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夜色籠罩的錢塘江面上,風高浪急,星月無光。共有五六十艘的一支滿載著士兵的船隊,在極匆忙地砍斷最後一根纜繩之後,就扯起鼓漲的船帆,接二連三地離開譚山江岸,奮力向著茫茫暗夜駛去。它們顯得那樣緊張、慌亂,以致完全失去了正常的隊形。只顧爭先恐後地逃命。而船上的將士們,則分明受到巨大的震動和驚嚇,有好長一陣子,大多數人任憑浪濤的顛簸,竟然始終噤若寒蟬,一片靜默。只有那一雙雙驚魂未定的眼睛,依稀隱約地在黑暗中閃著光。這就是黃宗羲和他部下的三千兵馬,他們已經被迫徹底放棄一切行動計劃,目前正打算撤退到正對岸的餘姚地界去。
查繼佐的估計不錯,由於浙東明軍突如其來的全線崩潰,當時還在譚山紮營的黃宗羲和他的將士們,確實一度處於極其危險的境地之中。不過,他們總算及時得到消息。正當江面上忽然出現許多倉皇逃竄的船隻,大家都感到驚疑不定的時候,七天前,奉派前往龍王堂求援的陳潛夫也終於喪魂落魄地趕回來了,他除了帶回那個晴天霹靂般的噩耗之外,還聲淚俱下地告訴大家:這些天來,抱病在身的孫嘉績一直都在同義興伯鄭遵謙加緊磋商,懇請對方從小尾渡口揮師渡江,以配合黃宗羲向海寧進攻。本來,鄭遵謙已經同意,準備一兩日內就出兵。誰知做夢也沒想到,整個局面一下子就會垮了下來,孫嘉績氣急攻心,背疽當場進發,全靠手下的親兵把他背著,才逃離了龍王堂。臨分手時他儘管氣息微弱,但還忘不了叮囑:一定要設法儘快通知黃宗羲!陳潛夫是乘著一隻小船,夾雜在眾多潰逃的兵船當中,拼著命兒趕回來報信的。他還報告說,眼下無論是大江之上,還是浙東各府縣,到處都亂成一片,各路軍馬只顧爭相逃命,甚至互相殘殺,已經誰也顧不上誰。眼下孫嘉績去了哪裡固然無從打聽,就連魯監國的安危如何,也不得而知,有傳說已經被方國安劫持過了江,也有傳說正跟著張國維、朱大典、余煌等大臣逃往福建……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前,大家儘管已經多少感到情形有點不妙,但是卻萬萬沒有想到,局勢竟然已經崩潰到這一步,以致「氨的一聲,全都焦雷擊頂一般呆住了。其中,又數黃宗羲受到的衝擊最強烈。一剎那問,他的臉可怕地扭歪了,嘴唇卻顫抖起來,接著,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推搡著,噔噔噔一連倒退幾步,最後茫然跌坐在一塊石頭上。直到王正中、章欽臣、朱大定、吳乃武等將領們從震駭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這支孤軍處境已經極其危迫,因而變得緊張異常,議論紛紛,黃宗羲仍舊獃獃地坐著,大瞪著失神的眼睛,不動,也不說話。
的確,也難怪黃宗羲這樣子。因為這場大崩潰來得實在太突然,太令人難以置信,以致恍惚之間,他的整副神魂都脫出了軀殼,渾渾噩噩,像是飄浮在一場荒誕而又可怖的夢境之中。事實上,近七八天來,也許由於長久地等待,心情焦躁的緣故,黃宗羲經常被各種光怪陸離的夢境所纏繞。有時,他夢見自己揮軍前進,一路上勢如破竹,取海寧、破杭州,長驅北上,直取南京和北京,大旗指處,清軍兵敗如山倒,轉眼之間,神州光復,大明中興……有時,又夢見自己回到黃竹浦家中,與母親、妻兒和兄弟們團聚在一起,依舊過著讀書耕田、潛心著述的鄉居生活,並常常為了某個問題,同來訪的友人爭得面紅耳赤……還有一次,則夢見敵人前來襲擊,自己倉猝應戰,忽然發現部下已經全部犧牲,自己也身負重傷,陷入了重圍,最終被敵人亂刀殺死……那麼,這一次是不是同樣在做夢?只不過情境來得特別荒誕、特別逼真而已?
不過,他終於還是驚覺了過來。因為部下們開始圍著他,焦急地請示應變的辦法。同時,從各營也接二連三傳來報告,說士卒們已經亂作一團,紛紛醞釀散夥逃命。面對這種急迫的情勢,黃宗羲只好強自壓下滿心的驚疑和慘苦,收斂心神,一面聽取部下的建議,一面考慮如何當機立斷,應付危局。最後,他同意大多數人的意見:由於大局已經徹底崩潰,士氣正面臨全面瓦解,如果繼續向海寧進攻,只能是白白送死;即使是繼續呆在譚山,也同樣會被敵軍輕而易舉地合圍聚殲。但是在弄清魯王的去向之前,也不能亂逃一氣。比較穩妥的做法是撤往江南,先回到家鄉再說。本來,要安全撤退也並不容易,因為清軍的一千援兵就在十裡外的大尖山,隨時都會乘機猛撲過來。不過,幸好他們還帶著一個火攻營。
黃宗羲於是一方面責成將領們全力穩定軍心,一方面命令章欽臣立即帶人前往五里之外,沿著敵人進攻的必經之路埋設萬彈地雷炮;然後,又把營中最厲害的火器集中起來,組成殿後的防線,掩護各營登船。結果,在接二連三地遭到火器的猛烈阻擊之後,清軍的追兵還真被嚇住了,不敢過分進逼。就這樣,黃宗羲才好歹把三千人馬盡數撤了下來……如今,兵算是撤下來了,不過說到黃宗羲的腦子裡,那種疑心是在經歷一場噩夢的感覺,卻始終沒有完全消除。相反,由於最緊張混亂的時候已經過去,此時此刻,他獨自扶著船桅,默默地望著夜幕籠罩的江面,傾聽著浪頭擊拍船舷的嘩嘩聲響,以及身畔將士們緊張不安的呼吸聲,那種荒謬的、不真實的感覺又像混沌的濁霧一般,在他的腦際再度瀰漫開來。
的確,他們這一次率先出兵,是經過千方百計的努力,克服了極大的困難,才爭取得來的,而且已經成功地在譚山登陸。這些天來,儘管一直在等待龍王堂那邊的消息,沒有採取進一步的行動,但是,他們也沒有就此閑著,而是儘力同四鄉聯絡,爭取當地百姓的支持。令人欣慰的是,這兩天,挑羊擔酒前來慰問的鄉紳民眾越來越多。因此黃宗羲已經同大家商定:如果陳潛夫還不回來,他們也不等了,儘快揮兵向海寧進攻,先打上一仗再說。誰知,轉眼之間,就一切都化為泡影……「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黃宗羲茫然地、痛心疾首地想,「怎麼一下子就弄成這樣子?不錯,方國安那伙武人靠不住,那是早就知道了的。但不是還有偌大的一道錢塘江天塹么,怎麼會被清軍一天之內就大舉攻了過來?嗯,從春天起,浙東的雨水就一直偏少,進入五月之後,更是旱得厲害。這些都是事實。可是憑著海潮的頂托,也不至於淺落到策馬可渡呀!莫非上游竟是斷流了么?
哎,怎麼這麼巧?怎麼不遲不早,偏偏要在這個當口上斷流?莫非連老天爺也在故意幫著建虜,來滅亡大明么!」這麼懊恨地推究著,黃宗羲的脊背忽然泛起了一道寒意。不錯,如果冥冥中真是這樣註定了的話,那麼他們這些仁人君子苦心孤詣地為恢復明朝、再造中興而竭力奔走,甚至不惜破家滅身;而萬千民眾為了保存祖輩相傳的禮教風俗不致毀於一旦,為了不被虎狼禽獸征服奴役而進行的拚死抗爭,到頭來豈不都是徒勞白費的嗎?既然如此,那麼還千辛萬苦、死纏爛斗地硬撐著做什麼?倒不如即時跳進江中,一死了之,更叫痛快乾凈!心中這麼自暴自棄著,黃宗羲就陷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絕望和沮喪之中。他開始厭倦地想到:明朝已經腐朽到這種地步,其實一切都成了定局,已經很難加以改變了。而與運行於冥冥之中的天道相比,人其實是那樣卑微,力量是那樣有限,想要改變這種大勢,確實很難很難,甚至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他沒有能將這種陰沉的思緒繼續下去。因為身後的將士們忽然發出一聲吶喊,隨即緊張地騷動起來。黃宗羲吃了一驚,連忙轉過身去,黑暗中卻看不出有什麼異樣。直到他竭力睜大眼睛,仔細辨認,才隱約地從那閃著白光的朦朧影象中,發現原來是兩隻掛著巨帆的船,正一先一后從上游直駛過來,而且眼看就要同他們的船隊撞上了。本來,夜裡行船,照例要掛上燈籠,好讓別的船閃避。
然而這兩隻船也如同他們的船隊一樣,彷彿要隱藏行蹤似的,船上黑燈瞎火,而且來勢又急又凶。正當其沖的那幾隻船總算閃避得及時,才好歹險險讓過,沒有闖出禍來。不過儘管如此,也已經把將士們嚇得高叫起來:「狗賊!想作死不成?…『你們長的什麼驢辰眼?敢闖老爺的船?」「你們不要命就罷了,莫要帶累鄉鄰吃麥粥!」
各種各樣的怒罵從周圍的船上響起。不過也有人在高叫:「喂,你們是什麼人?可是興國公的兵?」「哎,上游如今怎麼樣了?」「你們要到哪兒去?」
但是那兩隻船一概不回答,只見在江波微光的映照下,那兩張巨大的白帆在眾人的眼前一晃而過,轉眼就融入濃黑如墨的江天深處,消失不見了。
因為幾乎發生了意外,黃宗羲那變得鬆弛倦怠的神經,一下子又繃緊了。他不由自主地繼續大睜著眼睛,前後左右地轉動腦袋,監視著船舷外的動靜。他發現:航船看來正在行經江心的主要航道,因為從這個水域逃跑的船隻顯然特別多。
這麼一來,發生碰撞的危險也就相應地大為增加,實在絲毫大意不得。而且,事實也果然如此,在接下來的小半天里,他們又一連碰上兩三起這種倉皇逃竄的兵船。有的,就像剛才那兩隻船一樣,一聲不響,只顧逃命;但也有的分明嚇破了膽,一發現有船擋在前面,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是放火箭,又是噴毒煙,倒把黃宗羲他們的船隊鬧了個手忙腳亂,差點沒有當場著火燒起來……不過,隨著南岸越來越近,這種情形終於不再出現。相反,擁擠在船艙里、甲板上的士兵們,也許由於即將重新踏上家鄉的土地而感到鬆了一口氣,交談也開始活躍起來:「啊,總算又活著回到家了!」
「是的,快到家了。」
「咳,這是怎麼弄的?說敗——就全敗了?真邪門!」
「早知是白折騰一趟,當初還不如不去的好!」
「唉,能回來就好!正趕上稻子熟了。再過幾日,就該開鐮收割了。」
「是啊,還有十日吧,該收割了!」
「可是韃子已經打過來了。這稻子只怕收不成呢!」
「那就糟了!若是收不成,全家吃什麼?」
「哼,你光想著吃!怎麼不想想,韃子這一回,可是要剃你的頭了!」
「啊,要剃頭?那——那不是成了畜生禽獸么?還不如死了的好!」
「要死還不容易!可還有家裡的一窩子人呢?丟下他們可怎麼辦?」
「這……唉!」
不知是這個問題過於艱深,還是別的緣故,士兵們的對答終於低沉下去,重新靜默了。一直在旁邊昕著的黃宗羲,卻感到心窩像被一隻厚碩的、粗糙有力的手無意中揉捏了一下似的,那正在涼冷下去的血,一下子又重新涌動起來,沸騰起來。「啊,我剛才是怎麼了?怎麼會那樣想?竟然打算就此認輸——難道認了輸就逃得過去嗎?他們說得對,其實即使是死了也逃不過去!何況還有家裡的人,其他的人呢?是的,絕不能就這樣認輸,如果連我們這樣的人也認輸了,那麼這天下公理就更加連最後的支撐也沒有了。絕不能認輸!這是無疑的!」他咬緊牙齒,發誓一般地想。儘管如此,他卻感覺得出,內心深處始終有一個地方正在破裂,在往外冒血,使他有一種痛不欲生的感覺。他說不出這種感覺是因為什麼——是悲憤?是憎恨?是絕望?是冤苦?似乎都有一點,卻又不完全是。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那就是他知道他的路並沒有走完。不管前面等著他的是成是敗,是利是害,是生是死,只要有一口氣在,他還得走下去……「太沖,快到岸了!眼下這軍心已散,上岸之後怕會有變故,怎麼辦?」一個熟悉的嗓音在旁邊低聲說,那是他的副手王正中。
「願去則去,願留則留。」
「那麼兄台你呢?」
「上四明山!」
「上四明山?難道兄不回家看看?也免得令堂大人擔憂掛望!」
黃宗羲咬緊了嘴唇,沒有回答。不過,這麼強自抑制了片刻之後,他心中終於一酸,涔涔地流下淚來。
這當兒,堤岸上那閃爍於籬落之間的燈火,已經依稀可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