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瘋人院
洛紅塵正在給父親讀日記,母親洛秀的日記。
陽光很好地照在花園裡,合歡樹下形成一片傘狀的陰涼,紅塵伴著父親,肩並肩地坐在樹蔭里的花壇台階上,緩緩地讀著母親的日記,希望以自己的聲音將父親帶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歲月里,喚醒他對往事的記憶。
醫生說,父親周鋒最近有明顯好轉的跡象,思維活動十分頻繁活躍,夢境也日漸清晰有條理,不再僅僅是些碎片,而有了簡單的情節,只要堅持藥物治療和心理按摩同時進行,就絕對有康復的可能。如果紅塵可以多抽點時間來陪他,多跟他講話,聊些過去的事,刺激他的記憶和思維,康復的可能性就更大。
於是,紅塵找出珍藏的母親的日記,一遍遍地讀給父親聽。風輕葉靜,好像在隨周鋒一起傾聽,回想——
「5月21日,雨。
今天周鋒來了,他站在客廳里,渾身滴著水,指著我父親大叫大罵,說什麼『淫人妻女者,妻女必為人淫。你一定會有報應!』我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他和爸爸到底有什麼樣的恩怨。
我第一次看到像他這樣的人。所有來我家的人,對我爸爸都是畢恭畢敬的,爸爸說的話,從來沒有人敢駁回。爸爸在我印象中,一直是威嚴而永遠正確的,可是現在,有一個年輕人上門來指責他,斥罵他。這太奇怪了。
爸爸很生氣,他們的談話中不斷提到一個名字,好像叫『緋煙』,緋煙是誰呢?爸爸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緋煙的事?那個緋煙,和這個周鋒,又是什麼關係?」
「5月25日,晴。
我每天都在想著那個叫周鋒的青年,我在想他。他很英俊,也很勇敢。可是我想著他的,卻並不是他英俊的臉,而是他身上那種憂鬱的氣質。他的臉,線條剛毅,刀削斧鑿一樣,可是他眼中,在說起緋煙的時候,卻有一種令人心碎的纏綿。那一刻,我好希望自己可以做一個緋煙那樣的女人,得到他纏綿的眼光。
他稜角分明,氣勢洶洶,可是我卻呼吸到一種脆弱的氣息,知道他的內心其實柔軟而易傷。雖然只是一面,可是我堅信,這個世界上,我讀懂了他,我是最懂得他的人。
但是,我會再見到他嗎?」
這就是一見鍾情吧?紅塵停下來,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母親的日記,已經不知是第幾十次的重讀了,可是每次翻出,都會有一種迴腸盪氣的感覺。那個時代的愛情哦,如此纏綿細膩,母親的心事,如此宛轉曲折。她與父親周鋒的愛,就好像羅密歐與朱麗葉,背負著家族的仇怨,歷史的重擔,衝破重重樊籬才走到一起。
雖然,父親在婚後對母親並不夠體貼溫存,可是,母親從來沒有怨恨過,她自始至終那樣痴迷地愛著父親,無怨無悔,至死不渝。
這些日記,是紅塵十歲那年幫姥姥整理房間時無意中翻出的,當即決定悄悄地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知道。她從沒有見過母親,只看到她的照片,那樣秀麗溫婉的一個女子,像一幅畫多過像一個真的人。而那些日記,卻讓母親的形象變得清晰,親切可觸摸似的。
紅塵在字裡行間呼吸著母親的氣息。
記得第一次讀起這些日記的時候,她關起卧室的門,將臉埋在手心裡哭得泣不成聲。那時候她還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可是母親與父親的故事,卻給她小小的心靈植入了根深蒂固的愛情模本——那便是愛如宿命。
小時候姥姥教她刺繡的時候曾經說過:「刺繡,是一輩子的事。」
愛情,也是這樣吧?
愛上一個人,是一生一世的事,是承擔,是許諾,是全身心的給予,不求回報。
就是因為這樣的執著與亮烈,紅塵一直把愛情看作一件嚴重的事。從大學到畢業,頗有幾個男生對她表示過或深或淺的好感,然而她總是淺嘗輒止,不敢輕易交付了自己。
總覺得時辰未到,總覺得未有靈犀,總覺得那不是她的最終選擇。
直到遇見自橫。
夫子廟「無針綉坊」第一次看見他,她就覺得迷惑,覺得會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她忍不住告訴了他自己的名字,洛紅塵,誤落紅塵。
和他在一起,她有著發自心底的熟稔感覺,熟悉得心會微微生痛。人畢竟是靈性的動物,註定會愛上一個什麼樣的,自己是知道的。
洛秀愛周鋒,洛紅塵愛周自橫——洛家的女兒,好像總是會愛上周家的男人,這也是宿命。
周鋒與周自橫……紅塵為了自己的新發現而驚奇,一時停了朗讀,微笑著出神。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自橫的呼喚。
周自橫接到梅綺的電話時,正在珊瑚園陪周公周婆看電視,「金陵十二釵」集體演奏《高山流水》,琴瑟爭鳴,奼紫嫣紅,又好看又好聽,堪稱色藝雙絕。自橫欣賞著自己的作品,有些沾沾自喜。
周婆說:「這十二個女孩子是不是以後都要進你們單位工作,咳咳,那不就是你的同事了?我看她們個個兒都是又漂亮又有本事,咳,你說哪個會是冠軍?」
周自橫笑:「我說了不算,得評委和觀眾打分,這一回的比賽可是絕對公平公正,光明透明的,誰是冠軍誰是亞軍,咳咳,連我這個主辦方都還不知道呢。」
周公笑道:「裝傻。你奶奶的意思啊,不是想打聽內幕消息,是想問你相中了哪個,好領回家來做孫媳婦呢。」
「那這十二個女人可還差得遠。」自橫脖子一揚,故意賣關子,「我選中的那個,可比她們都漂亮出色。」
「你有喜歡的女孩子了?」周婆大喜,「咳,快說說,姓什麼叫什麼,咳咳,哪家的女孩子,做什麼工作的?模樣兒漂不漂亮不重要,咳,最要緊是人品要好,心靈手巧……」
自橫笑了:「奶奶,您放心,你孫子看中的人,保準是可著您的心思您的眼光您的標準挑出來的,心比誰都靈,手比誰都巧,連名字都比別人好聽,叫洛紅塵。」
「洛紅塵?這名字有點怪。」周公立刻找紙筆開始天干地支地算筆劃,又問,「知道她的生辰八字不?」
「誰記得這個呀。」自橫笑,「她比我小七歲,魔羯座。」
「那就是辛酉年,五行屬石榴木,籠藏之雞。」周公掐指細算,口中念念有詞,「辛酉之雞為人一生伶俐,精神清爽,口舌能辯,六親冷淡,骨肉情疏……」
「准得很!」自橫笑起來,「爺爺,您還真有兩下子。」
周公白他一眼,繼續念誦:「高人敬重,財帛足用……」
自橫搖頭:「這個不大像,不過要是嫁了我,自然也就算財帛足用了,沒錯沒錯。」
周婆也引起興趣來,插嘴問:「別打岔,咳咳,讓爺爺說完,合不合娶?」
周公點頭:「女人賢德,有操持興家之命。」
周婆大喜:「那就是好媳婦兒了。你再給算算,什麼時候結婚最合適?」
自橫大笑:「爺爺奶奶,你們也太著急些了吧?八字還沒一撇兒呢。再說我也不信這些。」
「你剛才還說她要是嫁了你就有財了,不做數的?」周婆急了,這個哪裡都好就是不肯認真戀愛結婚這一點不好的大孫子難得開竅,肯主動跟老人談起心儀的姑娘,這回可說什麼都得逼著他趕緊辦事,緊張之下,連咳嗽也忘記,「什麼時候領姑娘回家來?你也老大不小了,難得有個看得上的,你爺爺也說了,什麼一生伶俐,清爽,什麼能辯,又招財的,還不趕緊抓緊呢?」
「行行行,我這就打電話給她,約個時間來家給二老過目。」周自橫倒也答應得痛快,當即取過電話來,正要撥出,鈴聲卻已經先響起來,是梅綺的號碼。
他有幾分厭煩。他討厭拖泥帶水的感情,煩惡沒完沒了的糾纏,感情的事,應該是合則來不合則去,他和梅綺,誰也不欠誰的,散了就是散了,多說一句話也是浪費,她何必還要約他見面?
可是梅綺說內容與紅塵有關,而且警告他如果不來一定會後悔的。自橫不畏懼任何的威脅,卻不能不有一點好奇。既好奇紅塵到底還有什麼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也好奇梅綺還可以玩出什麼新花樣。梅綺在電話里的聲音有些不同,然而究竟哪裡不同,他又說不上來。
周公周婆一看孫子要出去,又急了:「不說帶姑娘給我們瞧瞧嗎?怎麼又要走?」
「明天,明天把紅塵給您帶回來。」周自橫的聲音還留在門裡,人影兒已經去了門外。
車子一路駛向郊外,路兩邊的樹林刷刷地向後馳去,秋天的田野里開滿了長莖的草本小花,顏色極其艷麗,大幅大幅地延展開來,像梵高的畫。在城市裡,這樣的花田是奢侈而近乎糜費的。
周自橫和梅綺再一次並肩坐在了他的賓士車裡。許久不見,他眯起眼睛,從後視鏡里偷偷觀察梅綺,好像要從她臉上找出什麼不同。
梅綺察覺了,忍不住轉過臉去。她化了很重的妝,還戴著墨鏡,按理是不會有任何蛛絲馬跡落在周自橫眼裡的,可是仍然覺得心虛,覺得臉上好像爬滿了蜘蛛蠍子小青蛇,而那後視鏡會變成照妖鏡,照出她的本相。看著車窗前的繡花鞋掛飾,她心底的怨恨像驚蟄破土,一點點鑽出頭來。從前她也常常和周自橫一起開車去郊外,有時是為了跑業務,有時則是約會野餐。然而現在,無論是他的事業還是他的感情生活,都不需要她的參與。
她並不想從洛紅塵的手裡將周自橫奪回來,她只是不想紅塵得到他。
三年的青春交給了一個薄情的人,倘若他的情感一直都是這樣的稀薄、冷靜、有節制,那也罷了;可是偏偏,當他遇到洛紅塵,竟學會了燃燒,這真是對梅綺變相的摧殘和侮辱。
她忍不下。
到達目的地時,自橫已經猜到了梅綺的用意,一種莫名的厭惡油然而生,他輕蔑地看了梅綺一眼,下了車,繞到右邊打開車門,對梅綺說:「下車吧。」
梅綺跳下車來,剛想說話,自橫已經徑自又繞回左邊打開門來上車,重新發動了車子。梅綺大驚,急忙攔在車前,怒斥:「周自橫,你什麼意思?」
自橫探出車窗,冷笑:「你約我出來,我已經出來了;你讓我送你來精神病院,我也送到了。現在,你自個兒進去吧,難道還要我陪你辦入院手續不成?」
梅綺大怒:「你才是神經病要住院呢!」
自橫哈哈大笑,換檔,倒車,打轉方向盤,調轉車頭便要走。梅綺急了,不顧被車輪揚起的灰塵撲了一頭一臉,狼狽地追著車跑:「我知道你不想見我,你也不想看看你的洛紅塵嗎?她剛剛進去!」
車子戛地剎住了,自橫再次探出頭來:「你怎麼知道紅塵進去了?」
「你管我怎麼知道?你要不要進去?」
自橫熄火下車,拉起梅綺的手不在乎地說:「進去就進去,我倒想看看,你還有什麼法寶,痛快點全端出來吧。」
進了醫院,沿著護士的指點一路找進花園,遠遠地就看到紅塵伴著一個男人坐在合歡樹下。
周自橫忽然覺得心悸,卻來不及多想,本能地揚起聲叫:「紅塵。」
洛紅塵回過頭來,一愣:「自橫?你怎麼來了?」
她身邊的男人,也隨之慢慢地迴轉身來。
自橫見到那男人回身,忽然頭上似被誰猛地大力一擊,頓覺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住。他獃獃地立在當地,盯著那個男人,彷彿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不住在心裡對自己說:不會的,不是的,不可能!
可是,可是那男人輪廓分明的臉,濃郁微蹙的眉,那管挺直的鼻子,自鼻子向唇邊延展的兩道深深的法令紋,多麼熟悉,多麼親切,千真萬確,刻骨銘心,那個人,是自己生命里的至親,是爸爸呀!
自橫劇烈地顫抖著,再也看不見除了父親以外的任何人,再也聽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聲音,他聽到自己軟弱地叫:「爸爸。」
爸爸。這稱呼已陌生了二十年了。爸爸不是在他童年的時候已經死了嗎,在繼母車禍后鬱鬱而終,難道,一切都是夢話?或者,現在這一刻,這一幕,才是一個荒誕的夢?!是夢!一定是的!
自橫下意識地咬一下嘴唇,又揚手給了自己一巴掌,絲毫不覺得疼。是的,是了,是夢,一定是。他抬起手,再打自己一掌,然後,就一掌一掌地打下去,直至嘴邊滲出血絲來。
紅塵和梅綺兩個都被這一幕驚得呆了,一左一右衝上來抓著自橫的手叫:「自橫,你在做什麼?停下來,幹什麼要打自己?」
在這一切的紛亂中,周鋒,周自橫和洛紅塵共同的父親,一直在靜靜地站著,看著,思想著。他的腦子,已經二十多年沒有思考過了,最近剛剛有了些微的好轉,可仍然不適應太迅速的反應,但是現在,卻忽然劇烈地激蕩起來,許許多多的人和事紛至沓來,扯不清的千思萬緒,辨不明的苦辣酸甜,那麼多的色彩和聲音鋪天蓋地地擁過來,靜寂了二十年的生命之門忽然被撞開,一涌而進的清新空氣反而令人窒息,使他越發茫然。
茫然中,只本能地抓住一線思緒:「秀秀!」他看著女兒洛紅塵,「你是不是秀秀?」
「爸爸,我是紅塵啊。」紅塵放開周自橫,重新回到父親身邊,她緊張地注視著父親重新有了神採的眼睛,屏住呼吸地回答,「爸爸,我是你女兒,想起來了嗎?」
「女兒?」周鋒側首沉思,半晌,問,「我有了女兒嗎?那麼秀秀呢?」
「我媽媽去世了,您不記得了嗎?」紅塵的淚流下來,卻努力地壓抑著自己逼自己冷靜下來,她意識到,父親的記憶在復甦,他正在從那個藏身二十多年的洞穴中悄悄走出來,一點一點地尋找記憶,一步一步地接近現實,她不能驚嚇了他。「爸爸,洛秀是我媽媽,是您的妻子,她去世了,您還記得她怎麼死的嗎?」
「我記得,好像,是車禍,可怕的車禍……」周鋒抱住頭,痛苦地說,「我頭疼!我要去休息,我要睡一下!」
「爸爸,不要睡!不要頭疼!不要休息!您好好想想,靜靜地想一想,媽媽死了,您的妻子洛秀死了,是車禍,她已經死了二十多年了,您的女兒也長大了,就是我,是紅塵呀。爸爸,你看清楚我,我是您女兒,已經二十年過去了,我長大了!」洛紅塵的淚抑制不住地流下來,哭倒在周鋒的懷裡。父親的懷抱哦,睽隔了二十多年的父愛溫暖,如今終於尋回了嗎?
周鋒抱著女兒,本能地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髮,神思一陣明白一陣糊塗,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洛秀和二十年後的洛紅塵的臉交疊複印,合作一陣隆隆的雷聲震得他耳鳴目眩,這眩暈中,漸漸有一絲光明滲透進來,越來越清晰,使他脫口而出另一個更加驚心動魄的名字:「妃嫣。」
他抬起頭,「妃嫣呢?妃嫣哪裡去了?」
在洛紅塵和周鋒抱頭痛哭父女相認的中間,周自橫一直泥塑木雕一樣地站著,在梅綺的攙扶下,逼著自己不要倒下去。周鋒在叫著「秀秀」,叫著「紅塵」,隨著一個個名字把丟失了二十多年的記憶慢慢尋回,這都還罷了,都還留給自橫最後一絲幻想,最後一點僥倖和可能性:可能,只是人有相似,只是虛驚一場,只是自己嚇自己。父親明明是死了,死在二十多年前,怎麼可能忽然變成了洛紅塵的爸爸呢?
可是,當周鋒忽然吐出「妃嫣」的名字時,自橫的心轟地一下灰了,真的化作了「飛煙」。一切都被證實了,那世上最荒誕最可怕最恐怖的事情終於發生!太殘忍!
周鋒還在自言自語:「妃嫣呢?妃嫣去了哪裡?」
「妃嫣?」洛紅塵不明白,她倚在父親的懷裡抬起頭,小心地問,「妃嫣是誰?」
「是我媽媽。」周自橫代為回答。
「什麼?」洛紅塵和梅綺都呆住了。
太震驚了!周鋒竟然認識自橫的媽媽,難道……梅綺忍不住撒開手倒退幾步,這太荒誕了,簡直是長篇電視連續劇里的橋段,難道周自橫竟然是周鋒的……
自橫證實了她們的猜測。他走前一步,忽然在周鋒的身前傾山倒海地跪了下去:「爸爸!」
洛紅塵的心也轟地一下灰了,爸爸?自橫竟然叫周鋒做爸爸!他竟然把自己的父親叫做爸爸,那麼,那麼,他不成了自己的哥哥?哥哥?
紅塵猛地跪下來,抓住自橫的胳膊叫著:「你在說什麼?自橫,你為什麼把我爸爸叫爸爸?他是我爸爸,不是你爸爸,不是的!」她甚至還笑了一笑,「你是不是傻了,你在說笑嗎?」
「他是我爸爸!」自橫面如死灰,悲哀地望著紅塵,眼裡所有的光采都散去了,那蒼涼的神情是紅塵所熟悉的,以往,那神情屬於周鋒,那在周鋒眼中封鎖了二十年的蒼涼,悲哀,絕寂,現在以同樣的神色寫在周自橫的眼中。
不會的,怎麼會呢,紅塵搖著頭,想把自己從這恐怖的謬誤中搖醒過來,她不能相信這樣離奇的血緣際會,不能接受這樣慘痛的人倫顛倒。周自橫,怎麼會把她的爸爸叫爸爸?周鋒,周自橫,難道……難道他是她的哥哥?她揪緊自己胸前的衣裳,宛如攥著自己的心,不是真的,自橫不會是她哥哥,不會!她求助地望著父親,聲音細若遊絲,「爸爸,他,他不是……」
周鋒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自橫,痴痴地伸出手去撫摩著他的頭頂,痴痴地問:「你是誰?妃嫣去哪裡了?」
自橫悲哀地看著父親,一字一句:「妃嫣死了,我媽媽死了,在我出生的時候就死了,爸爸,我是自橫,周自橫,記得我嗎?」
「妃嫣也死了?」周鋒喃喃重複,似乎有點想起來,「妃嫣的兒子呢?我記得是個男孩,叫阿橫。阿橫在哪裡?」
「我就是阿橫,爸,你想起來了嗎?我就是阿橫啊!」
「阿橫……」周鋒的眼神終於聚焦,「你長這麼大了。」
是真的!紅塵心念一灰,昏倒過去。而周自橫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腑地大叫一聲,站起來狂奔而出。
梅綺震驚地看著,受到的驚嚇並不比紅塵或者周自橫為輕,她扎撒著兩手,不住地重複:「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沒想到這麼嚴重,我沒想到詛咒會有這麼可怕,我怎麼也沒想到……」也隨之追了出去。
與此同時,周鋒卻彷彿忽然清醒了,本能的父愛使他渾身充滿了力氣,一把抱起紅塵奔向治療部,一路大喊著:「大夫,大夫,救救我女兒……」
如果可以再一次選擇,梅綺真心地希望自己沒有認識過洛紅塵,沒有牽引紅塵和自橫相識,甚至,沒有認識過周自橫。
那樣,她便不會這麼懊惱,這麼恐懼,這麼自慚形穢,覺得世界上最殘酷最荒謬的愛情悲劇是出於自己的詛咒,是她的邪念使慘劇發生。她甚至懷疑,自橫與紅塵只是被巫蠱誤傷,是巫蠱改變了人倫關係,使一段愛情變得如此崎嶇。她一直痛恨周自橫的有眼無珠,始亂終棄,一直希望他與洛紅塵之間不會有好結局。可是,她從沒有想過是用這樣的方法、因為這樣的原因而結束。
這已經不是戀愛分手,而是人間冤孽。而她,是造孽者。
她眼睜睜地看著周自橫在山林間奔跑著,衝撞著,號叫著,宛如一隻受傷的獸找不到出路。他用手掌劈大樹,把頭往樹上撞,在山石間跌爬滾打,狀若瘋狂,已經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精疲力竭,卻仍然不肯停止。
他是在為了另一個女人而傷心而落淚,但是她卻不能不覺得內疚,畢竟,傷口是她撕給他看的。
暮色游來,宛如死神張開巨大的翅膀,攜著某種不可知的陰謀一層層地壓下來,覆蓋了大地。周自橫還在受傷地號叫,聲音完全嘶啞,從小,他就是一個孤兒,無父無母,可是忽然之間,他不但找回了「死去」二十年的父親,還平白地多出來一個從天而降的妹妹。天哪,妹妹!
紅塵,紅塵,紅塵,他摯愛的紅塵啊,竟會是他的妹妹!
哈哈哈!自橫狂笑起來,笑得流出眼淚,笑得喉嚨出血,是困獸絕望的垂死掙扎。今生今世,他第一次最認真的動情,第一次的全心付與,第一次的愛意濃濃,竟是付與了自己的親生妹妹!妹妹!天哪!
作惡多端的老天!是天在戲弄他們,是天在折磨他們,是天在報應他們!
奶奶說過,「淫人妻女者,必受報應。」現在,是他的報應來了么?奶奶!是奶奶騙了他!奶奶一定知道父親的事情,卻一直瞞著他,瞞了他二十年,只告訴他父親去逝了。奶奶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要騙他?
梅綺跪在地上悲哀地無助地看著他,遠遠聽到山谷中彷彿有厲鬼哭叫的聲音在應和。
黃昏是冤魂出沒的時刻,也是巫蠱力量最大的時候,如果它們在這時候現身將梅綺那罪惡累累的靈魂帶走,也許她不會掙扎拒絕。周自橫是這樣的絕望,他一定覺得生不如死。她也一樣。一樣沒有希望,沒有愛,沒有良善,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山谷里沒有窗帘,沒有力量抵擋黃昏的侵襲,死神的斗篷囂張地灑過來,而她已經不知道恐懼。她向黑暗張開手來,輕輕祈禱:帶我走吧,帶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