「給我錢,我就帶你們去!」小男孩伸出髒兮兮的小爪子。
「什麼,給你錢?」阿為放下行李扁擔,從旁接了上來,「哼,我早瞧出你是個小叫化,卻想來騙錢!去去,一邊兒去!沒有!」
小男孩眨眨眼睛,鎮定地反駁說:「我不是小叫化,我是幫工,我們有船!」
「你有船,船呢?」
「給我錢,我帶你們去!」
小傢伙毫不鬆口。幾個大人反而有點拿不定主意。終於,阿為摸出一文錢,放在對方的掌心裡:「好好,給你!」
誰知,那男孩卻搖搖頭。
阿為小心地瞧了瞧他,只好又添了一文。
小男孩仍舊搖頭。
阿為火了:「怎麼?還搖頭!你想要多少?」
「要按行規——十文!」男孩回答得很乾脆。
「十文?」阿為氣得跳起來,一把奪回那兩文錢,「你這小王八蛋想詐誰!
滾,快滾!」
這當兒,一直在旁邊瞧著的柳敬亭開口了:「嗯,十文就十文,給他吧!可是——」他斜眼瞅著男孩,「你可得給我們找到船。不許搗蛋!」
「哎,這個自然!」小男孩頓時高興起來,他老練地把錢數了數,道過謝,往懷裡一揣,用袖子擦了一把淌下來的鼻涕,隨即轉過身,連蹦帶跳地帶頭走去。
等主僕四人跟了上來,他又回頭咭咭呱呱地說:「哎,這年頭,出門在外不容易!
特別這丹陽碼頭,船可不好找!幾位客官下趟經過,若有為難,就找我『黑豆』好了,我天天守在這兒,一喊便來侍候幾位!」
他小小年紀,竟然已是一派江湖口吻,幾個大人聽著,都覺得既驚奇又好笑,同時也頗為感慨。末了,余懷和氣地問:「嗯,近日這碼頭,天天都是這等多人么?」
「什麼?」小男孩似乎沒有聽明白。
「我是問你,搭船的人可是天天都這麼多?」余懷說著,朝碼頭上聚著的人們一指。
小男孩「哦」了一聲:「客官是說他們哪——他們可不是來乘船的,是來等船贖人的!」
「什麼,等船贖人?贖什麼人?」
「贖女人唄!他們家裡的女人被韃子兵搶去了。聽說有好多好多,全要裝上船,運到老遠老遠的北邊去。這些人便天天在這兒候著,船一到,就上去認人。
認出了,便拿銀子來求韃子開恩,讓他把女人贖回去。」
起初聽說什麼「等船贖人」,不只是余懷,其他三人也全都摸不著頭腦。待到聽小男孩這麼一解釋,大家才「氨的一聲,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怔住了。
的確,清兵南下以來,他們由於一直住在秩序還算好的南京,對於各地戰亂雖然時有所聞,但詳情卻始終不甚了了。現在忽然聽說清軍在各地燒殺姦淫不算,還要把大批搶掠來的婦女當做牲口一般裝船北運,這確實令他們大為震驚。那麼,這些婦女到了北方,命運將會怎樣呢?不用說,必定會發入旗下,從此淪為供征服者驅使蹂躪的奴婢和賤民!這麼一想,三位朋友就不由得咬緊了牙齒,從心底里生出無比的憤恨。
「那麼,如果認出了人,贖回來的可多?」半晌,余懷皺著眉毛問。
「哼,我每日都去瞧,可熱鬧了!」小男孩得意地說,「不過認出的也不多。
有時認出了,可大兵就是不讓贖,還挨他罵挨他打的也有。不過有一遭,卻是韃子兵准贖,那個女人不肯跟她男人回去,說是那男人沒用,養不活她,回去也得餓死,不如跟了大兵去。誰知那大兵聽了,光火起來,反罵那婦人不義,拔出刀來,一刀把那婦人砍成兩半,腸子流了一地——嘿,可嚇人了!」
這又是主僕四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那個女人不認丈夫誠然可惡可憎,但落得如此慘死畢竟又令人暢快不起來。於是三位朋友不說話了,跟著小男孩,從碼頭邊上經過,一直走到位於江邊的一幢茅草搭的小屋前。
看來小男孩已經輕車熟路,也不叩問,推門就進。回頭髮現客人們還在門口站著,他便招手說:「進來,進來呀!」
三個朋友遲疑了一下,隨即從那道窄窄的門魚貫走進屋子,發現裡面空空的,只有一桌、一椅和幾件簡陋的罈罈罐罐。桌子後面坐著一個光著腦袋的中年漢子。
看見來了客人,他就放下手中的酒壺,眯縫著眼睛抬起頭來。
「嗯,要搭船?」他問,並不站起身。
「哦,是的,這幾位客官雇不到船,所以黑豆我就把他們領到老爹您這兒來了。」小男孩恭敬地回答。
「幾個人?」
「四個。」
「從哪兒來?」
「從……從……」小男孩結巴起來,回頭望著客人。余懷於是回答說:「江寧府。」
「上哪兒去?」
「姑蘇。」
「可有關防?拿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