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年輕的人兒啊,總是把愛情看得過於美妙,用五彩繽紛的想象和宛若夢境的詩意來充實它,用充滿激情的憧憬和顫動心弦的理想給它插上翅膀。最初叩開這一神聖之門的青年男女,總是把愛情和海濱的燈光、花叢間的散步、明月之下的讚歎、長板凳上的竊竊私語聯想在一起。他們以為,輕聲細語說出的甜蜜的話、互相之間手的偶然接觸,這便是純潔的、甜蜜的愛情。他們總是沒有充分的估計到,忠貞的、無私的愛情,往往要在心靈上經過大風雪的洗禮,走過一長段泥濘難行的崎嶇小路,經歷無數次嚴峻的考驗,才能取得一輩子共同生活的基礎,得到真正的愛情和幸福。

只可惜,這樣的考驗,對慕蓉支來說,卻是來得太早,太突如其來了。

昨晚的一切,像夢幻似的一直縈繞在她的腦際。半夜回到集體戶,她躺在床上,大睜著一雙眼睛,怎麼也睡不著。直到天亮之前,她才在帳子沒有掖緊的床上,含笑小睡了一會兒。

天亮之後,她又警覺地起來了。她覺得精神振奮,旁人看到她,也絕對想不到她幾乎一夜未睡。在人們眼裡,慕蓉支正是一朵盛開的鮮花。她容光煥發,臉頰上布著兩片紅暈,眼睛里充滿著光輝。

她感覺到有些害臊,莫名其妙的羞澀,又彷彿在惱恨一個什麼人,好像是程旭。但是當她更進一步順著這條思路往下想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她不是惱恨程旭,而是覺得他比以往更加可以接近、更加重要了。

總之,慕蓉支已經開始明確地意識到,她是傾心於程旭的。決不是僅僅因為昨天晚上的散步,在這之前,她已經想過好久,細細地思索過好久了。一個正在認真戀愛的姑娘,她的心靈,要比她們繡花的時候還細心千萬倍。慕蓉支的這種細心周密的考慮,決不是一味地品姿論貌,決不帶有一些附加條件,諸如物質的優裕、環境的舒適、工作的安逸等等。慕蓉支想到的,是程旭的思想、感情和道德品質。

是的,程旭和一般的年輕人有很大的不同,他性情有些孤僻,沉默寡言,一點也不活躍。兩年來,從來沒從他的嘴裡聽到過關於生活、關於理想和未來、關於人生的至理名言。慕蓉支把他的這些弱點看得比任何人都明白。千萬不要以為戀愛著的姑娘不注意對象的弱點,她們往往比其他人更清楚地看到對象身上的一切弱點。她們僅僅是不說罷了。

使慕蓉支傾心的,不是程旭的外表,而是他的內心世界。她已經知道,程旭有一顆充滿了激情的心,程旭有一種年輕人少見的韌性和毅力,程旭的思想境界,遠遠地超出集體戶其他年輕人。慕蓉支發覺自己並沒有錯。她願意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可以認定,慕蓉支是充滿信心地開始了她一生中至關重大的初戀。

今天這整整一日,她都處於一種興奮的狀態中。她的眼睛特別明亮,她的精神充實亢奮,她一和人說話就臉色緋紅,總是眯眯地含著動人的微笑。她覺得,生活是多麼美好,燦爛絢麗的生活正在向她展開新的帶有神秘和快樂意味的一頁,就是韓家寨四周的群山、田壩、樹林,甚至天空,都像用鮮艷的色彩重新塗抹過一般。不是嗎,那巍巍的巨岩,直立的陡壁,綿延的山林,湛藍的天幕,多像一幅奇逸明麗的風景畫。不是嗎,那樹梢的雲霞,淙淙的流水,鳴囀的鳥兒,閃光的清泉,多麼富於詩情畫意啊!

她像一隻雛鳥,正要張開翅膀,飛向新的天地。

她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正要初放蓓蕾,沐浴在陽光之中。

像晴天霹靂,像重鎚擊頂。

劉素琳在收工時好心好意告訴她的消息,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扎了一刀。

像試飛的鳥兒遇到了雷電,像迸然初綻的花朵遇到了暴風雨,慕蓉支遇到了重大的不幸。

面對著這可怕的消息,她該怎麼辦呢?她將如何應付、如何對待呢?

山區的秋風掀動著慕蓉支的衣襟,把她從深深的回憶和苦思冥想中喚回到現實中來。

到了吃晚飯時間,她不覺得餓;勞累了一天,她不覺得疲倦。把兩年來經歷的往事回想了一遍,與劉素琳告訴她的消息並列在一起,對比、鑒別、判斷,慕蓉支得出了一個大膽的結論:程旭這樣一個人,絕不會有什麼犯罪行為,怕是什麼人傳錯了消息。即使這個消息是確實的,那麼也是有人搞錯了!

在這樣的時候,我該怎麼辦呢?

有一個聲音在她的腦際迴響著:把這件事告訴他!

剛出現這個念頭,慕蓉支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但是,除了這麼辦,難道還有第二種辦法嗎?別人聽到這件事,可以幸災樂禍,可以等著看事態的發展,採取冷眼旁觀的態度,可我不能這樣辦。首先,告訴他,和他商量一下,怎麼辦?辦法還很多,通過組織向上級申訴,或者到別處去避一避,興許,馬上有人也會像我一樣,感覺到事情錯了,過幾天就煙消雲散,沒事兒了。這種僥倖的心理,竟也能在慕蓉支的頭腦里佔據上風。

打定了主意,慕蓉支站起身來,邁著沉重的步子,緩慢地走回山寨上去。她的心上,卻仍像壓著一塊磨盤,憋得她透不過氣來。

韓家寨上,正是晚飯後的休憩時間,從一扇扇洞開的門窗里,射出一束束燈光,映得堅實的青崗石鋪就的村道若隱若現。家家戶戶的屋裡,不時傳出高高低低的說話聲。煮豬潲的青苦氣息,瀰漫在一幢幢茅屋瓦房的門前院后。月光透過茂盛的樹葉,撒下一片青淡的冷輝。

僅僅是在白天,慕蓉支走過彎彎曲曲的村道時,看著寨上的一切,還是那樣親切和美好,可此刻,她卻覺得村道又狹窄又晦暗,連吹來的風裡,也沒有花香味兒。

集體戶的知識青年們,看到慕蓉支蹣跚地走進了灶屋,都不約而同地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瞅著她,誰也沒跟她打招呼和說話。眼見這麼一種古怪的沉默和冷場,慕蓉支的心不由得緊縮了一下,她覺得大家的目光像刺一樣戳在她身上。

走進大祠堂之前,慕蓉支曾向程旭居住的那間小木屋瞥了一眼,小屋裡還沒有燈光,門上那把發亮的鎖,還掛在那裡。她知道,程旭還沒回家來,心裡不由得一陣絞痛,他還在埋頭苦幹呢,也許,他和德光大伯、袁明新大伯還在田頭搞人工授粉呢。他哪裡能想到,勞累了一天回家來,馬上將有人來逮捕他呢。也許,天擦黑時他們才回家,德光大伯和袁明新大伯,把他拖到自家屋頭吃飯去了呢。

慕蓉支真想立即返身出去,找到他呀。但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跑出去嗎?他們心裡會想些啥呢?事情緊急呀,容不得再左思右想了!慕蓉支正要走出去,劉素琳微笑著從屋裡走出來,像往常一樣說:

「你到哪兒去了呀,我們等了你好一會兒,快吃飯吧!」

慕蓉支怔怔地看著她。

劉素琳向她使了個眼色,好像在說:你要沉著些,照著我說的話做啊!

慕蓉支勉強在桌子前坐下來,劉素琳殷勤地給她端出了飯菜,把竹筷往她面前一擱,嗔怪地粗聲道:

「快吃吧,看你累成這個狼狽相!」

說著,伸手捋了捋慕蓉支一綹散亂的鬢髮。慕蓉支並沒覺得,可大家都看到了,她的形容憔悴,眼圈有些紅,目光遲滯,兩邊嘴角下撇。臉上鮮艷紅潤的色澤消失殆盡,好像遭人打了一頓。劉素琳故意在用話語,幫她掩飾呢。

要像劉素琳說的那樣佯作鎮靜,慕蓉支絕不可能。事實上,她從眾人的目光中,也看得出,那樁駭人的「新聞」早已傳開了。大家正在密切地注視她的一舉一動呢!

必須插敘幾句。

在這兩年中,韓家寨這個龐大的集體戶,也不是鐵板一塊。自從程旭被分出集體戶之後,知識青年們之間,也因為不斷的口角和家務引起糾紛,鬧起了矛盾。儘管陳家勤再三地想把大家「團」在一個戶里,好顯示出他這個戶長的威望,得到先進集體戶的光榮稱號。但是,事與願違,在韓家寨先進集體戶的獎狀剛剛發下來不到一個月,整個集體戶就垮了。二十三個人,分成了七八戶,多則五六個人伙在一起吃,少則兩三個人在一起吃。原來灶屋裡只有兩個灶,現在一下子增添出了十來個灶,每天用水、煮飯、炒菜,灶屋裡顯得格外熱鬧。這麼一來,一個大家分成了七八個小家,陳家勤這個戶長,成了有名無實的頭兒。這使得他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好多,以致也像有些小夥子一樣,開始了對心目中姑娘的追求。給慕蓉支表示愛慕之心的信,就是那時候寫的。剛剛分戶的日子,七八個小家之間,氣氛有點僵,因為在分戶的時候,為了一隻鍋子、一塊肥皂,或是一塊菜園地,曾經經過非常激烈的爭論以致吵鬧,甚至弄到不理不睬的地步。日子久了,青年們自己也覺得這樣不好,住在一幢大房子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總要說話辦事,不必為了一點兒小事鬧得面紅耳赤。於是工余飯後、閑暇之時也常常說幾句話,議論一些時事新聞,傳播山寨上的一些趣聞,談談韓家寨的糧食產量,山區的勞動。一般地來說,集體戶的風氣還很正常,青年們也能自覺地遵守山寨的風習和生產隊的紀律。插隊三年了,知識青年們不像頭一年那樣無憂無慮,貪玩愛耍了。開始談戀愛的青年男女在思索,我們今後怎麼生活?年齡稍大一些的,在焦急地盼望上調的消息。平時,只要有一個人提及哪個地方的知青開始上調到縣裡、工廠的消息,知識青年們就會不約而同地圍攏過來,細心地聽一遍,然後抱怨我們這裡怎麼還沒有上調和招工。

像程旭要被捕這種消息,對集體戶來說,就像是一顆炸彈扔在門口那樣令人震驚。在平靜的勞動生活中,這要算是最大的事件了。

對程旭抱著成見的知識青年顯得幸災樂禍,通過兩年來實踐生活的檢驗,發現程旭並不是一個想象中的壞人,知識青年們有點為他擔憂。更有一些人,因為察覺到慕蓉支昨晚上很晚才和程旭一同回到寨上來,把注意力集中到慕蓉支身上,看她在這種時候,將如何表現,如何行動。從心理上來說,某種時候,人們更願觀察這種現象。即一個人遭到了打擊,他的戀人、他的愛人、他的昔日的好朋友,將怎樣對待他。這是一種什麼原因,也講不清楚,但社會上確實到處都有此種情況。慕蓉支現在遇到的,就是這類情形。

集體戶里的氣氛是沉悶的,顯得少有的肅靜和冷漠。看到慕蓉支回來,更沒人啟齒說話了。

慕蓉支感到了大家和她之間的距離,覺得空氣窒息得喘不上氣來,渾身上下神疲心碎。她端起飯碗,勉強吃了幾口,米飯像拌了很多沙子似的,難以下咽,菜也是乾澀澀的,小小的飯碗端到嘴邊,竟然像有千斤重。她把剩餘的半碗飯往桌子角上重重地一擱,無力地垂下了腦殼。

年輕的慕蓉支啊,你有沒有想過,你這個樣子,就是在眾人面前承認了你和程旭之間的友好關係。

劉素琳呆立在一旁,真想跺腳招呼她幾聲啊!但是,這個爽快熱情的姑娘沒有這麼做。她太熟悉慕蓉支的脾氣了,在這個時候,誰要是勸慰她一下,甚至同她說一句話,她都會失態地放聲大哭起來的。而那樣,在劉素琳看來,就更加不好。

大祠堂外面,響起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自遠而近,一步一步不急不慢地走來。誰都知道,這是天天比大家晚歸的程旭回來了。人們的神經都自然而然地緊張起來,他們邊聽著門外的腳步聲,邊偷偷地瞅著呆坐在桌邊的慕蓉支。

門外不遠的小木屋旁,又清晰地傳來掏鑰匙圈的響聲,接著,聽得見鑰匙插進鎖孔,「啪嗒」一聲,鎖被打開了。跟著,程旭居住的那間小木屋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這「吱呀」一聲,恰像是一個信號。呆坐著有好幾分鐘沒有動的慕蓉支,陡地一下站了起來,雙手扶著桌面,愣怔了片刻,便果斷地一揚頭,向大門口走去。

她要幹什麼呀?

人們都在猜測。

劉素琳見她神色反常,也有點著慌。慕蓉支是要幹啥去呢?莫非她……劉素琳遲疑了一下,慕蓉支已經走到了大門口。

「慕蓉支!」正在這個時候,集體戶長陳家勤果斷敏捷地喊了一聲,一個箭步跨出來,擋住了大門口,神色嚴峻地攔住了慕蓉支的去路。

慕蓉支正眼瞪著陳家勤俊俏的面容,彷彿在責問他:你有什麼事?在她的眼光中,露出明顯的厭惡神情。

陳家勤不敢久視慕蓉支的目光,他咽了一口唾沫,臉上勉強浮起一絲笑容,放緩了口氣問:

「你要到哪裡去?」

「你問這幹什麼?」

「你的飯吃到一半,我看你像有什麼心事?」陳家勤有些語塞,吶吶地說:「你好好考慮考慮……」

「不用你管!」溫順嬌柔的慕蓉支突然提高了聲音,用一種從未見過的嚴厲態度爆發般地叫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陳家勤尷尬地把手指著慕蓉支。

慕蓉支氣得臉也發白了:「給我讓開!」說著,她朝前走去。陳家勤在她那鄙視的目光逼迫下,窘迫地側過了身子,讓出了一條路。待慕蓉支走過去之後,他惱恨地扭轉臉,氣咻咻地瞧著慕蓉支走出去的背影。

集體戶里一片靜默。

慕蓉支對直朝著小木屋走去,來到了程旭門外。

小木屋裡已點起了一盞小油燈,程旭正蹲在地上點煤油爐子。沒有發現慕蓉支走來。

慕蓉支伸出手去,推開程旭屋頭的薄杉木板門,她頭一次看見了程旭這間小屋子。

小屋內收拾得還算齊整,但屋子太小了,有點顯得擁擠。除了兩隻箱子疊起來當做「桌子」外,「桌」邊還有一條板凳,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都擱置在地上,煤油爐、米袋、籮筐、鋤頭、鍋子、提籃……床頭上堆著書,「桌」面上放著一本筆記和幾隻碗。最令人驚異的,是小屋內貼滿了各種小紙條,小紙條上寫著毛筆字,借著屋內的油燈光,慕蓉支只看清一張紙條上寫著:

朴樹腳,不用壅;松樹腳,不用種。朴樹,即烏桕。樹周圍的地都肥,不用再費神壅土、施肥。松樹周圍的地薄,不能再種其他東西,種了也無用。

慕蓉支看不懂紙條上寫的是什麼意思,正在思忖,風撲進門裡,把煤油爐的火吹歪了,程旭回頭一看,發現了慕蓉支。他立即站起身來,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迎著慕蓉支走過來,低聲問:

「什麼事?」

「我想和你談談。」慕蓉支把預先想好的話說出來,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程旭。

程旭睜大了眼:「什麼時候?」

「現在。」

程旭的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他指指剛點燃的煤油爐,說:

「你看,我還沒吃晚飯呢……」

「這件事比吃晚飯還重要,」慕蓉支打斷了程旭的話,急促地說:「快,我們到寨外去。」

看到慕蓉支神色大變,目光中透露出憂戚焦慮,程旭當即點點頭,回過頭去,吹熄了剛剛燃起綠色火焰的煤油爐子,又拿起一隻電筒,把油燈吹滅,走出了小木屋子。

慕蓉支在前,程旭在後,兩個人腳不停步地向寨子外走去。

風吹得緊起來,韓家寨外的山頭上籠起了烏雲,山野里黑漆漆的一片,啥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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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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