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張小燕的春天
派出所的陸所長和小王破門而入,撕掉了貼在門上的封條,很嚴肅地走了進來。他們問清楚了我的身份,毫不客氣地便上來揪我的耳朵。就像捉住了一個小蟊賊似的,我被帶到了派出所,林蘇菲在造反派的陪同下,正在那裡十分焦急地等著木木。一路上,我已經回答了陸所長和小王提出的各種問題,到了派出所,木木彷彿啞巴一樣一言不發。林蘇菲看見我便放聲大哭,一個勁地問我跑哪去了。我懶洋洋地看著她,不願意搭理她。木木已經決定與李道始和林蘇菲徹底決裂,不管林蘇菲問什麼,我就是不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事情。
派出所里很亂,小王在紙上刷刷寫著,林蘇菲不停地哭,兩位押她過來的造反派無所事事,時不時地抬頭看牆上的掛鐘。後來他們十分嚴肅地與陸所長交涉起來,商量了沒幾句,嗓門就大起來。木木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而爭,陸所長十分果斷地揮了揮手,不同意兩位造反派的意見。一直在哭哭啼啼的林蘇菲也不哭了,她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們,然後便介入到了雙方的談話中,開始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
已經記不清林蘇菲被帶走前,對木木說了什麼。她說了一大堆話,我只記住了一句,這就是一定要聽七爺的話。她淚汪汪地向我走過來,到了我面前,彎下腰來,匆匆忙忙地對我說著,然後抹著眼淚走了。因為木木不理睬她,林蘇菲顯得很傷心,悲痛欲絕。那兩位造反派似乎很不耐煩,在出門的時候,惡聲惡氣地訓斥她,其中一個人說她是故意頑抗,是存心與人民為敵。林蘇菲被帶走了,她不住地回頭看木木,木木假裝根本就沒看見她。年輕的警察小王不太理解木木為什麼對林蘇菲不理不睬,向陸所長詢問,陸所長冷笑著說:
「嗯,現在的孩子,革命覺悟都高。」
接下來,我大模大樣地坐在三輪摩托的車斗里,去人民廣場找毛娃他們。是小王開的摩托,陸所長坐在小王後面。從戲校大門口經過的時候,我感到非常得意,因為這是木木第一次坐摩托車。我希望有人能看到,可是誰也沒有在意,遇到了惟一一張熟悉面孔,是雙胞胎馬大雙馬小雙的父親馬延齡。他在路上匆匆地走著,根本沒想到要抬起頭來。我們在亂鬨哄的人民廣場上轉了幾圈,並沒有見到要找的那幫人。我意識到,正在執行公務的陸所長和小王對我的話將信將疑。木木並不希望能找到毛娃他們,雖然這些人背叛了木木,偷走木木家的不少東西,偷走了木木的玩具和小人書,偷走了木木的新塑料涼鞋,可是木木仍然不願意做一個告密者。在沒有正式捉到他們之前,我雖然已經把事情都說出來了,但是只要不真正地捉到他們,我就還不能算一個徹頭徹尾的叛徒。
天黑之前,木木被送到了七爺那裡。我很遺憾,自己不是坐摩托車去的。要是警用摩托能在戲校大院里兜一圈就好了。摩托停在了戲校的大門外,陸所長跳下車,像牽著一條狗似的拎著我的一隻手,把我帶到七爺的住處。在戲校大院,七爺是個傳奇人物,大家都害怕他。七爺管理花房那陣,全院的孩子對他都恨之入骨,那段時候,誰要是想接近花房前的那塊草坪,他都會像攆賊似的硬把人給轟走。沒人能弄明白七爺的來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一例外地都喊他「七爺」。一校之主的呂校長這麼稱呼他,呂校長的兒子呂文呂武也是這麼稱呼他。七爺是全戲校人的七爺,據說他是因為在戰爭年代,有恩於呂校長,救過呂校長的命,因此才被呂校長報恩弄到戲校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七爺管理著戲校的花房,卻不拿公家的一分錢。七爺的生活費,一向是由呂校長從自己的工資里支付,他對七爺的照顧就像是對自己的親生父親。
七爺顯然也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將被寄養在他那。從一開始,七爺就表現得很不友好,顯然他並不歡迎我去。就像木木不喜歡七爺一樣,七爺也不喜歡木木。陸所長說了一會兒我的情況,當著派出所同志的面,七爺十分嚴厲地對木木宣布三大紀律。第一,再也不許亂跑,既然是跟他在一起生活,要是再敢跑出去,他將毫不客氣地把木木的腿敲斷。第二,木木再也不是什麼小少爺,既然是將就著住在他那裡,他吃什麼,木木就得吃什麼,不許挑三揀四。第三,晚上早睡,早晨早起,他幾點鐘睡覺,木木幾點鐘睡覺,他幾點鐘起來,木木也幾點鐘起來。
陸所長很滿意,大約覺得像我這種不聽話的孩子,就得找一個凶神惡煞的人看管著。他幸災樂禍地拍了拍木木的腦袋,揚長而去。陸所長走了以後,七爺繼續對木木進行威脅和恐嚇。天正在黑下來,七爺的光頭在昏暗中鋥鋥發亮。他警告木木,說七爺從來就不是個什麼講理的人,而且從來不相信講道理,棍棒之下出孝子,對不聽話的小孩,七爺只相信一個字,那就是打,狠狠地打屁股。七爺對小孩有一種天生的反感,他根本不打算給木木留下什麼好印象,恰恰相反,是存心要給木木來個下馬威。我在那吃了第一頓難吃的晚飯,主食是已經有些餿味的泡飯,菜是一大塊又咸又辣的蘿蔔乾。我被辣得眼淚都流下來了,七爺卻不動聲色地說:
「不想吃,就餓肚子吧。」
這一年的夏天,我再也不願意玩捉特務的遊戲。抄到蔣介石頭像的消息不脛而走,李道始是大特務,木木自然就成了小特務。在以往,戲校大院的小孩遊戲的時候都爭先恐後扮演特務,現在,木木一想到特務這兩個字就臉紅。電影上的壞蛋再也不遙遠,階級鬥爭就發生在木木的身邊。好在我的擔心完全多餘,小特務並沒有正式成為木木的綽號,當木木為父母被揪斗感到羞恥的時候,別的孩子也陷入同樣的痛苦之中。文化大革命正在向縱深發展,大字報鋪天蓋地,到處都是檢舉,到處都是揭發,到處都是批判,平時不能見人的隱私紛紛揭秘曝光,許多本來不知道的事情,突然都真相大白。通過閱讀大字報,我們第一次知道張小燕的母親湯若冰才是貨真價實的國民黨特務。孩子們被這樣一些揭發材料震驚,張小燕和張小蝶同母不同父,張小燕的親生父親是一名潛伏的軍統特務,早在她出生前夕,就被公安機關捕獲,然後被公審槍斃。有充分的證據顯示,張小燕的母親湯若冰也曾在軍統特務機關干過。
平時玩遊戲,張小燕客串反面人物,她喜歡扮演的角色是蝴蝶迷。對於戲校大院的孩子來說,蝴蝶迷這個綽號並不陌生,它來自於當時流行的長篇小說《林海雪原》。蝴蝶迷是個多少有些英雄氣的女特務,是壞人裡面的女中豪傑,張小燕對扮演這角色有特殊偏好。然而一旦湯若冰的真實身份被確定以後,「蝴蝶迷」這個綽號便成了張小燕送給母親的禮物。湯若冰的歷史問題被揭露了出來,經過短暫的沉悶,表現得最勇猛無畏的就是張小燕。她上躥下跳,大義滅親,沖在了批判湯若冰鬥爭的最前沿。那是張小燕大出風頭的日子,她在批鬥會上情緒激昂地發言,前後共七次貼出了揭發母親罪行的大字報。張小燕一度成為戲校大院中的時髦人物,她沒有被自己的不幸出身擊倒,恰恰相反,張小燕化悲痛為力量,自覺地投入到了如火如荼的革命運動中。木木清晰地記得那段時候,湯若冰的日子很不好過,當她神色沮喪地從操場上走過的時候,戲校大院的孩子便在張小燕的唆使下,使足了力氣大聲喊著:
「蝴蝶迷!蝴蝶迷!」
「蝴蝶迷是國民黨的特務,打倒國民黨的特務!」
張小燕的怨恨不僅在於自己母親湯若冰是名女特務,而且還在於突然意識到張繼慶不是她的親生父親。這個打擊對張小燕來說如雷擊頂,好像世界到了末日,因為在姐妹之間,張小燕一直覺得湯若冰喜歡妹妹張小蝶,父親張繼慶更寵愛她。張小燕從小就不喜歡湯若冰,她跟張繼慶的關係要親密得多。自從真相大白以後,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張小燕沒有和湯若冰、張繼慶說過話。在此期間,張繼慶總是想方設法討好她,專門為她做好吃的菜,無論她犯什麼樣的錯誤,從不責怪她一聲。張小燕是個長不大的女孩子,在一些不大不小的問題上老是缺心眼少判斷,也許正因為不肯長大,已經十六歲的張小燕始終是孩子王。很長一段時間裡,張小燕是戲校大院孩子中的女魔頭,我們都自覺聽命於她的話,她的一舉一動,我們都奉為聖旨。
那一陣,縈繞在木木心頭揮之不去的一個煩惱,是每天不得不捧著七爺的大夜壺,穿過戲校的大操場去公共廁所。那個差不多有籃球大小的陶瓷夜壺,外表塗了一層很怪的釉色,是一種不規範的暗綠,有點像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椰子。僅僅是為了天天要捧著這個大夜壺去倒尿,就足以結下木木與七爺之間不共戴天的仇恨。我成了全院小孩的笑柄,大家聚集在操場上,不懷好意地等待著我的出現。木木從操場這頭走過去的時候,孩子們便有說有笑地涌過來,把我圍在中間,像研究什麼文物似的,琢磨和評論七爺的大夜壺。對這樣的遊戲,大家從來都不會覺得疲倦,有關夜壺的一切都能引起他們的興趣,無論是重量還是質量,還是尿液的顏色和氣味,都能快快活活地說上半天。
王叔平根據夜壺的孔徑,對七爺的傢伙進行了精確的測算,由於夜壺太大,所以那上面的小孔就感覺特別小。這樣的話題照例能讓人很快樂,張小燕於是十分嚴肅地給大家說了一個笑話,她說從前有一個女人特別愛嫉妒,嫉妒的最極端形式,就是看見自己男人用夜壺都感到不高興。張小燕希望能引起鬨堂大笑,可是她的話讓大家一時摸不著頭腦,結果張小燕便自己帶頭狂笑起來。接下來,大家興緻勃勃地討論為什麼罵女人是破鞋而不說是夜壺,經過一番七嘴八舌的論戰,最終得出一個簡單結論,這就是破鞋是公用品,大家都能穿,夜壺是私器,只能讓某一個人享用。
大家很吃驚七爺每天竟然會有那麼驚人的排泄量。這大夜壺是七爺的專用品,據說他當年剛到戲校來的時候,總改不了是地方就撒尿的壞毛病,有一次,他把崑劇班幾個如花似玉的女學員嚇得哇哇亂叫,有人告到了呂校長那裡,呂校長聽了有些生氣,專門託人去宜興買了一個碩大的夜壺,用紅布裹著當作禮物送給七爺。呂校長對七爺一向很尊重,這件事是惟一的一次不恭敬,他讓辦公室的同志帶信給七爺,說不能因為自己的那玩意不怕著涼,就動不動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它掏出來。七爺對呂校長的話一直耿耿於懷,這以後,每天端著大夜壺在操場上招搖過市,便成了七爺對現代文明表達不滿的一種獨特方式。
現在,七爺把這種發泄不滿的機會移交給了木木。七爺並沒有讓我與他共同享用這個大尿壺,木木如今既然已經歸他管轄,他便讓木木光天化日地在門外的大槐樹下撒尿。在七爺看來,讓一個剛剛十歲的小孩子講究文明禮貌,完全是沒有必要多此一舉。陶瓷大夜壺是七爺的心愛之物,他總是不厭其煩地關照木木,一路上千萬要留神,當心掉在地上跌碎了。多少年以來,我一直後悔自己在一開始,沒有假裝失手把夜壺摔碎。讓我想不明白的是,當年木木既為天天捧著這麼個大夜壺感到丟人,又同時真害怕不小心讓它跌落在地上。我的那些小夥伴充滿了惡作劇的念頭,他們總是忽發奇想,在路上攔截我,在木木的身後發出響亮的噓聲,甚至向木木投擲石塊。他們把能捉到的任何活的東西都往夜壺裡塞,把蛐蛐,把蚯蚓,把螞蚱,把小癩蛤蟆,把已經掉了尾巴的壁虎,統統塞到了夜壺裡。
為了保護七爺的夜壺不受侵犯,我真是沒少受罪。每次倒夜壺回去,木木都要花好多工夫,才能把那些該死的玩意弄出來。木木不想讓七爺生氣,又更怕得罪自己的那些小夥伴,結果只能左右不是人。在孩子們面前,木木得讓同伴們盡興,讓他們為所欲為,到了七爺那裡,又不能讓真相暴露,以免被脾氣暴躁的老頭子臭罵一通。有一次,馬小雙不知從哪捉來一隻蝙蝠,這是一個很可怕的怪物,因為它像老鼠一樣會咬人,被硬塞進夜壺之後,它不停地拍打著自己的翅膀,而且還發出吱吱地尖叫。把這麼一個怪東西弄出來,已經超過了木木的能力,可是我又不敢告密,如果我向七爺說出真相,出賣了淘氣頑皮的馬小雙,木木將成為大家的公敵,再次被全院的小孩所唾棄。
結果木木只能裝死,我把夜壺偷偷地擱在了床肚底下,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然後我就跑出去玩,大家正在等我。那天我們玩得很高興,地點就在七爺家門口的空地上。大家忘乎所以,聽張小燕在說一個什麼笑話,突然,我們聽見了七爺的驚叫聲,然後就看見他臉色鐵青地沖了出來,那個憤怒而且略有些發亮的傢伙有氣無力地耷拉在褲子外面,他怒不可遏,高高舉起夜壺,向我們的頭上擲過來。
七爺對戲校大院孩子的不滿,很重要的原因,是不喜歡一群淘氣的男孩由張小燕領頭。他不喜歡小孩,尤其不喜歡女孩。牝雞司晨,武則天篡位,慈禧太后當政,這都不是什麼好兆頭。七爺的眼裡,最看不慣的就是已經十六歲的張小燕,他看不慣她上躥下跳,看不慣她這樣,看不慣她那樣。七爺堅信所有的壞主意,都是出自於她的唆使,這個小妖精是所有詭計的主謀,是一切壞事的禍首,在教訓木木的時候,七爺總是附帶著連十惡不赦的張小燕一起痛罵。
雖然七爺對她深惡痛絕,可是倔強的張小燕偏偏針鋒相對,偏偏就喜歡在七爺的眼皮底下打轉。有一陣,我們天天都是很無聊地在七爺家門口的空地上打發時間,幾乎每天都要發生一些不可避免的衝突。七爺不止一次衝出來干涉,惡聲惡氣地攆大家走,讓正在玩的孩子們離他門口遠一點。與七爺做不懈的鬥爭,曾給戲校的孩子帶來很大的快樂,七爺想清靜一些,在張小燕的帶領下,我們就是不讓他清靜。當時大家都還沒有意識到,張小燕這麼做,其實是要引起七爺的鄰居馬延齡的注意。馬延齡是雙胞胎馬大雙和馬小雙的父親,是戲校的舞美老師,當時誰也不會想到,熱情如火的張小燕已經一往情深地迷戀上了他。
八月里的一天,馬延齡拎著一塊畫板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地點是在花房前面的草地上,大熱的天,馬延齡和戲校大院的孩子一樣打扮,光膀子套著仿製的軍裝,戴著一頂很難看的假軍帽,汗漉漉的,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顯然和張小燕事先已經有了約定,當他形跡可疑突然出現的時候,張小燕沒有任何的意外。在我們面前,張小燕並沒有絲毫的羞羞答答,她好像早料到他會出現一樣,有條不紊地指揮著,關照我們不要亂說亂動,一切都要聽從馬老師的安排。偏偏馬延齡有些獃頭獃腦,遲遲不做任何安排,我們一個個都覺得好奇,摸不著頭腦,不明白他要跟我們玩什麼花樣。甚至馬大雙和馬小雙也不太明白他們的父親究竟想幹什麼,馬延齡眯細起眼睛,把手指做成一個方框,對著我們不停地比畫。
滿頭大汗的馬延齡彷彿剛剛從充滿硝煙的戰場上下來,雖然是假軍服假軍帽,可是看上去也還真像那麼回事。渾身髒兮兮的馬延齡就好像是一名剛經過了戰火的軍人,最可笑的是他那一本正經的模樣,不說話,表情嚴肅認真,對著我們胡亂比畫,然後自顧自點著頭,陷入嚴肅的深思狀態。直到他開始動筆的時候,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想把大家畫下來。處於我們當時的那個年齡階段,對所有的大人都有一種強烈的逆反心理,我們恨不得捉弄見到的一切成年人。然而在張小燕的督促下,我們只能俯首認命,乖乖地聽馬延齡的話。馬延齡讓我們擺出了一套套奇特的造型,譬如大家圍在一起讀《毛選》,為了畫面好看,有幾個孩子根本就看不到書上的字。又譬如讓個子最高的張小燕把紅寶書高高地舉起來,大家踮起腳去搶,為了盡量逼真,「小眼睛」去拉張小燕的衣服,差一點把她的褲子給扯下來。
在馬延齡和張小燕的共同導演下,我們摹仿著最流行的社會時尚,做出各種造型。我們摹仿批鬥會,振臂呼喊口號,一個個義憤填膺。我們摹仿遊街,讓王叔平扮演四類分子,胸前掛個小黑板當作牌子,頭上戴頂尖尖的高帽子。我們摹仿揭發,摹仿批判,摹仿思想幫助,摹仿鬥私批修,摹仿背誦「老三篇」,摹仿跳「忠」字舞,摹仿傳達最新指示。現實生活成為我們的摹仿藍本,我們非常興奮,因為摹仿有時候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我們享受著摹仿,在歡快的摹仿中打發時間。
馬延齡在畫板上飛快地畫著,他用鉛筆畫速寫,速度快得驚人。有時候,一張畫一揮而就,簡單的幾筆已經完成。有時候,又特別地精雕細刻,同一張畫要反覆無數遍。當大家的姿勢有些僵化的時候,他便停下筆來,笑著讓我們隨便說些什麼:
「這天氣真熱,小雙,你的胳膊擋住大雙了。」
馬延齡的一對雙胞胎兒子比我大兩歲,他們和木木一樣,在當時絕對崇拜張小燕,絕對聽張小燕的話,對張小燕的指示言聽計從。
「那孩子叫什麼的,別動,就這樣,」馬延齡一邊畫,一邊笑著說,「別緊張呀,對,這樣就很好。」
馬延齡不時地將筆舉在半空中,對著我們比畫,測算大小比例。張小燕像一個嚴格的監工一樣,不許我們這樣,不許我們那樣。一旦誰調皮搗蛋,她立刻就亮出她的殺手鐧:
「都老實一點,誰要是不聽話,立刻給我滾回家。」
為了不影響馬延齡的工作,在漫長的繪畫過程中,張小燕不允許我們過去看他畫了些什麼,畫得怎麼樣。差不多有半個月的時間,我們幾乎天天都是馬延齡的模特,擺了無數個做作的造型姿勢。很快,馬延齡從自己的這些速寫裡面,挑出一部分整理加工,畫成了巨幅的連環畫「紅小鬼系列」,像大字報一樣糊在牆上。這些畫幾乎立刻在戲校大院里引起了轟動,影響迅速傳到了社會上,在接下來的一些日子裡,前來參觀的人源源不斷,其火爆程度讓馬延齡終身難忘。這組「紅小鬼的故事」是他真正意義的成名作,二十多年以後,馬延齡在紐約舉行自己的戲劇人物臉譜畫展,接受當地媒體採訪,曾經十分動情地回憶起這段往事,他耿耿於懷,說人們通常都喜歡把文化大革命比喻成文化的沙漠,可是他當年畫的那組紅小鬼系列,對於他個人來說,卻是地地道道的一片綠洲。馬延齡後來的一切成就,都源於最初的這組連環畫。
紅小鬼系列給馬延齡帶來了種種好處,因為這組畫的影響,以後每遇到什麼重大節日,他都被上級領導借調出去突擊宣傳畫。繪畫的才能不但讓他躲過了運動的衝擊,躲過了紅衛兵小將的批鬥,而且贏得了張小燕的芳心。張小燕在那一陣似乎突然長大了,在這之前,她永遠是個單純的孩子王,學習成績永遠不好,反應遲鈍,總是和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孩子在一起玩。她是個老牌的留級生,在五年級和初一這個時期,各留過一級。雖然在孩子中有著不錯的威望,然而在成年人的眼裡,張小燕不管怎麼說,都是個大腦有點問題的女孩。她看上去很聰明,真正讀起書來笨得要死,看上去十分機靈,一些簡單的事情老是想不明白。現在,張小燕突然成熟了,她開始陷入深思,開始動不動就臉紅。
馬延齡後來在畫界站穩了腳跟,他的戲劇人物臉譜獨樹一幟,很受西方媒體的歡迎。當年寫實風格的紅小鬼系列,充其量不過是展現了他素描方面的才華。寫實並不是馬延齡所擅長,投身於戲劇人物臉譜之前,他的畫中只要出現女孩子的形象,必定可以見到張小燕的蛛絲馬跡。有一種說法言之確鑿,說馬延齡所以要改畫戲劇人物臉譜,只是想擺脫張小燕的陰影。張小燕的陰影揮之不去,對於馬延齡來說,擺脫她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張小燕曾打開了他生活中最光輝的一頁,帶來了無數靈感,也留下了最可怕的噩夢。張小燕是雨後樹林里長出來的蘑菇,色彩斑斕,然而鮮艷好看的東西,卻可能有毒,有劇毒。
在那個屬於張小燕的季節里,馬延齡為張小燕畫了無數張速寫。如果說在一開始,我們這些孩子還跟著湊湊熱鬧,等到紅小鬼系列獲得轟動以後,馬延齡更多的是為張小燕一個人作畫。張小燕成了馬延齡畫筆下的固定人物,她整天穿著綠軍裝,卷著袖子,扎著兩個短短的羊角辮,永遠是同一種精神面貌。張小燕天天往馬延齡家裡跑,天天去做馬延齡的模特。一成不變是當時最鮮明的時代特色,也許張小燕的變化,只是一會兒戴著軍帽,一會兒不戴。她喜歡把軍帽拿在手上,彷彿傳統美女畫中的團扇,馬延齡慢騰騰地畫著,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空間,張小燕百無聊賴,只好不停地擺弄那頂帽子,那是她惟一的道具。
在那個屬於張小燕的季節里,一開始,沒有人去想張小燕會和馬延齡怎麼樣。那是一個如火如荼的革命年代,大家一門心思都在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上,都在惦記著打倒誰,惦記著誰被打倒。那是一個口號和標語的歲月,大家的興奮點集中在大字報上,集中在批判會上,集中在派系鬥爭上。男女問題已經淪為一個非常次要的問題。那個特定年代里的人都很單純,都不把愛情當回事。
馬延齡的老婆張素芹是一家軍工廠的車工,她上班的時候,張小燕便去馬延齡家做模特。張素芹上白班,張小燕也上白班,張素芹上夜班,張小燕便在黃昏以後再去。那是一段幸福平靜的日子,這情形持續了一段時間以後,張小燕已不滿足只是做模特,她索性開始跟馬延齡學畫畫。馬延齡給了她一塊畫板,教她一些最基本的繪畫原理,野心勃勃的張小燕開始做她的畫家夢。那時候上學不上學已經不再重要,張小燕於是指定木木和「小眼睛」充當她的專職模特。雖然張小燕全心全意,全身心投入到了畫畫狀態中,沒完沒了地畫著,但是她還是很快就放棄了寫生,把所有的精力轉移到臨摹上。她一遍又一遍地臨摹馬延齡已經畫出來的素描稿,臨摹他過去畫的一組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頭像。在一開始,是打小格子臨摹,她必須花很長的時間,十分有耐心地去畫格子,先在要臨摹的畫上畫格子,然後還要在白紙上畫。
戲校大院的孩子一度對張小燕的畫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們甚至認為她是比馬延齡更出色的畫家。那時候,張小燕已經不怎麼跟我們這幫孩子玩了,作為獎賞,常常拿一幅她臨摹的毛主席寶像給我們。她從來就不是個有耐心的人,死板僵硬的畫格子臨摹,實在不對她的口味,於是她索性隨心所欲,突破條條框框的約束,想怎麼畫就怎麼畫。張小燕的天賦在於能抓到要點,她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在地上,在牆上,在隨手撿到的小紙片上,用一切能夠當作筆的玩意,用最簡練的幾根線條,惟妙惟肖地勾勒出一幅毛主席的像。在孩子眼裡,這幾乎是一門絕技,在她的影響下,整個戲校大院掀起了畫偉大領袖的熱潮,所有的孩子都不約而同地做起了畫家夢,結果有關部門不得不出來干涉,因為是地方都畫上毛主席的寶像,顯然不是太嚴肅。
王叔平的父親在公共廁所的隔板上,發現了一幅未完工的毛主席寶像。顯然是誰蹲在那裡畫的,個人問題解決以後,畫像也就不了了之。這種缺德事當然只有小孩子才會做,但是事情立刻就變得有些嚴重,因為這可以理解為是別有用心的污辱。一場聲勢浩大的排查運動展開了,考慮到大院中許多孩子都入迷畫毛主席像,不少家長憂心忡忡,關起門來悄悄地審問自己的小孩。這件事情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小眼睛」乾的,大家異口同聲,都咬定是他,「小眼睛」死活不承認,不承認也是他。造反派將「小眼睛」找去訓話,「小眼睛」的奶奶唐老太已死了,這個善於吵架而且總是佔上風的老太太不在了,代替她上陣的是「小眼睛」的母親金鳳。金鳳為兒子的冤枉與造反派大吵大鬧,她是徹底的革命群眾,並不把造反派當回事。誰栽贓她的寶貝兒子,她就跟誰急,多年的小媳婦熬成婆,金鳳撒起潑來,一點也不比她的婆婆唐老太遜色。
在屬於張小燕的那個季節里,說沒有人在乎她和馬延齡的關係,是個一廂情願的錯誤判斷。事實上,戲校大院里有很多人,都在密切關注著事態的發展。文化大革命衝垮了許多私心雜念,大家的覺悟空前高漲,可是在男女問題上,仍然願意想入非非,仍然願意深入研究。流言蜚語很快就流傳開了,而且越傳越離譜。剛開竅的毛孩子開始從大人的議論中,逐漸聽出了一些名堂,悟出了一些門道。或許是剛開竅的緣故,大院的孩子突然之間性趣大增,對張小燕的崇拜開始大打折扣。盲目的崇拜逐漸被懷疑所替代,大家開始偷偷地監視她,在張小燕去馬延齡家的時候,孩子們便在馬家附近打轉轉,對可能正在發生的事情,做出種種孩子氣的猜測。
那時候,馬大雙和馬小雙因為比王叔平小,在體力上還不是他的對手。那時候,誰力氣大,誰就擁有欺負人的權力。有一天,我們注意到張小燕走進馬延齡家,關了門,久久不出來,王叔平奸笑著說:
「大雙小雙,趕快回去,你爸爸肯定正在操張小燕呢!」
馬大雙和馬小雙的臉憋得通紅,怒目而視。
王叔平根本不把這弟兄倆放在眼裡,又說:
「這有什麼,你爸爸是男的,這種事,男人不吃虧的。」
馬小雙悻悻地說:
「你爸爸才操張小燕呢!」
王叔平懶洋洋地說:
「我爸爸是想,可也得有這個能耐,我爸哪能和你爸比。我爸又不是老流氓。」
王叔平一氣說了許多下流的話,話題差不多都是圍繞著張小燕和馬延齡的關係。孩子之間的色情玩笑有一種特殊的幽默氣氛,雙胞胎兄弟對王叔平的挑釁一忍再忍,臨了卻將「小眼睛」狠狠地揍了一頓,理由是他竟然老氣橫秋地在一旁模仿王叔平的口吻說話。柿子先揀軟的捏,馬大雙和馬小雙聯手將「小眼睛」揍得鼻青臉腫,揍得鬼哭狼嚎,害得不依不饒的金鳳衝到馬延齡家,一定要馬大雙馬小雙的父母出來把話說說清楚。小孩子在一起玩,憑什麼這麼當賊似的往死里打。「小眼睛」又不是階級敵人,既不是走資派,也不是地富反壞右。這個事件的結果,無疑使張小燕和馬延齡的關係公開化,薄薄的那層紙終於被戳穿了,馬延齡的老婆張素芹不得不撕下臉來,與男人大吵大鬧,尋死覓活。在這之前,雖然聽到了種種風聲,張素芹找不到大鬧的理由,現在水落石出,她總算找到了機會,可以充分地收拾一下自己的男人。她絕不會輕易放過馬延齡。
王叔平和雙胞胎兄弟之間的這筆舊賬,到三個月以後才徹底進行清算。王叔平一向有恃無恐,以大欺小,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最後會栽在雙胞胎手裡。馬大雙和馬小雙為了父親的榮譽,勇敢地向比他們高出半個頭的王叔平發起了攻擊,在一開始,雙胞胎兄弟處於明顯的劣勢。打到後來,馬小雙性格中的暴戾逐漸顯現出來,他的鼻子流血了,流血不止,然而正是這血刺激了他,他撿起牆邊的半塊紅磚,在王叔平的頭上惡狠狠連砸了四下。王叔平頓時被打蒙了,癱坐在地上,立即被送往醫院,他的腦袋上一共縫了二十五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