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旨邑照例睡到八幾點鐘起來。早餐簡單,水果或者牛奶,有時搭配雞蛋。她總幻想有自己的孩子在屋子裡跑動:一頭鬈髮,兩眼漆黑,笑露幾顆小自牙,長得像她,或者像水荊秋。他在另一個城市,她仍覺得生活完整。一個人住久了,屋子裡過於空蕩,猛然環顧,心裡滲出家徒四壁的荒涼。那些傢具裝飾以及室外風景,都是過於華貴的謊言和幻象。她渴望一種「不自由」的生活,渴望肩頭有所負荷,讓她貼近真實的地面,甚至比地面更低。
有時候她想,自己為什麼是這樣子,而不是那樣子,怎麼在長沙,而不是在北京或者紐西蘭,她承認自己只是一可供辨認的符號,就像她的那個名叫「德玉閣」的玉器店,鑲嵌在城市不起眼的一隅。她常常不知道今天星期幾,陰曆初幾,陽曆幾號。窗外月上弦,月下弦,月圓月缺,天陰天晴。一縷可怕的皺紋出現在脖子上。很快會有很多縷。最後滿是皺褶。她有強烈的背叛水荊秋的衝動,她甚至覺得她做什麼並不算背叛,她和他之間不存在背叛,因為他在認識她之前,就開始背叛,並且,她還必須尊重他的背叛,對他之於家庭的責任心敬佩而由衷感嘆自己遇到了一個好男人,她愛他這一點好,彷彿他的魅力存在於他對家庭的維護當中,一旦他與他的家庭剝離,他便立刻失去意義。
旨邑一邊撣塵拭玉,一邊胡思亂想。某一次對水荊秋說要把「德玉閣」搬到哈爾濱去的玩笑話提醒了她,她仔細琢磨,搬到哈爾濱未嘗不可,她可以把那隻跳蚤餵養肥大,既免不了一死,如果它能強大到可與獅子匹敵,何不與獅子決戰而亡。
她捏出「秦半兩」用指頭搓了幾下,放回原處,從玻璃外面看它,拙樸而特別。她並不打算賣掉它,她擺放那裡,只是作為一個稀有品種使「德玉閣」增添神秘。若有人問價,她總是回答不賣。這一枚是真是假,她並不想知道,對一切的真相感到索然無味。一般來說,古玩市場只有十分之二沒多大價值的舊貨,千分之二的真傢伙,要會「掐尖」,才能有收穫。旨邑與秦半兩去廣州和武漢等地方看完墓地后,照例找古玩市場閑逛。她買回幾樣漂亮的古舊筆筒、紫沙壺、玉獸形玦(很逼真),現在都陳列在她的櫥櫃里。和那些小商販貧嘴砍價時,她感到這種欺騙與揭穿騙局很有意思。秦半兩尤其擅長此道,到最後似乎他成了賣主,真正的賣主只得無辜訕笑。她在一邊偷著樂,覺得她和秦半兩不止在鑒賞小東西上有共識,他們的血液里有相似的天性。
每次擺弄和秦半兩一塊淘回來的物什,旨邑的臉上就滲出微笑。她也曾設想過,她是某一件古玩,在秦半兩的手心,被翻來覆去地撫摸,里裡外外檢視,吹響它,聆聽它,彈擊它,對它愛不釋手,捂在懷裡,捏拿得溫熱,於是她感到某種清晰的情慾暖流和朦朧的幸福之熱。她接著想,他至死都將它帶在身邊。幾千年後,那些所謂的現代人發現了他們的骨骸,以及他們身邊的古玩玉器,考究出墓中男女約生於公元1975年左右,還有身高、體重、相貌以及死亡時間。他們的靈魂已成翩翩蝴蝶,竊笑著看那些嚴肅的專家對兩個普通死人的努力猜想與考證。
旨邑清潔完,站在「德玉閣」中央,面朝琳琅櫥櫃,正胡亂想得快活,屋裡忽然墓地一樣陰暗,一股空穴來風冷颼颼的。一個大塊頭老頭走進來,什麼也不看,就說他的朋友告訴他,這兒有一枚「秦半兩」,他有興趣瞧瞧。旨邑指給老頭看,老頭貓腰瞅一眼,要她拿出來。旨邑猶豫一下,打開玻璃櫃把錢幣遞給老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只見錢幣到老頭手上立刻成了活物,在他的兩隻手心跳來跳去,讓旨邑懷疑是錢幣燙手。她看著老頭撫弄半天,除了她和秦半兩常用的動作外,還有令她陌生的方法。直到旨邑看煩了,看累了,老頭仍沒完成對錢幣的鑒別工作。他把它放下,又拿起來,瞅一會,還咬了幾口,有一陣她以為老頭睡著了,正要叫醒他,他卻睜開了眼,彷彿嘴裡在品嘗什麼滋味似的,又或者那味很苦,令他已然花白的眉頭緊鎖。
期間水荊秋打來電話,她和他聊了一陣,她的眼睛始終盯著老頭,她也懷有警惕,怕他狸貓換太子。水荊秋說他正在訂機票,哈爾濱陽光燦爛。她突然想問春節的時候,他一夜未歸,是怎麼向梅卡瑪撒謊的,梅卡瑪是否質疑。這個問題使她頗為興奮,她感到能和水荊秋一起欺騙梅卡瑪,比水荊秋對她的愛更為重要。梅卡瑪是她的敵人,敵人對寶貴的地盤正在淪陷而一無所知,旨邑並不為此快活,她更希望敵人早一點感到痛苦,收起她作為「妻子」的低賤驕傲,為自己哀悼。
旨邑終究沒為難水荊秋,她只是倍兒溫柔地對他,倍兒通情達理知書識禮,還跟他談起他最近寄的幾本書,關於她的閱讀理解和質疑。水荊秋說不談海德格爾了,他沒心思談這個。情況有變,長沙的會議要到陽朔開,為期一周,答應了會議又不好再推脫,不能去長沙看她,他感到卜分沮喪。
「親愛的,這太好了,我一直想去陽朔看看呢。你哪天報到,我去那裡和你匯合。白天你開你的會,晚上咱們一起玩。」旨邑低聲說。
水荊秋覺得她的主意不錯,很高興,在電話那頭咂給她一串響吻。
老頭那邊的鑒賞把玩正好告一段落。
「小姑娘,這個賣什麼價?」老頭問。旨邑笑著擺了兩下頭。「德玉閣,德玉閣,想必小姑娘有德如玉。」老頭又說。旨邑探問:「大爺,您覺得,值多少?老頭答:「不好說,說白了就是個人心目中的價值。」旨邑說:「大爺,那這枚錢幣,你心目中的價值是多少?」老頭仍堅持要旨邑開價。旨邑說不賣。老頭想了想,說他出兩千塊。旨邑搖頭,仍是說不賣(她從來不打算賣掉)。於是老頭又加了一千。旨邑十分從容地搖頭。老頭又開一隻手說:「我出五千。」「大爺,我不賣。」旨邑笑了。她在心裡盤算,如果不是大爺有毛病,那就是這枚秦半兩是真傢伙;他能出五千塊,那麼賣一兩萬沒問題;賣一兩萬沒問題,那麼它的實際價值應遠遠超出兩萬。大爺也看旨邑有猶豫之態,又捏了捏錢幣,說:「剛才給你開玩笑。這樣吧,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好兩千,就兩千。」老頭說完作掏腰包狀。「大爺,這錢幣是我朋友的,我做不了主。」旨邑拿回錢幣。老頭急了,說小姑娘挺倔的,價錢可以商量,先別著急收回去。旨邑鎖上櫃門時,老頭笑笑便走了。
天黑前,水荊秋與旨邑先後到達陽朔。他會議安排的酒店就在西街,開會兩天,餘下幾天就是在周邊遊山玩水。他已經為她訂好了房間,離他不遠。在家庭旅館前,他笑望她,然後抱緊她。彼此感覺不如最初的幾次會面那般熱血沸騰,但依然美好,尤其是在這種充滿浪漫傳說的地方,都有登台主演的榮耀感。西街狹長,閑庭信步的遊人並不能破壞它骨子裡的靜謐,以及處女般的氣味。兩邊建築物如古典羞澀的仕女,精雕細鏤羅裳麗,蛾眉淡掃目低垂。他牽她上樓,暗紅色的木樓梯發出古老卻不腐朽的聲音,樓梯窄,階梯細密,他一步跨三層,她簡直是跟著他在飛。
明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他仍然懷著好奇打開禮物盒。解開蝴蝶結,撕去外包裝,還要拆更精緻的一層。他分秒不停地將它剝開。
窗戶下西街里的聲音,乾淨、夢幻、近在咫尺。
他們準備出去吃飯。她笑他的內褲像超短裙,褲邊松大晃蕩,像是常年受虐被扯。他覺得沒有爛,扔了可惜,天高任鳥飛,穿著舒服就行。她尖聲說難道非得穿出破洞來?她一會就去買新的,立刻把他的「超短裙」換下。他笑著說她開始監管特區形象了。
她其實又開始嫉恨,那梅卡瑪是什麼東西,居然讓他穿得這樣寒酸;而水荊秋也真可笑,一個浪漫的男人,原本不該疏忽自己的內褲。總之,細究起來,內褲牽扯的問題太多,主要責任在梅卡瑪。旨邑對這事認真起來。一方面有打抱不平的意思,水荊秋為他的家庭努力付出,回報他的卻是超短裙似的陳舊內褲;一方面含沙射影,抨擊梅卡瑪身為妻子,對丈夫不關心不體貼;還有一方面就是水荊秋穿這樣的內褲見她,明擺著是不重視她——她為了見他,胸罩內褲全換了嶄新漂亮的。她在取悅他,而他呢?這種「超短裙」只配面對糟糠之妻,憑什麼穿著它面對香艷的情人?
反過來,假如水荊秋穿著漂亮得體的內褲,乾淨潔白的襪子,又都是梅卡瑪買的,旨邑會是另一種不舒服,恨得更厲害。因為他太貪婪,他不該一邊享受梅卡瑪的體貼,一邊享受情人的溫柔;一邊喚梅卡瑪妻子,一邊把愛給他的情人;一邊與情人溫存,一邊計劃周末帶妻兒去哪裡消遣。他身上不該沾有梅卡瑪的痕迹,一切都該讓她旨邑來打點。
總之,這條內褲帶來了一系列糟糕的感覺。
旨邑情緒壞了,並立刻發現壞情緒一直壓抑在心底。她知道直接進攻顯得太蠻橫無理,於是一面語氣平緩,似笑非笑,一面尖酸刻薄,冷嘲熱諷,她的話里傳遞出一種信息: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知道世界運轉的潛規則,她看透了男人和女人,婚姻和愛情,她把自己貶得一錢不值。她越說越起勁,發現自己是存心要挑起不快,有意要刺穿美好的相處(因為它是假象),以表示自己冷靜地活著,他對她的愛就是對她的傷害。
無辜的短褲釀起莫名的風波,他被弄得暈頭轉向。他答應穿她買的,把「超短裙」扔進西街垃圾桶,如果她願意,還可以先踩上幾腳再扔。他順著她,直到把她逗笑,他才筋疲力盡地生氣。她舒坦了,撫慰他,又變成一個通情達理知書識禮溫情體貼的情人。
他們再次準備出門吃飯時,水荊秋的電話響了。他朝她「噓」了一下,把嗓子清理乾淨,彷彿出門前檢查穿著是否齊整。
旨邑聽出來了,打電話的是梅卡瑪,她已經到了陽朔,正在他住的酒店大堂等他。
他說他在西街溜達,馬上過來。他慢慢合上手機,無助地望著她,他在她眼裡漸漸地萎縮得趴在地上。
那一刻,她真的感覺他像一條喪家之犬,收緊尾巴,眼神困苦,渴望收留與寬容。這不但不能激起旨邑的憐憫心,反倒惹起了她的鄙視與厭惡,她踢了他一腳,鼻子一哼,說:「你該感到高興,可以重度蜜月了。試過和她在酒店兩米乘兩米的大床上做么,像我們剛才一樣,挺美好的。」他說旨邑不講道理,他根本不知道梅卡瑪會來陽朔,事情會是這樣,他完全不知情。他解釋起來,也只是像喪家犬進一步打動別人獲取同情的表演。她依舊只是冷靜地嘲諷,一想到他們將在此同床共枕,心裡就要發瘋。
「怎麼著,我也得讓位於她,誰讓我是野的,她是家裡的;她是法內的,我是法外的;她和你生了兒子,我和你只是做了一場;她早認識你,我遲了十幾年。她是你的妻子,我是你的野食。你對她有責任,對我只講感情,多麼寶貴的感情,關鍵的時候,你都不會留在我的身邊。」彷彿暮年的老女人,她語調平淡,眼淚已經滴下來。
他心慌意亂,著急回酒店把自己交給梅卡瑪,又不能這樣扔下旨邑,更何況她在哭。他打定主意,隨她的話怎麼傷人,都不生她的氣,在最快的時間裡安頓好她的情緒。於是他說很內疚,他想陪她,可是他不能不回酒店,下次好好彌補她。他覺得說「下次」太敷衍,於是想了想,很果斷地說,下個月,他就帶她去麗江,那裡比西街更漂亮。他被自己的想法所鼓舞,一掃先前的可憐氣,神情立刻好起來。她慢慢蘇醒似的回心轉意,她比他更無奈,她痛苦地望著他,因而意識到自己才是真正的喪家犬——他拋下她,回到梅卡瑪的身邊,梅卡瑪又一次贏了她。她唯一一次贏梅卡瑪,是他們一起跳進河裡的那個晚上,而那個晚上的意義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撐不住她的愛情與耐心。
他吻別她匆匆走了,走前不忘對著鏡子檢查一遍。她在他背後說道:「放心,很正常,怎麼看也不像剛剛偷過情的樣子。」
他已經沒有時間在乎她的挖苦話,囑咐她自己去吃飯。
看著他道貌岸然的背影消失,旨邑忽然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物,因何出現此時此地,又將向何處去?
她一個人呆了很久,想到一個更為關鍵的問題:梅卡瑪為什麼突然追到陽朔?如果不是她發現了水荊秋的姦情,便是特意來一場浪漫襲擊。旨邑當然希望結果是前者。但前者依然令她不快。一分為二來說,梅卡瑪的追蹤不是好跡象,這說明她對他看得緊,害怕他被別人奪走,是不願放手的反應;另一方面,旨邑期望她發現了水荊秋的姦情,梅卡瑪對此事的態度,幾乎能決定兩個女人的幸福與命運。但旨邑到最後都不知道梅卡瑪來陽朔的原因。
正常的話,在狹長的西街碰上梅卡瑪與水荊秋很容易,她也盼望有那樣的一幕,看那一對狗男女是怎樣的貌合神離。她白天租輛自行車到周邊排遣憂傷,一到天黑,就整晚都在西街遊盪,像個便衣偵探。然而,一連幾天,她都沒有碰到他們。她便猜想是水荊秋有意躲開了。她感到失落,同時又感到快活,她覺得梅卡瑪實際上還是敗給了她,因為她霸佔了整個西街,水荊秋的心,也仍然留在她身上。不過這種快活並沒有延續多久,水荊秋在梅卡瑪身邊,這個基本的事實擊中了她,說不定在這個絕對新鮮的環境里,他們在兩米乘兩米的大床上撿回了久違的快活——他們才是真正快活的人。
嫉恨使她渾身灼熱,躁動,她感到自己在光潔的圓月底下,正痛苦地蛻變成一頭面目猙獰的怪物。
回到長沙,旨邑一點胃口也沒有。每天勉強填上肚子,索然無味地生活。她偶爾去菜市場。各種動物被殺之後的血水到處流淌。天氣剛涼,狗肉立刻走俏了。關著狗的籠子架在血污上面,籠子里的狗臉色悲涼,身上沾著同類的血跡,伏身等死。當旨邑從邊上經過,它抬一下眼皮,眼裡是冰涼的光,像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的人。有的狗似乎是剛被關進來,正在希望與絕望之間惶恐與掙扎,只要屠狗的人稍靠近它,它立刻緊退到籠子角落,四肢顫抖,悲哀得近乎控訴的眼神盯著行人,而用不了多久,它就像別的狗一樣,是一條活著的死狗。旨邑感到傷心,不知道如何解救它們,她知道,只要愛吃狗肉的野蠻國人堅持口味,這些籠子里就永遠會有待殺的狗。她不忍再看下去,打算逃開,於是看見了籠子里的那隻幼狗:毛色模糊,全身凌亂,如窮困潦倒的乞丐,不諳世事的黑眼睛一片茫然,只是瑟瑟地抖。她花五十塊錢買下它,屠狗的人把它從籠子里拎出來,就要動手殺它。她憤怒地阻止了他,她兇狠的樣子使那個嚼著檳榔兩手血腥的傢伙莫名其妙。她抱起幼狗,憋不住教育屠夫,說狗是通人性的,一個人殺狗,良心應有犯罪感,他應該去殺雞、宰鴨、剖魚。
旨邑不假思索就給狗取名「阿喀琉斯」,希望它有力量拯救它的同類。回到家就給阿喀琉斯洗澡,給阿喀琉斯吃雞脆骨,可憐的阿喀琉斯驚魂未定,一時不能適應幸福的來臨,行動遲疑,膽顫心驚地任她調遣。阿喀琉斯的鼻子和眼睛一樣黑,旨邑喜歡它憨態的小模樣。她不斷地叫它阿喀琉斯,對它說話,慢慢贏得了它的信任。三天之後,阿喀琉斯便徹底忘記了恐怖的經歷,露出活潑快樂的天性,在旨邑腳邊奔跑雀躍,把鞋子咬得滿地都是。於是旨邑有事幹了,給它買了皮球、足球,假骨頭,教育它不咬鞋子,訓練它上廁所,早晚帶它出去遛,寵物狗們都樂意跟土狗阿喀琉斯交朋友,所以沒幾天阿喀琉斯便真正意識到自己的重要與幸福,更加神氣活現,皮毛有了緞子般的金色光澤。
無疑,阿喀琉斯帶給旨邑巨大的快樂,某種意義上,阿喀琉斯就是她的孩子。
不用狗繩,阿喀琉斯一上街就老老實實地跟著走,從來不會掉隊。旨邑帶阿喀琉斯到「德玉閣」,她在桌邊翻書,阿喀琉斯就趴在桌子底下,下巴頜枕在自己的前腳上,佯睡。她陪顧客選東西的時候,阿喀琉斯就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水荊秋的事情把旨邑弄得丟三拉四,連那枚錢幣曾有人出價六千的事都忘了說。她突然想起來,覺得這是個好消息,便打電話告訴秦半兩,秦半兩未接,沒一會兒,秦半兩就進了「德玉閣」。他沒剃鬍子,頭髮剪短了,滿頭卷翹,暗灰色大方格長袖罩在牛仔褲外頭,腳上是一雙棕色登山鞋,旨邑一眼看出來,他找她有事,並且此事與她有關,為掩飾內心的慌亂,她搶先把那枚錢幣的事情告訴了他。
「那老頭肯出六千,我想可以證明它是有價值的。你拿回去給你爺爺收藏吧,原本就是你買的,它留在你們手上會更有意義。」旨邑邊說邊打開櫥櫃,要把那枚錢幣取出來交給秦半兩。秦半兩拉住了她的手,說他不知道錢幣是否有價值,當時他買下來就是送給她的,它已經屬於她。她的手在他的手裡綿軟無力,她感到整個身體都被他這隻手攥住了,一根稻草的力量就可以將她推到他的懷裡。但是,她用一根稻草的力量,將自己的手抽出來,再用一根稻草的力量挪開半步,離開危險的區域。
眼下,秦半兩吞噬了她體內的水荊秋,她身體的一切都在拂動,像一陣海浪打來,她在船舷邊感到眩暈。她斂聲屏息,靜候此浪頭平息,她告訴自己,絕不能失去理智,她珍惜高原的記憶,大難臨頭水荊秋首先救的是她,他說「死也要陪你」,這些足以構成愛情的堅硬核心。
她知道秦半兩一直低頭看她。她感到自己像牆頭草一樣軟弱,內心的矛盾風向使她一會兒倒向這邊,一會倒向那邊。
他也挪開半步,也撤離到安全地帶,問旨邑那老頭長什麼模樣。旨邑簡單描述一番,秦半兩啞然失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爺爺從北京回來后,我告訴他,我很喜歡一個女孩子,她在步行街背後開了一問叫『德玉閣』的小舊貨店,另一枚古錢幣,我送給了她。我知道他來過你這裡,但不知道他曾和你談買賣。他並非真想買這枚錢幣,他是有意這麼做,他真正想和你談的,不是古錢幣,而是關於我。」秦半兩抱阿喀琉斯放在腿上,阿喀琉斯不客氣地啃他的手指頭。
旨邑記起自己當時正和水荊秋通電話,現在,水荊秋的溫情言詞令她很不自在,甚至有種羞恥感,彷彿她背著秦半兩偷了情。他的爺爺必定告訴了他這個細節,他必定可以肯定,她已經心有所屬了。一想到他將會疏遠她,並再次找到他喜歡的人,旨邑的心就一陣疼痛。
「關於我。知道嗎?是他想見你,並打算將我對他說的話轉述給你。他說我在感情問題上不夠勇敢,猶豫不決,一點都不像他當年。」秦半兩無聲一笑。阿喀琉斯對手指不感興趣了,咬秦半兩的衣袖,旨邑趕緊過去,想把它抱走。於是四隻手交插在一起,都沒動彈。阿喀琉斯在四隻手中充滿困惑,不明白他們要將它怎麼樣。然後阿喀琉斯覺得有手在顫抖,接著,一隻手困住了另一隻手;還有一隻手被困在另一隻手中。
旨邑彎腰前傾,胸部已經碰到他的頭髮,但雙手被他攥住了,動彈不得。她以軟弱的聲音求他放開她。他說為什麼要放開。她說她心很亂。他說他早就亂了。她的身體和心都向他傾斜,她努力抵抗,他的額頭、鼻子、耳朵,全部都在產生誘惑,像一盤不同的果子,她想吃它們,它們也在期待。她感到眼前一片凌亂。她拚盡全力抗拒,在她即將全線崩潰之時,她看見原碧正從馬路對面走過來。她說朋友來了,迅速抽出她的手,把阿喀琉斯帶到地上。
原碧進來,看見一個男人坐在椅子上,似乎正在打盹,她為此感到詫異。旨邑簡單介紹了一下,儘管她尚不能確定原碧是否和謝不周接過吻,如今是否已經上過床,但她已經主動與原碧保持距離了,表面裝做什麼也沒發生。她很滿意秦半兩對原碧不冷不熱的禮貌回應(他還沉浸在剛才的感覺當中似醒非醒),同時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融化了,像清晨的沼澤地,潮濕靜謐。
原碧很少到「德玉閣」來。她原本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這次卻有變化,她想挑手鏈和項鏈來戴著玩玩。旨邑沏茶,暗自感謝原碧,她差點沒把持住自己,她對水荊秋仍產生了一絲愧疚。
「我要去貴州山裡的希望小學教學,已經批准了。」秦半兩喝口茶恢復精神,彷彿對去貴州教書已經嚮往很久。
「是嗎?教多久?」旨邑很吃驚,立刻意識到這與她有關,她感到心裡被劃了一刀,痛了一把。
秦半兩說不知道教多久,也許留在那裡。他佯裝高興。
她一陣心酸,陡然覺得長沙沒有任何令她留戀的東西了。
原碧拿了幾樣東西放在桌面上,要旨邑幫忙參謀。
原碧一彎腰,玉墜子從衣扣間滑出來,在空中晃蕩。旨邑一眼就認出這是她送給謝不周的玉豬,心裡一把無名火「哧」地就給點著了。
那一刻旨邑心裡兵荒馬亂。對謝不周一腔憤恨;原碧還在眼前擺弄那幾樣首飾;而秦半兩要離開長沙了,只恨天不塌下來,把這世界埋了。她毫無意義地輕喊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正趴在一邊睡覺,趕緊爬起來跑到旨邑腳邊。於是原碧笑狗的名字取得好,說她朋友家養條大狼狗,叫做巴特,站起來有一人高。旨邑說她只喜歡小動物,大動物不夠可愛。她努力高興地喝茶閑侃,聊到了物種的問題,然後又說到社會變化大,借種的女人越來越多;婚姻朝秦暮楚的也是普遍尋常,幾乎完全說不上需要理由,只是受了見異思遷或擇肥而噬的心理所驅策。三個沒結婚的男女對婚姻的看法不盡相同。秦半兩說解放了的現代女性知道充分展示自己的魅力,他談到網上寫「現代金蓮」博客的女孩子,敢於裸露身體的某些部位就是一例。原碧愣了一下,暗自得意,說那無可厚非。秦半兩說他沒有貶意,恰恰相反,他是作為一個畫家來審美的。原碧又是一愣,想到留言版上那個叫Q的畫家。
旨邑從頭至尾回憶原碧,她突然發現,生活中呈現的、以及她所了解的軟弱、矜持、木訥的原碧,都非真實的原碧;真實的原碧內心強大,對一切胸有成竹,她是一個工於心計的女人,她一直低估了她。謝不周連原碧這樣的女人也動,有失品位。旨邑覺得謝不周喜歡她,就不該喜歡原碧這類女人,他無形中將她和原碧之間劃上等號,這令她反胃,她自覺一向大於原碧,現在連「大於」也不屑了,她不希望有任何符號將她與原碧連到一塊,她討厭原碧裝出哈巴狗那樣天真的眼神。於是旨邑懷著憤怒,想象謝不周與原碧糾纏一起的情景:原碧那對精緻的小腳就是謝不周手中的卦,一個晚上被他打出超過《易經》更多的卦象,乾卦坤卦巽卦……老嫖客謝不周打出一手好卦,不值一提,旨邑唯一生氣的是,他不該將玉豬掛在原碧的脖子上。旨邑死死抓住這個理由,但內心的嫉妒並沒有得到很好的掩飾,謝不周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他說旨邑當初送玉豬給他時,明確表示,他轉送給任何人,她都不會追究,現在怎麼偏為此事生氣。旨邑無話可說,索性蠻不講理,「謝不周,小玉豬你送誰都行,送給原碧我就是不高興。」旨邑打橫來講,謝不周秀才遇土匪,不跟她的強盜邏輯正面衝突,只談感情:「聽起來,你對老夫似乎有幾分在意?」旨邑白他一眼。他接著說:「你不高興,老夫很高興,小玉豬起了好作用,在這之前,老夫還真JB不知道你心裡頭想什麼。」旨邑略有所悟,「你故意這麼做,可惡。」謝不周搖頭,「不全是,看情況。」旨邑:「什麼意思?」謝不周:「除非你鼓勵我。」「我憑什麼鼓勵你?」「憑兄弟感情。」「還裝蒜,不早上過床了么?」「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以後會不會,那得看情況。」
謝不周說,原碧喜歡他,有以身相許的意思』,只是他猶豫不決。在旨邑和迷人小腳之間,他願意放棄迷人小腳,反之,原碧的小腳將成為他的新歡與慰藉。他甚至在史今的懷裡也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當時史今正替他按摩頭部,他閉目佯睡,滿臉焦慮,似乎正被頭痛所折磨。他想了想原碧的小腳與旨邑的臉蛋,一邊估摸旨邑的腳是否和臉蛋一樣小巧精緻,一邊進行完美組合,用原碧的腳配旨邑的身材與臉蛋。史今問他感覺力度如何,他說不錯,脫口而出。史今又問呂霜的情況如何。他答腿已經完全好了,留有傷疤,已經聯繫好到北京工作,估計不久就會去報到。史今叫他到時候去送一下呂霜,幫她提提行李什麼的。謝不周說到時再看,也不是非送不可。
謝不周有個重要情節沒跟史今講,他曾經兩次請求和呂霜復婚,遭到呂霜的斷然拒絕,她說她不喜歡他這麼做,男人要對自己所做的事承擔責任和後果,她就算孤寡終身,也認了,破鏡重圓,總會留有醜陋的裂縫,反照出來的事物,不會是想象的那樣美好,甚至比真實更差,她和他的夫妻情緣,已經盡了,她會當他是朋友,不再記恨。呂霜還勸他娶史今,不要一錯再錯。她健康地去另一個城市的現實令謝不周羞愧難當,贖罪的途徑被徹底堵死,他悄然神傷。他暗自敬佩呂霜,對他最好的人是她,對他最狠的人也是她。他一想到那個騎自行車頂著毒日頭送湯送葯,被他視為生命的女孩子,後來成了他的妻子,可是他背叛了她,他們沒有留下孩子,除了記憶,沒有留下任何足以證明他與她心心相印,融為一人的東西,他就被愧悔刺痛,吞下雙倍的感冒藥丸。
女人太麻煩,除了妓女,沒一個省事的。謝不周感到頭痛。不過他很快想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呂霜堅持各走各的,他也無能為力,他想在關鍵時候,他都會在她的身邊,讓她依靠。另外,放棄旨邑未嘗不可,如果她心懷悔意來找他,順水推舟重新開始更有意思。他喜歡旨邑不屈服於他,這種滋味他嘗得不多,像原碧,那次在海里游泳,她就有所暗示,他按兵不動,把小玉豬送給她,完全是做給旨邑看。現在,他已經在原碧的床上度過了快活時光,還給原碧取了昵稱:金蓮。有雙重含義。叫她金蓮時,他感覺自己就是西門慶。這一次爬嶽麓山,他帶上了原碧,因為他發現有一片山坡,地勢不錯,通常四下無人影,樹上鳥不絕,可望見湘江濁水東流,漁船點點。原碧原本不懂修飾,因為他也刻意打扮起來:白背心套在黑長袖上,肥大的黑運動褲與平跟小腳球鞋不太諧調;頭髮貼緊脖子根,發尾凌亂。謝不周對她提了幾點意見,一是做做頭髮,搞個負離子燙;二是下次帶她去選幾套衣服;三是多運動,網上休閑影響健康。原碧欣然應允。謝不周是原碧認識的男人當中最英俊的一個,雖是翩翩四十老公子,不缺善良真情,對女人溫柔,也體貼關懷。她看得出,旨邑對謝不周心有所動,之所以還在釣他的魚,十有八九是轉進了已婚家庭當中,把謝不周當後備輪胎了。
他們在愛晚亭坐了一會,面朝湘江。謝不周一邊和原碧擁抱接吻,一邊想起和旨邑在橘子洲頭,他口惹懸河背誦毛主席詩詞,旨邑扶著松樹彎腰低笑的嫵媚,不免有些惆悵。於是繼續往山上走,山風清涼,穿過一條小路,到了那片山坡。草地上有些落葉,天空敞開,風將楠竹的葉子弄出爽脆的碎卵石聲音。他正式吻她。她從沒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野外做這種事,不免緊張。他喜歡她緊張,這符合良家姑娘的本分。打開她的過程,等於一次調教。不論在哪裡,他都是先脫她的鞋襪,將一對元寶似的腳往胸兜里揣。有很長一陣,她像個旁觀者,欣賞他動情時的猥褻表情,感到自己確實被他愛著。
這次野合回來,原碧似乎受了風寒,第二天頭重腳輕,還發起了高燒,這個模範教師頭一回將學生的考試忘得一乾二淨,後果嚴重,遭到學校嚴厲的批評和處分。謝不周帶她去醫院看病打針拿葯,送她回來,囑咐她按時打針吃藥,走時給她留下一萬塊,要她自己去買衣服,抱歉他不能陪她,他剛接到家裡的電話,他的母親死了,馬上要趕回北京。原碧不要,他把錢塞到她的抽屜里。面對原碧一往深情的眼神,謝不周真切地感到自己應該多給一萬。原碧是無辜的,他並不愛她,他僅喜歡她的小腳,他卻在做那事的時候對她說「我愛你」。她是旨邑的朋友,他有意讓旨邑心裡不舒服。他感到自己欺騙了原碧,他以為一萬塊能使自己心安理得,不料心裡還有一絲內疚,他認為這絲內疚還值一萬塊——他再也不想對任何女人心懷歉疚了。於是他吻她額頭,說:「等我有空的時候,另外再陪你去買。」說完這話,他心裡仍不舒服,他驚慌地意識到,無論他怎麼彌補,這份歉疚總會存在一半,永遠不能完全消失了。
父親的另一種講述讓謝不周大吃一驚。他活到將近四十歲,在母親死後,父親才告訴他一個真相:他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謝不周覺得荒謬極了,他以為母親的死對父親打擊太大,他腦子給弄糊塗了。然而父親非常清醒,他坐在客廳的沙發角落,神情頹敗憔悴,使沙發和客廳顯得格外空蕩。一生放蕩不羈的謝不周看見父親的孤獨,因為母親的去世塗上蒼老的色彩,剎那間感覺自己的罪孽。父親告訴他,從前關於母親的說法,都不真實。謝不周的奶奶一直不喜歡他母親,他所知道的事情,都是奶奶的版本。真實的情況是,父親追求母親的時候,母親正和戲劇團的一個小生談戀愛。父親只能退而觀望。後來,那小生竟然跟一個男人好上了,不再在北京露面。當時謝不周的母親已經懷孕(她堅持要留住這個孩子,世界上才有了一個淫蕩的謝不周)。母親發現自己懷孕后,請求父親的幫助,父親二話沒說答應了,和她結婚,生活。遭遺棄的母親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小生,她暗自盼望他回頭來找她。她脾氣暴躁,酗酒,懷孕時也不例外。父親和她幾乎沒有安寧的生活。兩年後小生死於一場車禍,母親的精神陷入混亂。這個原本只屬於父親和母親兩人的秘密,如今因為母親的死,傳給了謝不周。
從前對母親的憎恨與惡毒的謾罵使他愧疚難當。他回憶和母親有限的幾次接觸與面對,他從沒正眼瞧過母親(在他跟里,母親還不如一個妓女),他對她陌生,她對他陌生,如今這種陌生刺痛了他,千萬種悔恨湧出來,像蛇一樣纏緊了他。他對母親的痛恨幾乎在一瞬間變為同情,然後在一夜間轉變為愛。或許他原本就愛母親,只是被恨掩蓋了,就像河水退去,露出河灘。他唯一不願去想的,就是那個小生,他的親生父親,他才是真正的人渣。
很長一段時間,謝不周活在不真實的感覺中,從前的生活秩序完全被打亂了,尤其是他一貫的生活態度,每想起父親的孤獨老態,就無法再以那種方式揮霍自信與金錢,繼而與女人在一起時,興味索然。他感到自己就像行情大跌時從證券交易所出來的股民,一臉瘟相。雖然生活好比那堆股票市值,時漲時虧,但從沒像今天這樣,虧得元氣大傷,他感到整個生活都被端掉了,甚至出現了巨大的空洞——他又一次虧欠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是自己母親。她到死他都沒叫過她一聲媽,他用一些骯髒的字眼代替她的名字。他想起他對旨邑說,母親是個婊子,爛貨,旨邑憤怒地反駁他,他的眼淚現在才流下來,顯然已經遲了。
如果說他現在開始頭痛,毋寧說是他才意識到頭在痛。他把車開到「德玉閣」,進了旨邑的店裡,一屁股坐下來,盯著桌上的茶具發獃。
桌子底下的阿喀琉斯被他嚇了一跳,跑到一邊警覺地盯著這位不速之客。
旨邑正手捏「秦半兩」,看水荊秋寄來的義大利作家艾柯的書《帶著鮭魚去旅行》。她也不做聲,在他身邊坐下,給他倒茶,也像阿喀琉斯那樣看著他。阿喀琉斯避開他繞到旨邑身邊,躲在她的另一側繼續盯著他。半晌,謝不周苦笑一聲。旨邑感到他為她憔悴的神情,心被推了一下,像搖椅那樣盪悠。到謝不周開口說話,她才明白他是另有其事。不覺耳根一陣發燙。他說剛辦完喪事回來,他媽媽死了。他說的是「媽媽」,不是「婊子」、「爛貨」,他說「媽媽」時,像使用了一個生疏的辭彙,有點不太自然。旨邑反應遲鈍地「啊」了一聲,表示她聽到的是不幸的事情。他眼眶紅了,說對不起他媽媽。她只記得他對他母親的仇恨,看他這副神情,既有不解,又想著怎麼安慰他,便抓起他擱在桌上的手,幾秒鐘后再縮回來,他的手呈她握過的樣子散在那裡,彷彿由那隻手講述他媽媽的真實經歷,以及他父親的苦,連帶罵那個拋棄他和他母親的小生。她對他內心的痛苦無能為力,只是一句話也不說,陪著流淚。她從來沒見過他悲傷的一面,即便是她拒絕他的求愛,他也只是嬉笑而過。他說完了,她還是不知如何安慰他。他頭痛欲裂,沒有帶葯,她讓他坐著別動,她馬上去藥店買,她記得要廣州廠的。
她很快買回來了,看著他把葯吃下去,猛然間體會到史今對他的愛情——她突然感到自己這一刻對他柔情滿懷。她想對他表示除愛情之外的關懷,握他的手,替他按摩頭部緩解疼痛,甚至把他抱在懷裡,替他撫背揉肩。她這麼想著,已經站起來,走到他背後,隔著椅子兩手抱住他。她對他有種說不清的感情,有時候覺得是兄長,有時候是親密朋友,有時像惦念的戀人,而現在,多種情感因素結合到一起,她從後面抱著他,因為她想不出怎樣給他安慰。他被她抱著,兩個人都紋絲不動。只有阿喀琉斯在舔自己的腳。
這時,原碧突然出現了,彷彿她已在某個角落窺視多時。
謝不周不知道有人進來,旨邑鬆開他抽回雙手時,他拽住了。
原碧轉到謝不周對面,盯住二人,一副捉姦在床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