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對於原本輕浮成性的女人,男人和她上床,基本上不抱任何心理壓力,一旦女人是一個痴情專一的種,他們的偽善就把自己演繹的有情有義。而事實上,男人無論已婚與否,他們的求歡準則,總在水性楊花與痴情專一簡搖擺。方東樹對朱妙地嘆息,惋惜,內疚,很難說清有幾分真實,幾分表演。他同樣需要把朱妙穩住,她朱妙掀起桌子來,碗碟全碎,沒哪個會僥倖完好。他是吐了一點真相,他不吐不行,朱妙不是好哄騙的主,關於他說的那個女人,只是冰山一角,糾纏在人背後的,是更為巨大的麻煩。那個麻煩,天砸下來他也不會吐一個字。但吐這一點足夠獲取朱妙地信任,一向善於自我開解的朱妙,會把自己理順。
方東樹迅速成為一首傷感的背景音樂,在朱妙與許知元的感情世界舒緩悠揚。
許知元不知有晉(方東樹),無論魏漢(程小奇等),與朱妙遊山玩水,逢床做愛,還會下廚,弄出美味菊花魚,糖醋排骨,板栗燒雞,清燉王八等。飯後給朱妙泡杯茶,說你歇會寫小說去,碗我來洗,簡直是個全職男保姆。按道理這許知元人品長相廚藝無可挑剔,對朱妙是欣賞外加點崇拜因素,做老公一定是貼心貼肉貼骨頭。可是天意弄人,許知元徒有其表,弱點致命,他鞋要四十二碼,穿大號T恤,卻戴小號避孕套,好在他善於後天努力,彌補先天不足,事後安撫工作到位,倒也湊合。
戰鬥場所一般是在許知元家裡,一段時間後轉到三米六公寓。許知元是個食客,對全城的飯館了如指掌,那朱妙得肚子安排得十分舒服,這進一步彌補了戴小號套子的遺憾。這一次他們吃的是韓國燒烤。地點是市郊的遊樂場。桌子擺在落光了葉子的樹林里。白炭爐火很旺,鐵絲網扣在上面,火珠子從網孔里迸出來,發出細脆的聲響。他們點了冷麵,還有魷魚片,土豆絲,雞胗,腰花,肥牛,塗好油以後,放上鐵絲網,一股明火噴起來,驟起驟滅,白煙順著風的方向飄。吃燒烤配凍啤酒才算完美,既下火,又解熱,不知不覺兩瓶空了。許知元幾乎沒怎麼吃,忙著翻天覆地的烤,然後夾到朱妙地碗里。他的周到呵護比爐火還暖和,令朱妙面色紅潤,嘴唇油光可鑒。
「朱妙,想吃什麼儘管說,我要帶你吃遍每一個角落。做我女朋友是最幸福的,當然,做老婆就更不用說了。」許知元熱情漲起來了,自信漲起來了,溫情漲起來了,昵稱從他嘴裡蹦出來,如豌豆那般脆。緊接著他話題一轉,說:「我跟爸媽講了你,他們都挺高興,說找機會見你。」
「噢?這麼快?」朱妙似被那脆豌豆磕了牙,十分意外。她幾乎沒考慮過和許知元的關係,只是由於他鬢角與鬍子,由於身體的慾望,和他滾到了一起。這同時,懸而未決的還有方東樹,還有程小奇,還有許多無法死心塌地的浪蕩情懷。
「我覺得你挺好,和你在一起很幸福。他們比較尊重我的意思,不會幹涉。」許知元這時候表現得有些粗糙,他沒意識到自己有點一廂情願。
「我暫不想跟家裡講,結了婚,我才會告訴他們。」朱妙深知男女關係的變化莫測,她不想成天向家裡彙報自己的感情動態,帶上最終鎖定的那個就足夠了。她不願把長輩扯進來,將原本兩個人的事,變成大夥的事,這不符合她的性格。
許知元有點掃興,自己埋頭狂吃。朱妙覺得打擊了他,又好言相進,做了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釋。許知元說:「沒關係,我們是需要時間。」接著又說他總是失戀,被女人拋棄慣了。戀了三年的大學同學已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一年前卻被一個呆博士拐了。緊接著又戀了一個,沒多久無緣無故的分了手;最後一個追了整整兩個月,連手都沒拉過,只見過一次面,那女的讓他守身如玉的等她三個月,他卻在離三個月還有二十八天的時候,和一個杭州女孩子上了床,沒有得到原諒。
「你第一次給了誰?」朱妙對許知元後來的女人不感興趣。
「不說這個吧?」
「怎麼?不堪回首么?」
「五年前剛畢業,來南方沒多久。被一個老女人拿走了。」
「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幾乎忘了。」
「多老的女人?職業?漂亮度?」
「唔……她當時是個記者……一般……已婚。」
「通姦過多少回?」
「不多,就幾回。」
「就幾回是多少回。」
「其實只見過四五回。」
「我問的是做過多少回。」
「記不清了。」
「數不清吧。可以理解。」
「你有完沒完啊。」
「仍有聯繫?」
「偶爾通個電話什麼的。」
「她是誰,我認識么?」
「難說。這個問題,打死我也不會招。」
畢竟是初試雲雨,許知元哪有不記得道理。那一年,許知元幫某公司拍廣告產品,在一個旅遊山莊停留了半個月之久。林芳菲作為廣告詞的撰寫者,也一直跟隊拍攝。林芳菲說不上漂亮,氣質尚可,初看普通,再看仍是普通,但不會壞人心情。許知元接觸后才知道她是《東方新報》的頭牌時政記者,覺得她很牛,又對他分外照顧,心裡很感謝。許知元剛從學校出來,英姿勃發,單純陽光,只道林芳菲是個大姐,對他關心,未往其他方面想。第二天晚上,她請他在山莊的簡易咖啡廳里聊天,話語頗為投機,送她回房間時,他又應她的邀請進來「看一看她以前的作品」。他糊裡糊塗,或者內心也渴望發生點什麼,活了二十三年,不知女人啥滋味,如今有一個女人在面前晃動,引誘,自然而然聞香而進。對於許知元來說,孤男寡女,在那樣荒蕪的深山裡,酒店那一室橙色燈光分外惑人。連續這樣聊了三次,第四次,林芳菲被許知元很在意她的眼神意外的心顫,那樣的被他注視,使她覺得自己很美。方東樹從不曾那樣注視過她,她和他一開始就好比一對老夫妻。
許知元想起在山莊里的時光,對林芳菲心懷憐憫。
「嗨,再咂吧咂吧回憶吧。日月如梭噢。」朱妙用爛俗的話刺激他。
「沒有。我只是想告訴你,我是很認真的和你交往。」許知元吞咽一下。
在朱妙看來,過去被拋棄的經歷在許知元心裡刻下了傷痕,而這些傷痕又亟待朱妙來抹平,一幅葯醫治n種病,對一個女人來說,也應是價值的某種體現。她產生了心理壓力,她若雪上加霜,顯然不太人道。女人們最終沒成為許知元的妻子,原因恐怕多數在許知元身上,除了戴小號避孕套以外,朱妙目前還沒有發現他更大的缺陷。當然這個缺陷對朱妙來說,就是最大的缺陷。男人的缺陷不應成為女人的遺憾或痛苦,那是違背人性的。
兩人吃飽了,酒喝上了頭,三分清醒七分醉,打了車回三米六公寓。借著酒勁動手動腳,互相嘲笑對方滿嘴的烤肉味,掀裙子解皮帶,很不按流程的辦了一次,酒勁耗的差不多,洗頭洗澡完畢,已是十分精神。許知元光著屁股攤開身體擺在床上,對自己的「小號」不以為然,一邊翻著新買的書,一邊用腳趾頭划弄朱妙同樣光溜的屁股。這個時候,電話響了。朱妙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她選擇了一種不咸不淡的說話方式,讓程小奇那邊聽著過得去,許知元這邊也不起疑心。但是很難兩全,程小奇在那頭要纏綿,說動情的話,她回應不行,不回應也不行,底笑幾聲道:「剛吃完飯回來,有空再說吧。」許知元腳指頭滑到她的背上,從腋下抵住她的乳房,故意弄她。程小奇很警覺,說:「你身邊有人吧?不方便說話?」朱妙道:「胡說八道,忙你得去,下次再說。」強硬掛了電話,順手把線也拔了,免得他再打。
回過頭看看赤身裸體的許知元,想一想程小奇,朱妙覺得自己真是淫蕩。正好比電視里那些男人,光著身子摟著女人,給老婆打電話,說正跟哥們喝酒或打牌,無恥的撒謊。她最鄙薄那類男人,而今自己沒什麼兩樣。類似於這樣的情況出現三次后,朱妙決定告訴許知元真實情況,她十分了解自己打電話,許知元在一邊不能出聲的屈辱,她在別的男人身邊試過。這些經驗對於她充分理解許知元的心情很有幫助,甚至可以說,就是為了了解今天的許知元,她才經歷了那些賊一樣的戀情。
「知元,有些事情,我應該告訴你。實際上,不知道他算不算男朋友,沒有見過面,只是電話和寫信。」朱妙決定說出來。
「我知道那是怎麼回事,斷了就行了。」許知元吐出一口鬱悶之氣。
「我說不出口,很早前就約定見面了。現在跟他說斷了,他會瘋掉。你不知道這個人。而且他最近考試,關係到畢業。」朱妙心裡還有更隱秘的想法。
「你自己看著處理,我的意思是沒有必要見面,慢慢淡了他就可以。」許知元光溜溜的抱起同樣光溜溜的她,說光溜溜的話。
「嗯。這樣最好。」
「要不就告訴他你有男朋友了。快要結婚了,這樣乾淨徹底。」
「那太殘忍了,他辛辛苦苦打了幾個月電話,眼巴巴的盼望放假回國,鬧這樣的結果,太不近人情了。」
「這都是你乾的好事,什麼人都引誘,連學生也不放過,真是毀人不倦。」他逗她。他說的是事實,她承認當時太寂寞,只要能撥動她心裡一根弦的,她都會覺得動心。餓漢見餿飯,也會張口就吃,情感餓了,一個道理。許知元表示理解,又檢討了一下自己沒及時出現,讓一個學生娃鑽了空子,都是他的錯。不過,現在他總算來了,就得把位置坐正,學生娃就得靠邊站。朱妙嘴裡答應著,心裡盤算程小奇回國的日期。還有兩個月,誰也不知道這兩個月和許知元會發生什麼變化,過早切斷程小奇,實在是不明智。以後把戰場重新挪到許知元那邊,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近些日子,《東方新報》發行量逐步回落,其他媒體有打落水狗的卑鄙勁,散發風言風語,說《東方新報》管理出現漏洞,新聞多是捏造,是一份欺騙讀者的泡沫報紙。作為主編的林芳菲心情大受影響,萬一《東方新報》停辦,眾人作鳥獸散,她極有可能會政府機關當公務員,與方東樹同一個大門進出,她不太情願。自從到法國轉了一圈后,林芳菲似乎沾染了那裡的浪漫氣息,回來後身段柔韌了,穿著打扮開始掐出小腰。不過,由於身上原本沒肉,腰雖細了,臀部沒起來,竟不能婀娜多姿。看上去像個綻放了第二春的少婦,由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只能把春天捂死懷裡,所以欠靈活,舉手投足,不及年輕時的嫵媚燃情。
林芳菲從抽屜里取出法國帶回來的煙,她給自己留了一包,其它全部給了方東樹,連同一個古銅色的煙斗。戀愛的時候,方東樹說,到四十歲抽煙,他要用煙斗,她不動聲色的圓了他年輕時的夢想。不過,方東樹報她以淺笑,只用過一次,煙斗就陳列在壁柜上。林芳菲又親自下了三次廚,次次豐盛,費盡心機,由女兒或父親電話方東樹享用,方東樹都是下不了別的飯桌。
林芳菲鼻孔里輕哼一聲,拆散了煙盒,原先的怨恨覆蓋了新掐小腰。她轉身看窗外大道車流如蟻,沸騰不歇,俯身朝下,發現腳下的高樓也像一種植物,往斜刺里沖長,傾斜的驚人,彷彿將隨時倒塌。這種視覺效果十分刺激,她險些陷進那種景象拔不出來,敲門聲暗助了她一把。龍悅推門進來,林芳菲手中的煙落在地上。
「林主編,別想不開啊!這是我們回敬其他媒體的檄文,你看看要怎麼修改。」龍悅前半句玩笑,後半句嚴肅。正如她的穿著,上松下緊,粉色毛衣寬散短促,牛仔褲把屁股裹的緊實泛白。
「我認為,沒有必要與他們展開爭論,這正中他們的圈套。我們目前要做的就是把發行量重新搞上去,讓他們不擊自敗。《東方新報》一向是靠事實說話,靠質量說話的。」林芳菲一腳踩中香煙。她的穿著與龍悅正好相反,咖啡色與黑色搭配,上緊下松,既彌補了屁股削瘦的不足,卻也泄漏了胸部無肉的秘密。
「他們還認為,報社指使財務人員做假賬,來對上級和同事進行份額上的獎勵,構成『貪污』和『行賄』,這樣看來,那報社的整個獎懲制度都是錯誤的了。」
「從歷史的長河來說,正義永遠不會失敗。你要相信。」林芳菲盡說些與職位相符的話。她那兩片張開閉口馬列主義的嘴唇,永遠說著無關痛癢的大道理。
龍悅知道,林芳菲心裡還是挺擔憂的,於是索性問道,萬一《東方新報》停辦,你打算幹什麼去?林芳菲說公務員的鐵飯碗砸不碎,上面自然有所安排,又問龍悅的想法。龍悅說我打算改行搞服裝設計。龍悅對奇裝異服一直情有獨鍾,搞服裝設計是她潛在的夢想,再加上有餘作人背後撐經濟的腰,準備創一個服裝品牌,連商標名稱都想好了。林芳菲贊龍悅有想法,緊接著虛晃一槍后,問起朱妙來。
自那次偷眼見了朱妙,林芳菲一直沒和她聯繫,對朱妙地懷疑時有時無,這影響她的積極性。女人終究是女人,聊起女人來立馬就分外融洽。龍悅說:「朱妙正和一個攝影師拍拖,身高一米八,頭髮比你我的都要長。」林芳菲詫異:「攝影師?一米八?」龍悅道:「是啊,攝影師一米八,有什麼奇怪的?」林芳菲沉默半晌,說:「男人留長發讓人起雞皮疙瘩。」龍悅很不嚴肅,「那倒不至於,凡長的都是性感美好的。」林芳菲沒領會龍悅話里的色情,繼續問道:「哪裡的攝影師啊,她的第幾任男友?」龍悅說:「捏不準,得翻一翻朱妙地歷史紀念冊,就這次,還是我火眼金睛,從攝影師嘴裡拷打出來的,朱妙的嘴很嚴密,不到結婚絕不公開戀愛關係。」龍悅把林芳菲的主要問題忽略掉了,她覺得這屬於朱妙和許知元的秘密,在未徵得他倆的同意下,不宜公開。林芳菲不再追問,玩起手中那盒煙,兩片薄唇欲言又止。龍悅見林芳菲有心事,不便問,只得開玩笑說:「林姐想給她做媒?」林芳菲詭秘的說:「這年頭的媒婆,都是在幕後的。」
是自己使許知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事隔幾年,林芳菲還記得那些場景,尤其是許知元那很在意她的眼神。當時,對許知元的開採與培育曾影響到她的家庭生活,她後悔不夠謹慎,天知地知的事情,還是入了方東樹的耳朵。到如今,方東樹對這頂綠帽子一直耿耿於懷,且得理不饒人,做得十分過分。她試過給他機會,讓他在外面成就一回,以便彼此扯平,和睦相處。方東樹在外面成就幾回,只有他自己知道,按道理,他早就吃回老本了,仍不肯罷休,還說什麼「你能用裝過屎的碗盛飯嗎」。聖經里說「愛是寬容,愛是恆久忍耐」,方東樹不是寬容,而是難容,對懺悔不屑一顧,他,對我還有愛么?
許知元初嘗雲雨滋味,慢慢品幾次后,覺得享受,離開山莊后,再找林芳菲時,林芳菲已失去興趣,一心為保全自己的家庭,斷然結束了和許知元的關係。許知元似個突然斷奶的孩子,找不到奶頭,餓得心慌慌亂,當即在電話里罵了林芳菲一句「無情無義的老女人」,林芳菲笑納了。沒多久,許知元又來電道歉,說實際上很理解林芳菲的做法,她是對的,彼此做朋友總可以吧。林芳菲再次笑納。
林芳菲決定給許知元打個電話。由於忙碌,直到晚上才有空閑。那會兒,許知元剛責怪朱妙引誘學生,毀人不倦,打情罵俏告一段落,正駛入和平寧靜之港灣。許知元接到電話有點意外。朱妙正躺在他的大腿上,自然聽得見手機里林芳菲那把女聲。許知元客客氣氣的喊了一聲「林姐」,力裝純潔男女關係,朱妙眼睛望著牆角,滿含笑意,似乎暗示他手法太小兒科,誰沒有個把舊情人?毫無必要裝腔作勢。
電話不長,許知元使得短句,比如「是」,「嗯」,「還行」,「沒有」,「你怎麼樣」,「再見」,然後掛了。
「是誰呀,彼此挺關心的啊。」朱妙拖長聲音,不怕許知元不坦白。
「一個寫廣告詞的老朋友,以前合作過。」許知元知道藏不住。
「合作,肉體合作吧?沒關係,以前的事情,我不會生氣啊。說說,什麼林姐?」
「你看你,又沒完沒了。」
「我還真跟你沒完,要麼自己說,要麼把手機給我。」
許知元選擇了後者。手機里的存號是「林小姐」,他料定朱妙看不出名堂來。
「林芳菲?!」朱妙彈了起來。
「是。我給一家公司拍廣告,她撰寫廣告詞。」許知元蔫了。
「破你初的老女人,就是她?」
「叫你別問,你偏問。」許知元無話可說,臉紅的歷害。
「以後別跟我提起這個人。讓我的生活乾淨點。」
許知元並不能正確理解朱妙的惱怒。
方東樹的父親突然死了。
父親好幾天拉不出大便,林芳菲便去給他買了幾斤香蕉,說香蕉比葯還管用。父親吃香蕉的時候,是中午,方東樹正在酒樓的飯桌上談工作。林芳菲給他打電話,說父親住院了。方東樹風風火火趕過來,父親已經斷了最後一口氣,在滿屋子臭香蕉味中,微張著嘴。醫生說父親是吃香蕉噎死的,父親的毛衣領有點緊,也是一個因素。
父親的身體在慢慢變冷。
方東樹想起小時候常看著父親的腿發獃。那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腿,因為常年被蚊叮,蟲咬,螞蟥粘,新疤舊痂,已無一處好肌膚,顏色褐裡帶黑,粗糙如生病的牛皮。父親捲起的褲管一高一低,不愛穿鞋,赤腳來去,腳板丫如鴨掌般巨大,在旱地也給人划動的感覺。父親幾乎不讓方東樹下田,總是說,念書去,念書去。他早出晚歸,把田裡收拾得利利落落。方東樹總是盼著秋收完畢,大段的農閑時間來了,父親就可以好好休息休息,養好他腿上的傷疤。雖然,明年春播開始,他的腿又會開始發爛,除非他永遠不再下田,受農藥,蚊子,蟲子等東西的毒害。他和父親下象棋,下軍棋時,父親抽著煙,十分滿足。方東樹上大學后,母親去世,父親不願意住進大哥家裡,一個人守著舊房子,捨不得那幾畝薄田。
父親的死打開了方東樹所有的記憶,過去的聲響紛亂的朝他襲來。他很清楚地想起故鄉。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一堵斷牆。斷牆上面爬滿了野藤,牆底下長了一層苔蘚,逢下雨,它們就更加油綠。斷牆邊有小棵的楊柳,楊柳邊上一口水塘,他曾躺在搗衣的石板橋上曬過太陽。
方東樹把父親的骨灰帶回家鄉,與母親合葬在一起。
方東樹瞅准一個時機,詳細詢問父親住院前的事情。林芳菲的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沒有從她說話的表情中,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倒是林芳菲回答完后,聲音忽然大了,她指著方東樹的鼻子說,難道你認為我謀害了父親?方東樹身子不動,嘴動,說你做什麼我都不覺得奇怪。她說那你報案呀,父親已成骨灰,你只管焚香去問。
方東樹很快閉了嘴。理智告訴他,林芳菲不至於瘋狂到喪失人性的地步。而父親的死又找不到他心服的解釋。於是強迫自己回想童年,暫時從眼下的苦惱中解脫出來。從前的那棟老房子,架了竹篙曬著衣服的天井,牆角幽長的青苔野草。那些飄著浮萍的水塘,石頭做的拱橋,堤邊爬滿野麻葉和青藤的墳,幾片菜畦與幾棵老樹,老樹上的鳥巢與飛雀……方東樹止不住湧起另一種憂傷,如青瓦屋背後的那一抹斜陽,投射在人生的罅隙里。人世茫茫,滄海一粟,渺小虛弱的人,如一隻小蝌蚪,眨眼間長成一支老蛙,不知還能見幾回春水,還能幾回在夏夜鳴叫。來到那燈火通明的城市后,就捲入了滾滾紅塵。他自忖自己對女人是不是太過善良,因而才會有這麼多分解不清的麻煩。要是當時心稍微硬一點,不和林芳菲結婚,在知道林芳菲外遇之後,理所當然和她分開,且握著道德和輿論的有利武器。要是像別的逢場作戲的男人那樣,拋開責任二字,也不至於將自己逼進死胡同。
現在他相信,他是天下最倒霉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