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事情發生在去插隊落戶的途中。當時是在草場門碼頭,那時候這裡還是上船的地方,一個小小的碼頭,圍了一大群人。那些天啊,火車站,汽車站,輪船碼頭,永遠人山人海,到處都是告別的哭聲。成批的知青即將上山下鄉奔赴農村,像蒲公英的種子一樣撒向廣闊天地。是父親送我登船的,我姐和母親眼淚汪汪地要送,父親攔住了她們,說那麼多東西,你們女人拿不動的,還是我去。我姐和母親就抱在一起哭起來,她們也過來擁抱我,鼻涕和眼淚都弄到了我衣服上。
父親說:「有什麼好哭的,老四說走就走,大家高高興興,好不好?」
我姐說:「以後誰幫老四洗衣服?」
我不在乎地說:「這還不簡單,自己洗。」
父親說:「就讓他也鍛煉鍛煉,都二十歲出頭的人了,他什麼時候自己洗過衣服。」
她們還是哭,父親有些不耐煩,我們就出發了。走出去一大截,我想起還沒有說再見,就回過頭來,對母親和我姐揮手。她們已經不哭了,獃獃地看著我。我對她們揮手,她們也對我揮手。
父親說:「你媽老盼著你長大,真長大了,要下鄉,又捨不得,其實下鄉又有什麼大不了。」
那時候知青下鄉,是一窩蜂,誰也跑不了。自然是什麼樣場面都有,什麼樣的心情都有,有哭著捨不得走的,把下鄉當作了世界末日,有興高采烈歡呼雀躍的,把去農村看成是去天堂。我呢,當時談不上傷心,也談不上高興。眼看就要分手了,父子之間一向沒多少話可說,我們一路上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原來準備坐公共汽車,我們的東西太多,公共汽車太擁擠,父親就說還是走著去吧。幸好事先帶了一根扁擔備用,一路上,父親搶著要挑行李,我說我來挑,他說有你挑的日子,有勁留著以後用,現在別跟我客氣了。我不願意和他爭,我的個子比父親大,也比他結實,兩個大男人在大街上爭來爭去,實在沒意義。反正時間充裕,走走歇歇,到草場門碼頭,已是可以登船的時間。
一個老太太坐在地上哭喊,聽不清她喊什麼,幾個人圍著她,想把她攙起來。人很多,很亂,我拎著兩個大包裹,從人群中擠過去,很費力地上了船,站在船舷上,想對父親揮手告別,可是他已經轉過身去,手上拿著那根扁擔,正往人群外慢慢地走著。我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默默地看著父親的背影。他走到堤壩上,回過頭來,看著我們的船,我又對他揮揮手,但是他沒有任何反應。我知道他眼睛近視,看不太清楚。他就這麼站著,眼睛直直地看著我們的船。終於開船了,他還站在那不肯離開,突然舉起手來,對著我們的船胡亂揮手。
接下來,船沿著外秦淮河,進入了長江,面對寬闊的江水,我們的心情立刻好起來。當時我們這些知青並不知道前途會如何,正是黃昏時分,沒有人在意落日景色,大家都被長江大橋的雄姿吸引住了。那是我們第一次有機會看到大橋,那時候,這條鋼鐵巨龍剛建好,剛開過慶祝大會。我們沒想到第一次看到大橋竟然是這種方式,是從船上,而且還要從橋底下通過。船上的人一個個都很興奮,有人歡呼,有人唱了起來。我們的船鼓足馬力駛過去,越來越近。我仰起頭來,看著那巨大的鋼樑,看著鋼樑上的鉚釘,遠遠地有火車過來,轟隆隆開了過去。
大橋越來越遠,我們離家鄉也越來越遠。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阿妍。在這之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那「一橋跨躍南北,天塹變通途」的大橋上。大橋漸漸消失了,人們紛紛回到船艙,我突然發現不遠處的船尾上,仍然站著一個女孩,她穿著一件花棉襖,脖子上圍了一條藍圍巾,孤伶伶地站在那,好像還在看那已經消失的長江大橋。她終於緩緩地回過頭來,彷彿早意識到有人正在注視她,不經意看了我一眼。我們的眼神於是不期而遇,我望著她,她也望著我。阿妍只是當時不經意地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很快把眼睛移開了。我卻死死地盯著她不放,眼珠子像兩粒上了膛的子彈,只要一扣扳機,立刻就會發射出去。
剛剛告別了家鄉,我們誰也沒有流露出傷感的意思。那時候還來不及傷感,大家都沉浸在剛獨立的興奮之中。我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似乎有些眼熟,一下子想不起來她是誰。我的做法顯然太過分了,眼睛像蒼蠅一樣叮在阿妍的臉上,久久不肯離開。大約是被我放肆的目光弄得有些迷惑,阿妍很快又回頭看了我一眼,發現我還在死死地盯著她看,連忙再次把眼睛移開。她並沒因為我的冒昧無禮生氣,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奇怪我為什麼會這麼冒昧無禮。看來我們註定是有緣分的,事先誰沒有想到會這樣,都說不清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短短的一瞬間註定了永恆。連我自己也解釋不了當時為什麼會有如此誇張的舉動,在此之前,我從來也沒有對女孩這麼投入過,甚至從來都沒有仔細注視過一個女孩。阿妍從我身邊緩緩地走了過去,臨下船艙,還回頭看了我一眼。
那條船上到處都是知青,阿妍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說消失就消失了,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我們的船速很慢,要多慢有多慢,那是地道落伍的老牛破車,和今天電影上看到那種新式氣墊船相比,簡直就好像一個蝸牛在爬,不過那時候卻覺得很快,覺得是乘風破浪。船上的雜訊特別大,好像是一頭野獸在不停地咆哮著,江風也特別大,在什麼地方也躲不了,吹得人渾身上下到處哆嗦。可是再冷,我也不願意進船艙。在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在甲板上走來走去,情不自禁地在尋找阿妍的蹤跡。船艙里很擁擠,根本動彈不了,我只能從外面往裡面看。我知道阿妍就在這條船上,覺得自己一定要找到她。天正在黑下來,船艙里的燈亮了,我終於又看到阿妍了。我終於看到阿妍坐在船艙的一個角落裡,隔著擋風的玻璃,她也注意了到船艙外的我,不經意地微笑起來。她注意到我一直在外面觀察她,不時地回過頭來,看我一眼,然後繼續和身邊的人說話。
這時候,馮瑞來到我身邊,他已經注意到我的異常表現,悄悄地問我:
「老四你怎麼回事,鬼鬼祟祟,找誰呢?」
馮瑞低下頭,很放肆地趴在玻璃窗上,對船艙里的那群正說著話的女孩看,那群女孩也對著他看。
那天夜裡,我怎麼也睡不著,是睡不踏實。船艙狹小的空間讓人感到窒息,大家都坐在窄窄的木凳上,聽任機器聲像野馬一樣狂奔。我滿腦子都是阿妍的形象,一遍遍地回味著她那不經意的微笑。隱隱地有女孩子的哭聲,一陣一陣的,像小鳥在樹木里發出的嚶嚶聲。遠離父母的憂傷在空氣中流動著,我們端坐在那裡,男生坐一堆,女生坐一堆。有人在輕輕地安慰哭泣的女孩。女孩的抽泣似乎越哭越來勁,越安慰聲音越大。終於我們這邊有人耐不住了,惡聲惡氣說:
「哭,有什麼好哭的!」
喝斥聲像閃電一樣從黑夜中劃過,船艙里頓時安靜了,小火輪的機器聲因此又大起來,在這之前,大家好像已習慣了那噪音,已忘記噪音的存在。女孩不哭了,是被突如其來的喝斥鎮住了,是硬憋著不哭。這時候,依稀還能聽見有人在勸,在安慰她。雖然已經夜深人靜,大家都沒睡著,都不想睡。那種被壓抑著的感覺,比哭聲還讓人難以忍受,更讓人窒息。
一個女生的聲音突然響起來,是針對剛剛那位發出喝斥聲的男生:
「想哭就哭,憑什麼不讓哭!」
立刻就有女生附合的聲音:
「哭,就哭,哭又怎麼樣!」
於是先前哭泣的那個女孩,又哇的一聲嚎開了。這一聲,拖得很長久,怪腔怪調,立刻在男生這邊引起了一陣鬨笑。我們都忍不住地笑起來。不過笑聲很快就沒有了,因為那邊的女生已經哭成一大片。
這一夜很漫長。這一夜,我一直在想,這個帶頭哭泣的女孩,會不會就是阿妍。我當時一直在想,這個發出小鳥一樣嚶嚶聲的女孩,會不會就是我腦海里正在思念的那個姑娘。在沒有見到阿妍之前,我的心情十分茫然。自從見了她以後,我的內心再也沒有辦法平靜。這一夜,我一直都在思念著那個讓我怦然心動的姑娘。這一夜,我一直都在思念著阿妍。僅僅是憑直覺,我就覺得不應該是她,阿妍不應該那麼脆弱,阿妍不可能那麼脆弱。我徒勞地在腦海里搜索,苦思冥想,想弄明白阿妍究竟是誰,或者說是想弄明白那個看上去十分眼熟的姑娘究竟是誰。
船上竟然就一個男女共用的廁所。是一扇很簡陋的小鐵門,插銷已經壞了,裡面的人上廁所,必須用手將門拉住才行。第二天天亮,大家紛紛去廁所辦大事小事,我和阿妍在排隊時又遇到了。我們又一次不期而遇,互相對看了一眼,會心一笑。這一笑,足以讓我神魂顛倒,足以讓我幾個晚上睡不好。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她,沒想到老天爺安排了這樣的好機會。我故意放慢腳步,這樣在排隊的時候,阿妍便正好和我排在一起。船當時已是在運河裡行駛,這裡不像江面那麼寬闊,然而因為離岸邊近,兩岸的景色卻看得更清楚了。那時候,運河兩岸根本見不到什麼人家,低低的堤岸高高的樹,大片大片的蘆葦,幾隻喜鵲飛來飛去,那風景就跟畫似的。我們沒有說任何話,心不在焉地看著兩岸的風景。我慶幸我們會湊巧排在一起,她緊貼在我的後面,等候上廁所的隊伍很長,對於我來說,這隊伍越長越好。我們不得不耐心地等著,等了很長很長時間,最後終於輪到我們。我讓阿妍先進去,她猶豫了一下,就笑著進去了。
阿妍在廁所里的時間不是很長,當然也不短。因為插銷已經壞了,她在廁所裡面徒勞地撥弄著,嘩啦嘩啦亂響。我真想上前幫忙,幫她拉住門,為她當警衛,但是男女有別,也只能在心裡這麼想想而已。我身後是長長的等候上廁所的隊伍,大家嘻嘻哈哈說著什麼,我十分耐心地站在那,將人群擋在了身後。我等在那裡,心潮澎湃,多少年以後,仍然還會有這種美好的感覺。
多少年來,我一直忘不了那一幕。我忘不了在船上度過的美好時光,那是第一次真正地對異性動心,我從此令人難以置信地愛上了阿妍。那是記憶中最鮮活的一幕,我的生活從這一天開始,從這一天開始,突然有了完全嶄新的意義。阿妍像只美麗的天鵝一樣,她在江面上飛舞,在藍天上翱翔,猛地一頭紮下來,飛進了我的心窩,從此再也攆不走。從此我所做的一切,我走的每一步路,都和她分不開了。多少年來,阿妍一直覺得我誇大了自己的單相思。她覺得我反覆說這些只是為了討她的好,因為事實上,我那天在船上的表現,給她留下的感受並不是最好,不僅不是最好,而且還有些不太好。男孩子太死皮賴臉,會給別人一個輕浮的錯覺,阿妍覺得我不過是個喜歡追女孩子的男人,這印象她一輩子都沒有改變。
事實上,我很快弄明白了阿妍的身份。在還沒有下船之前,我已經通過馮瑞,知道阿妍姓什麼名什麼。我關照馮瑞,無論如何都要介紹我跟她認識。其實我們可能是見過面的,只不過當時並沒有把對方放在心上。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阿妍竟然和我是同一個學校,比我低一屆,與馮瑞同班。難怪會覺得對方有些眼熟,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就是這麼奇怪,沒感覺時沒感覺,有感覺就突然有了感覺,說擦出火花就擦出了火花。
下船的時候,我擠到阿妍面前,眼珠子的溜溜地打轉,等著馮瑞為我們作介紹。
馮瑞大大咧咧攔住阿妍,很認真地說:
「薛麗妍,這是蔡學民,我們都叫他『老四』。」
阿妍怔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馮瑞又一本正經地對我說:「老四,這是我們班的薛麗妍。」
我涎著臉說一聲:「你好。」
阿妍沒有做任何錶示,倒是她身邊的女孩咯咯笑起來。我於是又對阿妍身邊的女孩胡亂點頭。為了不使這事看上去太唐突,馮瑞又為我介紹她身邊的女孩。那些女孩中,顯然有人知道我是誰,竟然毫不掩飾地咂起嘴來,說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老四。那時候我已經很有一些喜歡打架的惡名聲,聽別人這麼一說,不禁有些得意,惡名在外有時也是一種很好的感覺。我們互相留了地址,說好以後大家要互相關照,我很高興自己與阿妍竟然在同一個公社。
阿妍是學校女子籃球隊的隊員,我所在的那所中學,只有女子籃球隊,體育教師為了訓練她們,常常讓男生與她們比賽。我記得自己也曾上過一回場,打了沒多久就下來了。那時候都覺得男生與女生打比賽,輸了丟人,贏了也沒面子。要說我們那個學校,曾是一所很不錯的名牌中學,在文化大革命前,每年都有不少人考上北大清華。在學校時,我對阿妍幾乎沒有任何印象。我們既不是同一個班,又不是同一屆,我甚至吃不準那次打球的時候,她究竟在不在場上。在阿妍那個班上,我熟悉的只有馮瑞,而阿妍對我的印象也是這樣,她只記得經常和男生打比賽,有時輸,有時贏。直到馮瑞把我介紹給她的時候,她才第一次把我和那個有著打架惡名聲的老四對上號。
馮瑞的父親是個不小的官,到後來官做得更大。我認識馮瑞的時候,他又瘦又小,彷彿風一吹都會跌個跟頭,而且是很嚴重的近視眼。剛開始,因為他是高幹子弟,學校里的人都知道他父親是誰,對他都刮目相看,他呢,也是神氣活現的樣子。不過他的成績一直不好,那時候大家都在想,像他這樣的成績,怎麼去考名牌大學。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馮瑞的父親首當其衝地被打倒了,被斗得死去活來。說老實話,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和馮瑞這種幹部子弟絕對玩不到一起。我們的家庭背景有著太大的差距,我父親是歷史反革命,我是天生的狗崽子,是黑五類,他卻是公子落難,經歷了一個從好到壞的過程。他原來可是生活在天堂里,一搞運動,突然就到了地獄里。
那時候學校里成立了各種各樣的紅衛兵組織,馮瑞屁顛顛地想混進這些革命組織,可是誰都不想要他,不要他也就算了,常常還有人會欺負他。有一幫人,天天堵在學校門口,專門欺負那些家庭成份不好的同學。這些人欺軟怕硬,他們從來不敢找我的麻煩,一來我年齡偏大,二來我會武術,是個打架的好手,他們要是惹我,絕對沒有什麼便宜占。馮瑞便受了些罪,吃了不少苦頭,那幫人總是把腿張開來,讓他從他們的褲襠里爬過去,不僅男生這樣,連那些兇悍的女生也用這辦法羞辱他。臨了,馮瑞受不了這個胯下之辱,便賭氣跑來求我
,要拜我為師,想跟我學打拳,讓我教他幾招。
我說你馮瑞根本不配當我的徒弟,我告訴他,老四絕不會收那種在別人褲襠里鑽來鑽去的軟蛋。
我說:「就你這熊模樣,學了拳,也不是別人的對手。」
馮瑞說:「難道我就永遠被人欺負?」
「什麼叫永遠被別人欺負?」
「現在是人是鬼,都在我頭上拉屎撒尿。」
我說你活該讓人家在你頭上拉屎撒尿。
馮瑞非常失望,他顯然沒想到我會拒絕他。
馮瑞突然趴到了地上,準備從我褲襠里鑽過去。我感到吃驚,說你他媽有毛病呀,是不是鑽人褲襠有了癮。馮瑞說,我瞎了眼了,竟然想拜你這種人為師。我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發這麼大的火。馮瑞氣勢洶洶地說,老四你知道不知道韓信跨下之辱的故事,我告訴你,我他媽就是韓信,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有一天,我會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你們等著好了。他說著,一邊哭,一邊沖我爬過來,硬要從我褲襠里鑽過去。我急了,連連後退,差點跌個大跟頭。
馮瑞說:「你為什麼不讓我鑽過去?」
我說:「算了,你狠,你他媽狠,你趕快起來。」
馮瑞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繼續哭,哭得很傷心,很絕望。
我說:「不要哭了,我收你當徒弟。」
我準備收他當徒弟,他卻搭起了架子,趴在地上不肯起來。
馮瑞說:「你既然看不上我,我也不跟你學了。」
就這樣,我跟馮瑞成了朋友。我們成了最好的哥們,我將家裡一根祖傳的銅九節鞭送了給他。說老實話,我自己九節鞭玩得也不怎麼樣,只能湊乎著把那些基本招數傳授給馮瑞。馮瑞因此一直把我當作師傅,他因為身子單薄,打架時不得不藉助一點兵器。有了九節鞭,馮瑞便勇不可擋。九節鞭真舞起來,三五個人靠不上身,掄到誰都受不了。馮瑞從此勤學苦練,膽也大了,氣也壯了,果然再也不受人欺負,而且很快學會欺負別人。那時候,打架是三天兩頭的事情,馮瑞有了什麼恩怨,都跑來找我幫忙。他這人的毛病是喜歡惹事生非,動不動就約人擺場子。馮瑞喜歡結識天下英雄豪傑,到處認哥們拜把子。我們當時都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特別是當了知青以後,打起架來都屬於那種不要命的,要打就往死里打。馮瑞一直以有我這樣的一個師傅為榮,別人也知道他是我老四的兄弟,輕易不敢惹他。
我從小就跟父親學武術,最先學的陳式太極,後來才改練推手和楊式太極。在一次省級比賽中,我曾拿過少年組的名次,是華東地區的第二名。學過武術的人手快腳快,打架從來都是佔上風。要說這真得感謝我父親,我年輕的時候,不知打過多少架,基本上沒吃過什麼大虧。我們家幾代都喜歡習武,名師出高徒,我爺爺當時就有些名氣,我父親是國民黨軍官學校的武術教練,過去國民黨的軍官學校很重視這個,我父親年紀輕輕,就已經是什麼少校的頭銜。不過,這頭銜現在說起來好像還挺牛氣,那時候就慘了,早在文化大革命以前,我父親的少校頭銜就是歷史問題,是歷史反革命。我父親這人也是寧折不彎的脾氣,他頭上戴的雖然是四類分子帽子,但是他就我一個兒子,不願意兒子被別人欺負,很小就讓我學打拳。他覺得男人必須會點功夫,有了功夫,才不至於受人欺負,他只希望我不受人欺負,並沒有想到我會因此學壞。
因為我當時很有些惡名聲,常常會有人請我打抱不平,我呢,就好出這個風頭。只要有人來喊我,總是稀里糊塗地就去了。我成了一個十足的打手,那時候的八個樣板戲中,有一個叫《紅色娘子軍》,裡面有個大壞蛋叫南霸天,南霸天有個打手也叫老四,成天腰上別著槍,穿著一身黑的綢衣服。阿妍說她剛開始喊我老四的時候,總覺得很彆扭,總會想到那個腰裡別槍穿身黑衣服的壞蛋。她覺得大家喊我老四,與《紅色娘子軍》里的壞蛋有關,我怎麼對她解釋都沒用。
插隊的時候,我打架的壞名聲可以說是臭名昭著。我和阿妍在同一個縣,又在一個公社,常常藉機會去找她們生產隊的男生。一開始,我們把她們那邊的男生當作虐待對象,動不動便去揍他們一頓,把那幾個沒用的小男生揍得鬼哭狼嚎,揍得見到我們就跑。馮瑞所在的那個生產隊與阿妍的生產隊離得很近,我每次都是先去找馮瑞,然後再到阿妍的生產隊去惹事生非。我們不僅收拾那些男生,對生產隊的農民也不放過。再也沒有什麼比打架更可以顯示我們的能耐,只要有架打,我老四就可以大出風頭,只要有架打,我老四就是引人注目的英雄好漢。那時候因為年紀輕,做事根本不知道節制,根本不考慮後果,其實有時候只是故意裝成凶神惡煞的樣子。當時玩得真是有些過分,我們成天欺負人家,就像日本鬼子進村一樣,今天打這個人,明天收拾那個人,基本上已成了當地的禍害,別人一聽見我們這幫壞人又來了,立刻聞風喪膽東躲西藏。
很快,我們和阿妍生產隊的那些男生交上朋友。不打不成交,要打架他們也不是對手。他們開始巴結我們,於是我和馮瑞又開始為他們賣命,替他們出頭去揍別人。那時候,除了打架,真沒什麼別的事可以干。要是不打架,好像連活著都沒什麼意思。各式各樣的理由都可以成為打架的借口,看不順眼要打,得罪了我們兄弟要打,為了女孩子要打,借人錢不還要打,借不到錢要打。常常是為了打架而打架,有時候根本不為什麼,也還是莫名其妙地要打,打得鼻青臉腫,打得昏天黑地。對於我們來說,當知青的那幾年,是個人品質迅速變壞的幾年,我們變得越來越不像話,下鄉之前,在家裡好歹有父母管著,在學校有老師管著,還有居委會的大媽監督,現在到了農村,在這廣闊的天地里,天高皇帝遠,誰也顧不上我們了。
除了打架,我們還開始流里流氣地追起女孩子來。那時候追女孩子,無非厚著臉皮搭搭話,沒話找話地和女孩子說些討好的廢話。我們不過是做出膽子很大的樣子,對著一堆女孩子瞎獻殷勤,沖著她們的背影胡亂吹口哨。我們給人留下的一個錯覺,是女孩子就要瞎追的,可能也因為這個,一開始我給阿妍留下了不是太好的印象。特別是我打架不要命的兇惡嘴臉,更是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把她嚇得不輕。在阿妍的記憶中,老四動不動便是在和別人打架,動不動就會闖禍。她見到的和聽到的關於我打架的事情數都數不清,我們談戀愛以後,包括後來結了婚,她最擔心地就是我會和別人動手打架。她總是擔心我會把別人打傷了,打出什麼人命來。聽到人吵架,看到有人動手,在大街上追過來殺過去,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這會不會又是老四。
說老實話,從一開始,我的目的就很明確。老四當時絕不是那種三心二意的男人,我的心目中一直是只有一個阿妍。阿妍是我的太陽,是我的月亮,是我朝思夢想的女人,我打架也好,到她所在的生產隊的亂轉也好,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都是為了引起她的注意。她肯定也會有這種感覺。我的一舉一動都和她有關,差不多過了一年以後,我終於讓阿妍明確知道我只是對她有心,明確無誤地告訴她我只愛她一個人。有一天,我直截了當地對馮瑞表示,說自己已經喜歡上了阿妍,希望他能幫著傳達這個意思,幫我帶個口訊給她。
馮瑞說:「老四,這話怕是最好你直接對她說。」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馮瑞也有些喜歡阿妍,心裡想這種事你不幫忙,那還算什麼哥們。
馮瑞說:「這話,還真不好意思說出口。」
「這有什麼,你們不是一個班的嗎。」
「是一個班的也不能隨隨便便就說這個呀,這冒冒失失的,算什麼呢。我怎麼說,就說老四已經看上你了,就好像通知她到公社去開會一樣?」
「就這麼說好了。」
我不知道馮瑞當時是怎麼與阿妍說的,反正他碰了個大釘子。阿妍紅著臉罵馮瑞不要臉,並讓他帶信給我,說我是臭流氓。馮瑞把這消息回復給我,說老四你也真是的,害得我陪著你一起挨罵,真他媽丟臉。我說馮瑞你究竟是怎麼對她說的,他說什麼怎麼說,還不是都按照你的話說了。
我忍不住追著問:「她到底說什麼了?」
「她罵我是流氓。」
「還有呢?」
「她說你也是流氓。」
「還有呢?」
「還有,你指望她還有什麼好話?」
與阿妍住同一個集體戶的謝靜文對我的痴心深表同情,她同情我,是因為我總是追求不上阿妍。謝靜文知道我心裡只有阿妍,有一次竟然用開玩笑的口吻對我說:
「老四,我看你要想追到阿妍是沒什麼希望了,為什麼不換個女孩子追追呢?」
後來謝靜文索性當著阿妍的面,赤裸裸地對我說:
「老四,你不覺得還是我更配你嗎,你看,你是歷史反革命的兒子,我呢,爸爸是反動軍官,大家都是臭狗屎,我們正好是一對,正好臭味相投。人家阿妍的家庭可是革命知識分子,怎麼會看上你,你還不趕快死了這條心。」
謝靜文是個心直口快的姑娘。她是女知青中,最早公開談男朋友的。說老實話,我最後能追上阿妍,這中間有她很大的一份功勞。從一開始,她就幫著我追阿妍,在我遭受挫折的時候,她不斷地鼓勵我,不斷地在阿妍面前為我說好話。我當時很絕望,一旦真被阿妍無情地拒絕了以後,我發現自己更喜歡她了,甚至比過去還更愛她。我深深地陷入愛情之中不能自拔,突然覺得自己這一生,如果不能娶阿妍做老婆,如果沒有了阿妍,就再也沒有什麼幸福可言。因為失戀,我第一次開始感到真正的不快樂,心裡沉甸甸的,好像摻了一堆石子在裡頭似的。我一門心思地愛上了阿妍,卻被毫不領情地拒絕,這滋味可真不好受。好在我也不是那種容易放棄的男人。老四這人不至於死皮賴臉,可是在追阿妍這一點上,臉皮確實也夠厚的。我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頑強,儘管阿妍已經明確地表示不喜歡我,不願意跟我處朋友,我呢,還像過去一樣傻乎乎地在她眼前轉,就跟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既然阿妍不願意搭理我,我只能與她身邊的謝靜文搭腔。謝靜文很快與第一個男朋友吹了,又和鄰村的一個上海知青好得如膠似漆,那上海知青是打乒乓球的,不久就被省隊看中借去打比賽,謝靜文成天思念著他,動不動就把他掛在嘴上。那時候,不管有了什麼好吃的東西,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趕快給她們送過去。有一回,有個知青朋友送了一大包山東脆棗給我,我只嘗了一顆,朋友前腳走,我立刻馬不停蹄地送了去。到她們那裡,正好是吃飯時間,謝靜文舉著筷子問我有沒有吃過飯,我扯謊說自己已經吃了。於是她們繼續吃飯,吃完了,就過來品嘗脆棗。
謝靜文把脆棗咬得叭嗒直響,一邊吃,一邊笑著說:「老四,你真會拍馬屁,可惜你不是針對我來的,我就是吃了,也不記情,吃了也是白吃。」
阿妍不說話,只是淡淡地傻笑。我每次送東西去,她都是這種態度,既不拒絕,也不表示感謝。大家都知道我是沖阿妍而去,都看笑話。那時候,我們之間的關係,應該說已經有些不即不離。阿妍明知道我是在追她,故意不太搭理我,始終是一付不接受我的姿態。我問她棗子好吃不好吃,她笑了笑,不說好吃,也不說不好吃。那時候,我已經能感覺到,那就是阿妍其實喜歡我這樣追她,她覺得我這樣傻乎乎地追求她,討她的好,既好玩,又能讓她的虛榮心得到滿足,能讓她在女友面前覺得有面子。對於我來說,能這樣也好,只要她不板起臉來攆我走就行了。
謝靜文嘆氣說:「我是真巴不得你追不上阿妍,這樣的話,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好歹還都有我一份。」
謝靜文又說:「我就喜歡這樣的男人,凶得時候像頭狼,乖的時候像頭羊,王哲軍要有你的一半就好了,男人啊,要是都像你這麼痴就好了。」
王哲軍便是那位上海知青,人長得很帥氣,白白凈凈,平時喜歡在脖子上掛條圍巾,一舉手,一投足,都像五四時期的新青年。巧就巧在謝靜文長得也像那個時代的人物,而且特別像電影《青春之歌》中演林道靜的那個女演員,只不過是人要小一號罷了。知青中開始談戀愛的漸漸多起來,但是那個時候,還不像現在這麼張揚。謝靜文和王哲軍在一起,那種親熱勁足以讓別人看了目瞪口呆。那時候的人絕不敢在公共場合摟摟抱抱,謝靜文竟然敢讓王哲軍抱著她在鄉間的小道上走。在那時候,這絕對是很出格的事情,謝靜文摟著王哲軍的脖子,一路走,一路格格地笑。
到過年前,知青紛紛回城探親,我跑到她們村,想和她們一起走。她們集體戶一共是三個人,有一個叫李惠娟的已經先走了,謝靜文本來想和王哲軍一起去上海,王哲軍突然臨時改了主意,說要做通了父母的思想工作,再到南京去接她。很顯然,王哲軍的父母不太能接受謝靜文。我去的時候,謝靜文正為這事不高興,問她話,她愛理不理的。於是我又問阿妍,問她們什麼時候走,阿妍仍然是不想理睬我的樣子,白了我一眼,我見她不肯回答,又涎著臉問了一句。阿妍見沒有辦法不回答,便反過來不動聲色地問我什麼時候走,我說想過幾天再走,她聽我這麼說,便告訴我說她們明天就走。我連忙改口,說我明天與你們一起走,我幫你們拿東西怎麼樣。
阿妍立刻做出不在乎的樣子,說幹嗎要一起走,各走各的多好。她說她們的東西也不多,用不著我幫忙。我感到很失望,謝靜文在一旁火上澆油,酸溜溜地說:
「聽見沒有,人家這是不願意與你一起走!」
我傻傻地怔在那,覺得有些難堪。
「老四,你真沒用,」謝靜文看我沮喪的樣子,又看看阿妍,突然氣鼓鼓地說,「沒出息的東西,你臉皮怎麼這麼厚,為什麼總是死不了這條心呢?」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
謝靜文又說:「老四,你怎麼一點骨氣也沒有,何苦死皮賴臉呢?」
阿妍覺得謝靜文與王哲軍鬧彆扭,犯不著拿我老四煞氣,被她這麼一激,倒有結同情我起來,說:「人家又沒惹你,你糟踐他幹什麼?」
「我高興糟踐誰就糟踐,難道你心疼了,你還心疼他?」
阿妍於是就說:
「好吧,一起走就一起走,一起走又怎麼樣?」
謝靜文說:「誰說怎麼樣了,是你不肯與人家一起走的。」
阿妍說:「那好,就一起走。」
於是我們就一起回城。我覺得阿妍肯與我一起走,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一路上,謝靜文喜怒無常,阿妍不停地安慰她,可是怎麼安慰也沒用,越安慰越來勁。她說什麼話都是酸溜溜的,動不動就譏笑我,說我像一條狗一樣老釘著阿妍,說我越是這樣,女人越不會喜歡的。說我在阿妍面前,連男人基本的尊嚴都沒有了。有幾次我差點要翻臉,可是礙著阿妍的面,我還是都忍了。我知道謝靜文是在借題發揮,是在生王哲軍的氣,而且也覺得自己還真像條狗似的,上車下車,上船下船,常常都是我一個人,討好地拿著三個人的東西。到了南京,阿妍說,我們先送謝靜文回家。謝靜文心裡仍然不痛快,到了自家門口,連聲簡單的謝謝都沒有,扭頭就走了。然後再接著送阿妍,將她送到她住的鐵道宿舍大院,這之前,我已經習慣了三個人在一起,謝靜文在的時候,我做什麼說什麼都很自然,現在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倒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分別的時候,阿妍從我手裡拿過行李,紅著臉說:
「謝謝你了。」
我怔在那裡,印象中,好像這是她第一次對我說謝謝。我不知道說什麼好。阿妍以為我要說什麼,等了一會,沒有下文,又說:
「那我們就再見吧。」
我這時才想到要說話,慌慌忙忙地說一聲:
「好,再見。」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天天都去阿妍家門口打轉,希望能在那再遇上了她。這舉動今天說起來真有些傻,鐵道宿舍大院里有好多棟樓,我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棟。結果我只能在大院門前走來走去,像電影上盯梢的國民黨特務一樣。一連多少天都是這樣,到年初五那天,功夫不負有心人,阿妍穿著一件新棉襖,竟然出現在我面前。阿妍紅著臉,悠悠地說,喂,你怎麼會在這兒。我因為有些激動,立刻語無倫次,結巴著說自己正好路過。她便說怎麼這麼巧,竟然會路過這。我就假裝也有些奇怪,其實她早注意到我了,她早就知道我是有意的,不忍心我再這麼徒勞地瞎折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