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情蘋果、無賴櫻桃

純情蘋果、無賴櫻桃

蘋果品種很多,世界共約15,000種,日本佔了2,000種,其中蘋果王國,北海道的青森,產品在300種左右。

見「百果爛然」的蘋果大展,日文的「爛」,指燦爛、爛漫,是非常正面而艷麗的字詞。它們那麼「爛然」,其實「純情蘋果」更打動人心。市場便以此四字大力推介。

愛它,吃它,享受它,沒什麼雜念,也不抱任何目的和考慮,是完全發諸五內的情意。

蘋果原產於歐洲和中亞細亞,傳至中國,古代稱花紅、柰、林檎。「花紅」指蘋果花色;「柰」音耐,看來似無奈;「林檎」今仍沿用。不過還是「蘋果」最通行,因為有「平安、吉利」之意,顏色亦充滿喜氣,過年過節必見它們在禮物和果籃中。美國的「五爪金龍」式有腳紅蘋果RedDelicious,港人稱「地厘蛇果」,這是個最性感的稱號,阿當夏娃偷吃「禁果」,皆因蛇的誘惑。但日本的「純情蘋果」,卻另有一大堆名字:——陸奧、富士、新富士、千秋、紅玉、王林、金星、喬納金、北斗、蜜子、世界一,其中「世界一」具覇氣,乃青森No.1,紅色鮮艷,果味香濃,肉質堅實,每一口都可發出爽脆的響聲,現今當造(每年秋季至翌年四月),價錢也最貴,最大最重可達1kg。

雖然所有蘋果的形狀、顏色看來差不多,不外紅青黃,但每個品種都有微妙的差別,好些蘋果是經過「雜交」而成,即多個不同品種交配,經多方實驗品嘗,直至栽種成功,甚至二十年才生產出優秀的新品種。

蘋果除了鮮吃外,可以榨汁、泡茶,我最喜歡金黃色的「完熟林檎果汁100%」,冰鎮了喝,又解渴又可口。還可制蘋果酒,做各式甜品,蛋糕、肉桂批、冰淇淋、果醬,還可入饌。

我會在秋、夏季節用蘋果煲湯,材料可選用雪梨、木瓜、甘筍、雪耳、南北杏、西施骨,那湯甘甜清潤,喝了一覺好睡至天明。

蘋果食譜太多,但我不大接受用來做咖喱,日本的咖喱太甜,他們愛加入蘋果粒,所以有奇怪的口感,也不夠惹味,我很少吃日式咖喱飯,嫌不痛快。

為什麼「每日一蘋果,醫生遠離我」?丹麥一項研究發現,給老鼠長期進食蘋果,可增加牠們腸道內的益菌數目。蘋果含大量果膠,這種可溶性纖維可以降低膽固醇及壞膽固醇的含量,還有排毒、軟便、促進新陳代謝作用。總言之,纖體有功。還有人愛蘋果風呂。

但蘋果亦帶來一份「傷感」,削皮后或切開的蘋果,暴露空氣中,才一陣,已經臉色一變,因含鐵,氧化生鏽,紅艷艷的果子,經不起無形的空氣,敵不過無聲的歲月。素顏亦淪落了。

即使青森擁有最清新的空氣,潔凈的水質,「無袋栽培」(充份日照),矮化樹枝令營養充足,還等待最美味的「全熟收成」,得享「蘋果王國」美譽,當中還是帶點慨嘆。

古老的青森,除了蘋果,馳名的還有櫻桃。

每年六月十九日是「櫻桃忌」——這個櫻桃不是水果,而是文學作品。紀念日本經典作家,青森縣北輕津郡金木村出生的太宰治。

太宰治(1909-1948),是我喜愛的作家之一,他是頹廢任性的「無賴派」,對文壇影響深遠。重要作品有《女生徒》、《維榮的妻子》、《斜陽》、《櫻桃》、《人間失格》……

《女生徒》是1939年作品,獲第四屆北村透谷文學獎。但他精彩之作還是在戰後日本百廢待舉時發表那些。最吸引年輕人的自是名字鏗鏘的《人間失格》,即「不夠資格做人」,這小說根據他自身經歷而寫,包括精神病、失敗、沮喪、自殺未遂、絕望……中篇《斜陽》亦是代表作,所以他在青森的紀念館稱「斜陽館」。《櫻桃》更是死前心理狀態描述,故其紀念日是「櫻桃忌」。

至於《維榮的妻子》,在2009年他的百歲紀念誕辰,改編拍成電影《櫻之桃與蒲公英》,上映時引起極大迴響,此片由日本玉女掌門人松隆子主演,她曾伙拍萬人迷木村拓哉合演電視劇《悠長假期》、《戀愛世紀》、《Hero》等,下嫁比她大十六年的丈夫佐橋佳幸(據說是「無性婚姻」),復出后扮演一個性格刻苦忠貞不二的妻子,為那才華橫溢但又放蕩不羈悲觀厭世的賤丈夫,受盡折磨,不離不棄。松隆子因此片在《第33屆日本Academy》中當上影后,並奪得好幾個獎項。合演者有淺野忠信、廣末涼子,堤真一、妻夫木聰。導演為根岸治。

《櫻》片四月在港公映,一直期待太宰治的「自況」:「櫻之桃」受人喜愛,甜蜜但容易腐爛,而「蒲公英」美麗堅強,在逆境中也能生長。看來作者對他的賢妻有懺悔惋惜之意,但無改過自新之心。

即使他長相俊秀,又有才華,堪稱一代型男,酷斃了,末了卻是不容於世。

筆下充滿頹廢、墮落、自毀的風流作家,出身官紳家庭,過著縱情享樂的優渥生活,一生被女人包圍,原來自殺過五次,才結束短短三十九年的生命。

自殺身亡的日本文人為數不少,有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各有不同的理由和方式,但沒這「無賴派」的「樂此不疲」。

高中時期已跟藝妓發生關係,20歲時吞過大量安眠藥,獲救。后與銀座一酒吧女招待投河殉情,獲救(對方死去)。婚後報考新聞記者失敗,又上吊尋死,獲救。第四次帶同與人通姦的妻子到溫泉自殺,雙雙獲救。

每次自殺有女人相伴,難怪他道:「死亡是最美的藝術。」又道:「愛是捨生的事,我不認為是甜蜜的。」更道:「生而在世,我很抱歉。」——充滿矛盾和掙扎。

直至1948年(昭和23年)6月13日深夜,他在三鷹市的玉川上水與情人投水自盡,才成功喪命。弔詭的是,屍體被發現已是六天後,即6月19日,他生日當天。因而成就了「櫻桃忌」。

每年此日,東京都三鷹市禪林寺他的墓前,都有不少讀者來獻花拜祭。

至今,無賴櫻桃和純情蘋果,是青森的「代表作」,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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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華散文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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