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原諒
花。這是一片花的海洋。
梳妝台上的花瓶里插著玫瑰與百合,屋子的每個角落都擺放著大束盛開的天堂鳥,連卧室的浴缸水中也漂浮著五彩繽紛的花瓣。
剛剛出浴的雪冰蟬端坐鏡前,美若天仙,然而,她的眼中,始終帶著一抹恍惚。
今天,就是她出嫁的日子,門外已經架滿攝像機,擠滿了賓客和記者,只等著她妝罷亮相,一睹芳華。她的婚禮,將由衛星現場轉播,受萬眾矚目,世人共慶。
竹葉青侍奉身後,正在替她點上印度人象徵祝福的硃砂,一邊輕輕地哼著歌兒。
雪冰蟬忽然覺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她回頭問:「竹葉青,你這花瓣浴的方子是祖傳的嗎?」
竹葉青一愣,已經猜出了冰蟬的心思,一時心中戰慄,臉上陰晴不定。
冰蟬看著她:「你還瞞過我什麼?」
「沒有,」竹葉青急急分辯,「只要公主想知道的,竹葉青絕不敢隱瞞。」
「為什麼我會覺得這花瓣浴的味道很熟悉,是不是我在前世使用過?可是怎麼我會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呢?還有什麼事是我沒有完全想起來的?」
冰蟬一連串地問著,竹葉青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遲疑:「公主,不要問。」
「為什麼?」
「如果你問,我一定會說;可是,最好你不要知道,對你沒好處。」
「說吧,」雪冰蟬擋開竹葉青替自己點硃砂的手,半是命令半是懇求,「我想知道。」
「是蘇慕遮。」竹葉青無奈地說,「我把藥方給過蘇慕遮,他在你變成『武媒』后一直替你洗花瓣浴,維持你的生命。當時你已經無知無覺,所以今世也沒有留下記憶……」
「蘇慕遮?」雪冰蟬霍然站起。自己與前世的蘇慕遮之間,不僅僅有恨,有辜負,有背棄,也還有憐惜呵護,親密無間。在她失去知覺之後,他利用她,也維護她,他替她洗浴,照顧她飲食起居,他們之間的恩怨,千絲萬縷,豈是外人所可以了解?
「公主,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全世界都在觀望,從這道門一走出去,鎂光燈會比閃電還明亮,眾人驚艷的眼光會湮沒你。明星們和兩岸政要都已經在宴會現場就位,只等你到了舞台上,在全世界的關注下和鍾來交換了戒指,一場最特殊的大型慈善演出就會隆重舉行。禮金和門票將全部用於捐助失學兒童,這是一場不世出的盛舉,也是義舉。再多的恩怨也了了,再多的罪業也滿了。公主,只要你穿上這身禮服,走出去,接受萬眾歡呼的祝福,你就是做了一件最大的善事,造福萬民,有那麼多需要幫助的人在等著你呀,公主,你不可以再回頭了……」竹葉青苦口婆心,幾乎落淚。
雪冰蟬走到門前的腳步停了下來,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也不是追究真相的時候,她,就要做金鐘,哦不,鍾來的新娘,她必須忘記蘇慕。無論是前世的蘇慕遮,還是今世的蘇慕,都將與她形同陌路,永無瓜葛。
她轉過身,皎潔的臉上有一滴淚,她說:「竹葉青,替我更衣吧。」
花瓣鋪滿了黃楊木的浴盆,蘇慕遮在替雪冰蟬梳頭。
冰蟬的頭髮很長,很厚,因為主人的無知無覺,頭髮彷彿有了獨立的生命。三千青絲如情思,纏綿於蘇慕遮的手中,依戀而無言。
木樨清芬,梅蕊寒香,再加一點點蜂蜜和一點點鹽,這是竹葉青寫給蘇慕遮的葯浴方子,她說只有這樣,才可以保證雪冰蟬的生存,使她繼續為他所用,做他練功的媒介。她沒有告訴蘇慕遮的是,這其實也是她自己的洗浴秘方,用以去除蛇腥氣。
簾幕四垂,蘇慕遮扶起新浴的雪冰蟬,焚香靜坐,與她手心相抵,運轉周天功力,聯珠合璧,功力日益進境。
她是他的獨家法寶,秘不外宣。他從不許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個人看到現在的雪冰蟬,現在的雪冰蟬,才是完完整整真真正正地徹底屬於她了。
在這種屬於中,利用中,一種奇怪的感情產生了,他對她,開始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以往,都是她在服侍他,為他準備洗澡水,給他梳辮子,洗衣裳。現在,變成他為她來做這一切事了。
每天早晨,他為她餵食花蜜,梳妝清理;晚上,又替她疊被鋪床,抵足而眠。風朝雨夕,要幫她遮陽避雨;花前月下,又帶她外出散步,呼吸新鮮空氣。
靜翠湖,是他們最常去的地方,不論是她「生前」,還是「睡后」。
他抱著她,握著她的雙手,靜靜地坐在湖邊,呼吸著一樣的空氣,是休息,也是運功。只要他們在一起,雙手交握,交流就無時無刻不在進行中。
無微不至地照顧一個女子是怎麼一回事,他現在知道了。有時,他會忽然想,如果她有一天醒過來,看到自己躺在他的懷中,她會怎樣呢?
然而,今生今世,她是再也不會醒來了。
換了婚紗的雪冰蟬站在鏡子前顧影自憐,風華絕代。
秘書佳佳敲門進來:「雪經理,該出發了。」她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由衷讚歎,「太美了!我是不是,看到天女了?」
冰蟬微笑:「小丫頭,油嘴滑舌。」轉身之際,碩大的裙擺掃到了博古架,那對價值八十萬的三彩瓶自架上跌落下來,摔得粉碎,將冰蟬和竹葉青驚得呆住,半晌無語。
佳佳心疼地叫起來:「八十萬呀,就這麼碎了,真不吉利!」
竹葉青忙忙安慰:「沒關係,才三百塊錢罷了,不值什麼……」話方出口,已經意識到不妥,忙忙閉嘴,顧左右而言他,「還等什麼,我們出去吧。」
然而冰蟬已經抓住了她話中的把柄:「你說什麼?」
「沒有,沒有什麼。」竹葉青的臉又發白了。
「還有什麼瞞著我?」冰蟬逼近一步,「你說過不會騙我的。關於這對三彩瓶,你都知道什麼?」
「這三彩瓶,是假的。」竹葉青廢然說,「它是贗品。是蘇慕求我和他一起替你淘來的。」
「是蘇慕?」冰蟬呆立當地,又是蘇慕。她一直以為是金鐘的,只為,她認為蘇慕不可能有那種實力,買得起八十萬的三彩瓶送給她。卻原來,這只是一對贗品。但是,蘇慕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蘇慕遮得到了天下第一的稱號,天下也就成了他的,但,只限於賭的時刻。
對天下第一的賭客而言,整個天下就是一座大賭場。
他從東嶽泰山進場,在南嶽衡山買籌碼,中嶽嵩山下注,西嶽華山兌現銀,然後從北嶽恆山出場。
然而一旦離場,整個天下便都拋棄了他。他發現,竟沒有一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其他的賭徒,無論輸贏,離場之後就該回家了。
他呢?他回去哪裡?靜翠湖嗎?
只有離去再歸來,才知道靜翠湖曾經是天堂。
但是天使已經離去了,留下天堂又有什麼意義呢?
靜翠湖上,依然是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可是沒有了雪冰蟬,沒有了琴聲和錦袍,沒有了默默的跟隨,關注,順從與忠貞。
蘇慕遮終於覺得寂寞了。
原來寂寞就是得到而後失去。
他徘徊在靜翠湖邊,看著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如果此時可以看到雪冰蟬白衣如雲,輕舟如葉,自那連天碧葉間搖槳而來,那麼,什麼樣的代價不可以付出呢?
雪冰蟬,世上只有一個雪冰蟬,而他卻失去了她。
一生中惟一的一次,他覺得黯然,覺得傷感,覺得留戀和不能承受的寂寞。
而就在這種時刻,他的仇家尋來了,他說他是倪二——那個在泰山被蘇慕遮擊破了鼓的所謂鼓王的後人,他說他要替父報仇,他還說,是他點燃了那場燒死雪冰蟬的大火。
蘇慕遮覺得憤怒,卻毫不動怒,只簡單地命令:「出劍!」他命令仇家出劍,口氣如同主子命令僕人,甚至不肯傾聽一下那個僕人為什麼要殺他。別人的滔天仇恨,於他只是一次視同兒戲的賭賽,他早已生命如同塵芥。
他的輕蔑激起了殺手新的仇恨,那一場惡戰,從天昏打到地暗,從風日晴和打到飛沙走石,從靜翠湖打到問鼎樓,再從問鼎樓打回到靜翠湖邊。
大雨傾盆,電閃雷鳴,驀地一道閃光劃破夜空,自那虯結的閃電間,他彷彿看到,雪冰蟬皎潔如月的容顏。她雙眉微蹙,輕輕說:「花開在枝頭上,但落在爛泥里。富貴榮華,究竟有何意義呢?」
她的聲音婉轉溫柔,令他落淚。他停了劍,傾聽那雷聲,彷彿聽到冰蟬對他說話。閃電照在他的臉上,化成一個千古不變的定格。他有剎那的失神,在一瞬間忘記所有的塵囂,甚至忘記,那劈向自己的利劍。
仇家更不遲疑,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時機,一劍劈下,將靜若處子的蘇慕遮,自頂至踵,劈成兩半……
蘇慕坐在茶樓上,忽然失手打翻了茶杯,瓷片劃破他的手腕,血跡淋漓,觸目驚心。
茶博士忙忙跑過來:「哎呀,不好意思,先生,要不要紅藥水?」
「不必。」蘇慕捂著心口,強忍疼痛說,「是我自己不小心。」
對於心上的傷來說,手腕的血算得了什麼呢?
千百年前,仇家一劍將他劈成兩半,從此,他就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蘇府的一場大火令雪冰蟬化蝶歸去,而他自己,也身首異處,得到了報應。
現在,幾世滄桑,雪冰蟬終於找到她的幸福了,今天,就是她結婚的日子,從此侯門深似海,蘇郎對面成路人。他和雪冰蟬,枉然經歷了那麼久的尋覓與牽挂,卻仍在今世擦肩而過,永不再見。
永不再見。
手捧玫瑰花球,雪冰蟬逼近竹葉青:「蘇慕還做過些什麼,你到底都瞞了我多少?告訴我!」
「他為你,的確做了很多。」竹葉青低下頭,豁出去,瞞無可瞞,也只有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蘇慕一直在悄悄關注你。他知道你看上了這對三彩瓶,就求我查一下它們的來歷。其實,這不是真正的古董,只是前幾年開發樂游原,造假專家乘機從青龍寺取土,然後以仿古工藝燒制了這對三彩瓶,再埋到地下,去盡火氣,等上兩三年再挖出來,就成了古董。因為它們用的是真正的舊土,就算用C12高科技檢測,也無法判斷真偽。但是我用水晶球一照,就可以看到它們造假的全過程。所以,我陪蘇慕找到他們,只要說出它們何時在何地取土,就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了,不費多少唇舌,就用三百塊把這對瓶子買了下來。」
「是這樣……」雪冰蟬喃喃著,許多的細節雜沓而至,湧上心頭,「那麼,早餐蛋塔也是蘇慕送的了。」
「是他。不僅蛋塔,還有很多事,都是蘇慕替你做的,包括幫你修車,修樓道里的燈,有一次,你收購一片地,有釘子戶不願搬家,你為了這件事很煩,也是蘇慕和我一起上門去勸,我給他們算了一卦,說出他們家上溯三代的歷史,讓他們對我心服口服,然後再說住在這裡對他家風水不好,發展不利,於是他們就痛痛快快地答應搬了。還有一次……」
「蘇慕,蘇慕……」隨著竹葉青的講述,冰蟬淚流滿面。還有什麼樣的愛可以與此相比擬?有一個人,一直默默地關注她,照顧她,為她奉獻自己所有的愛與心力,卻不要她回報,甚至不讓她知道。如果這樣的愛還不能使她心動,那麼,她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竹葉青攔在門邊:「公主,你去哪裡?」
「公主?」佳佳驚奇地重複,「你叫她公主?」
「公主!」竹葉青不顧一切地抓住雪冰蟬的手,「聽我一句話,不要去找蘇慕!金鐘在外面等著你,你們就要行婚禮了!」
「金鐘?」佳佳更加糊塗,「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你難道不記得,你是怎麼死的了嗎?」竹葉青已經口不擇言,「你忘了那場滅頂之災的大火嗎?」
「火?滅頂之災?」佳佳幾乎暈了。
雪冰蟬站住,忽然莞爾一笑,燦若星辰:「愛情,豈非本來就是飛蛾撲火?」
「經理,說得太棒了!」佳佳沒心沒肺地讚歎。
竹葉青焦急地:「可是婚禮……」
「婚禮取消了!」雪冰蟬宣布。
這次,佳佳和竹葉青一齊叫起來:「什麼?」
「我說,婚禮取消!」雪冰蟬拋下手中的花束,「我不會嫁給任何人,我是蘇慕的!」
西湖邊,雪冰蟬對著金鐘斂衽行禮:「金公子,冰蟬感謝公子抬愛,但我是我家公子的,我將一生一世追隨他,永不易主。」
「即使他不在乎你?」金鐘問,「即使他親口答應把你讓給我,即使他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離你而去,你也仍要追隨他?」
「是的。」
「如果你追不到他呢?」
「我會一直找一直找,總會找到他。」
「為什麼這麼傻?」金鐘跳下車,親手扶起雪冰蟬,「雪姑娘桃李姿容,冰雪精神,如果金某有這個福分與姑娘相伴,我答應你,會待你如上賓,永不相負。」
「小女子無福,」冰蟬不為所動,「我只是我家公子身邊的一個婢女,自從他在灞河邊贏了我,又許我以自由,我就是我家公子的了。金公子,冰蟬別過了。」
「上車吧,我帶你去追他,」金鐘黯然嘆息,「四個輪子的馬車,總比兩條腿的人跑得快。」
「不,」雪冰蟬竟然拒絕,「如果我家公子見到公子,必然又會將我相贈。我必須自己去追他。」
金鐘忍不住又一次長嘆,這個纖弱如花堅韌如鐵的小女子,竟然一絲後路也不留給自己,更是一絲希望也不留給別人。她的堅貞與高貴,可昭日月,可鑒天地。
「那麼,騎上這匹馬去追吧,」他親自從轅上卸下一匹最強壯的良駒,「騎上它,你一定會追上你家公子的。」
「冰蟬謝過公子。」雪冰蟬跳上馬背,猛抽一鞭,絕塵而去……
冰蟬飛車奔在路上,她已經打電話給蘇慕,知道他在茶樓。
她就要趕去見他,告訴他:她已經決定了,和他在一起,無論經歷什麼艱難險阻,決不後悔。前世的她,曾經無怨無悔地愛著蘇慕遮;今世的她,仍然會做同樣的抉擇。她要讓他知道,不計代價的愛情,在今世依然存在。
那場雪並沒有埋藏她的愛情,只是凍僵了,冬眠了。一旦驚蟄,是比任何時候都更熾熱,更生機勃勃的。
原諒他!寬恕他!接受他!她這就要去告訴他!想象不出,當他千辛萬苦地等待了這麼久,掙扎了這麼多,聽到她這個最後的承諾該是多麼開心啊。他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的,會抱起她轉好幾個圈兒,會大喊大叫鬧得整個茶樓的人都大吃一驚,說不定他會像電影里常演的那樣,請整個茶樓的人喝茶。唉,可惜是茶樓,如果是酒樓就好了,那麼,他就可以請人喝酒了,那樣多帶勁啊!
雪冰蟬想得笑出聲來,就在這時,她恍惚聽到身後似乎有誰叫了她一聲,驀然回頭,便聽到車輪鏟地的「吱嘎」的刺耳的聲音,接著,她整個人便平平地飛了出去,飛在半空的時候,她在心裡說,壞了,不能去見蘇慕遮了,然後眼前一黑,胸腔一陣劇烈的疼痛,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蘇慕坐在茶樓樓上,忽然聽到樓下傳來刺耳的車輪擦地聲,他從窗口望出去,看到整條街的人都一窩蜂地向街中心擁過去,恍惚有人喊:「壓死人了,好漂亮的一個姑娘,可惜了。」
「她還穿著婚紗,太奇怪了!」
「真是婚紗呀,怎麼會穿著婚紗一個人往外跑?是新郎和新娘吵架了吧?這年頭,逃跑新娘很時髦啊。」
蘇慕推開窗子,中午的陽光白花花地照射下來,映得一時睜不開眼,耳邊依然是錯雜的吵嚷聲,剎車聲,警笛聲,匯成一片。蘇慕心頭忽然掠過一陣刺痛,他對自己說:冰蟬死了,雪冰蟬死了,那躺在車輪底下的人,是他親愛的冰蟬。她還沒有原諒他,帶著對他的遺憾和怨恨,就這樣悲傷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