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但是置身在那樣一個環境里,又不能不見,不能不聽,不僅如此,他還得時時裝出一副興趣盎然、歡喜湊趣的樣子。這可就使日子變得十分難過。更何況,柳如是和家人都不在身邊,即使回到住所,也沒有人可以傾訴,沒有辦法可以忘懷外問的種種彆扭和不愉快,哪怕是暫時的也罷!正是由於感到在北京已經連一天也熬不下去,因此當龔鼎孳,還有後來的陳名夏表示願意幫助他脫身南歸時,他簡直如獲救星,不勝狂喜,從此三天兩頭就往龔鼎孳那裡跑,打聽進展的情形,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一隻螞蟻。不過,畢竟又過了整整三個月,事情才終於辦妥。
現在,他總算又活著回到江南來,重新見到故鄉的湖山城郭了。「哦,不知如是怎麼樣?孫愛怎麼樣?家中各人怎麼樣?據說,他們早就搬出吏部衙門,住到外面去了。那麼一切都還好嗎?自然,他們已經知道我要回來,因為先行的人三天前就派出,他們應該得著音信了!哎,眼下一定都在心急如焚地等著我抵達吧?」
當官船緩緩駛近石城門外的碼頭時,錢謙益也變得越來越心忙意亂,以至不等靠岸,就先自站立起來,伸長脖子一個勁兒地眺望……然而,出乎意料,率先下船的手下人到碼頭上轉了半天,卻回來稟告說:岸上來來往往的人儘管並不少,其中也有等候接人的,但是,卻並沒有來接他的人。
這使錢謙益頗為納悶,因為按理說,得知他遠道歸來,家中是必定會派出家人來接船的。即使錢孫愛、陳在竹他們有要緊的事來不了,起碼李寶也一定會來。就算家中出了什麼意外,或者已經搬回常熟鄉下,還壓根兒不知道這事,那麼官府也該派出人來。因為他已經吩咐先行的人同時向官府報告。然而,那手下人卻說已經同時尋找過,碼頭上也沒有官府的人。「哎,莫非報信的人半路出了事,沒有把信送到?眼下到處兵荒馬亂,道路不靖,這自然也有可能……不過,會不會是別的緣故,譬如說,如是她趁我不在時,自作主張,暗中交通反清義旅,結果弄出了禍事來?或者龔孝升、陳百史他們托我回來之後,設法聯絡各方,預作規布那件事,已經被朝廷偵知,將對我有不利之舉?」這麼猜疑著,錢謙益就頓時變得緊張起來,脊背也冒出涔涔虛汗。有片刻工夫,他心驚膽戰地朝岸上窺視著,甚至盤算是否乾脆連岸也不上,立即設法逃走?不過,最後他還是放棄了這種打算,因為如果到了那一步,逃是逃不掉的。更何況事情未必真的就是所推測的那個樣子。當然,如此一來,只怕就暫時不適宜只顧著往家裡鑽了。沉吟半晌之後,他終於決定先上總督行轅去,向洪承疇報到,一來顯得他對履行手續的重視;二來,即使家中真的出了事,也可以表明他毫不知情……現在,他已經把拜帖遞了進去。由於從碼頭前來的一路上,除了,出入城門的檢查頗為嚴格,城內的大街小巷與一年前他離開時相比,那冷清的情狀依然如故之外,並沒有發現任何特異的情形,錢謙益心中多少安定了一點。因此,等門官重新走出來,說道「大老爺有請」時,他就照例整肅一下衣冠,然後舉步向里走去。
洪承疇駐節的這所衙門,就是舊時的都察院。裡面門堂高大,氣象森嚴。錢謙益記得,在弘光立朝的那一年間,最初在這裡主政的是東林派的劉宗周,不久劉宗周被排斥去職,就換上了馬、阮一派的李沾來把持監察大權。但不到半年,就鬧到左良玉「清君側」,接著是清兵南下,弘光出逃,小朝廷頃刻土崩瓦解,大小臣工倉皇四散。到如今,不論是哪一派的人,都落得個亡國破家的收抄…心中正在暗自感慨著,錢謙益一抬頭,卻發現洪承疇已經站在簽事房的台階前。旁邊還站著一個人,錢謙益覺得那張精明幹練的臉看上去很眼熟,仔細一認,竟然是舊日的老相識黃澍!鞍。詞撬≡趺礎比歡蝗菟胂氯ィ欏⒒貧艘丫白攀鄭扯研Φ賾杴襖礎S謔牽嬉擦Χㄒ歡ㄉ瘢淼屯罰攵苑叫欣襝嗉?「大半個月前,學生已於邸報中得知,牧老有歸田之慶,是以日日引頸而望,不意直到今日,方始得接芝宇!哎,一路之上,可還順利吧?」洪承疇一邊往屋子裡讓客,一邊眯縫著眼睛,微笑著客套說。
「哦,不敢!」錢謙益連忙拱一拱手,「託大人洪福之庇,謙益此行,尚算順利!」
「那麼,」等到了屋內,重新行過禮,彼此分賓主坐下之後,洪承疇接過差役奉上來的一盞茶,繼續微笑地問:「牧老是幾時抵步的?」
「哦,學生是剛剛才下的船。」
「這麼說,牧老竟是尚未歸家?」
「學生一下船,就即時前來謁見大人,是以尚未及歸家。」
聽錢謙益這麼說,洪承疇就偏過臉去,同黃澍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點點頭,說:「牧老千里南還,車舟勞頓,本應先回府上,歇息幾日,也還不遲,又何必匆匆見過?」
「哦,」錢謙益拱著手說,「大人奉朝廷欽命,駐節江南,無論官民,俱歸約束。學生從今而後,便是屬下草民,自應從速報到!」洪承疇搖搖頭,說:「牧老言重了——那麼,不知今後有何打算?可有需學生相幫之處否?」
「甚感大人盛情!惟是謙益以老病之軀,得蒙聖上恩准,放歸壟畝。今後但得苟延殘喘,於願已足。除此之外,已是無復他求了!」
交談進行到這裡,主客問的寒暄便算告一段落,同時,錢謙益也算是報過到了。於是接下來,話題很自然地轉向了南北兩地的新聞。不過,由於錢、洪二人過去並沒有多少來往,充其量也只是場面上的泛泛之交。至於坐在一旁的黃澍,雖然算是老熟人,但在上司面前,他卻只有幫腔賠笑的份兒。因此,整個談話便始終只能停留於無傷大雅的應酬,像京中熟人的情形,江南近日的戰事,如此等等。倒是有一次,洪承疇關心地向客人打聽起,他於去年底上送的那份江南省官職設置方案,以及那份請求起用的官員名單的消息。當得知就在錢謙益離京那陣子,朝廷終於正式批准,這位封疆大吏就頓時顯得大為高興,對客人也愈加客氣和熱情起來……看見這種情形,一直心懷鬼胎的錢謙益也趁機向對方問起,前幾日曾經派人先行報信的事,得到的回答是:除了在邸報上得知錢謙益辭官獲准之外,後來並沒有接到任何報告。「哦,這麼說,送信人果然在路上出了事!所以…」他想。
雖然這確實始料不及,但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錢謙益於是隨即想起:已經耽擱了老半天,應該趕快回家去了。這種念頭一閃現,他就頓時變得有點迫不及待,因此,等交談稍一出現間歇,就馬上站起身,拱手表示告辭。
「牧老這就要走?」洪承疇似乎感到意外,不過,卻也沒有挽留,跟著站了起來。
「嗯,此次歸來之後,牧老想必仍要回貴鄉常熟居住?」送出兩三步之後,洪承疇忽然沉吟地說,「不過,以學生之見,最好還是遲些時日。皆因那一帶日內就要打大仗,貴鄉說不定會被波及。還是待亂定之後,才作歸計為宜!」
「啊,大人是說,敝鄉也……」錢謙益吃了一驚。
「剿平浙閩,在此一戰,兵鋒所向,變化難測。如不波及貴鄉,自然最好。
但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小心一點,總沒有壞處!」
停了停,看見錢謙益沉思地點著頭,沒有做聲,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微微一笑,說:「牧老離家已久,自應作速回去探視。若無他事,就勿再上別處逗留了!」
這麼說了之後,也不待錢謙益反應過來,他就回頭對黃澍說:「學生尚有許多雜務亟待料理,就恕不遠送了。敢請黃先生代勞,如何?」
黃澍自然滿口答應。於是,等錢謙益與洪承疇在滴水檐前行禮作別之後,他就做出相讓的手勢,陪同客人向外走去。
「牧老,」當兩人穿過天井,出了二堂之後,黃澍忽然回過頭來,目光閃閃地瞅著客人,壓低了聲音問:「可認得沈士柱沈昆銅?」
「兄是說沈昆銅?自然認得。」錢謙益點點頭說,對於黃澍的詭秘神情,多少感到有點奇怪。
「交情如何?」
「交情嘛,他在復社中也算是個挺能活動的角色,以往倒是常來往的——可是,他怎麼了?」
「唔,若是他再來訪牧老,牧老可得千萬告知學生!」
「可是——」
黃澍先不回答。他左右張望了一下,見沒有別的人,才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他交通亂匪,密謀造叛,被人供出,眼下正在追捕他呢!」
錢謙益不禁大吃一驚,結結巴巴地問:「這……這……」「皆因他是復社,」黃澍沒有理會對方的愕然,管自一臉懊喪地接著說:「南京城中凡是與他相識的,只怕都脫不了干係!哎,鬧不好,這回你我都會被他害死!」
錢謙益愈加驚疑:「那麼……」
「為今之計,」黃澍捏緊了拳頭,「一定要找到他!眼下,他想必是藏起來了。可是學生料定他藏不了多久,就還會出來。若是找到你老家裡,你老千萬不可聲張,可先穩住他,然後著人來告知我,我自有處置之法!」
錢謙益眨眨眼睛:「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即時將他縛了,送交官府,豈不幹凈?」
這個建議本來也順理成章,但是黃澍卻分明錯愕了一下,隨即搖搖頭:「哎,你老不知道,這事若能如此處置,倒好了!可其中邪乎著呢!」
停了停,看見錢謙益依舊一臉茫然,他就急躁地把手一揮,說:「總而言之,這事洪亨九已經交付學生料理了!牧老千祈照著學生所言去做,方能萬無一失,切記切記!」
這麼說完之後,兩人又繼續往前走。直到出了大門,拱手作別時,黃澍才重新恢復了常態。同時,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像是為著掩飾自己剛才那一陣子的焦慮失態,他也如同洪承疇那樣,微微一笑,說:「牧老外出多時,家中之事,想來疏於料理,如今回來了,那就即速回去看視,也免得家人懸望!」
錢謙益心中不由得一動,疑惑地問:「我兄之意——」黃澍卻不再答腔,只是畢恭畢敬地交拱著雙手。於是,錢謙益只好滿腹狐疑地轉過身,向停在一旁的轎子走去。
七
錢謙益剛剛走近轎子,忽然聽見斜刺里傳來急促而雜沓的腳步聲。他本能地回過頭去,發現依然耀眼的夕陽光影里,一伙人——大約有四五個之多,向他直奔過來。他不由得吃了一驚,正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就聽見走在頭裡的一人叫了一聲:「父親,您老人家可回來了!」錢謙益連忙定眼看去,這才辨認出:原來那是他的兒子孫愛,跟在後面的則是李寶和其他幾個僕人!
錢孫愛奔到跟前,就「噗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上,用帶哭的聲音又說:「不知父親大人已經抵步,孩兒迎候來遲,不孝之罪,祈請寬恕!」說著,「咚咚」地叩下頭去。
錢謙益瞪大眼睛望著兒子。有片刻工夫,他想張嘴說話,卻發不出音來,想迅速走向前去,卻邁不動腿,只覺得一股深長的熱流汩汩地從心底里冒湧上來。
接著,眼睛開始發澀,嘴唇也止不住微微發抖。的確,他這一次與家人分開,雖然才只一年不到,但對於家人的思念,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離家都強烈得多,也難熬得多。而其中,最令他魂牽夢縈的,第一個不用說自然是柳如是,而第二個就輪到眼前這個寶貝獨生兒子。剛才,他為著保險起見,不得不先行趕到總督行轅來報到,但是一路上最讓他神思不定的,也仍舊是這兩個人。現在忽然看見親兒子就跪在自己的跟前,而且舉動是那樣恭敬有禮,神態是那樣深切真誠,完全像是一個懂事的大人模樣,錢謙益心中的一份激動、喜悅與感觸,確實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終於,他猛然走前兩步,伸出雙手,緊緊地抓住兒子的胳臂,同時,想說上一句高興親熱的話,但是喉頭像被堵住了似的,淚水卻已經湧出了眼眶,並且熱乎乎地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啊,父親,你……莫非因孩兒迎候來遲,致令父親生氣了么?」錢孫愛一邊站起來,一邊惶恐地問。
「不,為父是……喜歡……」
「可是……」
錢謙益做了個「真的沒有什麼」的手勢,隨即放開兒子,雖然淚水還掛在臉上,但已經咧開嘴巴,藹然地微笑起來。
這當兒,李寶,還有其他幾個僕人全都圍了上來,開始挨個兒地向老主人叩頭、請安。於是錢謙益也就趁機揩乾眼淚,點頭答應著,同時照例說上一兩句親切的話。主僕之間這麼樂呵呵地交談了一陣,直到李寶提醒說:「時候不早了,該回家了!」大家才又殷勤服侍著,把錢謙益送上轎去。等錢孫愛也跨上驢子之後,一行人便沿著正陽門外大街,絡繹地向位於城南的善和坊行去。
也許是終於見著了親人,錢謙益如今的心情變得安定了許多,也歡快了許多。
為著打發轎中枯坐的無聊,他稍稍撩起窗帘,信目瀏覽著迤邐而過的街景,同時又一次想起柳如是和其他家人,想起剛才由於只顧著回答兒子、後來還有李寶和僕人們的問候,競來不及打聽家中的情形。「嗯,橫豎馬上要到了,一切都會知道的,也差不了這一刻。況且,若是真有什麼要緊的事,孫愛他們剛才不會不告訴我……」這麼安慰著自己,他就坐正了身子,閉上眼睛,管自養起神來。
然而,當轎子輕微而有節奏地晃動了一陣之後,錢謙益的心思不由自主又活動起來。「嗯,不過,剛才在總督行轅時,洪亨九和黃仲霖都催促我快點兒回家探視,這本也平常,可是那神情卻全都透著古怪,像在暗示什麼似的。那麼,莫非家中出了大事,大得連孫愛和李寶都不敢即時對我說?」這麼一想,錢謙益頓時又睜開了眼睛,而且越想越覺得放心不下。終於,他忍不住掀開轎簾,朝正騎著驢子走在旁邊的錢孫愛招一招手。等兒子湊近前來,他就緊盯著問:「這些日子,家裡各人——嗯,你母親、柳太太,還有你三娘,可都還好?」
「父親是說,家中各人?哦,都還好,都還好!」錢孫愛回答,停了停,又補充說:「托父親大人的福,她們全都好好兒的,也沒病也沒痛。」
「不曾出什麼事?」
「出事?出什麼事?」
發現兒子瞪大了小圓眼睛,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錢謙益心中再度湧起一種軟乎乎的愛憐之感,同時鬆了一口氣,暗想:「原來沒有什麼事!這就怪了,洪亨九他們為什麼……」心中這麼想著,不提防口裡卻說了出來。錢孫愛聽見了,便問:「父親,什麼『怪了』?」
「哦,沒什麼,沒什麼!」錢謙益搖一搖手,含糊地應付說,隨即就把轎簾又放了下來,不再追問了。
「是的,是我太多心!洪亨九他們無非是見我遠道歸來,尚未歸家,因此照例說上一句,本來別無用意,我卻偏偏猜了半天,未免可笑!」
這麼想著,錢謙益就愈加放下心來,於是開始轉而想象與柳如是和家人們相見的種種情狀,並且把這種輕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進人家中的轎廳。
「啊,老爺回來啦!」「老爺好!」「老爺路上辛苦了!」「老爺……」剛剛從掀起的轎簾下走出去,錢謙益就聽見各種各樣的熱烈問候從周圍哄然響起。他抬頭一看,發現眼前人頭攢動,聚滿了聞聲而至的男女家人,從衣著打扮看,多數是些僕人,其中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全都睜大了眼睛望著他。
那一張張胖瘦不一,美醜各異的臉上,現出或者欣喜或者敬畏的神情。而在他們的前面,最靠近轎門的地方,則站著陳在竹、錢養先和錢曾三位關係深密的親戚。
他們也同樣顯得十分興奮,特別是方臉大嘴的陳在竹,更是眯縫著眼睛,一副樂呵呵的樣子。看見錢謙益走出來,他們就一齊拱著手,按各自不同的身份稱呼著,參差地說:「……歸來大喜!只因剛剛才得知消息,有失遠迎,還望見恕!」
「呵呵,不敢勞動!不敢勞動!」錢謙益回著禮說,照例地堆起笑臉。不過,也許是在此之前已經見到了錢孫愛,此刻他心中已經不像當初那樣激動;何況周圍又擠滿了僕人,也不是從容說話的當口。因此,略一寒暄之後,錢謙益就轉過身,從迎接者們讓出的狹道中通過,向內宅走去。
「唔,這處宅子,自然是我走了之後,才搬進來的。如今看來,倒還不差……這麼說,我總算到家了!馬上就要見到如是了!大半年不見,不知她是瘦了?
胖了?嗯,我沒在身邊,她該不會受委屈吧?」在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廳堂和天井,向里走去的時候,錢謙益一邊隨口與身旁的近親至戚們交談著,一邊多少有點神思不屬地想,同時,心中再度激動起來。還隔著老遠,他就忍不住伸長脖子,朝天井裡種著許多花木的後堂張望。
果然,後堂前早就守候著一群女眷。一見老爺出現,她們就發出一陣驚嘆,紛紛邁動著小腳,迎了過來。走在前面的是陳夫人,後面還跟著朱姨太、月容和其他一些丫環老媽……「老爺回來啦!老爺萬福!一路上可還順利?」陳夫人熟悉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正在人叢中尋找柳如是的錢謙益怔了一下,這才發現,妻子已經來到跟前,並且把雙袖交疊在腰問,向自己行禮。他連忙「氨了一聲,回了一禮,又朝周圍搖手示意,算是回答了其他女眷的拜見,然後才點點頭說:「托祖宗的福,總算回來了!一路上嘛,也還順利。自然,能這麼快就回來,也並非容易!不過一言難盡,待會兒再對你們說——嗯,本來我提早三天就著錢安回來報信的。怎麼,他至今還沒回到?」
看見陳夫人搖搖頭,他就做了個懊喪的手勢,說:「那麼,八成是半路上出事了!如今到處都在打仗,亂得很!不過,這也罷了——嗯,如是呢?她上哪兒去了?怎麼不出來?」
「妾身已經著人過東偏院告知她了。」陳夫人淡淡地回答,「不知為何到這會兒還不出來。」
「那麼,派人再去告知她,就說我已經到家了!」這麼疑惑地吩咐了之後,有一陣子,錢謙益很想徑自前往東偏院,但到底礙著自已剛剛才進門,與妻子和親戚們還沒說上幾句話,如果立即抽身就走,未免太不近人情,於是只好勉強忍耐著,暫且同大家一起走進後堂去。
因為預先知道一家之主的老爺要回來,後堂里已經做好了準備——茶沏好了,洗臉水也端了上來,方几上還擺著切開了的紅瓤西瓜。於是,錢謙益便由丫環老媽們服侍著,脫去外衣,一邊動手洗臉,一邊繼續交談。話題自然離不開分別後各自的情形,以及錢謙益這一次得以「蒙恩放還」的經過。不過,由於錢謙益記掛著柳如是,多少有點心不在焉,因此談話也就變得時斷時續,始終熱烈不起來。
然而,令錢謙益意外的是,直到他洗完了臉,在椅子上坐下來,吃了一片西瓜之後,柳如是仍舊遲遲不見露面。這就使他再也坐不住,放下西瓜,在、丫環遞上來的巾帕上擦了擦手,站起來說:「折騰了一天,這會兒我也乏了。今日就談到此為止。剩下的,明日再談!」
說完,也不等陳夫人答話,抬腿往外就走。然而,正當他準備跨出門檻時,身後卻傳來了陳在竹的呼喚:「哎,姐夫留步!」接著,那矮胖子急急地跟上來,問:「姐夫可是要上東偏院?」
看見錢謙益含糊地點點頭,他就說聲:「且稍待!」然後轉過身,做了一個手勢,說:「姐姐你留下,其餘的人都散了吧!」
聽小舅子出聲挽留,錢謙益起初還不怎麼在意,接下來卻發現屋子裡的人像是早有默契似的,一下子全都變得臉色凝重,鴉雀無聲。而且,在迅速退出去時,一個個還低著頭,分明在躲避著他的視線……錢謙益不禁奇怪起來,於是追問:「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陳在竹仍舊不回答,只是做出相讓的手勢,把錢謙益和陳夫人引向設在堂屋右側的一架摺疊式屏風。那後面已經安放著兩把椅子。他先請二人坐下,然後才說:「姐夫小坐片刻,靜聽小弟提審了這一個人之後,再行離去不遲!」
「提審?」錢謙益吃了一驚,「提審什麼人?」
「噢,這人自然是姐夫認得的。而且即時便見分曉,決不耽擱姐夫的工夫!」
這麼安撫了錢謙益之後,那矮胖子便轉過身,一邊往外走,一邊大聲吩咐說:「來人哪!把那賤婢給我帶進來!」
一直到這會兒為止,錢謙益都是被身不由己地擺布著,鬧不清對方搗什麼鬼。
不過,剛才自己正打算上東偏院找柳如是,全家人就頓時變了臉色,以及陳在竹那種神情詭秘、言語閃爍的樣子,卻使他多少猜到事情與柳如是有關。他本想當場問個明白,但出於一種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原因,又有點訥訥地問不出口來。
現在忽然聽說陳在竹吆喝要帶什麼「賤婢」,錢謙益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啊,莫非是如是不成?」他緊張地想,待要問一問對面的陳夫人,卻發現那老太太閉著眼睛,神情悲苦地端坐著,正在那裡念念有詞地數著手中的佛珠,像是在禱告什麼。錢謙益遲疑了一下,只好又忍住了。
這當兒,屏風另一邊已經起了聲響,分明有人走進來。錢謙益連忙躬起身子,把眼睛湊在曲屏的折隙問往外窺看。他發現,陳在竹已經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正面那張羅漢榻上,擺出一副準備審問的樣子;而剛剛被帶進來的那個人,雖然果真是個女的,卻並不是柳如是,而是她的貼身丫環綠意!錢謙益記得,這女孩兒身材瘦小,又長得高顴骨、厚嘴唇,一點也不好看,而且還有點笨頭笨腦;不過有一樣好處,就是服帖異常,任憑主人打罵,從無半點怨懟的神色。也許因為這個緣故,柳如是才把她留在身邊。現在,錢謙益看見綠意瑟瑟縮縮地站在陳在竹跟前,髮髻蓬鬆,衣衫破舊,那模樣比一年前更見猥瑣了。「嗯,她從哪兒來?是從東偏院來嗎?怎麼會變成這樣子?不過,聽在竹剛才呼喚她的口氣,又不像是從如是那裡來,那麼……」正這麼驚疑不定,就聽見陳在竹驀地大聲喝叫說:「賤婢,還不給我跪下!」
綠意「氨了一聲,順從地跪下了。
「嗯,去年冬天,東偏院出的那檔子臭事、醜事,你快快給我從實招來!」
「去……去年冬天的事?婢子不、不是都招了么?」綠意戰戰兢兢地說。
「再招一次!」
「婢子、婢子知道的,都招了!再沒、沒、沒有別的了。」
「不是讓你招別的,把你知道的,再說一遍!」
「哦,是……那、那是去年十月初八,惠姑娘同一個堂客來訪柳太太,卻是作怪,她們不在門廳下轎,那兩乘轎子一直抬進院子東頭的綠雲軒去。柳太太也即時過去了,卻又不讓我們下人跟著。後來,後來惠姑娘就先走了,可是柳太太還陪著那個堂客,直陪到天黑,等那堂客乘著轎子走了,她才回到住處來……」「嗯,那真是個堂客么?」
「後來我們才知道不是,當初都以為是的。」
「你們怎麼知道不是?」
「只因後來、後來每隔三五日,他就要來一次。起初還有惠姑娘陪著,後來來慣了,他就自己來了。有幾次我們打綠雲軒的窗下走過,聽見裡面有男人的笑聲……」「哼,男人的笑聲!而且還自己就來了。那麼把門的老媽子難道看也不看,就放他進來?」
「這……婢子就不知道了。不過有一次,也就是過了大半個月,柳太太把紅情、婢子,還有幾個老媽叫來一處,當場賞了每人五兩銀子,說:」這些天院子里的事,你們想必也知道了。知道了也好,省得我操心。今日你們既受了我的銀子,就都是同謀了!誰也不準往外說,誰說了我就打折她的狗腿!還叫她不得好死!顧擔餉醋觶竊緹屯弦島昧說摹@弦泊鷯α恕V皇欽赫獗叩娜瞬恢臘樟恕R虼私形頤遣槐睾ε攏燜呂炊加興縛礎奧桃庹庖煌ㄕ泄笤脊ピ緹筒恢顧倒淮危虼蘇飠岫詞銎鵠矗⒚揮惺裁闖斐頭涯選H歡嫣耍聰袷艿矯腿灰換鰨宰永鎩拔恕鋇匾徽穡鬧興嬤羲跗鵠礎S釁坦し潁淶媚康煽詿簦恢耄ソサ兀途醯茫舷倫笥蟻袷僑帕嘶穡鏡盟販⒒瑁苑⒄牽肷淼難閡部伎癖悸掖堋!鞍。擔〔換岬模獠豢贍埽彼諦鬧寫蠼小]氳兀盎├病幣簧訓蒼諮矍暗鈉練繽頻揭槐擼筇げ獎汲鋈ィ窈鶯蕕刂缸毆蛟詰厴系穆桃猓魃淺饉擔骸凹荊∧愫么蟮墓返ǎ垢胰緔吮嗯贍愕鬧髂福∧恪⒛慊瓜胍灰耍俊?綠意正低著頭回答問話,壓根兒不知道屏風後面還藏著有人,冷不丁聽見「砰嘭」一聲巨響,已經嚇了一跳;忽然又看見從那邊奔出來個人,而且還是老主人錢謙益!她那一份驚駭,更是大抵如同面對一隻出柙的猛虎差不了多少,以致不等錢謙益奔到跟前,她已經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當場昏了過去。
可是,氣得發狂的錢謙益卻根本看不見,他只覺得這瘦骨伶仃的、丫環簡直就是一個可怕的惡鬼,如果不全力把她禁制住,自己今後的一切希望、一切依靠就會給打個粉碎,連殘渣兒也剩不下。因此,儘管綠意已經不省人事地躺在地上,他仍舊抬起腳,拚命地在她身上亂踢,一邊踢,一邊惡狠狠地罵:「狗東西,看你敢血口噴人,看你還敢血口噴人!」
「姐夫……」大約看見錢謙益再踢下去,說不定會弄出人命來,陳在竹終於開口勸止說,隨即伸出手,半推半拖地把他攔擋到一邊。他發現錢謙益儘管還在呼哧呼哧地喘氣,但手腳總算停止了動作,便從袖子里掏出一份手摺,緩緩地說:「姐夫,這事不是綠意隨口胡說,只怕是真的。那姓鄭的姦夫,如今已被上元縣著人捉了去,下在牢里。經嚴刑審問,他已是招了。這份東西,便是小弟託人抄錄他的口供……經過剛才那一陣子狂怒的發泄,錢謙益如今總算稍稍變得清醒了一點。無疑,眼前這消息是如此的殘酷、可怕,令他無論如何也難以接受;然而憑著恢復的理智,憑著對柳如是秉性的了解,他內心深處,毋寧說已經開始相信事情是真的。
因此,雖然陳在竹把摺子遞了過來,他也本能地接在手裡,但是一時之間,竟沒有勇氣再看,只覺得兩條腿觳觫著,忽然變得力氣全無,終於,一屁股坐到羅漢榻上。
八
愛妾的背叛和不貞的消息,無疑使錢謙益受到強烈的衝擊;而在一牆之隔的東偏院里,得知丈夫已經回來的柳如是,則橫下了一條心,準備承受即將降臨的最無情的報復。
不錯,她同鄭生的那檔子事,早在好幾個月前就已經完結了。這倒不是她主動決定這麼做。雖然去年十一月,她從錢謙益的來信中得知,老頭兒打算辭官南歸,並且暗示要實踐反清復明的諾言時,她也怦然心動過;並且很快就設法與沈士柱秘密接觸,轉達了丈夫這個意向。不過,同鄭生的那一份情愛,又不是輕易能夠割捨的,結果,畢竟又斷斷續續地維持了好些天,直到有一次鄭生忽然失約不來,並且接著就變得杏無音訊為止。起初柳如是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以為對方終於變了心,還著實氣恨了一陣子。後來,是惠香派人捎來消息,說鄭生已經被上元縣的公差抓了去,罪名是「勾結妖人,暗設奸局,假託神鬼,誘污官眷」,如今已經下在獄中。柳如是這才如夢初醒,同時立即就猜到是正院里那幫子家人所為。她不禁又驚又恨,一次又一次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但事情到了這一步,儘管對鄭生的命運日夜憂急,她卻痛苦地感到無計可施;相反,就連她自己也只能硬著頭皮等待著:同樣的懲罰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落到頭上。然而,出乎意料,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懲罰卻遲遲不見降臨,鄭生也沒有判罪或釋放的消息。在這期間發生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正院那邊把她手下的丫環老媽輪流著招過去問過一次話。最後還把綠意留下了,說是另有使喚,還說是陳夫人的意思。
柳如是本打算不答應,後來覺得自己的把柄已經被對方攥在手裡,加上對方人多勢眾,鬧得太僵自己難免會吃虧,因此只好姑且同意。不過,她卻猜想到:正院那幫子人之所以不敢對自己斷然下手,十有八九是還沒有把這事向錢謙益稟告,不知道老頭兒的意思,怕鬧不好會弄巧反拙,被老頭兒怪罪。的確,落到如今這個地步,惟一能保護她的,恐怕就只有錢謙益了。但是,出了這樣的事,受傷害最直接、最嚴重的,恰恰就是身為丈夫、把自己當成寶貝一般的這個老頭兒,那麼他還會寬恕自己、保護自己嗎?柳如是實在不敢指望。相反,一想到他很快就要歸來,她還從心裡覺得害怕、理虧,有點不敢見他……近兩三個月來,柳如是就是懷著這種心情熬過來的。說實在話,這種日子也著實不好過,可以說,比公開申明罪狀,一傢伙抓進牢里去還更難受。不錯,這期間,柳如是也曾想過,要是在這個家裡實在混不下去,大不了捲起鋪蓋,依舊回到盛澤歸家院去當婊子,重操舊業。「哼,憑著老娘的手段,混口飯吃還不容易?我又怕誰來!說不定,還能再搭上個比老頭兒還好的!」她傲然地想。不過,自誇歸自誇,要是讓她自動重新走上那一條路,她其實還真的下不了決心;結果到頭來,仍舊只好姑且過一天算一天地熬著。現在,錢謙益終於回來了。那麼他將怎樣對待這件事?怎樣處置自己?這些,柳如是都實在吃不準。因此,儘管正院那邊幾次三番地派人過來催促,說老爺已經進門,說老爺已經到了後堂,讓她趕快過去拜見。可是她卻拿定了主意:就是不動身。「那幫子人自然不會放過我,必定會對老頭兒加油添醋地揭發那檔子事。既然如此,那就等老頭兒聽了,想清楚之後,我再同他相見不遲。到其時,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好了!」她自暴自棄地想。
偏西的日影一點一點地移動著,已經落到了窗外那叢肥大的芭蕉樹下方。屋子裡開始變得昏暗下來。柳如是默默計算著:老頭兒是正晌午過了一點的時候進門的。縱使照例要與陳夫人等人相見,聽他們告狀,洗臉,歇腳,還有,就算他還餓著肚子,要吃飯,到這會兒,無論如何也該告一段落了。在這麼長的時間裡,他對於她所做的那檔子事,也該考慮有個結果,並且拿出決斷來了。「哼,這樣倒好,一了百了,總比半死不活地拖著強!這事我既然做出來了,我就敢承當,要殺要剮都任由你!就是別這麼拖著!沒勁兒!橫豎老娘這輩子苦也吃過了,甜也吃過了,論風流快活,那些官家太太、公主王妃有誰比得上我?論風光體面,那些同行的手帕姐妹又有幾個比得上我?夠了!人活到這個份上,也算對得起自己了!那麼就來吧,我才不怕呢——哎,可是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樣疑惑著,柳如是就不由得焦躁起來。她站起身,離開了椅子,開始一邊在屋子裡來回走動著,一邊不停地向帘子外眺望。
然而,儘管如此,月洞門那邊仍舊靜悄悄的,既沒有響起錢謙益的腳步聲,也沒有出現來自正院那邊的其他人的身影。只有幾隻黃色和白色的小蝴蝶,不時從門帘外翩翩飛過,使這個黃昏的庭院,更增添了幾許令人難耐的不安……這種長久的等待,一直持續到天色齊黑,晚飯也吃過了。但是,錢謙益像是已經下決心就此與侍妾一刀兩斷似的,始終不來露面。有一陣子,感到又羞又惱的柳如是差點兒忍不住,打算派紅情過去探聽消息;後來,出於一種偏不低頭服輸的倔強心理,才又咬一咬牙,乾脆早早就吩咐丫環放帳驅蚊,吹燈上床。
這一夜,由於天氣炎熱,加上心裡有事,柳如是一直輾轉反側,沒睡安穩。
不過,到了第二天,她仍舊早早就醒過來,而且再也睡不著,只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身子也軟綿綿的一點勁兒也沒有。雖然紅情踮著腳兒走進來窺探過好幾次,她也打算爬起來,但終於鼓不起勇氣,便只好仍舊賴在床上。
現在,柳如是睜大眼睛,望著紗帳的方頂,腦子裡變得空空蕩蕩的,什麼事情都沒有力氣去想。她只覺得這一場戲就要結束了,什麼丈夫,什麼家庭,什麼鄭生,什麼悲歡離合、妻妾爭鬥,還有,她費盡心思才掙到的今天這種身份地位,都將隨著最後幾聲鑼鼓,如同夢幻泡影一般悄然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個空蕩蕩的戲台,而她自己也依舊是孑然一身。從今以後,她將會怎樣呢?柳如是沒有勁頭去考慮,也不願意去考慮。事實上,國家亡破到這種地步,到處亂到這種地步,這事也由不得她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充其量只能看一步行一步罷了。正是這種茫然的、近乎絕望的感覺,使柳如是在這一刻里變得從來沒有過的軟弱,以至不由自主地潸然流下淚來……「踢噠——踢噠——」一陣腳步聲從屋外的過道里傳來,沉穩而又略帶幾分拖沓。柳如是心中微微一跳,頓時停止了流淚。「啊,這是誰來了?難道、難道是他?」她驚疑地想,卻不敢相信,只是緊張地豎起了耳朵。
「踢噠——踢噠——」那熟悉的腳步聲已經來到了門邊。
「啊,是他!好嘛,你到底還是來了!」柳如是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縈繞在她心頭的那股子絕望和軟弱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相反,本能地生出一股決心全力自衛,準備同對方拼著命兒大鬧一場的勁頭。她咬緊了嘴唇,一動不動地端坐著,斜著眼睛,等待著丈夫那張兇惡的臉孔出現……終於,門帘被掀開,錢謙益跨進門檻里來了。大約是頭一回來到這屋子裡,對室內的布局擺設一無所知,只見他轉動著腦袋,左右張望了一下。不過,那表情卻並不是柳如是所設想的兇惡橫暴、氣急敗壞,相反,還顯得有點慌裡慌張。
當發現柳如是正坐在床上,他那張年老的、黝黑的臉就現出驚喜的神情,並且快步走近前來,像怕嚇著了她似的,激動地小聲說:「哎,如是!你原來在這兒!叫我好找!」
柳如是卻沒有吱聲,也沒有動彈。「嗯,他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怎麼不生氣?他本該惡狠狠、兇巴巴才對的呀!莫非他還不知道那件事?」她疑惑地想。
「為夫是昨兒午後到的家,」錢謙益又說,「本想即時過來看你。誰知一進門,各種勞什子事都堆了上來,一時分身不開;再加上一幫子同僚舊識得了信,早早就來家裡等著相見,打探京里的消息,好不容易把他們打發完了,時辰已經很晚,我怕你已經歇下了,便沒有過來。哎,你想必等得心焦了吧?啊?」
「哼,不錯,」柳如是想,「他進門已經整整半天加一宿。正院那幫子人,哪有還不向他揭發那件事之理!而且,以老頭兒以往那種黏糊勁兒,又哪會不急巴巴地往我這兒鑽?什麼分身不開,時辰已晚,分明是一派鬼話!他必定已經知道那件事,才狠下心不過來的。如今想了一夜,又改了主意。鬼知道他心裡打的什麼算盤!」於是,她頓時警覺起來,臉孔也愈加變得冷冰冰的了。
錢謙益卻已經坐到了床邊上。「怎麼?你莫非生為夫的氣了?好了好了,快別生氣了!為夫報到來遲,冷落了我的心肝寶貝,自知實在不該。在此謝過!還不成么?」說著,伸出胳臂,來摟柳如是。
可是柳如是卻一閃身,避開了他。
「哎,莫要這樣。你可知道,見不到你都快整整一年了!可把為夫想死了!」
錢謙益可憐巴巴地說,挨過來,再一次伸出了胳臂。
這一次,柳如是沒有動彈。她感到自己已經被丈夫攬進懷中,感到丈夫的手正隔著薄薄的衣衫,在自己的身體上下親熱地移動著。接著,一股氣息——老年人特有的氣息很近地噴到她的臉上來。這氣息使她想到了鄭生,想到那完全不同的、年輕的氣息……突然,她用了一個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斷然的動作,使勁推開了丈夫。
「啊,你、你為何……」錢謙益愕然地問。
柳如是厭惡地皺著眉毛,沒有好氣地問:「你且說明白,正院那幫子人——向你說過那件事了么?」
「那件事?什麼事?」
柳如是不吱聲,只是咬住了嘴唇。
錢謙益眨眨眼睛,忽然醒悟過來似的哈哈一笑:「哦,你是說那件事呀!不錯,他們是說過。可是為夫不信!」
「你不信?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不信!噢,為這事,我昨兒夜裡還特地寫了一首詩呢!」
這麼說了之後,錢謙益就急忙把手伸進懷裡,摸索了一下,隨即掏出一張折著的紙來:「你瞧!」
這一下,可就輪到柳如是有點意外。她疑惑地瞅了丈夫一眼,接過紙片,打開一看,發現裡面果然寫著一首七言律詩:水擊風摶山外山,前期語盡一杯問。
五更噩夢飛金鏡,千疊愁心鎖玉關。
人以蒼蠅污白璧,天教市虎試朱顏。
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翟笰班。
柳如是默默地誦讀了兩遍,發現這詩雖然照例用了好些典故,但其中的意思卻是很清楚——頭兩句是追述去年八月老頭兒被召北上前夕,與她那一席信誓旦旦的談話;三四兩句是分寫彼此別後的思念之苦;五句和六句筆鋒一轉,直寫眼前這件事,競痛斥那些告發者是惡意污衊她清白的「蒼蠅」,是「三人市虎」式的誣陷!至於最後兩句,更是誇獎她當初堅持留在南京,不肯跟隨北上,如此氣節,足以使其他降官如王鐸等人的妻妾們羞殺,愧殺……柳如是不由得怔住了。說實在話,自從與鄭生的那件事敗露以來,她就無數次地揣測過一旦被錢謙益得知后,自己將會遭到怎樣的報復,落得怎樣的下常而且,隨著鄭生的被官府拘拿和下獄,隨著正院那邊公然將自己手下的、丫環老媽叫過去問話,她已經越來越感到那種山雨欲來的無情壓力,預感到最後,將會是一記泰山壓頂般的致命打擊。無疑,她還依然懷著一線冀望,就是錢謙益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網開一面。即便如此,她所期望的最好結果,也只是老頭兒把她痛責一頓之後,姑且允許她留下來。但從此以後,她已經無法像過去那樣再備受寵愛,更不能在家中頤指氣使,為所欲為……然而,使她愕然的是,老頭兒竟然壓根兒不相信有那回事!不但嘴裡說不相信,還專門寫出詩來為她洗刷解脫!
這到底是因為他過分地相信了自己的忠貞不貳,還是明明戴了綠帽子,還硬裝糊塗?如果是前者,那麼其實還完不了,因為總有真相大白的時候;如果是後者,那麼這老頭兒就未免太過膿包,連一點男人大丈夫的氣性也沒有,愈加令人感到噁心,即便她得以藉此逃脫懲罰也罷……「哎,我來給你說——」大約看見柳如是久久地盯著詩箋一言不發,錢謙益以為她沒看明白,便興沖沖地指點著解釋說:「這『山外山』,是用的古樂府『藁砧今何在?山外復有山』之典,暗藏一個『出』字,指我去年離家北上;這『飛金鏡』,卻不只是『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之意,還暗含樂昌公主『破鏡重圓』一重用意!還有,這『鎖玉關』,是用的李太白……」「可是,那件事是真有的!」感到心煩意亂的柳如是終於忍耐不住,高聲地叫出來。停了停,看見錢謙益睜大了眼睛,一臉驚愕的樣子,她又使勁地點點頭:「我不騙你,是真有的!」
「可是……」
「媽的!」柳如是猛然把手一揮,惡狠狠地打斷他說,「別再『可是可是』了,好不好?總之,老娘全都承認,我守不住空房,趁你不在,偷了漢子!負了你的情,丟了你的臉!就是這樣!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
這幾句話,柳如是是拼著落個魚死網破,不顧一切地吼出來的。也許由於過於使勁,說完之後,她還久久地心懷激蕩,身子止不住微微發抖。不錯,話既然說到這種程度,也就再也沒有退路了。「可是,我寧可這樣子!就算是死,老娘也要死個轟轟烈烈!」這麼想著,柳如是反而興奮起來,感到血液湧上了臉孔,快意在心頭躍動。她挑釁地緊盯著丈夫,等待著那山崩地裂的猛烈爆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錢謙益的臉孔雖然分明抖動了一下,但是並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他甚至也不說話,只是低下頭去,呆果地坐著,表情卻變得越來越暗淡、陰鬱。末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啞著嗓子說:「我又怎麼會責怪你?我又憑什麼責怪你?說到負情,說到不貞,頭一個該責怪的,其實是我啊!當此國破君亡之際,我身為大明重臣,不能力障狂瀾,奮身盡節,相反還寫降表,獻城池,向韃子卑躬屈膝,極盡獻媚賣身之能事!比起這千秋罵名來,你那點子事,又算得了什麼!至少,你當初還當真打算投湖自盡,後來又不旨隨我蜆顏北上,就只這兩件,你就比我清白得多啊!我寫那首濤,是真心的。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了吧,今後……就別再提了……」這一次,柳如是當真呆住了。不錯,剛才她橫下一條心,給丈夫來個直認不諱,固然是不願意繼續遮遮掩掩,心懷鬼胎地過日子;但同時,其實也是不想把丈夫當做傻瓜似的耍弄,畢竟這些年來,他對她只有恩義,而沒有仇怨!然而萬萬沒想到,到頭來卻引出對方一番如此深切傷情的懺悔,而且,現在可以看得很清楚:對方其實並不是故意裝傻,而只是比她想得更透闢,更徹底,因而對這種事也就變得能夠寬大和包容……這一省悟,使她心中的那股子強悍的勁兒,不知怎麼一來,就失去了勢頭,相反,還多少感到有點兒慚愧。她不認識似的打量著丈夫,發現一年不見,老頭兒明顯地蒼老了,頭髮幾乎已經完全變白,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這是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把他壓得太重?還是因為苦苦思念她的緣故?不過無論如何,正如他反覆說過的那樣,在往後的歲月里,除了她之外,只怕不能再指望誰能給他帶來生趣,帶來快活了……這麼憂鬱地想著,柳如是心中不由得一軟,驀地張開雙臂,「嚶」的一聲撲進丈夫的懷裡,感動地、悔恨地嗚嗚哭起來。
錢謙益也已經老淚橫流。他緊緊抱住她,習慣地輕輕地拍撫著,並且不停地親著她的鬢髮。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終於互相放開對方。經過這番多少是重新熟悉的溫存,柳如是的情緒終於平復下來。由於消除了一塊長久的、致命的心病,更由於對丈夫的內心有了更深一重的認識,她變得輕鬆異常,於是敏捷地站起來,笑盈盈地問:「相公這次回來,有何打算?」
「河東君夫人要為夫怎麼樣,為夫就怎麼樣!」錢謙益一本正經地說。
柳如是撒嬌地用食指勾了一下丈夫的高鼻子,隨即點著腮幫,思索地走出兩步,忽然又旋過身來,挑戰地瞅著對方,說:「你起過誓的,回來之後,就要聯絡同志,為恢復大明奔走!」
錢謙益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行啊!只要夫人有命,為夫就義無反顧奔走便是!」
「那好!」柳如是警覺地左右望了一下,隨即迅速坐到丈夫身邊,向他咬著耳朵說:「告訴你,去年底,接到你那封信之後,本夫人已經著人把沈昆銅沈相公找來,告知他相公就要辭官南歸,還轉達了相公有意同南邊相結之意。沈相公當時答應代為牽合,只不過,後來就再也沒見到他了……」錢謙益起初還頷首聽著。忽然,像被針扎了一下似的,他渾身一抖,轉過臉來,吃驚地問:「什麼?你、你告知了沈昆銅?」
看見柳如是肯定地點點頭,他就猛地站起來,瞪大眼睛,說:「糟糕!這回只怕要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