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

第二十五節

算虛歲,小玉三歲了。

我心掛兩頭,人住在瑞仁里,心卻惦記著福安里。為了儘快地得到個正式的工作,我必須以未婚姑娘的身份住在瑞仁里。在這裡,沒有人知道我結了婚,沒有人曉得我已是個女孩子的母親。我在里弄生產組做橫機,每天繞著絨線、腈綸線,搖著手柄,在「咯噠嘀噠」的橫機編織聲中,織出一件件統一規格的絨線衫、腈綸衫。每天的工價是一塊一,做一天算一天,每月可以拿到三十來塊錢。沒有勞保,沒有福利,低廉的勞動力。但比起插隊落戶當知青,那簡直是天堂了。

但我的心,無時無刻不在福安里矯家的前樓上。小玉生活在那裡,論虛歲,她是三歲,可實足年齡,她兩歲還沒到。她那麼小,就要離開媽媽,非要同媽媽生活在兩處,晚上也不能睡在一張床上。剛分開那兩個星期,聽婆婆說她一晚哭到亮,我聽了心裡就像有刀在絞著。我也失眠,身旁沒有小玉陪伴著,床上像缺少什麼似的。開初,我天天晚上到福安里去,逗一逗小玉,給她洗掉臟衣裳和尿布,洗凈圍兜,沖刷奶瓶,直到陪著她入睡,才躡手躡腳下床,離開矯家回瑞仁里。我不能住在福安里,我怕晚上不在家睡,惹起瑞仁里鄰居和里委會幹部的注意,影響我的分配。婆婆勸我,別天天晚上來了,為了讓小玉習慣於離開媽媽生活,婆婆讓我隔幾日去看一回孩子。我心中不忍,可婆婆的話顯然是對的。再說,再說晚上去福安里,我也怕瞅矯家人的臉色。

說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估計就是矯楠給家裡寫信,叮囑家裡不要張揚我們的婚事以後吧,他們一家人對我的態度就變了。有一回,小妹矯冰在晚飯桌上,睜圓了眼睛問我:

「嫂嫂,你回了上海,把哥哥一個人扔在鄉下,哥哥怎麼辦呢?」

平時對我那麼尊重、那麼客氣的小妹問出這句話來,我是掂得出話中的分量的。她是在責備我呢。可我,我又能說啥呢,同她爭吵嘛,我過的是寄人籬下的生活,小玉還得靠他們一家人撫養照顧,吵翻了我怎麼辦。我只有忍氣吞聲。

「怎麼辦,車到山前必有路嘛!」馮英華臉對著小妹,眼角卻斜著我,嗓門吊得高高地說,「總不能永遠過牛郎織女的生活。對嗎?矯靜。」

「我在想,」姐姐望也不望丈夫一眼,溫順地說,「矯楠總該想個法回來才成。」

「可哥哥憑啥回來呢?」矯光也發言了,「他不是獨子,我們家就他一個在外地。難啦!」

這些話難道還需他們來說嘛。作為妻子,我想得遠比他們多得多,遠比他們更深沉呢。他們責備我,好像我做了什麼虧心事兒。瞞著婚姻事實,瞞著我已有了女兒,彷彿我這全是為了自己似的。我還不是為了小玉,為了以後有個安定的、幸福的小家庭生活。和丈夫遠隔千山萬水,和女兒同在上海卻非要分開住,我心裡就不苦悶、就不難受嗎。我比誰都煩惱啊。如果不是為了儘快得個正式工作,我真願意帶小玉回瑞仁里去住。每月有三十來塊錢收入,矯楠常有些錢寄來,苦一點,母女倆經濟上也撐得下去的。可不成啊,一旦讓瑞仁里的人知道我已結婚,我已有了個女兒,只怕連里弄生產組也要把我辭退呢。小玉,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也是為了你呀!媽媽的心中有個三部曲。第一部,戶口遷回上海;第二部,在里弄生產組混上個飯碗,干滿一年;第三部,正式分配工作。要圓滿地達到目的,就得瞞著我已結婚、已有孩子的真相。現在,三部已經完成了兩部,眼看我就將在里弄生產組干滿一年了。等我有了正式工作,捧上了鐵飯碗,我再說出事實真相,生米煮成了熟飯,廠里還能把我開除么?還能不同情我們孤苦伶仃的母女倆嘛。廠里承認了我們,小玉也就能正式登上戶口啦!現在,小玉在婆婆家裡,上的還是臨時戶口,還不是道道地地的上海人哪。

要在幾年前,聽到這類事兒,我都會大驚失色。有時候,我也捫心自問,這些念頭都是我想出來的嗎,我都不敢相信。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我也是讓命運給逼的呀!是生活逼得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田地的呀!

我並不怨恨矯楠的家人,他們內心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

上海灘一千多萬人口,什麼事兒都有。人世間千奇百怪的現象,可說是無所不包。但要找個漂亮的妙齡少女,自願嫁給內地農村的小夥子,那是絕對找不到的。你要提一下,不給人罵聲神經病,也得被罵一聲「十三點」。

現在我已回到了上海,有政策規定,獨生子女、多子女全在外地辦回上海的知青,在里弄生產組干滿一年,都能重新分配工作。這一條是要比病退回來的優越多了。在矯家人的眼裡,我的身份和地位都將要有明顯的變化,而矯楠,還遠在貧困落後的鄉下。他們擔憂,隨著境遇的改變和時光的流逝,我會掙脫婚姻的羈絆的。他們要這麼想,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真喜歡白操心。

里弄生產組裡,清一色的老阿姨、老處女、老小姐,其他話題天天翻花樣,唯獨逛馬路、軋朋友,戀愛婚姻這個話題,像冷飯要熱一樣天天炒,百炒不厭。我進生產組之後,不曉得有多少人,有的拐彎抹角,有的自遠而近,有的直截了當,向我提及介紹朋友的事,每一回我都是笑而不答,敷衍了事。結果弄得這幫子熱心人,一個個認定了,我要等正式分配工作之後,找個更好的。我要是心猿意馬,會這樣么?生產組裡現成就有一個,明明寧波鄉下有個丈夫帶著兩個小孩生活著,還來上海探過親,她卻像黃花閨女一樣,出去和人家逛馬路、進館子,被人撞見還若無其事哩。

儘管我能諒解矯家的人,可老要我看他們的臉色,我的心頭實在也不是滋味。我聽從了婆婆的勸告,不在晚上到矯家去了。好在生產組休息的是星期二,逢到休息天,我就帶著小玉在矯家呆一整天,或者,乾脆帶她到公園裡去玩個暢快。我想好了,萬一碰到瑞仁里周圍的人,我就說小玉是親戚家的孩子。好在也從未遇到過。上海的人太多太多了。

這麼一來,我是輕鬆多了。倒是苦了婆婆,她每天去郵局上班,把小玉帶到郵局後門弄堂里的託兒所,下班后又帶回來。晚上,她還要陪伴小玉睡覺,照料她撒尿,為小玉蓋被子。是婆婆替我在盡著一個母親的責任。

近來,生產組正為羊毛衫廠試織一批兔羊毛新產品。樣品織出來了,大組長康阿姨要我坐黃魚車把一百件新式兔羊毛衫送到廠里去檢驗,算我半天工。

我開心極了。兔羊毛衫送到廠里檢驗科,清點個數字,填張表格,拿回一張收據,至多一個小時就能完成任務。羊毛衫廠離福安里很近,我隨便找個借口,就能到矯家去,和小玉呆一下午。這個星期婆婆上早班,午後兩點鐘就回家了。

踏黃魚車的「戇大阿四」力氣很大,把車踏得飛一樣快。黃魚車左沖右鑽,二十來分鐘就到了羊毛衫廠。

把一大紙箱兔羊毛衫樣品搬進檢驗科,我對「戇大阿四」說:

「你不要等我了。先把黃魚車踏回工場間去吧。」

「你不回去了?」「戇大阿四」臉上有副蠢相,人們都說他神經搭錯一根,有點痴獃。二十好幾歲了,也沒個工作。更無法上山下鄉鬧革命了。是他媽媽跑到街道里,央求了多少次,要求照顧,生產組才收下他來,讓他專門踏黃魚車,兼當搬運工。平心而論,他雖然有點「傻」,但從無越軌的舉動,更沒發過神經病。相反,對分配給他的每一件事,都一板一眼幹得極其認真。待人也挺誠懇:「康阿姨關照,讓我送你回家呢。」

「不用了。」我耐心給他解釋,「在羊毛衫廠辦完手續,我要去看一個同學,你先回去吧。」

知道他回去要把每一句話如實講給康阿姨聽,我說話很小心。

「戇大阿四」相信地走了。我去檢驗科辦完手續,帶著一張蓋了章的收據,離開羊毛衫廠,就直奔福安里。

小玉已隨婆婆回到家裡,看見我去了,她在床上一邊爬一邊揚起手來,連聲叫我:

「姆媽,姆媽。」

我招呼了婆婆,抱起小玉來,重重地親了兩下,小玉樂得一個勁地笑。孩子雖小,可也懂得親媽媽了。

我放下小玉,尋找痰盂。婆婆家裡沒衛生設備,合家老小拉屎撒尿,用的都是馬桶。馬桶置放在前樓的門背後,用起來臭不說,我還總是提心弔膽的。生怕什麼人突然之間闖了進來。剛坐完月子那天,我正在馬桶上解大便,亭子間里在菜場開卡車的司機「大好佬」把地板踏得「咚咚」響闖進前樓來,一邊進門一邊問:

「你們家的秤呢?借我用一用!」

嚇得我幾乎驚叫起來。

此後我再也不敢在矯家用馬桶了。可矯家老少,卻對此司空見慣,他們坐在馬桶上,有人走進門,竟然還能同人談山海經呢。我呢,一見人坐馬桶,就渾身坐立不安,只覺得滿屋都是臭氣,做什麼事都沒了靈魂。

回想文化大革命之前,我家住在十九號大院的二號樓里,樓上樓下,大小衛生設備齊全,六角形的小瓷磚鋪地,潔白清爽。哦,那已經是非常非常遙遠的事了。

找出痰盂,我先去把前樓大門關上,又進屋把里半間的門關上,再拉上半邊窗帘,才坐下去小便。解褲子的時候,我還怕有人突然敲門哩!那樣,我準定解不下來。

瑞仁里的條件雖差,房間也比矯家小,但畢竟還有公用的衛生間和浴缸呢。我一定要儘快得到工作,公開我和小玉的母女關係,讓她搬去同我住在一起。絕不能讓她在福安里這種環境中長大。那樣,她也會不知不覺成為一個可憐的小市民的。

婆婆總是用諒解的目光瞅著我的一舉一動,並不責怪我。更不會像其他幾個人那樣認為我看不起他們家。我解了小便,婆婆就說:

「把痰盂放床底下罷,一會兒我去倒。」

這怎麼好意思呢。生小玉前前後後四五個月的日子裡,先是挺著大肚子,後來是坐月子,我解在痰盂里的大小便,全都是婆婆下班后回家倒涮的。她不嫌臟,也不怕臭。家裡其他人,願意替我辦更多的事,跑很遠的路,但是倒痰盂,沒人願干。現在,我身體健朗,怎能還讓婆婆為我做這類事。

我蓋上痰盂,端著它,下樓,穿弄堂,走去倒痰盂。

從矯楠家走到弄堂口糞池,幾乎要穿過大半條弄堂。每次端著痰盂走去,我總覺得弄堂里所有人的目光全刺到了自己臉上,我的臉漲紅了,手腳僵笨了,眼睛也不敢朝任何人望。這真是件可怕的事情。雖然差不多全弄堂的人,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每個人都要干這件事。而我呢,由於小玉總要撒尿拉屎,倒痰盂的次數也不少了。但我仍然不能適應。簡直是無法適應,永遠也無法適應。每體驗這麼一次,我總要對自己說,日子過得快些吧,再快些吧,讓我快快熬過這一年,快快分配工作,把小玉帶到自己身邊去。不能讓她在福安里生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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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變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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