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不期而遇
這些日子,秋天來得很快,街上的樹蔭變得稀疏清朗,但是幾乎看不到一片落葉。街道上可以聞到潮呼呼的露水氣味,使早晨的空氣顯得非常新鮮幽麗。
裴小龍扛著書包走出家門時,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街上的空氣,覺得頭腦清爽,身上也變得有力起來。
這時聽見背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喚他:「喂,書獃子,你出門晚了,到學校可要遲到的!」
裴小龍扭回頭一看,從牆的轉角處跳出來的還是那個鬼精靈的姑娘——他班上的同學黃敏敏。小龍很詫異就問她:「你怎麼知道我家的住址?」
「不會打聽嗎?」她閃著黑玉似的眼光,一張開嘴笑,就顯示出一種野性的、清新單純的美。
裴小龍一看手錶,見果然時間不多了,撒腿就準備往車站跑。敏敏急忙做手勢、向他喊道:「車站人擠,路上又堵車。不如用這個,穿小路走!」
她用手拍拍牆根邊的一輛自行車,向他眨眼示意。小龍來不及細想,立馬趕過來,跑上那輛車。敏敏叫道:「帶上我!」
「跳上來,坐穩了!」他吩咐道,一低頭使勁蹬車,從僻靜的街巷中猛騎起來。
路上的鳥兒驚飛起來,一個漆著紅色的交通欄杆被撞倒,一會兒又有一個垃圾桶叮叮噹噹地滾翻在一邊。黃敏敏坐在車后,興奮得手舞足蹈,大呼小叫的。
他穿過好幾條大街,眼看就要近校門口了。黃敏敏在後座說不能直接進校門口,今天有值勤的老師和學生在「查崗」。讓裴小龍從校園后牆翻進去。在常綠植物掩映的校園后牆邊,有一扇生鏽的鐵柵門常年鎖著。敏敏讓裴小龍下車后,從鐵柵門上悄悄爬進學校。
小龍心想:今天索性豁出去了。兩個人像野貓子似的爬過鐵柵門,內心裡卻不由得咚咚得一陣狂跳,彷彿是在搞出國偷渡一樣。進了校園后,敏敏突然站在原地不走了,她撒起嬌來,說:「我頭髮亂了,你要替我整理好。」
小龍一看,她一條濃密的辮子,一部分向上翹著,另外一部分有巴掌那麼長的一段,散開來,那細長而彎曲得很美麗的頭髮直垂到胸前。小龍急了,把她頭髮沾著的草根和碎葉給捋了,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橡筋圈給她,拉起她手就往高二(3)班的教室跑。
不過,他們還是遲到了,因為學校上課的鈴聲早就已經響過。他們想開了教室的門,悄悄地溜到座位上坐下。但不料還是給班主任虞梅琳逮個正著,今天的早自修時間改為班級晨會課,而她正在上課中。
「喂,你們兩個,站到講台前面來。」她中止上課,把他們給叫住,她還從沒見到有如此大膽的學生,竟然想當著她的面矇混過去,「說說你們遲到的理由吧。」
這時全班同學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倆身上,裴小龍的臉刷地紅了,他感到很不自在。
「咦,怎麼一下又變得不會說話了?!」虞梅琳催促說。
「我們……」裴小龍想開口分辯。
「我們坐的巴士在路上堵車,拋錨了。」黃敏敏怕露餡,搶過話頭就說。
「這麼巧,兩個人堵在一輛車裡了?」虞梅琳追問道。
班級里的學生在下面開始竊竊私笑了。
黃敏敏絲毫不懼,她強詞奪理說:「本來就這麼巧嘛,這世界上的巧事不要太多噢!」
虞梅琳又追問道:「你們遲到,在校門口值勤的老師應該會通知班主任的,怎麼沒有一點動靜?下課以後,你們去校門口把登記遲到的記錄本拿來給我看。」
「我們……」裴小龍低下頭說,「沒有登記什麼記錄本。」這時黃敏敏趕緊扯小龍的衣服,示意他不要說下去了。
「沒有登記?這是什麼意思?」虞梅琳詫異地問,「你們不會告訴我,是用遁形術進校的吧?」
「我……我是翻牆進入學校的。」裴小龍見再撒謊也無濟於事,反而會把事情搞糟,就老老實實交代說。
「那她呢?」虞梅琳指著黃敏敏問。
「她,也是我教她這麼做的!」裴小龍一股腦兒全攬到自己身上。
這時下課鈴響,虞梅琳不得不板起臉來說:「今天的事情,你們兩把檢查寫好。裴小龍,你違反校規,還帶著其他同學這樣做,性質十分嚴重。今天放學,罰你一個人打掃教室,然後到心理輔導室來!」
說完,她有些生氣地走出教室。班級里立即像開了鍋似的哄起來,有的說這是金庸武俠小說的翻版,有的說這是「英雄救美」,更有人索性哼唱起「結婚進行曲」來,鬧得個不亦樂乎!但是黃敏敏嘴角上卻浮現出滿不在乎和深深得意的微笑,她從來沒有經驗過這種全身心所感到的情緒騷動,內心好像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而她相信這也許就是人們所叫的「初戀」。
虞梅琳正在整理心理輔導室的書架,書架高高的,有一些工具書很沉重,她想把它們移到最上面的一層去,但高度夠不著。她找了個小凳子站在上面,然後把一疊沉重的辭書抱起來。
這時,裴小龍悄然無聲地走進輔導室,默默地站在她身邊,虞梅琳沒有想到會有個人突然出現在她身後,不由得吃了一驚,在凳子上沒站穩,人開始傾倒,手上的書都砸在裴小龍身上。裴小龍急忙去扶她,但兩人還是一起摔倒在地。小龍被她重重地壓在身下。
這一剎那,裴小龍看見她敝開的衣領中,露出的柔潤豐滿的胸膊,帶有一點神秘的意味,而每根線條又都是微妙悅目。他感到臉紅,不由得慢慢閉上眼睛。
「摔疼你沒有?」虞梅琳問。
小龍睜開眼,搖搖頭。虞梅琳見他奮不顧身地護著她,因害怕她摔傷而把自己墊在底下的舉動,心裡非常感動。實際上,從一開始見面,她就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對這個男生有一種特別的好感。
兩人翻身抓起,一屁股坐在地上,相視而望,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你來幹嘛?」虞梅琳問他。
裴小龍不吭聲,從口袋裡掏出檢查書交給虞梅琳。
虞梅琳匆匆地瀏覽了一下,她坐在地上微笑起來,然後,當著小龍的面把檢查書一縷縷地撕了。
「不要有心理負擔,就這麼一筆勾銷吧。不過,要記得,以後一定要遵守校規。」
裴小龍低下頭,默默地整理著散亂在地上的書。他拾起其中一本書的時候,不小心碰到虞梅琳裙擺下露出的腳踝上,他內心怦地跳動了一下,又有些出神。
虞梅琳從他手上接過書,四隻手碰在一起時,小龍的心又跳起來。他趕緊去撿地上另一本書,並且這回有意要用書的邊角再去觸碰老師的腳踝,但從隔壁衛生室來了一個老師,呼喚虞梅琳去接電話。
只留下裴小龍一個人在心理輔導室,他呆站了一會,見四處無人,突然走到小凳子前,用手輕輕撫摸起來,似乎凳面上還留有虞梅琳的體溫。然後他俯下身去,用臉頰像親吻似的慢慢貼到凳面上……
這時,黃敏敏拿著檢查書闖進輔導室來,她驚異地問裴小龍:「你在幹嘛?」
「沒什麼。」裴小龍紅著臉,慌亂地站起身。
黃敏敏狐疑地望望輔導室里的樣子,對這裡立刻產生出一種反感,而在這種反感的潛意識中,也許是對班主任一種敏感的敵意了。
星吧咖啡館在這個大都市裡是一個高雅的休閑之處,它座落在一個很大的綠樹成蔭的庭院里,據說原先是猶太商人的私人住宅。庭院里的樹葉都處閃耀著一種奇異的藍色光彩,花朵開得像燃燒的火焰,地上鋪的是細潔的土磚,使人很容易產生錯覺,以為自己是在海中,頭上和腳下流動的是一片藍白相映的雲水。
虞梅琳走進咖啡廳時,父親正在向她招手。他是一個重點大學中有名望的教授,但是無情的歲月流逝,使他最近一段時期蒼老的很快,兩鬢的白髮已開始悄悄地向前額爬去,這也許是長年累月的研究生活太辛苦的緣故造成的吧。虞梅琳有些心疼地思忖著。
父親老是顯得神態極其安靜,頗有哲學家的派頭,不過他今天卻變得非常快活和輕鬆。坐在父親身邊還有兩位客人。一位是她讀大學時熟識的教師,名叫秦峰,是父親帶出的博士生,畢業後由父親推薦留校,目前在大學中是青年教授群里的新銳,學術知名度漸漸要超過父親。
坐在父親的旁邊和秦峰的對面,是一個長得極其漂亮的中年女士。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連衣裙,外罩一件淡粉色的毛衣,兩隻光潔的手臂優雅地垂在腰間,一對清澄的眼睛在一個略微突出的雪白的額下,帶著一種靜靜的,溫柔的表情,還有一個幾乎覺察不到的微笑留在她的唇邊。
「來,還是我來給你們介紹吧。」父親用一種非常親密的口吻介紹說,「這是我的兒女虞梅琳。秦教授嘛,大家都認識,就不用介紹了。這位女士叫庄穎。庄女士在讀大學本科時,與秦峰是同學,她也選修過我的課,所以當然也就是我的學生嘍。」
「哇,虞教授的女兒好漂亮啊!」庄穎不由自主地從內心發出一聲讚歎,「怪不得我們讀書的時候,都說您太有魅力了。原來有魅力的教授才會生出這麼漂亮的女兒。」
父親自得地咯咯笑起來。虞梅琳對於這種讚美內心儘管很好受,但見父親和他倆關係非同一般,而且好像還很喜歡那個從前的女學生。從父親和她的言談舉動來看,他們之間似乎非常親密,這就使她內心略略產生一絲醋意和戒備之意。只是秦峰今天不知怎的,略顯得局促不安,這麼一個英俊而有才華,又受到眾多學生傾慕的青年教授,變得似乎有點不善言談了。虞梅琳感到有些不解。
「老師,您還好嗎?」虞梅琳關切地問秦峰教授。
秦峰抬起眼睛,也許是在恩師虞教授的面前,才表現得如此拘謹吧,他輕輕地點點頭說:「和從前一樣。只是瑣事纏身啊。」
「他明天有個簽名售書會,忙得很,是我硬把他給拖過來的。」父親對虞梅琳說道,「言歸正傳吧,在電話中你也知道了,庄穎的兒子裴小龍在你的班裡讀書。而她馬上要隨醫療隊出國工作了。她想把兒子托給你個別輔導。我說,我們家是民主共和制的,就像我女兒的戀愛和婚姻大事,我是作不了主的一樣,這種事情,當然也是要看我女兒的意思的。梅琳,你的意下如何?」
梅琳也不示弱,調侃地說道:「我們家表面上是民主共和制,實質上還是君主立憲制。爸爸,您不這就是下命令要我接受嗎?不過既然是父親關照的事兒,我盡心儘力去做就是了,更何況又是我老師秦教授同學的孩子呢。」
「小龍這孩子,給您添麻煩了!」小龍的母親向虞梅琳深深鞠了一躬,帶著很深的欠意和不安說道。
「噢,你兒子很聰明,很可愛的。」她反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就這麼安慰庄穎說。
虞梅琳從小龍母親的身上隱隱聞到一股香味。那是一種有個性的香水氣味。她一直認為,香味對人是一種安慰,也是一種很純粹的私人的感受。當一個女人愛上某個人,或者想離開某個人的時候,就會想聞到香水。但如果一個女人已經愛過一個人了,便會設法記住他的氣息,這是無法被時間替代的,虞梅琳這樣想道。不知為什麼,在她的內心深處的潛意識中,是對小龍母親的戒備心,這也許是一個漂亮女人和另一個漂亮女人之間不由自主的競爭意識吧。
「小龍這孩子,英語成績不太理想。他爸爸說他還有點心理問題。我們做父母的沒盡到責任,非常希望能拜託給虞老師您了。」小龍母親又一次向她表示歉意說。
「我一定會努力的。」虞梅琳極力安慰她說。這一刻起,她覺得自己彷彿兼有教師和母親的雙重負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