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胡長海和胡振武參加縣委農村工作會議回來了。
新的農業經濟政策又從中央傳達下來了,縣委已經作出執行決定:各種形式的責任制,由社員討論選擇,幹部不要主觀干涉,包括「大包干」的責任制形式,即把土地和牲畜承包到一家一戶去……
生活發展的步子太快了,連性急的人也覺得趕不上趟了。這樣寬限的農業政策,連多年來受批挨整的胡長海和胡振武,起初聽到時也目瞪口呆了。他們倆在梆子井村的土地改革結束以後,組織互助組,又建立起農業社,地畔上的界石是他倆帶領著社員,一個一個拔除掉的;牲畜是他倆一家一戶說服動員集中到大槽上來的。現在,得由他倆再把一條條地畔劃分開來,把一頭一匹牲畜送交社員牽回家裡去飼養……
不管感情上是否完全通暢,他們已經向縣委明確表示:保證尊重社員意見,由社員選擇責任承包的形式。他們也傷腦筋:包干到組的辦法實行不到一年,麻煩更多,難以為繼了……
兩人春風滿面,走進梆子井街巷,突然看見隊長龍生和景榮老五在門口拉拉扯扯,龍生急得滿臉汗水,景榮老五急頭暈腦,要從龍生的拉扯中掙脫出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經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小夥子悄悄說明緣由,兩人都愣住了:怎麼弄出這號沒名堂的事呢?
胡長海和胡振武快步走到跟前。
「好五爺,你咋胡來哩嘛!」胡長海說。
「你真箇老糊塗了嗎?」振武也說。
兩人說著,把景榮老五拖著架著拉進屋裡去了。
胡振武緊緊勒在腰裡的布帶,撈起皮繩,動手在棺材上捆綁抬杠。他說:「長海哥,你去叫人吧!」
胡長海走出門去了。
胡振武捆綁好抬杠。和景榮老五挨肩坐在條凳上,接過老五遞來的一支紙煙,點著了,誠懇地說:「你一個人怎麼辦呢?想法子和娃娃合到一起過吧!要是你願意,我給那小兩口子說話……」
景榮老五感慨地擺擺頭:「緩后再說……」
「心放開,五爺!」振武說,「庄稼人的好事來了啊!」
陸陸續續有人走進院里來了,景榮老五拿著紙煙,給大家敬著。
胡振武蹲下身,把一條抬杠壓到自己肩上,七八個漢子先後蹲下身,肩膀頂著抬杠了。
胡長海大喝一聲「起!」裝著梆子老太屍體的棺木平平穩穩離開地面,起動了。
孝子和親戚在靈柩起動的一剎那,哭聲驟然暴發了。
吹鼓手們吹打起悠揚哀婉的祭靈曲。
那些隨後跟來的人,扛著撅頭和鐵杴,尾隨在靈柩后,朝墳地趕去。
一切進行得順順噹噹,梆子老太的靈柩安然入士了,梯田根隆起一個黃土墓堆。所有參加埋葬的人,在墳地上輪流對著瓶口,喝了景榮老五敬奉給掩埋人的答謝燒酒,再接過一支香煙,就沿著山坡上的小路往下走。
往昔里,他們埋葬了梆子井村的任何一位死者,喝了酒,咂上紙煙,回去的路上,總是以惋惜的聲調,談論死者生前一切可以記憶的光榮,如何耿直,如何勤儉,如何孝順父母,如何敬重鄉黨……絕不提死者生前一切不大光彩的作為,似乎也成了一條習俗,算是生者對死者的一種庄稼人式的偉大寬容吧!
現在,人們緩緩走在坡間小路上,既不談梆子老太的好處,也絕口不提她的過失,什麼都不說。只是感嘆今年麥子長得好,好得簡直令人難以相信這是梆子井村的田地里長出的莊稼!你看吧!坡地和灘地,旱田和水田,全是一樣成色,不分彼此,似乎種到石頭窩裡,也會長出好麥子來!人說「麥吃三場雨」,從播種到入夏,場場雨都下得及時而又足透,肥料又供應得充足,麥子怎能不長呢?真是政通人和,風調雨順哪……
1984年2月於西安東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