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戴燕燕被送往醫院搶救期間,周家老宅的陳屍案,卻出人意料地有了重大進展,戴燕燕在公安局裡戲劇性地服毒自殺,給局裡的正常工作平空添了不少亂。幸好搶救及時,總算把戴燕燕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老李被突如其來的不測事件搞得有些焦頭爛額,他不得不一次次向局裡彙報事情的來龍去脈。這是一件越說越麻煩的事情,越想說清楚越說不清楚,局裡看在他是即將退休的老同志面上,沒有太多的責備他,只是關照他一定要做好善後工作,老李和小朱於是一次接著一次輪流著去醫院。那天從醫院探望了戴燕燕回來,一個叫陸福田的鄉下人,由小朱陪著,正在辦公室里等候他的到來。
一見老李,小朱氣鼓鼓地說:「老李,你總算回來了,這下好,又來了一個報案的,你看,就是這位,而且非要等你來了,才肯說。」
老李表情漠然地看了看那位鄉下人模樣的男人,這是一個土頭土腦的傢伙,一眼看上去就是老實巴交,並且是喜歡說話的鄉巴佬。他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中山裝,衣服上所有的紐扣都嚴絲合縫地扣上了,在他的右眼下方,有一顆非常明顯的黑痣。老李對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想不明白地說:「幹嗎非要等我來了才說。」
叫陸福田的鄉下人急忙申辯:「我是要說的,可這位大姐說,要等什麼人來了,才讓我說!」
小朱沒想到來人會來這麼一手,直捅捅地就把自己給出賣了,笑著說:「這是我們領導,當然要等我們領導來了,才能讓你說。告訴你,這可是公安局,怎麼可以讓你隨便瞎說?你別急,別急呀。」
陸福田還是急了,眼睛瞪大著看著老李,唾沫星直飛:「誰瞎說了,誰瞎說了,這位大姐你怎麼這麼說話,跑公安局裡來瞎說,誰有這個膽子?」
「不瞞你說,還真有有膽子的,而且還不止一個兩個。」小朱不在乎地說,「公安局怎麼了,這年頭有膽子的,一樣敢進來鬧。」
老李擺了擺手,不讓小朱繼續往下嘮叨,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陸福田坐下來,有話慢慢說。陸福田向椅子走過去,就在他轉過身來要坐下去的時候,老李想到了不久前戴燕燕也在這張椅子上坐過,戴燕燕服毒以後的痛苦表情又一次出現在他面前。他承認自己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不管怎麼說,戴燕燕走到了這一步,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位領導,我跟你說,事情是這樣的——」陸福田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老李,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沒關係,你可以慢慢地講。」老李站起來,拿了杯子去倒水,重新回到原來的地方,端起杯子正要喝,突然想到地問,「對了,你是不是也喝點水?」
陸福田連連搖手,說:「我不渴,我不渴。」
老李對在一旁竊笑的小朱說:「喂,去給他找個杯子。」
「不喝水,用不著喝水,」陸福田白了一眼,十分神秘地說道,「我知道周家的老房子底下埋的是什麼人,我跟你們說,我真的知道那是誰,這種事我不能瞎說。我告訴你們那是誰,那是何老闆。」
「何老闆,哪個何老闆?」
2
陸福田的出現使得一度頭緒大亂的周家老宅陳屍案很快真相大白。
當老李把根據屍骨的顱骨特徵復原出來的頭像給陸福田看的時候,陸福田毫不猶豫地指著那照片,十分肯定地說:「就是他,他就是何老闆。」
「你怎麼知道他就是何老闆?」老李和小朱不能不對他流露出來的過分自信感到懷疑,「你見過何老闆?」
「我?我當然沒見過,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我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再說我一直是在鄉下,怎麼會見過何老闆?」
「那你憑什麼斷定這就是何老闆?」
「我見過何老闆的相片,相片上的何老闆就是這樣,不過是留著香港頭,頭髮抹得鋥亮,穿一件長衫,胸中這兒別了一個什麼徽章。」
「徽章,什麼樣的徽章?」
陸福田比劃著:「反正這麼大,圓的,是什麼玩意兒,我也說不清楚。」
「那照片呢?」
陸福田情不自禁地笑了,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抽出一張早已發黃的舊照片。「我就知道應該把相片帶著,怎麼樣,我就知道相片帶著一定有用。」他不無得意地看著正全神貫注看照片的老李和小朱,手抬起來,情不自禁搔了搔右眼下方的那顆黑痣,「不會錯,肯定是何老闆。」
小朱那雙漂亮的眼睛眯小了,又瞪大,不服氣地說:「我看一點都不像。」
老李不表態,緊皺著眉頭,目不轉睛地看那照片。
「怎麼不像,真是的,這還不像,你看這顴骨,你看,你看呀,」陸福田近乎生氣地嚷起來,「這種屬於殺人放火的事,我難道還敢瞎說不成?要我說,這肯定是一個人。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
老李已經注意到照片上的何老闆,和根據屍骨的顱骨特徵復原出的大致頭像,的確存在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作為一個有經驗的老偵探,老李並不太相信巧合。
老李問他照片是從哪來的。
「這是我姐姐留下來的。何老闆死了以後,我姐姐心裡一直過意不去,為了這事,我姐姐死不瞑目,不管怎麼說,何老闆的死,和我姐姐有關,我姐姐說,遲早一天,何老闆的屍體會叫人發現的,到時候,就把事情真相說出來——」
老李突然抬起頭,有些不相信地瞪著陸福田:「你姐姐是誰?」
「我姐姐?怎麼,到現在你們還不知道我姐姐是誰?」
小朱眼睛一亮,略帶諷刺地說:「你姐姐總不會是黨和國家領導人吧?」
老李很不滿地看了一眼小朱,小朱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這位大姐怎麼這樣說話,」陸福田飽滿的激情受到打擊,一時不知道如何繼續自己的話題,「我姐姐就是我姐姐,我姐姐叫陸翠萍。」
「陸翠萍?」老李心裡咯噔一下,記得自己曾見過這名字,只不過一下子想不起來是誰。
「我姐姐說,瞞得了一時,瞞不了永遠,紙包不了火,沒有不透風的牆,何老闆的屍體有一天真叫人發現了,便讓我趕快到公安局報案,把事情真相說出來,也好讓何老闆的後人收屍。這何老闆死得不明不白……」
老李突然想明白了,是有一個叫陸翠萍的女人,他在派出所看檔案時,不止一次見到過。陸翠萍是周家少東家小老婆的名字。
3
陸福田是周家老宅主人少東家的小舅子,他姐姐陸翠萍是少東家的小老婆。
陸翠萍怎麼就成了周家少東家的小老婆,陸福田一直也沒有弄明白過。他記得自己曾聽祖母說過,陸翠萍17歲那年,跟一個戲班子里唱老生的傢伙私奔了,那時候她已許了人家,男方為此一次次找他祖母討還聘金。連續幾年都沒有陸翠萍的正式消息,有人說她嫁給了那位唱戲的老生,也有人說她被賣到了妓院。
等到再一次和陸翠萍聯繫上,她已經成了周家少東家的小老婆,給人家當小老婆在鄉下人眼裡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但是陸翠萍似乎是很得寵的,嫁了周家少東家以後,她衣錦還鄉過一次,手頭闊綽得厲害,一出手就是大把的票子。這以後,多少年來,陸翠萍就成了娘家的財神菩薩,她的娘家整日就盼著她能寄些錢回去。
周家少東家是在1953年死的,是一種肚子疼的病,說來就來,在床上疼得死去活來,折騰了一夜,天亮了送到醫院搶救,不到半個小時,就咽了氣。他死後不到一年,大老婆也跟著一命嗚呼。
陸翠萍當時三十歲剛出頭,活生生的守寡,靠收房租過日子。見過她的人都說她當年是出了名的美人,偏偏紅顏薄命,只能做人家的小老婆,然後又年紀輕輕便守寡,好在她男人給她留下了不少老房子,靠這些房產收房租也能湊合著活下去,不過收點房租也不容易,那年頭房租便宜,肯租她房子的又都不是有錢人,動不動就碰上那種老油條的房客,欠了房錢不知道繳,房子漏了卻要找她來修。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她這種靠吃房租過日子的,自然屬於剝削階級,小將們造反,不管青紅皂白,拉著她遊了幾回街,然後把病歪歪的陸翠萍送回老家農村接受勞動改造。
陸翠萍臨死,把弟弟陸福田叫到面前。她娘家老一輩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她有些話只能對他說。
「阿姐,你有什麼話要說?」陸福田在她的背後墊上一個枕頭。
陸翠萍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滴,說不出話來。
陸福田又說:「阿姐,你只管說好了。」
陸翠萍說:「那老貨在的時候,人前背後,一直罵我是騷貨。」
老貨是少東家的大老婆,陸福田知道自己姐姐和大老婆之間,為了爭風吃醋,一向吵得不可開交。他記得自己15歲的時候,曾經去過周家,陸翠萍和大老婆文秀老是你一句我一句,沒完沒了的鬥嘴。有一次,兩人為了一句什麼,說著說著,破口大罵起來,能用的下作詞都用了。要不是傭人阿二趕出來死死抱住陸翠萍,這兩個發狂的女人非廝打在一起不可。
死到臨頭的陸翠萍,仍然不肯原諒早已入土的大太太文秀。「她罵我是騷貨,她自己呢,也不是什麼正經貨色。阿福你還記得那個傭人阿二,就是那個頭上有瘌痢的阿二,他也不是個東西,老想著吃我的豆腐,可是就連癩痢頭阿二,她也想勾引他都勾搭不上。你姐夫要不是這個狐狸精,不定要多活多少年。我告訴你,她是個老狐狸精。她罵我是狐狸精,她自己才是狐狸精呢。我跟何老闆有關係是不對,不過人家何老闆一表人才,自然是不肯看中她了,她那一身肉,該繃緊的地方早就鬆了,兩個奶子像麵粉口袋,阿福,她那腔調你總見過的吧?」
臨死前的陸翠萍說話有些顛三倒四。陸福田一家的生活向來依靠這位姐姐的支持,平時里見陸翠萍就有些怕,到了這最後的時刻,也不知怎麼勸說好,陸福田知道姐姐有一肚子怨恨,能發泄出來也好,便由她信口說下去,在一旁打定主意不插嘴。
「阿福,你是不是在聽我的話?」
「在聽,阿姐,我在這一直聽著呢。」
「我年輕的時候,那老貨說得對,是個騷貨。我是,這我不抵賴的。我和何老闆之間的事,那是我不對,何老闆看中我,我不理他,也就沒事了。別看你姐夫哈腰駝背的,干那事不行,吃起醋來,他吃起醋來,阿福,我當時哪裡曉得會出人命案子。可憐何老闆年紀輕輕,就把命送了。阿福,你是不是在聽我說話?」
「阿姐,我在聽著呢。」
陸翠萍讓陸福田把她帶到鄉下來的包袱拿過來,瘦骨嶙峋的手指哆嗦著摸過來摸過去,終於摸出了一張照片,放在面前看了好一會兒,眼淚又接二連三落下來。「阿福,你看,這就是何老闆。」
4
李香蘭就是當年的何老闆的老婆。老李和小朱去拜訪她的時候,她成為另一個人的老婆已經三十年。突如其來的拜訪,顯然使年近古稀的李香蘭大吃一驚。小朱說明了他們的身份,然後說明來意:「我們正在調查一樁和你過去的前夫有關的案件,請你儘可能地幫我們回憶出一些什麼來。」李香蘭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正在替一個姑娘做頭髮的小兒子,跟著老李和小朱往外走。李香蘭的小兒子是她和第二任丈夫生的,有趣的是,何老闆是開理髮店的,李香蘭的第二任丈夫也是一個剃頭的。
他們來到離理髮店不遠的李香蘭住處。李香蘭的第二任丈夫也已經病故了,老李一進門,就看到掛在牆上鏡框里的遺像。遺像上的男人微笑著看著任何一個走進房間的人,結果任何一個走進房間的人,也不得不對著那遺像看上幾眼。
老李很和藹地笑了,他不願意讓氣氛變得太緊張,所有和公安局打交道的人,都會有自己是否犯了罪的恐慌,老李不想嚇著李香蘭。
小朱說:「老李,把相片給她看看。」
李香蘭眼睛睜大了,看看老李,又回過頭來看小朱。
「聽說很多年以前,你前夫無緣無故地便失蹤了,你能不能說說當時的情況?」老李走到桌子邊坐了下來,示意小朱也坐下,他不想就這麼冒冒失失地把照片拿出來,「喂,大家坐下來,慢慢說好了。」
李香蘭做出回憶思考的樣子,眼神留在了半空中,開始了對往事的敘述:「那天,周家少東家托阿二來喊克信,我就說,都什麼時候了,去幹什麼呀。阿二支支吾吾地說不清楚,後來還是我提醒了一句,他才說,對,少東家的頭髮長了,讓他抽空去給少東家剃個頭。你們知道,周家少東家的腿腳不方便,向來是克信去幫他剃頭的。」
「阿二是什麼人?」
「是周家一個打雜的,早先當過幾天兵,解放初期,一直住在周家,那天就是他跑來喊克信。」
老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克信——」
「克信就是何老闆?」小朱問了一句。
李香蘭點點頭,繼續說下去:「到晚上,克信就去了,臨去前,我還和他吵了幾句,我說,要剃頭,也用不著現在去。克信就和我吵,說非去不可。我那時候也急了,我說天都黑了,你還去剃個屁頭,只怕是藉機去和人家的小老婆幽會吧。克信就說了,對呀,我就是去和人家小老婆約會,怎麼了,如今新政府是不讓娶小老婆,要不然我明天就帶個人回來,你信不信?」
老李忍不住地問:「你知道你丈夫和陸翠萍之間——」
「陸翠萍?」
「就是那個什麼少東家的小老婆。」
老李注意到李香蘭對何老闆和陸翠萍之間的事,所知甚少,起碼是沒什麼正式的把柄。對於周家少東家的小老婆陸翠萍,李香蘭不過是泛泛的吃些醋。「我也是瞎說說,不過是和克信吵吵罷了,克信怎麼會看上那個小妖精!我們店裡來做頭髮的漂亮女人多著呢,都是有錢的太太,就是要看中什麼人,也不會看中她。克信去給少東家剃頭,實在是看著當年我們有難時,少東家借過錢給我們。那是日本人來的時候,我們家的房子都燒了,一家人除了搶出來一條被子,什麼也沒剩下。因為周家對我們家有過恩的,所以對少東家的事,向來是一喊就到。」
「你丈夫去了周家,就再也沒回來過?」
「我丈夫根本就沒去周家。」
「沒去周家?」老李和小朱大出意外。
李香蘭一臉的不高興:「那天晚上他就沒回來過。第二天一早,我就讓兒子去周家問訊。結果阿二說,克信根本就沒去周家。我一來火,便去前面那條街的小紅家找他。小紅是誰?她早先是個妓女,後來不幹了,你們想,這樣的女人能是什麼好東西。我知道他們那一段時候打得火熱,我去了她那裡,就問她看沒看見我男人。這話我問了都後悔,她妖里妖氣地說,看見怎麼樣?不看見又怎麼樣?我說,你個不要臉的東西,自己沒男人,就勾引人家男人。她說,我勾引誰了,是你自己沒本事拴住自己男人。她那種不要臉的狐狸精,什麼話說不出?」
「你能肯定那天晚上你丈夫是和這個女人在一起?」老李有一種預感,事態有可能正在走向歧途。
「我當然能肯定。男人嗎,不會有什麼好東西。自己男人怎麼回事,我心裡有數。以往有些什麼事,最多也只是和什麼女人偷偷溜出去開旅館,從來不敢在外面過夜的,自從和小紅勾搭上了,哼!什麼去周家剃頭,根本就是和阿二串好了來騙人的。」
老李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裡摸出一個小本子,翻開來,將夾在其中的一張照片,遞給李香蘭。這便是那張技術部門根據死者顱骨特徵復原出的頭像照片。李香蘭接過照片,忙不迭地去找老花眼鏡,找到了,慌忙戴上,只對那照片看了一眼,立刻肯定這就是她丈夫。
「是他?」
「就是他!」
「你能肯定?」
「我當然可以肯定。」
5
老李和小朱即使是到了這一刻,也仍然懷疑巧合在起作用,復原出來的頭像只能是大致相似,只能作為參考。然而陸福田的出現,以及對李香蘭的拜訪,加上技術部門的進一步的鑒定,幾乎可以肯定埋在周家老宅底下的陳屍,就是當年神秘失蹤的何老闆。
從時間上來判斷也完全吻合。何老闆失蹤已快四十年,這一點正好符合法醫對屍骨的鑒定。何老闆失蹤的時候,正好是解放初期,很多制度尚不健全,那年頭少個把人,甚至連登記這種手續都沒有。李香蘭也沒想到過要去報案,她開始根本就沒想到何老闆會被別人謀殺。甚至當她和第二任丈夫結婚許多年,她都在擔心何老闆有朝一日會突然冒出來。
根據李香蘭提供的線索,死者生前鑲過一顆金牙。因為時間太久,屍體只剩下一具骷髏,金牙已經沒有了,但是鑲金牙的架子還在。此外,最有力的證據是,死者的左手比常人多了一個小手指,很短很小,何老闆因此有一個綽號叫六指。技術部門根據死者的骨骼拼湊的左手,在小拇指邊上,有一個明顯的不同於常人的骨節。
從顱骨頂部的內陷性骨折來判斷,是有人從背後向他發動了襲擊,這個突如其來的襲擊明擺著是致命的。
殺人的動機自然是妒嫉。
那時候的周家老宅大片的老房子還沒有出租給別人。在這樣的老宅子里,就算是光天化日之下,殺人匿屍也是易如反掌,沒人會想到深宅大院里會發生些什麼。深宅大院里發生的一些事,常常和外部世界沒有什麼關聯。
然而問題是周家少東家手無縛雞之力,他要想襲擊何老闆,只能從背後下手。從死者顱骨的骨折程度來看,應該是出自一個非常強壯有力的人之手才較為合理。周家少東家不可能在何老闆的顱骨上留下那麼深的骨折印痕,必須有一個更有力氣的男人才行。如果能夠排除掉少東家,那就意味著少東家之外還有一個兇手。
手無縛雞之力的少東家肯定僱用了一個殺手。
這個被僱用的殺手會是誰呢?
最合理的判斷,應該是那個癩痢頭阿二。
癩痢頭阿二是周家的傭人,是周家除了少東家之外唯一的男人。謀殺一個人然後把他埋起來,不管怎麼說也是個不小的工程,這樣的工程是不可能瞞住他的,熟悉阿二的人都知道他當年是個有名的無賴,是個偷竊扒拿吃喝嫖賭樣樣都沾的兵痞,他完全有可能被少東家收買。
何老闆失蹤那天,是阿二跑來叫他去給少東家剃頭的。假定何老闆就是在這天夜裡遇害的,阿二起碼也是這樁兇殺案的知情者。何況掩埋何老闆這樣的體力活,行動不便的少東家根本幹不了。少東家與其雇別人當殺手,還不如直截了當地找阿二。阿二無疑是最最理想的幫手,少東家只要付些錢,就可以把阿二打發。
李香蘭回憶中的阿二,在那天來叫何老闆的時候,顯得有些神色慌亂話不對題,他先是一個勁催何老闆快去,卻說不清楚讓何老闆究竟去幹什麼。直到李香蘭問是不是讓何老闆去給少東家剃頭,他才趁機下台階,連連說是。明明是阿二來喊何老闆去周家老宅的,第二天李香蘭去找何老闆,他又矢口否認何老闆去過那裡。何老闆失蹤以後,他很長時間沒露過面,十年以後,大家已經忘掉癩痢頭阿二的時候,他才又一次鬼鬼祟祟地在周家老宅重新出現。
6
一切就像估計的一樣,何老闆那天興沖衝去周家,鑽進了一個專為他精心設計的圈套。
開理髮店的何老闆,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軋姘頭送掉小命。正如李香蘭所說的那樣,何老闆因為從事職業的關係,有許多和女人接近的機會,他之所以會和陸翠萍勾搭上,完全是她主動送上門的。
每到初一的日子,阿二便會前來喊何老闆去替少東家剃頭。除了周家的少東家,無論是誰,何老闆一概拒絕上門服務。在何老闆的理髮店裡,貼著美國好萊塢女明星的照片,周圍的人都知道何老闆擅長替女人燙頭髮。何老闆專程去上海學過手藝,他做頭的樣式大家都說好。那些要時髦的女人們,一個個都爭先恐後地向何老闆獻殷勤,何老闆長何老闆短地叫個不歇。
那何老闆天生就是吃女人飯的人,人長得不像電影明星那樣標緻,五官還是挺端正的。耳朵邊上只要有女人向他發嗲,他總是來者不拒,逮著機會便動手動腳。那些女人也無所謂,讓他吃吃豆腐就吃吃豆腐,反正捏一把掐一下,也損失不了什麼。傳說中何老闆和誰誰誰開過旅館,這些傳說究竟是不是真靠得住,只有當事人才知道。
何老闆沒費什麼力氣,就和陸翠萍勾搭上了。在周家老宅為少東家剃頭時,兩個人眉來眼去,說不了幾句話。有一次,何老闆正替周家少東家剃著頭,陸翠萍紅著臉說:「何老闆,我什麼時候去你那裡做一次頭,都說你女人的頭做得特別好。」
何老闆客氣了一聲,陸翠萍說:「怎麼了,不歡迎我們呀。」何老闆笑著連聲說不是不是。他反正是站在少東家的身後,少東家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他輕薄地對陸翠萍擠了擠眼睛,陸翠萍只當作沒看見。
周家少東家說:「要做也用不到去他那裡,你就在這讓何老闆替你做就是了。」
陸翠萍噘著嘴說:「在這怎麼做,你要是捨不得錢,不讓我做,我就不做好了,有什麼了不起。」
周家少東家說:「我是捨不得花錢的人?」
「那你就是同意了。」陸翠萍立刻眉開眼笑,這時候正是建國初期,公布了新的婚姻法,周家少東家怕陸翠萍趕時髦要離婚,不得不讓她幾分。「你知道,人家何老闆做頭,有一大套行頭的,在這怎麼能做。何老闆你說是不是?」
何老闆手上不停,敷衍說:「少奶奶怎麼全知道的?」
二天以後,陸翠萍便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何老闆的理髮店裡。何老闆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領,足足地替她做了一個小時頭。因為這期間還有別的女人等候在一旁,何老闆除了嘴上討幾句便宜,和陸翠萍之間沒什麼實質性的進展。說的都是些老套子的調情話,何老闆對什麼女人都這麼說,女人有時候就喜歡男人那樣對她們說話。
「何老闆你真壞,」女人們嗤嗤笑著。
何老闆說:「男人都不壞,都不是東西。」
陸翠萍立刻加入了打情罵俏的行列,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表情十足地說:「男人都不是東西,你何老闆更不是東西了。」她眼睛轉向鏡子里的何老闆,何老闆笑眯眯地看著她後腦勺,不說話。陸翠萍又說:「你看,一說他不是個東西,再也不敢開口了。」
何老闆說:「二奶奶第一次來做頭,就這麼說我,我要不好意思的。」
在一旁等著的女人笑起來:「何老闆也會不好意思。」
陸翠萍說:「他還會不好意思,整天價在人家女人的頭上摸來摸去,哪還有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臉皮不知怎麼厚呢,何老闆你說說看,多少女人的頭讓你摸過來。」
何老闆輕薄地說:「光頭髮上這麼摸來摸去,又算得了什麼?從頭上到另外一個地方,還不知要走多少里路呢。俗話說,隔層布,隔十里路,這還不得要個幾百里路。」
陸翠萍遠比何老闆想象得還要主動,幾百里很快就到了盡頭,何老闆成天和女人打交道,女人的那點心思比誰都明白。旁人姘女人都必須花錢,何老闆是吃白食的高手。做了沒幾次頭,何老闆和陸翠萍便跑到城市的另一頭去開旅館,那開旅館的老闆和何老闆已是熟人,常常為何老闆帶不同的女人前來提供方便。陸翠萍只是不同的女人中的一個,旅館的老闆甚至都沒仔細打量一下陸翠萍。
7
事過多少年後,老李發現重新找到癩痢頭阿二,遠比想象中的要容易,自從陸福田出現以後,周家老宅陳屍案的偵破,一路順風。許多想象中最難找到頭緒的線索,是輕而易舉地便得到了。
多少年來,阿二一直在城北的一家澡堂里工作,等到老李和小朱開著摩托車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退休回家,在一家公園門口擺小攤賣五香雞蛋。事過多年,阿二已變得老態龍鍾,很遲鈍地看著老李和小朱,繞了半天,仍然把他們當作是來買他的五香雞蛋的遊客。
「兩塊錢三個,就這樣,我都不賺你們的錢,」他嘰里咕嚕地說著,好像和別人有多大仇恨似的,「如今的雞蛋,是什麼價?」
小朱說:「你別糾纏了好不好,我問你是不是就是當年那位,那位癩痢頭阿二?」
阿二似乎已忘了自己曾經有過的癩痢頭阿二這個綽號,也忘了幾十年前被他殺死的何老闆。何老闆死的年頭真是太久了,他不可能老惦記著他。阿二屬於那種過一天是一天的人,向來不大考慮事情的後果。事實上,早在何老闆之前,還是在他當兵吃糧的時候,他的手上就有過一條人命。那是在河南境內,抗戰快結束的時候,阿二所在的軍隊讓日本人打敗了,他趁機當了逃兵。對於拉壯丁出身的阿二來說,隊伍如果不被打敗,想當逃兵還沒有那麼好的機會。
那時候的逃兵也是嚴重的社會禍害之一。在國民黨控制的區域里,抓逃兵是一件正經的事。有的逃兵人老實,只是逃回家,有的逃兵卻落草當了土匪,禍害老百姓。阿二逃出來以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弄了身便衣,他有槍,用槍指著別人,別人不敢不把衣服脫給他。雖然已經離開了戰場,然而阿二知道自己必須小心翼翼,不能讓日本人或是國民黨部隊捉到。隨身帶著的槍也不能隨便扔了,沿途吃飯得靠它,而且最後還可以賣錢。阿二白天睡大覺,晚上急匆匆趕路,很快到了安徽境內。
阿二打算把槍賣給沿途的山民,帶著一支長槍趕路十分不方便。既然要賣,當然要賣一個好價錢。總算找到了一家買主,說好了價,等對方付了錢,阿二突然耍起無賴,拿了錢就要走人,強悍的山民當然不甘心,盯著他要錢,他端起槍,也許只是嚇唬嚇唬人,但是不知怎麼槍就響了。那山民向後一仰,頓時送了命。阿二見打死了人,槍也不敢要了,連夜趕了幾十里路。殺人償命的道理他是懂的,也不敢回家了,索性滿世界流浪。
有人打死了人,一輩子膽戰心驚。有人卻因此裡外里,破罐子破摔,膽子反而大起來。阿二打死了人,不僅不往心上去,而且在周家當了幫工以後,還把這事堂而皇之說給別人聽。他的膽子越來越大,反正自己是光棍一條,他誰也不怕。他不怕別人,別人只好怕他。人們知道他殺過人只會更怕他,沒人願意多事去告他。這種事口說無憑,公安局也未必管得了。阿二是在解放初期到周家來當幫工的,這時候他其實已是個十十足足的無賴了,吃喝嫖賭樣樣都沾。
正如陸福田所說,阿二確實打過他姐姐陸翠萍的主意,陸翠萍看不中他,他也沒辦法。至於他和周家少東家的大太太文秀是否有一手,這就很難說清楚。他甘心充當周家少東家的殺手,恐怕和陸翠萍拒絕他有關。周家老案陳屍真相大白以後,阿二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了少東家身上。他說他只是聽命於主人的吩咐,只是為了不多的一筆錢。少東家已死了多年,許多事死無對證,但是認為阿二僅僅是為了錢,恐怕有些片面。
8
何老闆那天晚上去周家老宅,出來開門的是阿二,他神色恐怖地看著何老闆,不懷好意地哆嗦著說:「唉喲,何老闆真來了,好好好,正等你呢。」
何老闆沒有意識到任何不妥,按捺不住興沖沖,神頭鬼臉地說:「少東家這一陣可好?」
「好,好。」阿二鬼鬼祟祟地看了何老闆一眼,便把他往客堂引。何老闆一路走,眼睛一路滴溜溜轉著,尋找他的相好陸翠萍。他雖然和陸翠萍勾搭上了,但是談不上有多喜歡她。畢竟周家少東家曾經接濟過他,和陸翠萍私通,何老闆難免有些內疚。
「大太太這一向怎麼樣?」何老闆進了空蕩蕩的客堂,隨口問道。
阿二不作任何回答,轉身要走,臨走,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對何老闆說:「對了,何老闆,你先坐一會兒,我去跟少東家說一聲你來了。」
何老闆拉住要離去的阿二,還是忍不住問了:「二太太今天在不在?」
「二太太?」阿二的眼睛里,閃過一道很不自然的仇恨目光,話裡有話地說,「二太太當然在家!」
何老闆有些不好意思,笑著掩飾自己的窘態,連聲說:「沒什麼,沒什麼,對,你去告訴少東家,就說我來了。順手也把剃頭的傢伙一道帶來,別忘了帶肥皂,反正這你都知道。我就在這等著好了。」
阿二頭也不回地走了。
客堂里只是在靠門口的地方亮著一盞極昏暗的電燈。何老闆孤零零地坐在那,左等右等,就是沒有人來。外面出奇的黑,月亮還沒有升起來,何老闆等得實在有些不耐煩,走到門口,大聲地喊阿二。
沒有任何人回答,靜悄悄只聽得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何老闆喊了幾聲阿二,又喊別的人。「少東家!大太太!」還是沒反應,大宅里陡然之間變得陰森森的,何老闆站在門口大叫了一陣,「怪事,人呢?」
一個黑影神出鬼沒地慢慢出現在何老闆面前,何老闆嚇了一大跳,連忙往後退,在後退的過程中,總算看清了來人是誰,這是少東家的小老婆陸翠萍。
「唉喲,我的媽,是二太大,你嚇了我一跳。」
陸翠萍蓬頭垢面,遲遲疑疑地走進了客堂,眼睛通紅,滿是委屈地嘟著嘴,看著何老闆。
何老闆一副吃驚面孔,探頭對外面望望,輕輕地問陸翠萍:「翠萍,這是怎麼了?」
陸翠萍似乎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說不出來,突然雙手捂著臉,號啕開了。何老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睛不住地往外看,慌忙上前安慰她:「翠萍,你不能哭,小心叫別人看到。」陸翠萍依然是哭,何老闆跺腳說:「你這一哭,我就說不清了。」陸翠萍哭得更厲害,哭著哭著,壓低了嗓子,輕聲說:「你今天不應該來!」何老闆無可奈何地說:「又不是我要來,是少東家派阿二來喊我的,我又不想來。」
「你今天不能來的呀!」
「唉呀,跟你說,是少東家叫阿二喊我來的。」
陸翠萍抽泣著還是哭。
何老闆在一旁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連連向她作揖,哀求說:「翠萍,你不能哭,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叫人看見就麻煩了,你真的不能哭!」
陸翠萍說:「何老闆,你趕快走吧。」
「我趕快走?」死到臨頭的何老闆絲毫不曾感到事情的嚴重,他猜想一定是少東家已經發現了他和二太太的姦情,「難道少東家他——」
「你趕快走吧!」陸翠萍突然上前拉住何老闆,想用力往門外推。
客堂里的燈光突然大亮。何老闆眼前一片蒼白,他情不自禁地去揉眼睛,緊接著,他所見到的情景,讓他感受到了一生中所經歷過的最大恐怖。
手無縛雞之力的少東家,毫無表情地坐在客堂角落裡的太師椅上。
9
當小朱向阿二挑明她和老李的身份時,阿二並沒怎麼當回事,他試圖睜大自己那雙已很難再睜大的眼睛,不服氣地說:「公安局的,哼,公安局的又怎麼樣?是公安局的,總不能不讓我賣雞蛋吧?」
阿二多少年來,為了兒子的事,沒少和公安局打交道。自從離開周家以後,阿二憑著少東家給他的那筆酬勞,娶了一個死了男人的小寡婦,老來得子,過分地寵愛了一些,結果養了一個從十二歲就開始被勞教,到目前還在監獄里服刑的孽種。因為兒子的緣故,阿二和公安人員稱得上是老熟人了,他根本不把公安局的人放在眼裡。
老李冷冷地看著他,臉色陰沉。他沒想到一個人都這麼大年紀了,竟然還會這麼橫行。
小朱警告說:「你老實一點!」
「我老實什麼,我告訴你,我老實得很呢,媽的連兔子都沒我老實。」
老李從口袋裡摸出兩塊錢來,不動聲色地將錢遞給了阿二:「好吧,給我來三個五香蛋。小朱,我們就嘗嘗他這五香蛋味道怎麼樣。」說完,自己動起手來,在熱氣騰騰的鍋里,用筷子夾起一個雞蛋,「吃五香蛋,據說是撿殼碎了的味道好,殼碎了,味道就容易進去,對不對?唉,小朱,吃呀,我請客。」
小朱笑著接過老李遞給她的筷子,在鍋里翻來翻去,撿了一個五香雞蛋,撿在半空中,突然又掉進了鍋里,她格格格大笑開了。
阿二顯得有些心神不定,他偷眼看看面前的一男一女一老一少。這兩位行為不同尋常的公安人員,一定有什麼事要麻煩他。來者不善,善者不來,阿二知道他們今天不會輕易放過他,也許是他那寶貝兒子又越獄了,也許是在監獄里打架,打死了人,或者是被人打死。多少年了,他的兒子總是在外面闖禍。
老李慢吞吞地吃完了一個五香雞蛋,顯然他對五香雞蛋的味道還滿意,咂了咂嘴,對小朱說:「喂,你年輕,兩塊錢三個蛋,還有一個,你把它吃了吧,這瘌痢頭阿二的五香蛋味道還行。」
小朱說:「我不吃了,這蛋太咸。」
「咸了好,咸了才有味道。」
「反正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吧。」
老李又用筷子在熱氣騰騰的鍋子里胡亂翻撥,心不在焉地翻著,突然抬頭冷冰冰地看阿二。阿二忍不住一哆嗦,眼睛連忙移開,然後再偷看,又遇上了老李冷冰冰的目光,再次趕緊把眼睛移開。
阿二抬頭望天,做出毫不在乎的樣子。
老李重新低頭撿自己中意的雞蛋,終於撿了一個,將殼剝了,眼睛盯著阿二,小心翼翼地吃雞蛋,一邊吃,一邊冷不了問道:「喂,瘌痢頭阿二,你還記不記得何老闆?」
阿二似乎沒聽清,頭轉過來,神情麻木地看著老李。
「幾十年前的那位何老闆,要想起來,也不是很難,是不是?」老李的眼睛像刀子似的抵著阿二,阿二痛苦地思索著,突然明白過來,臉刷地就變了色,渾身顫抖。
小朱在一旁說:「你啞了,說話呀?」
「我,我不知道什麼何老闆……」
老李的目光依然還盯在阿二臉上:「怎麼不記得了,那天不是你把何老闆喊到周家去的嗎?」
「我沒有喊,我沒有喊,是何老闆自己去的,我,我不知道。」阿二矢口抵賴。
「你知道,你全知道,」老李不動聲色地說,「你不僅全部知道,你,而且就是你親自動手,殺了何老闆,是你下的手,對不對?」
「不是我,不是我,是少東家,要干,也就是他乾的,都是他乾的,你們千萬不要冤枉我,是何老闆睡了他的小老婆,是少東家的小老婆,又不是我的小老婆,我平白無故地殺何老闆幹什麼,你們行行好,千萬不要冤枉我好不好。」阿二不敢看老李的眼睛,說著說著再偷眼看老李,發現老李的目光已轉向別處,「真的,我發誓好不好,我可沒殺何老闆,我真的沒殺。」
「你還想演戲,」老李的注意力突然集中到了那個熱氣騰騰的鍋上,他漫不經心地拿起筷子,從鍋里搛起一塊黑糊糊的東西,隨口問道:「這是什麼?是桂皮?」
阿二做出非常可憐的樣子:「我真的沒有殺死何老闆。」
小朱說:「我們已掌握了確鑿的證據,別想抵賴,你以為賴就賴掉了。」
阿二語無倫次,然而繼續矢口抵賴,負隅頑抗。
老李說:「我們可以找人和你對質,有人可以證明是你殺死了何老闆。」
「誰?」
「周家少東家的小老婆。」
「她還沒死?」
「怎麼,你以為她死了?」
「她又不知道,」阿二已經慌得顧不上自己的話會露出破綻,「再說,何老闆死的時候,她根本就不在場。她不可能知道的。」
「難道她就不可能偷看嗎,從窗戶里偷看?」
阿二徹底地垮了,無可奈何地說:「她真的看到啦?」
10
當何老闆看到堂屋角落的太師椅上坐著的少東家時,最初的念頭是今天栽了。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硬著頭皮上前向少東家請安。這場面顯然說明他和陸翠萍的私情已經敗露,少東家不是請他來剃頭,而是跟他算帳的。何老闆小腿肚子一陣陣抽筋。
少東家過分瘦小的身體,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彷彿變成了一個小孩子。他用雞爪似的小手捋了捋自己的下巴,不動聲色地問何老闆:「何老闆,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說看,我對你怎麼樣?」
「那還有說的,」何老闆誠惶誠恐,心裡卻七上八下,「我姓何的,這輩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大恩大德不敢當,何老闆,你也用不著說肉麻的話,不過,我姓周的不曾虧待了你,這一點總不假吧?」
「那當然,想當年若不是你少東家,」他小心翼翼地偷看少東家的臉色,知道今天凶多吉少。周家雖是破落的大戶人家,可是關於周家的種種傳說,早在何老闆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聽說過。周家少東家儘管有殘疾,沒人敢看輕他。「我若不是少東家——」
「若不是我,又怎麼樣?」
「若不是你少東家,哪有我何老闆的今天。」
少東家的眼睛里都快冒出火來,他咬了咬嘴唇,想說什麼,憋了半天沒說。站在那等他說話的何老闆,如同芒刺在背,感到越來越恐怖。
「你真不錯,把我的女人也睡了。」少東家終於十分惡毒地把話挑明了,他冷笑著,眼睛里全是殺機,「怎麼樣,翠萍不錯吧。我跟你說,我調教出來的女人差不了。你倒是真有眼光。」
「少東家,少東家,我,我我……」
「你不用怕,只要你高興,就是把文秀也睡了,我也絕不會有意見的,」文秀是少東家的大老婆,少東家眼睛里的凶焰熄了許多,「你用不著嫌她老,上了床,她不會比翠萍遜色。阿二。」
「少東家叫我有什麼事?」阿二應聲跑了進來,他顯然就藏在門口的什麼地方,進來以後,偷偷看了何老闆一眼。
「你去給我把大太太請了來。」
好半天站在一邊不停發抖的陸翠萍,驚恐地抬起了眼睛。
不一會兒,大太太文秀被請了進來。少東家指了指旁邊空著的另一張太師椅,讓文秀坐下來。「阿二,你下去,沒你的事了,有事我會再叫你的。」
「好吧,少東家,有事你再叫我!」阿二洋洋得意地去了,臨走,又對何老闆看看,忍不住暗笑。
何老闆搭訕著跟大太太文秀請安,文秀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又轉眼看陸翠萍。陸翠萍整個垮了,痴痴地站在一邊像個木頭人。
「姓何的,」少東家陰森森地說,「你知道我今天請你來,有何貴幹?」
何老闆哭笑不得,張嘴結舌。
「你到底是真喜歡翠萍呢,還是假喜歡,何老闆,你用不著有什麼顧忌,現在這反正沒什麼別的人,你給我扔一句老實話出來。」
何老闆恨不得立刻給少東家跪下:「少東家,少東家,你饒了我這一次,我實在是吃了屎了,你少東家大人不記小人過,饒我一次。」
「饒你有什麼難的,你不是喜歡翠萍嗎?那好,我就成全了你們,就在這客廳裡面,就在老子眼皮底下,把你們做過的醜事,再給我做一遍。翠萍,你不要不好意思,先給我把衣服脫了。」
陸翠萍想往門外跑。
「少東家,你大人大量,饒了我這次還不行?」
「怎麼,背著我能幹,當面就不敢了?」
一直不吭聲的陸翠萍忍無可忍,她已經到了門口,豁出去地說:「我們又不是畜生,就是畜生幹這種事,也知道避開人的,要打要罰,或是想要我死,你直說好了,我只要你一句話。我對不住你,你給一句話吧,你要我死,我就弔死給你看好了。」
何老闆看出今天的事,輕易過不了關,他跑上前,咚地一下,跪在了大太太文秀面前:「大太太,我姓何的實在是吃了屎了,你給少東家求求情,饒了我這一次。」
少東家說:「我怎麼饒你,我的女人都讓你睡了,這種事怎麼能饒。除非我也把你的女人睡了,可我已經有了兩個女人,我幹嗎還要睡你的女人?」
「跟你說我是吃了屎了,少東家,你再高抬一次手,給我留一個報答你老人家的機會。你就當我是真吃了屎昏了頭好不好。」
「你橫一個吃屎,豎一個吃屎,那好,今天日子難得,我呢,也成全你,你真給我吃一回屎。阿二,阿二!何老闆想吃屎,你給我去拿一點來。」
「少東家,少東家!」
不一會兒,阿二果然興沖沖地端了一盤屎上來,也不知從哪弄來的,黃澄澄粗粗的一截,裝在一隻精細的瓷盤裡,瓷盤邊上放著一把精緻的銀調羹,客廳里頓時臭氣熏天。
「少東家,這使不得,使不得!」
「怎麼,嫌不好吃,阿二,再去拿些蜜來,擱裡面。何老闆,今天你是想豎著出去,還是橫著出去。你不吃,也得給我吃。蜜來了是不是,翠萍,你親自給何老闆拌一拌,這可是很好的洋槐蜜,聽見沒有?」
陸翠萍站在那不肯動彈。
少東家示意阿二將盤子遞給他。「也好,我親自來拌,這屎里擱了些蜜,不知會是什麼味道。」他很認真地倒了些蜜在盤子里,拿起那把銀調羹,猶豫了一下,聚精會神皺著鼻子攪拌開了。他一邊孩子氣地拌著,一邊不動聲色的對阿二說:「阿二,你把斧子準備好,何老闆要是不吃的話,你知道該怎麼辦。」
「少東家,你行行好。大太太,我這給你磕頭了,你千萬勸勸少東家。」何老闆嚇得屁滾尿流,他看見阿二手上突然有了把雪亮的斧頭,舉起來,正對著他的腦袋。
少東家不動聲色地將盤子向何老闆遞過去:「今天就是砍了你的一條腿,這屎也是一定要吃的。」
「少東家,少東家。」何老闆苦苦哀求。
少東家厲聲說:「阿二,給我砍一條腿下來!」
阿二果真一斧子劈下去。大太太文秀和陸翠萍不約而同驚叫了一聲。這只是輕輕的一斧子,只是傷了些皮肉。何老闆殺豬似的連聲叫喚,哭著說:「我吃就吃,吃了屎,你就真饒了我?」
少東家說:「別廢話,快吃!」
「你真的就饒了我?」
「你到底是吃還是不吃?」少東家臉色變得更難看。
「我吃,我吃,」何老闆痛苦不堪流著眼淚,小心翼翼地用銀調羹舀了點屎放在嘴裡,突然一陣噁心。
「咽下去,咽下去。」阿二異常興奮地在一旁說。
「再吃,再吃一點,都給我吃下去。」少東家也有些興奮,他咬牙切齒地喊著。
何老闆一邊不住地噁心,一邊硬著頭皮往下吃。
「怎麼樣,味道不錯吧?」少東家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發自內心深處的笑容,他咂了咂嘴,對阿二使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阿二心領神會,笑著,再一次高高地舉起斧頭,對準何老闆的後腦勺,用勁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