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洪承疇點一點頭。他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打量一下身材高大的劉良佐——被弘光政權封為廣昌伯的這位前明總兵官,過去因為一直駐守在江淮一帶,所以洪承疇並不認識;只是聽說清軍南下時他不戰而降,後來又充當清軍的前導,在蕪湖捉住了弘光帝,因此頗受豫親王多鐸的賞識,特地委以討伐江陰的重任。只不過時至今日,他所統率的十萬大軍仍然給堵在城外,一籌莫展,這就使洪承疇對此人的能力多少有點懷疑了。
「嗯,這是……」洪承疇把目光從對方那張鬍鬚虯結的瘦長臉上收回來,用馬鞭指著周圍,淡淡地問。
「哦,啟稟中堂大人,這是準備攻城!」劉良佐回答。
「攻城?不是說今日此間正在設壇招魂么?」
「稟大人,大人所知甚確。適才職等確實在此間設壇,意欲替琦旺參領招魂超度。不料城中的逆民極其可惡,竟然中途發炮,擊死我方行禮將士三人。是故我師人人憤怒,誓要即時踏平此城,報仇雪恨!」
洪承疇「唔」了一聲,隨之想起:還在城北的時候,他曾經聽見東門這邊傳出幾聲悶響,原來果然是在發炮……不過,今天清軍設壇,主要是為正黃旗參領琦旺打醮招魂,這一點,剛才在碼頭上接他的那個將官倒沒說清楚。關於琦旺的陣亡,洪承疇在南京時就看到過塘報,記得是在本月的初六日,當時,清軍對江陰城攻打了整整一天,死傷慘重,仍舊無法破城。琦旺身為副將,見狀憤怒異常,於是不聽勸阻,決定親自上陣。他仗著勇健超群,穿上雙重的鎧甲,身上配備了雙斧、雙刀和弓箭,手持長槍,冒著雨點一般的箭石,沿著雲梯登上城頭。城中一邊用棺材拚命抵禦,一邊舉槍亂刺。但琦旺憑藉重甲護體,奮勇衝殺,眼看就要得手,不料面部忽然接連中槍,結果一下子撲倒在棺材上。城中的人一擁而上,把他的首級砍下,懸在城樓上示眾,只將半截屍體擲回城下。後來,清兵在陣前全體下跪,向著城上再三求拜,才要回了首級,使琦旺好歹得個全屍。
「中堂大人,請驗看……」劉良佐的聲音再度響起。洪承疇猛一抬頭,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幾個軍校已經把一個巨型的牛皮口袋扛了過來。當他們解開捆著的繩索時,口袋裡面赫然現出三具被火炮炸得血肉模糊的清兵屍體!
「是的,在兩軍對壘的戰場上,碰到祭奠亡魂的時刻,如非確有必需,不管哪一方,照例都會自行約束,不去作無謂的襲擾。這也是仁義為本之意。如今這江陰城竟做出這等狂悖之舉,看來因求生無望,遂致心志迷失,行為也近乎乖張謬妄了!」洪承疇默默地想,心中也不禁有點惱火。不過,儘管如此,出於某種說不清的,也許可以歸之於個人私念的原因,他仍舊打算給對手一個機會。
「嗯,罷了!」他示意地擺一擺手。等屍體被很快地移走之後,他便指著仍在向前沿陣地運動的軍隊,對等候指示的劉良佐說:「你——傳下令去,讓他們都停下來,先不攻城!」
停了停,看見那總兵官睜大眼睛,一副錯愕的樣子,他又板起臉,訓誡地說:「為將者,最忌的是逞一時之意氣,魯莽行事。這江陰城拒我兩月有餘,仍未能破者,並非將帥不敢戰,三軍不用命,以學生看來,只怕是未得其法之故!如今大將軍已經回師北上,我等正應待他到來,重新計議,而不該再一味蠻攻,白讓許多將士枉送了性命!」
這麼說了之後,看見被教訓得滿臉惶恐的劉良佐悚然受命,洪承疇便翻身下馬。等對方下達了緊急收兵的命令,他才滿意地點一點頭,隨即向前走出幾步,捋著頷下的三綹鬍鬚,眯起眼睛,眺望著聳立在夕陽下的江陰東門城樓,不無自負地說:「況且,兵法有云: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用兵之前,學生還想試一試,看看能否曉以利害,動以恩德,令彼回心就撫,開門出降——嗯,那就連這一仗也可以免掉了!」
四
由於洪承疇的斷然制止,已經劍拔弩張、眼看就要猛烈爆發的一輪惡戰,就像西邊天上那片猙獰的晚霞一樣,雖然張牙舞爪了一陣子,最後,仍舊只好暫時收斂起它咄咄迫人的光焰。
穹廬似的天空,漸漸幽暗下來,先是近處的草樹,然後是遠處的山丘,都次第消融在蒼茫的暮色中。隨著陣陣秋風加深著徵人身上的寒意,充滿了緊張和敵意的白天,終於被倦怠的、沉寂的無邊黑夜所代替。不過,眼下正是八月十八日——中秋節才過去三天,因此,片刻之後,一輪略見清減,卻依然明凈的皓月就從大海那邊、從東邊的山脊上冉冉升起,開始把柔和的銀輝灑向滾滾東流的大江,灑向變得空濛起來的遼闊郊野;自然,也灑向處於重兵圍困之中的江陰城,灑向城外密密層層、亮起了點點號燈的清軍營壘……現在,回到中軍大帳中,略事梳洗,並且換上了一身便服的洪承疇,已經在僕人的服侍下,簡單地用過晚膳。他回過頭去,朝帳門外望了一眼,發現那條連通轅門的大路,已經鋪滿了溶溶的月色,但事先約好了飯後過來議事的劉良佐,還沒有露面,於是便放下手中的茶杯,離開桌子,走到大帳的門前去。
雖然決定了在攻城之前,要對江陰作最後的招撫,但是洪承疇也知道,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為在此之前,劉良佐已經不止一次地嘗試過,結果都遭到失敗。不過,也許由於是以文官的身份躋身於行伍的緣故,白幼年起就深入腦際的聖人訓誨,使洪承疇在採取行動之前,每每不能不有所掂量和權衡。如果說,當年他竭盡全力地同農民軍作戰,無情地、甚至是殘酷地鎮壓他們,是出於堅信不這樣做,就不能使國家重新獲得穩定,就會使全體黎民百姓陷於更深的災難的話,那麼眼下,面對江陰城的「亂民」,他的心情卻要複雜一些。不錯,站在清朝大臣的立場來看,這些人作為抗拒「天命」的反叛勢力,是註定要被消滅的,不如此,國家就不能歸於一統,社會也同樣不能獲致安定。但是,洪承疇畢竟又是明朝的舊臣,已故的崇禎皇帝當年對他可以說是寵信有加,恩遇隆渥。在松山一戰中失敗被俘后,洪承疇出於對自己生命和才能的顧惜,最終投降了清朝;後來又積極為新主子入主中國出謀劃策,但也還可以解釋成是為的「討伐流賊,替故主報仇」,從而自己覺得心安理得。可是眼前的情形卻不一樣:死守江陰,拒不投降的是整整一城與他有著同一位「故主」的明朝「遺民」。而且相對於滿人來說,彼此還是血緣更親近的同胞。對著這兩面道義的「明鏡」,始終以聖人之徒自命的洪承疇,即使表面上能夠氣定神閑地硬挺著,私底里仍舊不免有點自慚形穢,感到理直氣壯不起來。正因受著這樣的心理困擾,憑藉「不流血」的招撫手段來達到目的,在洪承疇的掂量中,就成了一種無論是對新朝還是故國,都似乎比較交待得過去的選擇。「是的,既然眼下還找不到破城的良策,那麼與其一味蠻攻,弄得兩敗俱傷,倒不如先行招撫,看看對方作何反應再說!」傾聽著從夜幕籠罩的清軍營帳深處,遠遠傳來一支蘆笛嗚嗚咽咽的吹奏,洪承疇斷然地想。
隨即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正在月光下朝這邊走來,他估計該是劉良佐,於是便轉身走回大帳,在正當中那張鋪著一張虎皮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果然,片刻之後,劉良佐那張剃去了半爿頭髮的瘦臉,就出現在大帳門口。
也許由於還記著中堂大人今天下午那一番正言厲色的訓誡,這位總兵官眼下一身公服,穿戴得整整齊齊,神色之間,也透著誠惶誠恐的樣子。倒是洪承疇已經把白天的官架子完全收起,變得親切而隨和。他先讓下屬寬去外衣,又吩咐手下人「看座」。等劉良佐被這種意想不到的禮遇弄得受寵若驚,遲遲疑疑地坐了下去之後,他才眯起眼睛,微笑說:「學生請將軍前來,無非是隨意敘談——自然也不離這江陰城之事。將軍與彼輩盤桓甚久,所知必定既多且詳,當能有以見教?」
「啊,大人言重,卑職萬不敢當!」劉良佐連忙打著拱說,「大人只管下問,卑職必定竭盡所知稟告!」
「那麼,將軍不妨從頭說起。」
「是!」這麼應了一聲之後,大約為著收斂心神,劉良佐低下頭去,沉默了一下,然後才一五一十地說起來。據他介紹,三個月前,江陰城本來已經被清軍進佔,局面也還算平穩,只是由於新任知縣方時亨強力推行剃髮令,才激起民眾的憤怒,一呼百應地全體造起反來。他們拘殺了方時亨,並公推典史陳明遇為城主、閻應元為副手,發誓「頭可斷,發不可剃!」重新打出明朝的旗號,得到四鄉的狂熱響應,徽州商人程壁,把他的錢財十七餘萬兩銀子拿出來充餉,大商富戶也慷慨解囊,結果,數日之內就彙集起十幾萬人,使遠近為之震動。起初清朝的常州知府派出三百兵丁前來鎮壓,才走到半路就被義軍一舉襲殺;再派來精銳的馬步兵,也遭到狙擊,損失慘重,結果只好飛報南京,請求增兵。誰知城中士民抱定了寧死不屈的決心,拼盡全力堅守,任憑清兵四面圍困,一再增兵,並且千方百計發動強攻,卻始終無法得手。於是,戰事便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地拖了下來……洪承疇捋著鬍子,半閉著眼睛聽著。這些情形,還在南京時,他已經從塘報中大致知道,眼下之所以讓對方親口複述,是想從中得到一些新的、塘報所忽略的東西。因此,當發現劉良佐的追述比塘報還簡略時,就打斷他,問:『「嗯,敵人能拒我至今日,這守城之術,可有什麼過人之處?」
「這——據卑職偵察得知,此城共有四門,自反叛以來,即分堡而守,譬如東堡人即守東門,南堡人即守南門——各門皆用大木從裡面塞斷,不許出入。縱使城中之人,急切問亦不能開啟,因此省卻內顧之憂,專其全力以對外。至於城上,則以一人守一堞;臨戰之時,更添至兩人,晝夜輪換。另外,又按十人一組,配小旗一面、火銃一支;百人一隊,配大旗一面、紅衣炮一門。據居民言稱:當年曾化龍、張調鼎做兵備使時,為防流寇,曾大造軍器,故此城中所藏大炮、火藥,及見血封喉弩甚多。彼遇攻城時,若見我兵以船、棺木或牛皮遮護而進,便以炮石及火弩火箭抵禦;若用雲梯、望車攻城,他便守住堞口,待我兵近前,即發銃轟擊。有好幾番,我兵已攻近城頭,俱因他火器厲害,未能得手,反而折損了幾員大將,士兵亦傷亡甚眾;其間也曾試過從城下掘洞,放葯炸城,又被他用長階石從城頭擲下,或將旗竿截成數段,釘上鐵釘投下,令我兵難以停留,無功而返。而且城中有人善造兵器,時出新樣,有一種火鏃弩箭,勢甚強猛,中人面目,號叫而死;又有一種木銃,形如銀銷,內藏鐵烏菱,從城上投下,火發銃裂,著人立斃,尤為厲害!」
劉良佐微低著頭,如實地述說著。在搖晃的燭影下,他的表情顯得有點頹喪。
洪承疇雖然並未親身經歷前一陣子的戰事,但以他的久歷沙場,完全能夠想象那種惡鬥的艱苦與慘烈。他不禁沉默下來,片刻,才又問道:「唔,這些——倒也罷了!不過,自閏六月至今,七十餘日之內,敵人總有鬆懈之時,何以不乘隙而進,竟至師老無功?」
「啊,大人有所不知,他以十堞為一廠,分兵值守,就在城下燒煮食宿,日夜輪換;每逢城堞被炮轟塌,即時便修葺完好。聞得那陳明遇長居城上,與士卒共甘苦;閻應元更是日夜不寢,每夜巡城,見有睡覺者,即時喝起,以利箭穿耳示眾,故此軍令肅然。近半月,因我兵攻城日急,城中人心頗有動搖,他更下令,有言語含糊或作戰不力者,立即殺死,並將屍首拋入水中——至今已殺卻數百人,因此人人畏懼,只得拼力死守……」洪承疇一邊聽著,一邊默默地拈著鬍子。對方最後說到的這種情況,使他心中微微一動,本能地抬起眼睛。不過,當他打算說出自己的看法時,出於老成持重的習慣,臨時又忍住了。
「好吧,」又詢問了幾個細節之後,他終於站起來,說,「暫且談到這裡。
趁著今夜月色甚好,不如到外問去走一遭,看看城上的情形,再作計議。」
既然上司這麼說了,劉良佐自然不會有異議。於是,稍作簡單的準備——包括重新穿上護身甲胄,並披了一件斗篷,洪承疇就跨匕戰馬,由總兵官陪同,在全副武裝的親兵們簇擁下,經過一座挨一座的排列著的清軍營帳,出了轅門,來到陣地的前沿。他先朝黑沉沉地聳立著的江陰城東門注視了一會兒,隨即撥轉馬頭,向南行去。
已經是初更時分,升上了中天的圓月變得愈加皎潔、清明。從馬背上望去,只見空曠的戰場上籠罩著一片淡淡的銀輝;路旁的石頭、野草,以及沿著營壘而設的鹿角和欄柵,歷歷可辨。微冷的空氣中,隱隱有一股焚燒木頭的焦煳氣味。
而在遠處,丘陵起伏的郊野那邊,初升的霧氣像一道白色的、曲折的溪流,緩緩地起伏飄瀉著。無論是城上還是城下,都已經燈火全無,人聲沉寂;只有他們這一行人的馬蹄,在腳下發出雜沓的聲響。
「嗯,聽說前些日子你們曾致書城中,勸其歸順,可有此事?」洪承疇一邊注視著遠處的城牆,一邊問身後的劉良佐。現在,他們一行人已經來到江陰城東南角。同北邊相比,朝東這一面的城牆一長度似乎短得多,這一點,引起了洪承疇的注意。
「是的,卑職自閏六月圍城后,即一而再、再而三地致書城中,勸其降順。
直至八月卜三,還遵照大人下達的鈞旨,寫了一封長信,射入城中,宣諭我大清的威德,並許他若害怕剃頭,一時間也不必合城盡剃,只須豎出順民旗,剃他十幾個頭,巡行城上一周,令城外望見,即行退兵……」劉良佐說到這裡,便頓住了。不過洪承疇並沒有立即追問,因為就在這一刻里,他被呈現在眼前的一幅景象吸引住了:只見在黑色的天幕襯托下,那座被月色所照亮的江陰城,由於南北長、東西窄的形制,使它看上去,就像一隻巨大的白色航船。東部是船頭,西部是船尾,一南一北,是船的兩舷。
「嗯,你說什麼?只要他們剃十幾個頭——就退兵?」他終於回過頭去,略帶疑惑地問。
「稟大人,這個,無非是誘降之計。只要他一旦歸順我朝,這剃頭,不過是早晚的事!」
「唔,那麼,他可有迴音?」
「稟大人,前幾次,他雖不肯降,但還有回信;這一次,卻並無迴音。」
「怎麼?並無迴音!」
「是的。不過三日之後,八月十『五中秋節那天,他們卻在城頭擺出筵席,相呼勸酒,又唱又跳,喝醉之後,就指著城下叫罵不休。今日又趁我設壇招魂之時,放炮擊死我兵。瞧那狂亂顛倒的模樣,像是全無求生之意似的!」
洪承疇微微一怔,這最新的情況,使他感到意外,隨後又有點惱火。因為劉良佐在勸降書中所提出的條件,可以說已經寬得有點過分——只要對方剃上十幾個頭,做做樣子,清軍就退兵!雖說是為著誘降的權宜之計,但如果讓朝廷知道,恐怕也會落個徇私枉法,對剃髮令陽奉陰違的大罪名!即使由他洪某人親自勸降,只怕也不敢把條件放寬到這種地步。可是這些江陰的逆民竟然仍舊拒不接受,看來,其死硬頑固確實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
「既然如此,你何不趁他縱酒作樂,疏於防範之際,揮兵急進,攻他個措手不及?」沉吟片刻之後,他冷冷地問。
「這個——」劉良佐眨眨眼睛,小心地回答,「卑職一來見他士氣正盛,二來適逢中秋節……」洪承疇尖銳地看了下屬一眼,現在,他終於弄明白江陰城久攻不下,原因就在於劉良佐優柔寡斷,指揮無能。「什麼中秋節,簡直是胡扯!」他想,不過,卻沒有把不滿流露出來,只是用馬鞭指著城池,說:「此城東西狹,南北廣,其形如舟。城東為船首,易守難攻。以往久攻不下,以學生之見,實因進擊之方位不對。為今之計,應須移師於南北兩側,攔腰夾擊,方能成功。又因北城逼近大江,防守較疏,攻城時,更應佯攻城南,而並全力於城北,如此,不出三日,此城必定可破!」
停了,停,看見那總兵官仰著鬍鬚虯結的臉孔,在那裡發獃,他又輕描淡寫地說:「唔,如若以學生之言為是,那麼就請將軍連夜移師,攻他一個措手不及,如何?」
「啊!」彷彿從夢中驚醒似的,劉良佐聳動了一下身子,結結巴巴地問:「大人適才、適才不是說,要、要先行招撫么?」
洪承疇撫著鬍鬚,呵呵一笑,隨即又把臉一沉,說:「撫,是為的破城;戰,也是為的破城。適才按兵不攻,是未得破城之策;如今既得破城之策,又安有拘守成議,貽誤戰機之理!」
說罷,他回鞭一指,斷然下令說:「馬上回營,著大炮先轟南城,掩護大隊向北城移師!」
五
洪承疇下達命令之後小半個時辰,清軍的紅衣大炮便先在南城,然後又在北城,驚天動地般吼叫起來……剛剛還是沉寂倦怠的秋夜,轉眼之間就被激烈的衝突對抗所徹底打破。在長達數里的陣地上,熊熊的火光忽明忽滅地閃耀著;隨著顆顆炮彈撕開夜氣,呼嘯著向城牆砸去,雨點一般的碎磚斷石便猛地向四面八方進射而出,又紛紛揚揚地掉落。翻卷的旋風,把滾滾塵土攪得漫天暴漲起來。塵影中,無數飛舞疾馳的弩箭、鐵彈、劍影、刀光,交織成一片駭人的流星冷電,瘋狂地、貪婪地追逐著人和馬匹的軀體,使肌肉進裂,使鮮血噴射而出。正從空中恬靜地俯視著人世的明月,彷彿被這凌厲的殺氣所驚嚇,頓時變得暗淡無光。而人聲——那時而尖銳,時而鬱悶,夾雜著陣陣慘呼的人聲,並沒有被大炮的轟鳴所淹沒,它在城頭上頑強地、持久地進發著,激蕩著,盤旋著,並且像一堵看不見的屏障,使清軍的破城渴望,一次又一次地受到無情的阻遏。
從睡夢中驚醒的江陰城,由於腹背受敵,很快就陷入窮於招架、岌岌可危的困境,但是並沒有讓洪承疇輕而易舉地得手。這場殊死的決鬥,看來註定還要以更大的流血和更多的死亡,慘烈地持續下去……正當長江邊上的攻守戰趨於白熱化的時候,在距江陰數十裡外的西南方,那條連通無錫縣的河道上,出現了五隻帶篷的大木船。它們首尾相銜,緊緊追隨,猶如五條衝波激浪的大魚,在水面上快速地行駛著。迷離的月色下,雖然看不清船上的情形,但從那黑壓壓地坐滿了船頭的人影,從他們既不點燈,也很少交談的做法,卻不難猜測,這絕不是一支尋常的船隊。不錯,這是來自無錫的義軍。
眼下他們正由顧杲率領著,準備前來支援江陰的抗清戰事。
顧杲是四個月前,同黃宗羲、陳貞慧一道逃出南京監獄的。回到無錫家中之後不久,就傳來了南京開門迎降的消息。作為血淋淋的黨派惡鬥中的倖免者,他對於弘光政權的這種結局,雖然早有預感,但是仍舊無法理解,這一切何以來得如此迅速?而對於一夜之間,就被迫成了「大清順民」,他尤其感到無比憤恨、痛苦,不能接受!為著躲避戰亂,他一度攜帶家眷到了郊外的鵝湖。在此期間,又傳來了清朝強迫人們剃髮留辮的消息,更使他那一份國破家亡的絕望,變得錐心刺骨,憤不欲生。後來聽說江陰的士民在典史陳明遇、閻應元的領導下舉義抗清,接著又聽說浙東的明朝舊臣也起而擁立魯王監國,並估計黃宗羲也在其中,他才又重新生出了希望。在此後的幾個月里,他同朋友們一道四處奔走,竭力鼓動無錫的縉紳起而響應。為了支援艱苦抗敵的江陰,他甚至遠走太湖,試圖說服新近進駐那裡的明朝將軍黃蜚出兵。誰知費盡了唇舌,竟然全都沒有效果。相反,清軍很快就進佔了無錫,並勒令當地的士紳前去報到投誠。顧杲作為眾所矚目的一位大名士,自然也不能例外。起初他還試圖拖延逃避,後來,到了再也無法拖下去時,他只得毅然決定:把年邁的母親託付給弟弟,自己帶著妻兒,還有一批平日誌同道合的密友和死士,總共一百二十餘人,乘清軍不防備,突然離開鵝湖,逃了出來……已經是下半夜。魚貫而行的五隻航船上,除了替換著搖櫓的艄公,已經看不見有身影話動。一路之上,始終伴隨著他們的中秋圓月,也開始顯出疲態,漸漸由皎潔變得昏黃,並且向西天悄然墜落。河岸兩旁,叢生的蘆葦正在揚花,一眼望去,自茫茫、冷瑟瑟,有如鋪雲堆雪,連綿不斷。因為離江陰還遠,那邊的動靜還傳不到船上來。四下里一片靜寂,只有潺湲動流水,在船舷旁發出汩汩的輕響。眼下,與顧呆同乘一船的還有他的三個兒子。透過朦朧的月色,可以看見他們都在艙中沉沉熟睡。至於身材嬌小的妻,這幾天為著打點出逃,大約已經忙得勞累不堪,此刻也蜷伏在艙板上,只是睡得不大安穩,在夢中還在喃喃地說著囈語……不過,顧杲卻始終不讓自己睡著。雖然已經十分疲倦,但他仍舊盤著雙腿,一動不動地靠坐在船艙的當口上。朦朧的月色勾畫出他微見佝僂的身影,使他的一雙眼睛在幽暗中瑩然發光。
說起來,也難怪顧杲不敢大意,因為他們這一次出逃,從一開始就擔著被清兵發覺、追殺的風險,並且隨時做好拚命的準備;不過,到目前為止,總算相當順利,沒有發生任何意外。據艄公剛才報告,前面不遠就是沙山鄉,也就是說,路程已經走了一多半,再往前四五十里,就到達此行的目的地——江陰縣城。按照事先議定的計劃,他們將要作為生力軍,參加到城中的抗清戰事中去。這除了因為江陰是目前他們惟一可以投靠的「大明凈土」之外,還因為他們一直痛心疾首地認為,那些反抗剃髮、視死如歸的可敬士民,如果始終得不到同胞們哪怕一兵一卒的支援,實在是沒有天理!不過,正如啟程前許多勸阻者所警告的:要進入江陰城,首先就要通過清軍的陣地。而目前圍攻江陰城的清朝大軍,據說已經多達十餘萬之眾,而且還在繼續增加。試圖憑著這區區一百二十多人,前去增援,恐怕除了白白送死之外,不可能有別的結果。但是,顧杲仍舊決定這麼做;不光是他,他的夥伴們也同樣決定這麼做。因為大家都明白,對於他們這樣的人來說,事到如今,這已經是惟一的路。「是的,如果留在家中,剃了頭去做韃子的順民,像狗一般搖尾乞憐地苟活於人世,那同死了又有什麼分別?又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與其那樣,倒不如橫下一條心,拼上一拼,或許還能闖出一條生路!就算不幸失敗,戰死在江陰,也博個忠勇壯烈,青史留名,不枉此生!」這麼默默地想著,顧杲的一顆心,在這一刻里甚至變得更加強硬和冰冷了。
落到了河道左側的圓月,越來越向西天傾斜,而且變得越來越朦朧昏暗。葦叢深處,一隻不知名的水鳥被航船驚動,發出「桀——格,桀——格」的不安叫聲。現在,顧杲感到坐得有點累了。他動彈著身子,試圖舒展一下有點麻木的大腿,但思緒還在繼續向前延伸著。他想到,這一次慷慨赴敵,最終能夠凱旋,固然不必說了;倘若就此死去,那麼留在家中的母親、弟妹和別的親人,還有那些平日要好的社友像黃宗羲、陳貞慧、吳應箕、方以智、冒襄、梅朗中、侯方域等等,今後恐怕就再也見不著了!而他,其實是多麼想同舊友們再見上一面呀,特別是在眼下這種艱難竭蹶的時世!那麼,如今他們都在做什麼呢?是躲在家中?
是逃進了深山?還是同自己一樣,正走在慷慨赴敵的征途上?「嗯,不管怎樣,他們是絕不會自墮節志,向韃子俯首稱臣的,我知道他們!如今四方義師風起雲湧,眼下他們說不定都已經投筆從戎,在各地轟轟烈烈地干著,並且正在設法打聽我的消息呢!」由於想到,自己眼下的行動並不是孤立無援的,顧杲的心情變得稍稍開朗一點。為著回報那一份既遙遠、又親近的情誼,他眯縫著眼睛,緊盯著煙水蒼茫的前方,開始設想自己這一百多人,一旦到了江陰城外,如何趁著夜深人靜,清兵熟睡之際,神不知鬼不覺地從敵人疏於防範的地方接近城池……當他們這樣做的時候,也可能被對方發覺,甚至發生戰鬥,但到時城裡也派兵殺出,前來接應,結果,還是成功地得以進城……「是的,別看韃子兵來勢洶洶,一路上破州陷府,好像所向無敵;其實,眼下不也照樣被江陰的士民硬是堵在城外,足有兩個半月,一點便宜也討不到么!而且他既然師老無功,就難免生出懈怠之心。只要我們設法進得了城,再堅守幾時,待得各地的義軍雲合響應,局面未必就沒有翻轉過來的一天!」
這樣暗暗鼓勵著自己,顧杲那一直綳得很緊的思緒,漸漸鬆弛下來。他從遠處收回目光,不由自主打了個長長的呵欠,雖然模模糊糊又想起,一旦拼殺起來,帶在身邊的妻兒始終是個拖累;或許到了前邊,應該尋一戶老實人家,把他們暫且寄住一時?司是,變得遲鈍起來的腦子,已經不讓他細想下去。他的眼皮越來越重,頭也在胸前越垂越低,終於,歪靠在船篷上,蒙隴睡去……這一覺似乎只睡了一會兒,但也似乎睡了很久。突然,顧呆一下子驚醒了。
他睜眼一看,發現不知怎麼一下子,周圍的情景全變了樣。只見火光閃耀,人影憧憧,耳朵邊鬧哄哄的,交混著一片亂七八糟的聲響,而他所乘坐的船,則完全失去平衡,在身子下面劇烈地搖晃著。「這是怎麼回事?」他怔怔地想,忽然覺得眼前黑影閃動,彷彿一支利箭帶著勁風從面門掠過,「噗」地插入旁邊的一個物體。顧果悚然一驚,本能地抓起身下的鋼刀,猛地躍起來;與此同時,就聽見一聲悶哼,一個軀體直挺挺地仆倒在跟前。
「怎麼?到了江陰了么?」他疑惑地自問,但馬上就否定了這種判斷,因為眼前的事變分明發生在船上。「那麼,一定是韃子的追兵殺上來了!」這麼一轉念,他頓時睡意全消,渾身的血液也由於意外和緊張,一下子沸騰起來。而怒氣——一股發現敵人如此可恨,竟然當真對自己趕盡殺絕的怒氣,撲騰騰地直往腦門上躥。雖然發現水面上遠遠近近,散布著無數熊熊燃燒的火把,喊殺聲響成一片,自己這方面的五隻船,已經被為數眾多的敵船所層層包圍,但他仍舊怒喝一聲,沖向船頭,打算加入正在那裡奮力抵敵的僕人當中去。
「大、大爺,不要!不要過來!」黑暗中,有人氣喘吁吁地高喊。那是一個高個子僕人,他一邊拚命地迎頭一擊,把躍過船來的一個敵人打進水裡,一邊焦急萬分地轉過臉來,「這兒危險!照看奶奶、少爺要緊!_「是呀!是呀!看顧奶奶、少爺要緊!」好幾個聲音同時大叫。
顧杲心中一懍,不由得止住腳步:「可是……」「快呀!」高個子僕人跺著腳又喊,「看,他們……」他分明想說:敵人從那邊攻上來了!然而,話才說了一半,就像給掐住了脖子似的,突然中斷了。只見他那高大的身軀一下子變得僵直,一隻胳臂古怪地向前伸出,彷彿要抓住什麼,隨後,就沉重地倒了下去。
顧呆不禁失聲驚叫,本能地想奔過去,忽然想起妻兒,連忙回頭一看,發現兩個敵兵,果然正試圖從船舷跨過來。顧杲怒急攻心,發出一聲悲憤的狂吼,揮起鋼刀,猛撲上前。那兩個人大約見他來勢兇猛,這才遲疑著退了回去。
也就是到了這會兒,顧杲才真正意識到情勢的危急和兇險,雖然心中又驚又怒,但是也不敢再大意。當看清船艙中的妻,抱著還在襁褓中的小兒子,正由其餘兩個兒子守護著,暫時還安全無恙,他便一邊緊緊把著艙門,一邊迅速地環顧著,試圖弄清各條船上的戰況,以便組織起有效的反擊。
但是,他幾乎馬上就感到絕望了。看來,由於事起意外,猝不及防,更由於敵人數量眾多,自己這方面大約從一開始就陷於四面受敵、窮於招架的困境,眼下更是東閃西避,全亂了陣腳。顧杲驚恐地看到:在一片此伏彼起的慘叫聲中,他的夥伴們接二連三地倒下去;而敵人正紛紛攻上甲板,並且已經起碼佔領了兩隻船……「可是、可是他們既是兵,怎麼不穿號衣,也不戴帽子?」緊盯著那些來勢洶洶的進攻者,顧杲疑惑地想,「莫非、莫非他們不是韃子?」心中這麼一動,他又依稀辨認出,這些人當中,揮舞刀槍的固然也有不少,但多數人手中舉著的,似乎只是鋤頭和木棍!這一發現,使顧杲又是吃驚,又是憤怒,不禁衝口而出,厲聲喝問:「喂,來人聽著!爾等到底是何方人眾?為何阻攔我們的去路?」
雖然他這樣問了,處於劇斗中的人們,卻分明沒有聽見。直到他又喝問了一聲,才聽見一個粗大的嗓門回答:「顧三麻子!你好大膽,我這沙山地面,也是你得來的么?識相的,乖乖給我滾回去!要不然,今晚管叫你們這伙惡賊,有來無回!」
「不錯!你這麻子狗賊,把我們作踐得也夠慘了!今晚定叫你不得好死!」
另一個憤憤的聲音接了上來。
「大哥,同他噦嗦什麼,上吧!」
「對,上!快上!上啊!」好些人同聲附和著,紛紛把武器再度揮舞起來。
顧三麻子——這一帶著名的江洋大盜,為人心狠手辣,凶暴異常,經常率領徒眾,橫行於長江口一帶,打家劫舍,殺人放火,早已惡名遠播,被民眾恨之入骨。這一點顧杲是早就知道的,可是萬萬沒想到,眼下,自己竟然被沙山的這些鄉民,誤認成是那個江洋大盜!骯植壞盟且鞀魑頤牽慈緔耍彼耄謔親咔耙徊劍笊擔骸澳忝切菀砹耍∥沂槍恕彼壞人鴉八低輳吞貝湯鏌簧蠛齲骸懊淮恚獻泳褪且閼廡展說墓訪被耙舾章洌歲驕途醯謾班邸鋇囊幌攏恢Ъ餿竦摹⒉恢幽睦鋟衫吹畝鰨腿淮探俗約旱男靨擰K⑽⒁徽灸艿刈プ∧侵Ф鰨淺鯰諞恢智苛業摹⒓逼鵲腦竿躍芍共蛔「鴉八迪氯ィ骸拔搖齲〔皇牽巳樽櫻∥沂俏尬俗臃劍∈搶礎齲齲罹饒忝牽醯模∧忝牽酢彼瓜腖迪氯ィ牽蝗恢洌⑾趾砹⒉懷鏨簦靨畔袷歉嚎慫頻模緦業耐闖褚話鴨獾叮恢貝探男姆危顧敬還礎K醞頰踉峁換煥慈斫岩話愕耐純唷V沼冢牌朔純梗贗湎卵ィ乖詡裝逕稀T諞黃硌哪:校擁納粼誑蘚埃骸案蓋祝「蓋祝∧忝巧綳宋腋蓋祝?「嗯?殺了我?沒有呀!」他奇怪地想,隨即動彈了一下身子,為的是躺得更舒服一點,然後就疲倦地、寧帖地合上眼睛。於是,這個破碎而多難的人問一切,就從他的感覺里永遠消失了……顧杲被鄉民誤殺之後的第三天,也就是八月二十一日,江陰縣城在清兵的猛攻下,終於轟然陷落。付出了重大傷亡代價的征服者為了報復,決定屠城三日。
因此而被殘忍殺害的居民數以十萬計。不過,洪承疇沒有親眼目睹這血肉橫飛、天愁地慘的一幕,自然也未能阻止這種暴行。因為浙東的軍情吃緊,迫使他早於一天前,把指揮權交給前來會師的平南大將軍勒克德渾,自己匆匆趕回南京去了。
六
對於顧呆之死和江陰城的終於陷落,遠在數百裡外的黃宗羲自然不會馬上得到消息;而且,即使得到了,也已經無法分心理會。因為他自己正同樣面臨著一場前景未卜的生死搏鬥。
說來令人懊惱,期待已久的這場戰鬥,到頭來,竟然是由於清軍的船隊主動駛過江心,試圖向明軍水寨發動攻擊而爆發的。本來,在此之前,黃宗羲、孫嘉績曾經與其他幾支明軍的頭兒聯名提出過「圍魏救趙」的建議;王之仁也主張及早揮兵渡江,但都被總督行轅斥為「浮躁輕率,全無實著」,給斷然否定了。利用這個空當,杭州方面的清兵卻調整部署,增強了防守的兵力;並且從別的地方調來大批船隻,也在對岸結成水寨,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不止如此,到了八月十九日清晨,感到穩住了陣腳的清兵,大概從明軍的臨陣退縮中得到啟示和鼓勵,公然反守為攻,派出戰船,憑藉夜幕的掩護,神不知鬼不覺地渡過錢塘江,在曙色展現之際,突然出現存餘姚明軍的面前!
對於這種勢態,要說魯王軍隊方面一點準備都沒有,那也不盡然。事實上,來自各府縣的明軍,在陸續抵達之後,已經根據兵力的多寡和位置的輕重緩急,分別在王之仁軍的左右兩翼結寨,布成互相呼應的陣勢。其中紹興、慈溪、寧波三家明軍,被集中擺在王之仁軍的左翼;而民軍中人數最多、士氣頗高的餘姚軍,則被單獨安排在王軍的右翼。各方的首領還商定:如果敵軍前來進攻的話,估計在一般情況下不會直接向王之仁的主力軍攻擊,而是會首先主擊比較薄弱的兩翼,那麼無論哪一家軍先迎敵,都要設法緊緊纏住它,等友軍趕來,形成數面夾攻之勢,最終聚而殲之。因此,發現敵軍把攻擊的矛頭首先指向自己這一翼,黃宗羲起初雖然有點意外,但是有過上一次揮兵渡江的經驗,倒也不至於手足無措,相反,還陡然激起了一股躍躍欲試的勇猛之情。他立即一方面派人飛報旱寨的孫嘉績,一面傳令各船做好迎敵的準備,嚴陣以待,務必給敵人以迎頭痛擊。
現在,隨著敵軍船隻越逼越近,前哨戰眼看就要開始。黃宗羲站在指揮船上,感到既興奮緊張,又不無懊惱。「哼,要是當初總督行轅當機立斷,又何至於此!」
他想,同時在心中盤算著:雖然右翼只有自家一軍,不過,卻與王之仁的主力軍相距最近,只有十里之遙,而且互為犄角,隨時都會得到有力的支援。「是的,這一回司是要來真的了!那就痛痛快快地殺他一場吧!別瞧韃子的馬隊厲害,那是在陸上;到了水裡,可不是我們的對手!這是一定的……只是,那邊的船怎麼不動了?怎麼不全都駛進來?」由於發現已經進入江灣的清兵的船隊,忽然有一部分停了下來,不再前進,似乎也在提防在上游虎視眈眈的王之仁軍,黃宗羲不由得焦急起來。因為他已經事先下令在水寨的前沿,布放了好些「水底鳴雷」和「混江龍」,正等著讓萬惡的「韃子」嘗一嘗這些新式水雷的厲害!耙唬故塹人且豢槎矗俊彼淘サ叵搿>馱謖饈保胺膠鋈淮礎昂瀆。『瀆。?兩聲巨響,他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就看見水寨前沿「噗通」一聲,躥起一股兩丈來高的巨大水柱;接著左側的一隻大江船「嘩啦」一響,好端端的篷頂上,頓時出現了小水缸口粗的一個大洞!黃宗羲嚇了一跳,當意識到這是清軍打來的炮彈,他就連忙朝抱頭亂鑽、擠作一團的士兵們高叫:「勿要慌,勿要慌!」隨即轉向傳令官:「放水雷!傳令火攻營,快放水雷!」說罷,他迅速跳下船篷,由親兵們跟隨著,接連地從好幾隻船上跨過,直向水寨的前沿奔去。
這時,敵船來勢更清楚了。在浩渺的、被早晨的陽光照亮的江面上,那一張張灰褐色的巨大船帆參差地連結著,看上去,就像猛撲到眼前的一群兇惡的兀鷹。
黃宗羲平生還是第一次面對這種情景,雖然極力鎮定自己,一顆心卻在胸膛里噗通噗通地狂跳不止。他緊挨著絞盤蹲下身子,使勁抓住佩劍,耳邊分明感到四下里交響著炮彈落在水上、船上的「噗通」聲、「砰嘭」聲,卻根本不敢去理會,只死死盯著預先施放了水雷的那個區域,焦急地在心裡暗暗催促:「嗯,怎麼還不爆炸?快點兒炸呀!炸呀!」然而,不知是火攻營沒有看到令旗,還是別的緣故,水面上始終靜靜的,毫無動靜。相反,走在頭裡的一隻敵船,已經大搖大擺地進入水雷區,平安無事地行駛著,而且眼看著就要通過了……「嘿,混蛋!到底是怎麼回事?」由於憤急,也由於恐懼,一聲怒吼衝上了黃宗羲的喉嚨。
「哎,炸了!炸了!炸著了!」幾聲驚喜的呼叫在周圍響起。黃宗羲連忙定眼看去,只見雷區內的水面,波浪突然劇烈地翻滾起來。那隻進入的敵船,剛才還趾高氣揚地昂首直進,如今像受到某種無形的打擊,一下子停頓下來,開始全身震動著,像個醉漢似的左搖右擺,再也保持不住平衡。船上的敵人早已亂作一團,哇哇地眇嚷著,爭相跳水逃命……「這麼說,當真炸中了?」黃宗羲又驚又喜,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隻顯然被炸穿了艙底的敵船。片刻之後,只見那隻大江船的船頭越翹越高,尾部開始下沉;終於,折斷的桅杆連同巨大的船帆一乎,,猛烈地傾倒在江面上;巨大的浪頭直立起來,又橫掃開去,整個水寨都被顛簸得上下晃動。
黃宗羲忍不住猛跳起來,大叫一聲:「好!」說實話,他只是聽人介紹過,這些靠繩索牽引控制的新式水雷十分厲害,沒想到一傢伙就把敵人的戰船給炸沉!
現在,他覺得心裡踏實了許多,定一定神,翻身奔回指揮船上。發現孫嘉績也已經從旱寨趕到,他顧不上招呼,只勝利地揮舞了一下拳頭,就興沖沖地轉向傳令官:「告訴他們,炸得好!哈哈,就這樣炸!狠狠地炸他娘的!」說罷,他才回過頭,向孫嘉績簡單講述一下剛才的情形,並請對方坐鎮指揮,自己則重新回到前沿去……接下來的攻防戰,由於惱羞成怒的敵人開始全面猛攻,變得更加緊張而激烈。
炮彈在頭上呼嘯,火箭在身旁亂竄,喊殺聲有如潮水一般,一陣高似一陣。義軍有一隻船被轟折了桅杆,其餘甲板和船舷中彈的也不少;有幾隻船還著了火,自然,因此也折損了一些人馬。黃宗羲指揮著義軍將士,一邊儘力救護,一邊奮勇應戰,遠的放雷,近的用火銃轟擊,一次又一次地把敵人打了回去。只是,不知是由於火攻營的士兵們過於心急,還是別的緣故,放雷的時間、方位總是把握得不大准,不是放早了,就是放偏了。結果,雖然也重創了一隻敵船,給其他幾隻造成程度不同的損傷,卻再也沒能將敵船炸沉。倒是敵軍的船隊幾番吃虧之後,大約領教了水雷的厲害,心存忌憚,不敢過分進逼,一時間,戰鬥呈現出膠著的狀態。
這種情形,使黃宗羲感到頗為焦躁,他恨不得立即把敵人徹底打垮,卻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趁著戰鬥的間歇,他奔回指揮船,發現這一陣子,孫嘉績看來也並不比自己輕鬆,他頭上烏紗帽歪了,眉毛和鬍子滿是汗水和污漬,正一邊用袖子拭擦著,一邊焦急地朝上游的方向眺望……黃宗羲心中一動,順著孫嘉績的視線望去,這才注意到:雖然這邊激烈的戰鬥已經進行了好一陣,但上游那邊王之仁軍的水寨,卻始終靜悄悄的,旗不搖,鼓不響,彷彿壓根兒不知道一般。「咦,武寧侯怎麼了?怎麼還沒有動靜?」他不由得叫出聲來。
孫嘉績瘦削的臉孔變得有點陰沉:「我已經留神他們半天了!早就派人知會過他們,剛才又派人去催戰,可他們就是不動!」
黃宗羲眨眨眼睛,被這種變故駭住了。誘敵深人,然後兩邊合力夾擊,本是事先商定的作戰計劃。如果到頭來對方為著保存實力,竟然不肯出戰,那麼自己這一方豈不成了孤軍作戰?
「我瞧他們是想保存實力,便不惜毀棄成約,來個隔岸觀火!」孫嘉績終於說出自己的判斷。
「可是、可是……」由於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在生死存亡的關口上竟然這樣子做,黃宗羲一時間簡直找不出合適的話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不過,也許還不至於。」也許看見黃宗羲過於吃驚,孫嘉績安撫地苦笑一下,「再看一看吧!不過,我們得心中有數,待會兒,打得過就打,打不過惟有撤!」
「撤?可是——」
「哼,能撤下來就該謝天謝地了,我擔心連撤都來不及呢!哎,先別說了,韃子又進攻了!」這麼說著,孫嘉績就大步越過他,向船頭走去。黃宗羲猶豫了一下,只好滿心驚疑地跟在後面。才平靜了片刻的水上戰場,果然又緊張起來。
這一次,清軍方面派出了七八隻小船,上面裝滿茅草禾柴,其中大約還藏著火種火藥,正由槳手們駕著,向這邊直搖過來。瞧那勢頭,顯然是企圖利用小船輕便靈活,避開水雷,鑽進義軍的水寨來放火,造成混亂,好讓後面的大隊戰船乘勢跟進攻擊。只見那些小船也確實快捷,它們冒著義軍方面飛蝗一般的亂箭攔截,轉眼之間,已經越過雷區,迫近水寨的前沿。
「二位大人,不可再等了,趕快開寨迎敵吧!」大約看見孫、黃二人一個還在拈鬚不語,一個站著發獃,奔近前來的副將茅瀚焦急地大聲催促說。
孫嘉績掃了圍上來等候命令的將官們一眼,彷彿下了決心似的:「好,那就傳令:開寨迎敵!茅瀚,本官命你為先鋒,率領海鰍船十隻,多帶火箭火銃,反衝敵陣!其餘各隊,由汪涵、章欽臣、韓萬象率領,分三路跟進,務要往來穿插,將敵船衝散,分別殲之!」等各將領命而去之後,他才回過頭,對黃宗羲說:「既然如此,此間就由我指揮。你立即到旱寨去,召集人馬,在下游三里處埋伏,待我將敵兵引上岸來,你便殺出接應,不可有誤!」停了停,他又低聲補充說:「王之仁那邊眼見是靠不住了!只能靠我們自己——若然此計不售,兄就不必管我,立即帶領剩餘人馬從陸路退回,向監國奏明原委,再圖進齲可記住了?」
黃宗羲起先還眨著眼睛,有點聽不明白。但隨後他就像被火燙了一下似的,猛跳開去:「啊,不,不!兄不能如此,不能如此!」他大聲爭辯說,「這水寨是歸弟指揮的,弟還要指揮!即使死了,也心甘情願!」
看見孫嘉績搖著頭,還要堅持的樣子,他渾身的血液就急劇沸騰起來,使勁一揮胳膊,做出不要聽的手勢,管自提劍向船舷奔去。發現一隻船正在旁邊緩緩駛出,他立即奮力一跳,登上了那隻船。任憑孫嘉績在後邊跺腳、怒罵,他都咬緊牙關,不再回頭……七「這麼說,王之仁父子竟然賣了我們!竟然一開仗就賣了我們!」黃宗羲一邊跟在大隊的戰船後面,向敵人的陣地駛去,一邊滿懷痛恨地想,「虧他們那天夜裡還假惺惺地抬豬抬酒給我們賣好!不錯,這父子倆本來已經跟著潞藩投降了韃子,後來見我浙東士民紛紛舉義,才又跟著反正,實在是首鼠兩端的奸滑之徒!
可是我竟然如此相信他們,倚重他們,真是瞎了眼!」不過,這種痛恨也只是持續了片刻,因為行進在頭裡的義軍戰船,在合力掀翻了那幾隻小船之後,已經殺人敵陣。黃宗羲遠遠看見,烏雲般集結在一起的敵軍船隊,起初還大咧咧地在那裡耀武揚威,不知怎麼一來,像被猛然咬了一口似的,吃疼般顫抖起來,隨即進發出一陣可怕的、鬧哄哄的呼喊。雖然暫時弄不清發生這種情形的經過,卻不難想象,義軍那奮力一擊必定是勇猛異常。黃宗羲記得,擔任先鋒、指揮那些船隻的,正是帶頭反剃髮的漢子茅瀚。他不由得激動起來,暫時忘記了王之仁,使勁揮舞起手中的寶劍,放開喉嚨高呼:「快,快!跟上去,跟上去!」才喊了兩聲,忽然發覺,敵軍戰船正從兩翼包抄過來。他吃了一驚,連忙傳令改變陣式,全力向外反插。這時,雙方的戰船已經交纏在一起,只見一轉眼工夫,四下里已經全是騰升的烈焰,嗆鼻的濃煙,耀眼的刀光,交馳的利箭,以及狂怒的呼喊,垂死的哀號,飛濺的鮮血;再加上帆檣的倒塌聲,船幫的碰撞聲,人或物體噗通噗通的落水聲,場面顯得異常慘烈,又異常混亂。也就是到了這時,黃宗羲才真正體驗到所謂你死我活的搏殺到底有多麼殘酷、可怖!由於兩邊有船隻保護,他暫時還能夠避開搏殺,繼續四下里觀察戰場上的情形。不過也許正因如此,他一顆心開始緊縮起來,兩條腿也在微微發抖。前一陣子那股激昂和興奮,不知怎麼一來,忽然消失了。相反,一種隱藏著的、對於可能失敗和死亡的擔憂,卻像山林沼澤中那種有毒的霧氣似的,在心底升騰起來。「是的,這一次,我看來是逃不過去了!敵人這麼多,王之仁那無恥狗賊又存心見死不救,其他幾家義軍相距更遠,當中還隔著王之仁的水寨,他們只怕還不知道我們這邊已經陷入絕境!雖然孫嘉績說,要把韃子引到岸上去,可是這做得到么?做得到么?要是做不到,那就只有死!是的,只有死!」這麼痛苦地、無望地想著,怨恨著,然而說也奇怪,此時此刻,他卻並不感到那是可怕的,相反,像是發現了某種遙遠而神秘的光明似的,漸漸興奮起來:「是的,既然要死,那就死好了!人生誰能逃過一死?遲死早死,都是一樣的!而且早死未必就不如遲死!」於是,他忽然不再發抖了,而且憑空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衝動,把手中的佩劍朝靠得最近的一隻敵船一指,驀地大叫:「衝過去,衝過去!」當發現身邊的把總似乎沒有動靜時,他就回過頭,瞪起眼睛,惡狠狠地喝罵:「你們聾了嗎?衝過去!聽見沒有?啊?」
「哦,是,是,衝過去,衝過去!」正在手足無措的把總一下子回過神來,連忙揮動令旗。這當兒,戰場上的情勢已經起了變化。敵軍的船隊似乎抵擋不住義軍的勇猛衝擊穿插,陣腳開始有點動遙到了義軍的後續船隊奮勇跟進,各種火器有如急雨般噴射過去,船隻接二連三地著火焚燒,敵人就更加變得慌亂遲疑,顯得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黃宗羲這時已經搶過一支帶利刃的竹篙,握在手中。他眼看敵船臨近,兩個清兵正拿著刀,擺出迎戰的架勢,就橫過竹篙,儘力掃去,「噗通」一下,當場把其中一個打下水中。他穩住竹篙,正要反手掃向另一個,雙方的船幫已經「轟」地碰在一起。那個長著一臉鬍鬚的清兵乘機一手抓住竹篙,一手揮起鋼刀,向黃宗羲直砍過來。黃宗羲向後急仰,那把刀閃著光在眼前掠過,沒有砍著。黃宗羲瞅准空當,奮力把長篙一攪,對方立腳不穩,仰面一跤,跌倒在船舷上。到了這當口上,黃宗羲也紅了眼,舉起長篙照著那個兵的頭上、身上拚命亂刺,只見篙尖起落之處,迅速湧出道道殷紅的鮮血。那個兵還掙扎著,試圖站起來。黃安從旁見了,連忙奔過來相幫,迎頭加了一竹篙,將他重新打倒。
主僕二人正忙著,忽然後面驚叫起來:「來了!來了!韃子又來船了!」黃宗羲抬頭看去,不由得吃了一驚。他發現,在已經被打得七零八落的清軍船隊中間,不知什麼時候,忽然加進了一支生力軍,它們憑藉船頭包裹著一層堅甲,在戰場上橫衝直撞,大砍大殺,轉眼之間,就把義軍的船撞沉了好幾隻。經過先前那一陣子苦戰,義軍船隊已經十分疲憊,這時都害怕起來,嘩啦一下子,紛紛掉轉船頭,向四面奪路而逃。
「嗯,不錯,是他們!就是他們!」由於認出,這支生力軍,正是開戰以來一直留在江心監視王之仁軍水寨的那支清軍船隊,黃宗羲心中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刺痛和憤慨。因為這就是說,王之仁為著保全自己,直到此刻,竟然還在上游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甚至縱容敵人投入全部兵力來對付餘姚義軍!
「好哇,既然你們是這樣一夥沒有心肝的畜生,那我們也絕不依靠你們!我們餘姚人不怕韃子!我們餘姚人不怕死!」由於極度的憤怒,也由於絕望,黃宗羲心中反而生出了一股強橫無比的狠勁。他把手中的長篙一揮,厲聲高叫:「餘姚人不怕韃子!餘姚人不怕死!跟我沖呀!」
「對,餘姚人不怕韃子!餘姚人不怕死!沖呀!」站在周圍的黃安等人也激動起來,一齊跟著放開喉嚨大叫。這狂熱的高喊果然發生了作用,本來正在逃散的義軍船隊陸續停了下來,片刻之後,像是受到某種力量驅使似的,紛紛掉轉船頭,並且進發出一陣鬧哄哄的吼叫:「餘姚人不怕韃子!餘姚人不怕死!沖呀!
殺呀!」
隨著這決死的喊聲,一輪更加慘烈的搏鬥又開始了。義軍們被為鄉邦、為榮譽而戰的自豪感所激勵,無不奮勇爭先,以一當十,戰鬥得就像一群發狂的猛虎。
他們的船碰不贏對方,就乾脆用帶鉤的長篙把敵軍的船鉤住,跳到對方的船上去,用刀斧砍,用拳頭擂,用牙齒咬,同敵人展開近身肉搏戰,前面的人倒下,後面的人立即撲上。就這樣,硬是把敵人的氣焰一寸一寸地壓了下去。只是這麼一來,自己所付出的代價可就相當巨大。許多戰船在硬碰中被烈火吞噬,或者翻側沉人江中。水面上漂滿了折斷的木板、撕裂的旗幟和死難者的屍體。黃宗羲本人在血戰中也受了好幾處傷,還差點被一根落下的船桅擊中,幸虧黃安從旁救護,才化險為夷。那書童卻因此挨了當頭一記,當場暈死過去,直到此刻還躺在船篷下。
當然,敵人——包括他們那支生力軍,也被這種不要命的死纏爛鬥弄得手忙腳亂。
而且他們的兵將大多來自北方,本來就不習慣水上作戰,特別在顛簸搖晃的船上展開近身肉搏,吃虧更大,轉眼之間就死傷累累,甚至有整隻船都被義軍搶過去的。這麼相持下來,雖然優勢仍舊在清軍方面,但要將義軍徹底打垮,卻也急切問難以做到。於是戰鬥再一次拖了下來……就在這時,意想不到的奇怪的事情出現了:正當清軍的船隊經過重新集結,再一次發起攻擊,義軍苦戰之餘,已經陷於左支右絀、窮於應付的境地時,突然,像平地捲起一陣狂飆,只見清軍的船隻劇烈地擺動起來,紛紛停止了進攻,慌亂地、困難地掉轉身去,試圖抵擋什麼。但是,那股一時還鬧不清楚的、夾雜著喊殺聲的奇異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致轉眼之間,清軍的船就像一堆樹葉似的,被沖得七零八落,狼狽地向四面逃散……「啊,武寧侯軍!是武寧侯軍!」一個驚喜的聲音叫起來。
「什麼!是王之仁?」眼看獲勝無望,正打算按照孫嘉績所布置的計劃向下游撤退的黃宗羲,心中咯噔一跳,連忙定眼看去:果然,在清軍的船隊逃散的地方,像從天而降似的,出現了四支軍容嚴整,威風凜凜的船隊。從船桅上的旗幟可以辨認出,正是上游的王之仁正規水軍!只見它們並不立即追擊敵人,而是徑直駛向江心,先截斷清軍的退路,然後才不慌不忙地掉轉頭,開始向敵人發起攻擊。
以逸擊勞的戰鬥,而且對於進攻的方位、戰術都早有謀算,那經過自然是痛快而且順利的。雖然清軍的戰船竭力頑抗,但是由於剛才同餘姚義軍拼得太凶,已經元氣大傷,他們在王之仁的水軍不慌不忙而又冷酷無情的猛攻下,很快就只剩下挨打的份兒,隨即分崩離析,潰不成軍。尤其令人奇怪的是,就在這時,從錢塘江對岸——敵人的老營,忽然傳來了「鏜!鏜!鏜!鏜」的銅鑼聲,驚恐而急驟,像是發生了什麼緊急的情況。這麼一來,清軍就顯然更加無心戀戰,只剩下逃命的念頭了……「我說呢,這可惡的王之仁怎麼見死不救,原來如此!只是,等我們把老本都快拼光了,他們才來撿現成,也未免太乖巧了一點!」遠遠看著終於突破圍困的清軍殘餘船隻,正在接二連三地向下游逃竄,黃宗羲寬慰之餘,苦笑地想,隨即筋疲力盡地一屁股坐倒在甲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