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陽間:看不見的愛人
瑞秋和令正戀愛六年,分分合合、吵吵好好也不知多少次了。
但是這一次好像有點兒失控。
當瑞秋走進咖啡館、冷著臉提出分手的時候,令正一愣,竟是若有所思,好像真打算好好考慮這個建議似的。時間一下子就停滯了,瑞秋幾乎要哭出來,後悔莫及,真是怕令正思索之後當真說一句「那好吧」。
那只是幾秒鐘的停頓,可是於瑞秋就好像過了半輩子那麼長,她和令正從相識至今的所有片段都一下子在沉默中過完了,曾經那麼充實而真實的往事因為這幾秒鐘的空白而變得毫無價值。
最終令正沒有同意分手,可是也沒有像以往那樣緊張得忙不迭地去哄她勸她,而只是表現出倦怠和茫然,渾渾噩噩地說了句:「瑞秋,別鬧了。」
他這樣說了,瑞秋更加惱火,卻也真的不敢再鬧。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會有些小脾氣,卻不會亂衝動,她看得出來,如果自己再火上澆油,她和令正這一次很可能就真的完了。而她還沒有想好,雖然她嘴裡說「令正我們分手吧」,但那只是一個引子,意思是要他哄她,給他一個坦白和懺悔的機會,從而結束他們之間看不見的恩怨,停止這段日子裡的冷戰。
所有的戀人在拍拖時的一個重要節目就是誤會、鬧意見、賠罪求和、和好如初,這個吵架的過程其實是個好好交流和溝通的捷徑,如果兩個人不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一談,那麼吵一吵也是好的。兩個人的本性和思想在情投意合時只想著求同存異,鬧一點兒小小的矛盾卻可能會見出真心。如果可以將吵架的時間和尺度把握得好,感情不但不會因為鬧一點兒小意見而疏遠,反而只會更好、更融洽。
瑞秋很懂得如何調整吵架的時間表和熱度計,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和對方溫柔地談判,而在什麼時候則要放下身段去大吵一架,給自己一個發泄的理由,也給對方一個表現大男人的寬容和大度的機會——丈夫就是這樣煉成的。都說「丈夫丈夫,丈量之夫」,然而丈量的尺度是由女人決定的,只有鬆鬆緊緊,才可以對那個丈量的地盤不斷地開疆拓土。
然而現在,她感覺自己的疆土正在寸寸流失,為著一個看不見的女人——不僅是無顏眼睛看不見他們,而且他們現在也看不見無顏,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然而他們卻在為了她冷戰、疏遠,甚至面臨分手。
多麼荒謬!
瑞秋決定去探訪過鍾爺爺。
小時候,鍾爺爺曾經是瑞秋心目中的神——一個博學的教授,一個慈祥的長者,一個從不犯錯的正人君子,一個隨便一句話就可以扭轉乾坤、改變別人命運的權力者。
鍾自明之前,瑞秋從沒見過比他更高尚、更高貴、有更高權威和層次的人。
瑞秋的家在棚戶區,上學時要經過一個菜市場,去無顏的家則要經過一個肉市場。瑞秋穿著乾淨的毛衣披著乾淨的頭髮從那裡經過,總染上一身的氣味。
她常常帶著這樣的氣味來到鍾家,無顏總是先聞到生肉氣味再聽到瑞秋的腳步。瑞秋的腳步很輕,笑容很開朗,但總是略顯疲憊——肉市場的氣味不僅沾染在她的毛衣和頭髮上,也往往染壞了她的表情和笑容。
鍾自明有些憐惜這女孩子,而且感謝她對孫女的陪伴,他不想她身上的氣味沾染到自己的孫女,於是婉轉地提出她可以住在他們的家裡,和無顏做伴。他的措詞溫和而婉轉,即使對著一個小姑娘也彬彬有禮,就像是對著一位小姐在邀舞。瑞秋欣喜地答應了,說要回家同父母商量過再回答。
她回家說了,她的父母也一口答應下來,並且也很欣喜——在鍾家有吃有住,吃好住好,有什麼理由拒絕?自然瑞家也不缺吃穿,也不指望佔一點兒吃穿的便宜,但是鍾家是大戶,同鍾家的小姐交朋友總不會有什麼壞處。而且女兒一天天大起來,姐弟倆再擠住一個房間多少有些不方便,她肯搬出去最好,她的下鋪可以讓給弟弟睡,弟弟的上鋪可以堆雜物。
瑞秋有一點兒驚愕,問:「那麼我回來的時候住哪裡?」
母親答:「還住你自己的床,弟弟睡客廳沙發。」
那是沒打算讓她回來長住了,如果是歇腳還可以。瑞秋因此明白了父母的意思,她什麼都沒說,收拾簡單的衣物當夜便搬了出去,一路穿過肉市場,帶著一身一頭的生肉氣味來到鍾家。
鍾自明聽她說要回家同父母商量,原以為總要考慮幾天再準備幾天,並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快就搬來,但是也沒有露出任何驚訝的意思,而是很歡迎地請她進來,帶她參觀新房間,親切地說還沒有好好布置,因為要等她來了以後,按照她的意思再布置。她有什麼意見,盡可以說給管家吳奶奶聽,吳奶奶會幫她辦齊需要的一切。
鍾家非常體貼,瑞秋在那一刻差點兒落淚,忽然覺得有點兒落難的味道。
那以後她和無顏一起喊鍾自明「爺爺」。鍾爺爺安排她和無顏一起升學,總是上最好的學校,選最好的班級,她們坐同桌,上學放學都一起,形影不離。
瑞秋心裡的感覺其實很複雜,坐著鍾家的汽車出出進進,自覺也像是鍾家二小姐了;可是跟在無顏身邊指指點點,又覺得自己有些像丫環。
說起來無顏是有些鴿子身段麻雀舌的,因為渴望表達與交流,便不免聒噪,早早晚晚地嘰嘰喳喳;瑞秋卻是麻雀的姿勢鴿子的眼,小家子氣里透著一種溫柔。兩人在人前,總是無顏在說瑞秋在笑;背著人,卻都是瑞秋說給無顏聽,教她世道與人際。
瑞秋是那種看上去溫順隨和,骨子裡爭強好勝的女孩子;無顏卻是表面執拗,芯子里全是委曲求全。兩個人一個是低眉順眼有問必答,不管給什麼都說好都說謝謝,另一個是滿心感恩無論對方做什麼都覺得理所當然;一個是心懷大志不達目的勢不罷休,越是出身低就越要往高處看,另一個是明知道音高弦易斷也要掙一個曲高和寡,萬事不肯將就。雖然隨和不是同一種隨和,傲氣也不是同一種傲氣,然而歪打正著,殊途同歸的,看上去仍然是一對嚴絲合縫的好朋友,便是親姐妹也沒有她們親的。
一晃十多年過去,她們的友誼看上去是牢不可破,即使有了令正這件事也仍然不受影響。這出於她們兩方面的努力:無顏是壓抑著自己的心事佯裝無情,瑞秋則是藏著這秘密扮作無知——兩人又一次殊途同歸歪打正著地合了拍,將一段原本可能就此破裂的友情齊心協力地給挽救了。
細想起來,她們之間幾乎沒有吵過架,這一點不大像平常的小姐妹,因為女孩子的友誼總是少不了小心眼小花招來做插曲的。可是她們兩個人都那麼隨和又那麼驕傲,都那麼小心翼翼又那麼苛求完美,竟然連吵架的機會也沒有給過對方。也許是有一次——大四的時候瑞秋找了份兼職,第一次拿到工資就說要請無顏吃飯。無顏笑:「說賺錢那麼辛苦也不省著點兒花,幹嗎要浪費在吃飯上。」
瑞秋卻認真地說:「我早就想著要請你吃飯,不但要吃飯,還要幫你買衣裳做禮物呢,這錢怎麼花都浪費就是請你吃飯不浪費,做什麼都可以省惟獨給你買衣服這件事不能省,誰叫我吃你穿你這麼多年呢?」
無顏起先還笑嘻嘻地聽著,以為瑞秋是在說有多在乎她看重她,她們的友誼有多珍貴,但是聽到末一句就笑不出來了。這才知道瑞秋和她做朋友心裡其實是有委屈的。
那頓飯吃得很沉默,那件衣裳無顏收起來很少穿,那以後有一段日子她們疏遠了許多,說笑都有點兒僵,假假的,透著客氣。不久瑞秋搬出宿舍,在校外租了房子和令正同居。
與令正同居是瑞秋一直在計劃的,但是單選這個時候去做,多少有一點兒做給無顏看的意思,是報復也是炫耀。
後來她們自然是和好了,彼此對這件事都不提起,就好像沒發生過、或者發生了也不記得一樣。
那是她們惟一的一次鬧彆扭,不知算不算,因為甚至沒有過一句彼此攻擊的話。
是瑞秋先低的頭,瑞秋先回學校去找無顏的。她原以為無顏沒了她一定會手足無措六神無主,不料最後卻是自己先支持不住了,她居然已經不習慣沒有無顏這樣一個人讓她來包辦一切,她發現原來自己很喜歡照顧別人……和控制別人。
後來就畢業了。開始她還和無顏保持著每周通一次電話的習慣,互道平安,但很少提到令正,也許她話里話外都有他的影子,但是不說穿,無顏也不問起。又過一年,就連電話也斷了,無顏這個人漸漸退出了她的生活,就像一片檸檬黃的樹葉,被夾在歲月的書里,壓在記憶的底層。
對於無顏暗戀令正,瑞秋一直有點兒勝利的竊喜,但是並沒有惡意。她知道無顏不開心,卻沒想過她會有多傷心,並且因為無顏把感情埋得太深太久,瑞秋開始是裝著不知道,後來便習慣成自然——真的忽略了。
瑞秋想她們兩個都知道,自己會同令正結婚的,而無顏,將會做她的伴娘。她想將來無顏還會遇上別的愛人,並且終將嫁人,到那時她們兩個都老了,做了人家的太太、人家的母親,還是好朋友,會聚在一起說說往事,到那時也許會從頭來說這件事,當成一件笑話來講,順便感慨青春的易逝。
然而,無顏愛令正愛得這樣深卻是瑞秋也沒有想到的。瑞秋這樣的女孩子,不會不懂得感情,誰對誰有意思,她們總是最早的洞覺者,觀察入微,並且頗會玩弄一些戀愛的技巧和小花招;但是她們多半不會懂得太深刻和強烈的感情,以為那只是小說和電影里的事,如果發生在身邊,則會視而不見,以為平常。
暗戀這回事,每個人一生中都會發生一兩次的吧?但是怎麼會有人暗戀另一個人達六年之久?
瑞秋自己是不會的,便認定別人也不會。
但是無顏竟會為了令正去死!
死亡。這是怎樣的代價?一個人怎麼可以愛另一個人到如此義無反顧?!
瑞秋眼見無顏倒在令正懷中闔上眼睛的時候就在想:完了,無顏死了,無顏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儘管她睜著眼睛也什麼都看不到,可是,她的眼睛再也睜不開了,那怎麼行……
她這樣紛繁雜亂地想著,腦子裡亂鬨哄的,從小到大和無顏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這時候都分外清晰地浮上心頭。初中一年級時她們就認識了,她第一次和一個瞎子做同學,充滿好奇,開朗的本性使她很想接近無顏,善良的心地則讓她願意幫助無顏。後來,她們做了朋友,她聽說無顏住在那個著名的鐘家花園,又驚訝又羨慕,因此常常地去找無顏玩,不久便住了進去。
她是因為無顏才認識了鍾爺爺,才住進了鍾家的別墅、坐上了鍾家的汽車——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坐私家轎車,後來她一路順風地升高中、上大學、念最好的學校、請最好的家教,都是因為無顏——甚至是因為無顏她才認識了令正……
原來無顏在她生命中佔據的分量這樣重,重至無以承載,以至於她不能不時時刻刻地想著她、懷念她。
瑞秋想著鍾無顏,令正也想著鍾無顏。可是他不對她說出來,她便也不向他提起。
兩個人的想念如果可以彼此傾訴也許就是一種安慰,但是兩人都忍著,那就不僅是兩份想念和傷感,還極有可能滋生出別的情緒,諸如失望、寂寞、猜疑,甚至嫉恨。
瑞秋開始想自己是不是愛錯了令正。
其實她和令正的結合也許不是那麼完美的。大學時,令正是公認的白馬王子,品學兼優,女生眼中的頭號校草,她同他在一起頗有面子,一心只想著抓緊他;然而畢了業,兩個人真在一起了,便都有種塵埃落定此生休矣的感覺。又加之雙方父母都見了面,令正父母對她的態度是畢恭畢敬的,很明顯自認為兩家結親那是高攀了,瑞秋便也自覺屈就,不知不覺開始挑剔起來,時時指責令正生活細節上的弱智之處,諸如領帶配色不協調、皮鞋保養不適當、點菜不懂經濟可口葷素搭配等等,興緻來時便故意用些上海俚語來取笑他,說他「明明是農民出身,倒有些小開脾氣,真是戚門陸氏」等等。
令正知道「小開」指的是老闆的兒子,瑞秋的意思是說他亂花錢,至於「戚門陸氏」當為何解,卻就不明白了。瑞秋便笑,說:「戚和七諧音,陸和六諧音,七加六可不就是十三點嗎?這是咱們老上海的切口,你哪裡會曉得呢?」令正並不惱她說自己是「十三點」,然而瑞秋說到老上海時的那種自矜的口吻,卻令他有些不滿起來。
他討厭瑞秋總是有意無意地使用舊上海切口,動輒便甩出些諸如「三點水」、「飛機頭」、「老克臘」、「攙儂瞎子」這些莫明其妙的詞語來打趣他,明欺他聽不懂,故意同他擺「華容道」。
說起來令正其實是有些村俗的,瑞秋則有一些市俗。令正的村俗是自己知道,並且努力在洗掉的;瑞秋的市俗卻是不自知,並且有意無意張揚的。瑞秋有一些時下青年共有的概念混淆,以為市俗就是都市,就像她們從來都分不清時髦與時尚一樣。
上海女孩子,尤其平民家庭里的長女都是天生的經濟學家和美食家,對於生活的質量有種本能的親近與熟稔,對於流行則有著未卜先知的天分和推波助瀾的本領。她們過日子不是靠經驗而是靠直覺,那一種精明和巧妙是外鄉人窮盡一生的努力與學習也望塵莫及的。
瑞秋雖然是小戶人家出身,但畢竟是土生土長的上海本地人,頗有些上海人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城市優越感,眼睛長在額頭上,行動說話總覺得隱隱的得意,卻不知在得意些什麼。而且她想自己畢竟是在鍾家花園裡長大的女孩子,即使她並不是正牌的鐘小姐,可她的眼界是不同的,她見識過真正的世面,見識過真正的上流社會。
她那些舊時代的上海切口與典故就是來自鍾自明的真傳。鍾自明和老僕人吳奶奶對話時,常常會用到一些老切口,比如評價某人來路不正,他就會簡短地說「這個人是邱路角」;罵學生不聽說,就說「這些小抖亂,又懶又脫滑,全是一隻襪」;又比如他要對吳奶奶很認真地講話了,開場白就會是「閑話一句」。
瑞秋打小兒耳濡目染慣了的,知道在三四十年代的舊上海,時髦青年都喜歡在講閑話時夾上一兩句切口,就像今天的年輕人喜歡在中文裡夾英文單詞一樣,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她很喜歡聽鍾爺爺說切口,覺得那裡面有一種簡潔爽利的味道。她還很喜歡聽鍾爺爺講那些舊上海的風情和典故,像「小霸王莊」的來歷和「吃講茶」的習俗啦,老當鋪老錢莊老裁縫的笑話啦,甚至舞場里的「火山」軼事。
懷舊風刮起來的時候,她敏感地意識到,與上海的風花雪月同時流行的,還不僅僅是「紅房子西餐廳」、「雙妹嘜香煙」這些個簡單標籤,還應該會有些更精神層面的東西,比如「角落山姆」、「邱路角」、「一隻襪」這些個有趣又有鮮明時代背景特色的詞語。
鍾家花園於她來說就好像是精神家園一樣,有種宗教的味道,是她的底氣、她的信仰,以及她信仰的支撐。同時,還是她悲傷時的避風港、軟弱時的加油站。
她避開令正,託言是回娘家看看,其實是去了鍾家花園。
十幾年過去,鍾家花園好像還是她第一次看到的樣子,說是花園,可是不見一朵花,全是草和樹,鬱鬱蔥蔥,因為要方便無顏散步。花都是從外面買了來栽在盆里、插在瓶里,甚至吊在半空的,滿室生香。花園裡有水池也有噴泉,最醒目的是噴泉中央的塑像,據說那是照著無顏外婆的樣子塑的,是鍾爺爺的親手傑作。
無顏的外婆因此在瑞秋心中留下一個冷美人的概念,石膏般完美而神秘,小時候她每次經過那水池,都想拿把錘將它砸碎,看看石膏中心是什麼。
客廳後面是下人的房間,樓上則住著鍾爺爺和無顏,還有客房——自己在那裡度過了整個少女時代,幾乎成為鍾家的一分子。
許是為著無顏的眼睛,小樓里的布置很少改變,每件東西都各有其位,按部就班,但也許是因為鍾爺爺本性嚴謹,因為這裡就連時間也停滯了——即使是為著無顏,也犯不著讓它一年四季不改裝扮吧?
鍾自明根本是討厭生活中的一切改變,他習慣了秩序,習慣了規律,做人做事都一絲不苟,有條不紊——他是如何來面對無顏撞車這一意外的呢?
在他的臉上看不到太多的悲傷,因為他的表情也是難得改變的,永遠是那麼慈愛,那麼威嚴,那麼彬彬有禮——可以將這樣三種情緒同時表現在態度中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鍾自明一直控制得很好。就好比現在,他看著已經長大成人的瑞秋,一如十年前看著孫女的小夥伴、那個扎小辮的黃毛丫頭,溫和地問她:「是小瑞秋啊,你好久不來了,過得好嗎?」
他是一個這樣可敬可信的長者,瑞秋眼中立刻流下淚來,叫一聲「鍾爺爺」,哽咽難言。她是在父母面前也難得哭泣的,最近因為跟令正斗心機更是不肯在他面前哭,現在卻忽然軟弱下來,淚水漣漣地掛了一面。
鍾家已經換了一位年輕的保姆,姓陳,並不認得瑞秋,但是見狀也猜到這位瑞秋小姐身份特殊了,殷勤地絞了毛巾來給她擦臉,又倒一杯熱茶放在手邊案上,便靜悄悄退了下去。這一點和以前那位吳奶奶不同,那一位最是多話,總是把自己看成鍾家的半個主子,把無顏看成外孫女兒,而瑞秋則是要佔自家孫女便宜的小赤佬。吳奶奶看瑞秋的眼神如若防賊,雖然奉東家的命也小心服侍著,可是動作永遠慢半拍,沏的茶也總是半溫不涼、漂著茶葉末子的。
因為這樣一想,思路被岔開去,瑞秋便忘了哭,反問出一句不相干的話來:「以前那位吳奶奶哪裡去了?」
「無顏的事叫她很傷心,病了,我便給她一筆錢,打發她告老還鄉去了。」鍾爺爺很溫和地說,「其實吳奶奶這麼老了,早就服侍不動了,可是她看著鍾家兩輩人長大,很有感情。尤其顏兒又是那麼個情形,她老是不放心把無顏交給別人,說什麼都要做到顏兒嫁人,原先還老是說笑要跟著顏兒做陪嫁老媽子呢,沒想到出了這樣的事……」
「鍾爺爺,無顏現在……在哪裡?」
「怎麼你不知道么?」
「自從無顏被送進醫院,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鍾伯母說是要接她去美國治療,是真的?」
鍾自明盯著瑞秋的眼睛,看得很深,道:「瑞秋,你是個聰明孩子,你說呢?」
瑞秋身上一陣發涼,直覺告訴她無顏是死了。她再沒有說過一句話,因為知道鍾自明已經不會說得更多,而自己則無法承受更多。
無顏大概是死了。那麼鍾伯母為什麼要撒謊說帶她回美國了呢?答案只有一個:就是無顏在臨死之前留了話,不許他們泄露她死的真相,因為怕令正自責——無顏,直到咽氣的一刻都在替令正著想。
這樣的愛不是瑞秋可以理解、可以付出、可以承當的,那麼,令正可以嗎?
如果令正知道無顏是這樣地愛他,那麼他還會像以前那樣愛自己嗎?
鍾爺爺親自送她出花園。經過水池時,瑞秋又看見了那尊石膏雕像,忽然脫口問出:「鍾爺爺,你這樣懷念鍾奶奶,是因為她已經死了嗎?」
這句話問得相當無理,而且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鍾自明卻聽懂了,並沒有跟這個小姑娘計較,他很認真地回答她:「這不僅僅是一尊塑像,這就是她。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陪了我一輩子,並將一直陪伴我,直到我死。」
瑞秋低下頭,感到絕望——這就是死亡的力量了。沒有人可以與死人競爭。活色生香固然好,可是總有這樣那樣的缺陷與不足,一旦化為雕像,卻可以成神成佛,叫人頂禮膜拜。
無顏就像那尊塑像,以不容忽視的姿態佇立在令正的心裡,他不可能忘記她的,誰會忘記一個愛自己愛到死去的女子呢?
「我恨這無用的軀殼,倘若她不能靠近你……所以,我願意用我的靈魂來愛你。」
無顏用靈魂來愛,於是她得到了令正的靈魂;而自己與令正同床共枕,卻只得到他的身體。
她好像與無顏在打一場裴令正爭奪戰,她得到令正的身體,而無顏贏得了令正的靈魂。倘使兩個令正不可分,那麼她便也和無顏不可分。今生今世,只要她一直和令正在一起,也就是永遠和無顏在一起。
她註定要輸給無顏了。無顏是連生命都做了抵押來背水一戰,以全面退出的姿勢來入場,用化為無形來彌天蓋地,她有什麼機會贏她?
同一個死人競爭,讓瑞秋覺得有種絕望的寒意。
越是因為無顏不在,天地間越是充滿了無顏的影子。那時候她喜歡替無顏買黃色的衣裳,深深淺淺,或明或暗,或綢或緞,或流蘇或皺褶,都是黃色。屋子的四壁是白色的,傢具也是白色,但無顏是鮮艷的黃;客廳的壁紙是暗紅深紫的,紅木和紫檀的傢具都深沉而凝重,但無顏的衣裳是明快的黃;花園裡的樹是綠的,草也是綠的,無顏穿行其間,卻是一身流麗的黃……
林子中忽然黃影一閃,瑞秋脫口呼出:「無顏!」再一定睛,卻仍然是連綿蒼翠的綠,哪裡有無顏呢?
瑞秋的淚湧出來,不禁捂住了臉。鍾自明輕輕嘆息,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溫和地說:「思念讓人充實,可是也讓人哀傷,所以我每年都會給自己放一個假,離開這裡一段時間,到處去走走、看看,讓自己輕鬆一些。」
「我知道。」瑞秋破啼為笑,「小時候,我和無顏住在這裡,您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旅遊,每次走的時候都會跟我說『瑞秋,照顧無顏』。而回來的時候,您都會給我們帶禮物……鍾爺爺,謝謝您從小到大這樣照顧我。」
「最近我又要走了,瑞士那邊有學院邀請我過去講學三個月,回來的時候,還是會給你帶禮物的。」鍾自明溫和地笑,「小瑞秋,我看待你就像無顏一樣。別給自己太多壓力,該放假的時候,就讓自己走開一段日子。」
放假?走開?瑞秋若有所思,她是為了尋找答案才來鍾家花園的,不僅是尋找無顏生死的真相,也是尋找自己和令正的感情結局。然而這次探訪卻叫她覺得更加迷茫了,覺得一切都是這麼的不確定,或者說,是這麼的不敢確定。其實愛與不愛又有什麼所謂呢?生與死又有什麼分別呢?自己和令正在不在一起又能怎樣呢?
無顏活著的時候,並沒有成為她與令正多大的困擾,如今她很可能是死了,卻栩栩如生地站立在他們中間,就好像家中客廳里一樣重要的擺設似的,卧室里最醒目的一面壁掛似的,時時刻刻提醒著他們注意她、懷念她、思索她,而忽略了就在身邊肌膚相親的彼此。也許她真應該離開令正,至少是離開一段日子,給自己放個假。
鍾爺爺的話里彷彿有深意,鍾爺爺每一句話都是智慧而且深刻的,瑞秋低下頭擦眼淚,一邊說:「鍾爺爺,謝謝您,我現在感覺好多了。您什麼時候動身?或者您走前,我來給您送行,就像以前我和無顏為您做的那樣。」
「也許你可以考慮一下,不只是送行,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沒想到鍾自明的回答會是這樣。瑞秋有些怔忡,一時彷彿聽不清楚,仰起頭看著鍾自明,神情略略發獃。
鍾自明笑了,拍拍瑞秋的頭髮,哄孩子似的說:「瑞秋,瑞士,挺有緣的呢。瑞士的邀請函上註明是可以帶一名助手的,如果你不嫌照顧老頭子太麻煩,我們不妨一起走,說不定我還有力氣再滑最後一次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