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早上九點多鐘,遠宜來到南京新街口德安布鋪,站在花布櫃檯前,她旁邊跟著個丫頭。夥計一看,眼神里透著驚異,殷勤熱情:「小姐,你要點什麼?」
遠宜笑著問:「有虞美人牌的花布嗎?」
夥計嘲笑:「還虞美人?早退掉了。現在討飯的才要穿虞美人!小姐,你不是開玩笑吧?」
遠宜問:「有什麼牌子的?」
夥計忙著把布展開:「新牌子,飛虎牌,濟南出的。這花樣也是新的,剛從德國刻回來的版。人家不像虞美人,一個版用好幾年。這布印得好,布也厚,很好的。小姐,這些天報紙上全是『飛虎戲美人』的故事,你不知道?這宏巨染廠的老闆叫陳壽亭,原來是個討飯的。」
沈小姐打斷他:「飛虎牌一共幾個花色?」
夥計說:「八個,你看這一種比較適合你,很素雅。」說著順手拿過一種。
沈小姐說:「八種每種給我來三丈。」
夥計有點傻。沈小姐聲音不大:「聽到了嗎?三丈!」
夥計說:「好好。小姐,你買這麼多幹什麼?」
沈小姐笑笑:「我把窗帘、床單,全換成飛虎牌。」
夥計半懂不懂地點頭,丈量著布。小丫頭站在一旁笑。夥計問:「這位小妹,你笑什麼?」
小丫頭說:「你說的那陳壽亭,是我們太太的哥哥。」
林祥榮坐在皮椅子里,一點威風也沒有了,頭髮也掉在額頭上,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孫先生站在那裡,神色焦急,幾次想說話,都被林祥榮抬手制止。
孫先生還是忍不住,說:「董事長,各地都在拚命地退貨,要求我們還回貨款。現在有幾個地方,我們的外庄經理,都被當地的店鋪打了。我們該想一個解決的辦法出來。」
林祥榮說:「太可怕了,我沒想到他會這樣做。」
孫先生說:「董事長,眼前的這種事態要及時制止,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現在陳壽亭騙走的虞美人,和他自己的飛虎牌同時到達南京。過去經銷我們產品的南京總辦理,現在是飛虎牌的總辦理。董事長,南京離上海太近了。上海六大棉布行的經理全都到了濟南,如果我們再想不出辦法來,用不了幾天,他就會打到上海來。董事長,事情太緊急了!」孫先生急得雙手抖動。
林祥榮聞言大驚,慢慢地站起來,盯著孫先生:「他想幹什麼?」
孫先生說:「不光上海,現在鎮江蘇州一線的棉布商也都去了濟南。山東周經理打回電報來,說那些人都等在那裡,爭著拿到飛虎牌的總經銷權。董事長,這事不能再拖了!我們應當先退款,抓緊使用好布印製,把拉長機的拉力也減回來,把我們的牌子改成『絕代虞美人』。如果我們就這樣等著,就會像報上說的那樣『飛虎戲美人』了。」
林祥榮坐了回去,雙手插在頭髮里,喪氣地嘆氣:「這個陳壽亭太難對付了。趙東初多次來電,讓我取回布來,我大意了。他勸我那麼多次,可是我沒把他當人看,沒想到他敢與林家對抗,總是想用硬的方法壓服他。唉!孫先生,我現在腦子很亂,你先退款,讓我再想想。我不能就這樣輸給他,事情還沒完呢!」
孫先生看著林祥榮垂下了頭,無奈地嘆口氣出去了。
孫先生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拿起電話:「林公館嗎?請抓緊讓林伯聽電話!」
林祥榮在辦公室里垂頭喪氣地坐著,電話鈴響了,林祥榮拿起聽筒,沒好氣地問:「誰?」
林老爺說:「你爸爸!你給我滾回來,事情出了這麼多天,還不服氣!抓緊回來!」對方掛斷了電話,林祥榮拿著電話犯傻。
訾氏父子的模範染廠,辦公室是新的,傢具也全是西式的,很氣派。爺兒倆坐在沙發上,茶几上是一摞報紙。訾文海指著那些報紙說:「陳六子厲害吧?林家從清朝就開始做生意,曾經和胡雪岩共過事,就是這樣的買賣家,都扛不住他。有德,這陳六子就在濟南,離得咱太近。如果咱的產品一上市,一場爭鬥也是在所難免。唉,現在我還沒想好,是除掉他,還是躲著他。」
訾有德笑笑:「爸爸,我想,還是給滕井打個電報,讓他來一趟,咱們一塊商量商量。」
訾文海搖頭:「滕井不會有什麼好辦法,他在青島和陳六子鬥了那麼多年,也沒斗過陳六子,更別說現在是在濟南了!」
訾有德試著問:「讓滕井斷了他的坯布,給他來個釜底抽薪?」
訾文海說:「這個辦法我也想過,但是三元和宏巨加起來,坯布的用量相當大,只怕滕井不肯放棄自己的交易。」
訾有德說:「我看差不多。爸爸,你想呀,滕井要不是為了
打垮山東的印染工業,他能和咱合夥辦廠嗎?滕井是把他的帝國利益放在第一位,咱就這樣給他說——陳六子和三元的發展,妨礙日本產品在山東的擴張,我覺得滕井能答應。」
訾文海點點頭:「這樣說是可以。吉鴻昌的抗日同盟軍察哈爾抗戰失敗了,吉鴻昌又在去年冬天被槍斃了。全國上下反日情緒越來越高。吉鴻昌的余部,現在分散到全國各個城市,號稱抗日鋤奸團。濟南也來了幾個,前幾天就在高島屋跟前劈死了一個日本浪人。我怕在這個時候和滕井來往太頻繁,安全是個問題。唉!」
訾有德:「爸爸,那個浪人大白天沖著學校撒尿,學生們正放學,男生女生都有,這個日本浪人也是找死……」
訾文海抬手打斷兒子的話:「小心為妙吧!」
訾有德說:「爸爸,滕井雖然有政府的背景,但畢竟還是以商人的身份出現。我們和他的交易,是民間的交易,這不能說明什麼。生意人是以盈利為最終目的,顧慮太多沒必要。在這一點上,我們應當向陳六子學,他就不怕林家的氣勢。當然,我們不是學他這種蠻幹。你說呢,爸爸?」
訾文海點點頭:「也是。我們一定要掐斷陳六子和三元的坯布來源。」
訾有德看了一下門口,小聲對他爹說:「爸爸,我還有一招,既乾淨,又利索。咱花錢讓白志生錢世亨……」他做了一個打槍的動作。
訾文海並不驚訝,只是輕輕地搖搖頭:「有德,咱家是律師起家,這犯法的事情咱不能做。再說了,那倆人真要幫著咱辦了這件事兒,他會一輩子敲詐咱。」說著站起來,「有德,這種想法不要再有了,關於這件事,到此為止吧!那樣可能身陷牢獄。兩害相權取其輕吧!」
林家,林老爺坐在那氣得喘粗氣,林老太太在一旁勸慰他。
林家的客廳里是一色中式南洋紅木傢具,典雅氣派,房子很大,桌前鋪著地毯。
林老太太說:「伯清,阿榮讓那個無賴耍了,本身也很著急。來了之後,想想怎麼辦,不要太難為他。」林老太太很富態,看上去也是大戶人家出身。
林老爺斜過眼來:「誰是無賴?是陳壽亭無賴,還是阿榮無賴?人家多次讓他去濟南把布提回來,有這樣的無賴嗎?是他自己故作聰明,又是讓吳其川查人家的賬,又是在報紙上敗壞人家的名譽。要是換了我,我比陳壽亭報復得還厲害!不要因為林家經商早一點,就覺得自己是最正宗的商人,其他人都不如咱。這樣不好!」正說著林祥榮進來了。
林祥榮說:「爸爸,媽。」說著放下包就要坐下,林老爺看他一眼,他又站起來。
老太太說:「有話坐下說。」過來就把兒子往椅子上按。林祥榮看看父親,小心地坐在椅子邊上。
林祥榮率先發言:「爸爸,我已經讓老孫開始退款了,爭取把損失降到最小。」
林老爺氣呼呼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這就是你乾的好事!你丟了那八千件布,我沒說你,你為什麼還在報紙上罵他?自作聰明!」
林祥榮低著頭,細小的汗珠已現額際。
林老爺轉過臉來對祥榮說:「你在報紙上把他罵成了無賴,又嘲笑他原來是個討飯的。討飯的又怎麼了?討飯的難道就不能開染廠?我的爺爺也討過飯,那又怎麼樣?你說這事怎麼收場吧!從你爺爺那輩起,我們創立了這虞美人的牌子,你知道這牌子值多少錢?現在只是在國內,如果這事傳到南洋,咱的生意還怎麼做?」
林祥榮低頭受訓。稍後他囁嚅地說:「我們能不能告他擾亂市場?」
林老爺把茶碗往桌上一蹾:「放屁!人家報紙上寫得明明白白的,你一塊錢一件賣給人家,不是尿布是什麼?還不服氣!是誰在擾亂市場?擾亂市場的就是你!」他指著兒子的頭。
老太太過來按下老伴的手:「這是在家裡,有話好好說,別讓下人聽見。」
這時一個穿花衣裳的小丫頭提著水進來,老太太趕緊接過來,把小丫頭打發出去。
林老爺看著祥榮的頭上直冒汗,口氣緩和了些:「你找一下趙東初,看看能有什麼辦法。我給苗瀚東寫封信,讓他勸勸陳壽亭。我林伯清一生謹小慎微,沒想到生出你這麼個東西!你倒是不討飯,你倒是上過學,你、你、你還不如討飯的呢!」
林祥榮只是點頭,眼卻亂轉。他見父親的氣稍微小了一點,就試著說:「爸爸,我們是不是找一下黃金榮或者杜月笙,他們在濟南也有弟子。」
林老爺慢慢地站起來,走到林祥榮跟前,林祥榮跟著站起來。林老爺猛然抬手抽了他一個耳光:「我,我沒想到你這麼下賤!黃金榮杜月笙是什麼人?是地痞流氓!咱是什麼人?是堂堂大上海的商業家!做生意,有個閃失這不算什麼,可你怎麼能想出這樣的辦法來!你還受過教育,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了!」
祥榮捂著臉,老太太過來護著兒子。
林老爺指著門,輕輕地說:「滾出去,我不叫你不許回來!」
祥榮拿起了包,沖著爸爸鞠躬:「爸爸,是我讓你失望。媽,你代我勸勸爸爸,是我做得不好。」說著又沖他娘鞠躬。老太太的淚都下來了,看了一眼老頭子,扶著兒子出來了。
院子里的下人都低下了頭,不敢看這娘兒倆。
林老爺在屋子裡來回踱步,看著牆上的字畫停下來。那「多忘」兩個字,出於上海名家吳湖帆之手,筆力曠達舒暢。他站在那裡輕輕地嘆口氣,又坐回椅子。
老太太護送兒子歸來,隨手關上門,過來責備老伴:「你怎麼能打他呢!」
林老爺示意她坐下,老伴坐下了。「你知道嗎?他壞了我的大事。」
老太太一愣:「噢?什麼大事?」
林老爺轉向老伴:「這八千件不算什麼。現在競爭這麼激烈,再用綃薄布印花布已經過時了。那些布就是運回來,也是處理到鄉下去。這不算什麼事。關鍵是寧波嘉興一帶的鄉下紳士,接二連三地在上海開辦紡織廠,用的都是新式機器,不僅織得好,還既省工,又省料。六合紡織沒有辦法,也換上了新機器。
但是新機器的產量高,我們自己又用不了,我想拉住陳壽亭和趙東初這兩個大戶,把布賣給他們。前些日子,我已經給苗瀚東寫過信了,還在信上誇讚了陳壽亭,想通過這件事情,和陳壽亭搞好關係,讓他成為我們固定的客商。那樣,我們的紡織廠就可以開足馬力干。現在上海的紡織廠都看上了這兩個戶,報的價錢也相當低,也派人盯著。苗先生也含蓄地答應,幫我們說服陳壽亭買我們的布。正是因為這樣,陳壽亭才沒和上海去的那些廠簽約。就在這當口兒,他在報上罵了人家。雖然苗先生在山東影響很大,和陳壽亭的私交也很好,但陳壽亭畢竟不識字,加上脾氣急,阿榮這樣一鬧,還讓苗先生怎麼說話!」
老太太抱怨:「你的這些想法也沒給阿榮說,他也不知道呀!」
林老爺說:「紡織廠也歸他管。雖然那邊有總經理,但他是董事長,紡織廠那邊的情況他應當知道。淑敏,阿榮都四十多了,難道還要教給他怎麼走路嗎?」
老太太說:「伯清,你再費心給苗先生寫封信。你的面子還是有的,苗先生雖然很高傲,我看對你還算尊敬。他每次來找你下棋,都是我親自下廚燒菜,你就說我求她。你讓他勸勸那個姓陳的。我看那姓陳的就是生阿榮的氣,可未必能駁苗先生的面子。」
林老爺無奈地笑笑:「苗先生的文字在全國商界是有名的。上回來信,就拐彎抹角地挖苦了我,說『謝家寶樹,偶有黃葉,青驄駿騎,小疵難免』。現在阿榮罵了人家,這信,你讓我怎麼措辭?」
老太太鼓勵道:「你的文字,我看不比苗先生差,總是有辦法的。」
林老爺笑了:「沒辦法也得有辦法呀。寄信是來不及了,應當派個人送了去。淑敏,陳壽亭的脾氣那麼急,可飛虎牌到了南京就沒再往這邊來。我派去的人回來說,陳壽亭還專門派了他廠里的人,在總辦理那裡看著。這是為什麼呢?我想,這就是給咱留了面子,可能也是給苗先生的面子。淑敏呀,要是陳壽亭一怒之下,進了上海,二分錢一丈布,虞美人滿街是,咱林家這幾十年的心血也就全毀了!」
老太太來了精神:「我就說嘛,他不好駁苗先生的面子。快寫,在這裡寫還是去書房?我給你研墨。」說著過來就拉老伴。
林老爺半推半就地站起來:「都是你養的好兒子!」
老太太一聽他的火氣小了,就笑著對老伴說:「生兒子也不能光怨我,沒有你我能生出來嗎?就知道怨人家!」說著拉著老伴去了書房。
沈小姐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還備下了燭台,等著長鶴回來。她來到客廳里,拿過報紙看,一邊看,一邊笑:「六哥,你真有一套!」
傭人過來了:「太太,這幾天看把你高興的,這報紙你都看了好多遍了。」
遠宜笑著說:「我就知道姓林的抵不住我六哥。岳大嫂,不用說六哥,就是我六嫂,也和別人不一樣。」
傭人見遠宜高興,就向前走了幾步:「太太的嫂嫂什麼時候來南京?」
遠宜高興地說:「快了。信我已經發了,她收到信很快就能來。」
這時,長鶴的汽車拐過彎來,遠宜站了起來,向院子里走去。長鶴趕緊下了車,快步走過來:「以後你別出來迎我,一是身子不太方便,再者你讓我很抱歉,我覺得自己不配。嘿嘿。」長鶴脫下軍裝,岳大嫂忙接過去。「遠宜,你把窗帘換了?」
遠宜深情地看著他:「知道這是什麼牌的布嗎?飛虎牌!六哥把林祥榮徹底打敗了!」
長鶴過來親她:「我已經在報上看到好多次了,再加上那些記者演義,都快成評書了。遠宜,商業也挺有意思。你今天去買布了?」
「嗯!」
長鶴說:「嗨!你讓岳大嫂去買就可以。你懷著小寶寶,別到處亂跑!」說著,長鶴去洗手,然後夫婦攜手來到餐廳。岳大嫂侍候著遠宜坐下后,退去了外間。
遠宜說:「長鶴,你也該去商店看看,南京全是咱六哥的布。等一會兒你到樓上看看,我把床單也換成飛虎牌了。」
長鶴坐在對面,伸過手來彈了她額頭一下:「你高興的樣子真好看!」
遠宜歪著頭:「你不高興嗎?」
長鶴笑著說:「當然高興,就是不高興也不敢說呀!哈……」說著舉起酒杯,「為六哥乾杯!」
遠宜說:「可惜我懷著孩子,只能喝點橘子水。來,乾杯!」
這時,長鶴站了起來,繞過餐桌來到遠宜身後,端杯子的手攬過遠宜,二人一飲而盡。
遠宜夾一點菜放在長鶴面前的盤子里,長鶴卻沒吃:「我在想,六哥要是個軍人會怎麼樣?」
遠宜說:「他當軍人不行,脾氣太急。」
長鶴吃了一點菜:「遠宜,你知道在『飛虎戲美人』這齣戲里,你是個什麼角色嗎?」他深情地看著太太。
遠宜說:「這裡面哪有我呀!」
長鶴說:「你是個通風報信的小特務。」
遠宜說:「我揍你!」
長鶴說:「你要不把報紙寄給六哥,他反應不了這麼快。北方沒有《江南日報》。」
遠宜笑了:「你這一說,我還多少有點功?」
長鶴說:「可是!是大功。來,為你這功,干一個!」
二人乾杯后,長鶴若有所思。
遠宜看著他問:「你在想什麼,為什麼不說話了?」
長鶴笑笑:「我是在想這段話的出處。」
「哪段話?」
長鶴說:「『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若無』,這是《大戴禮記》上的一段話。六哥也算得上良賈了。唉,多少人,有了點錢之後,就忘了自己姓什麼,為人也吝嗇得很。甚至有些人,自己本來也是窮苦出身,可一發了財,就忘了出身。唉,六哥也沒讀過書,可做出事情來,卻是不脫仁義禮智。林祥榮他爹看來是撐不住了,今天下午派人送來信,說讓我感謝六哥,沒直搗他上海的老巢,還說六哥給了他面子。全是些客氣話,我也沒帶回來。」
遠宜說:「哼,現在知道了。我倒覺得,他該早勸勸自己的寶貝兒子。你也有功,六哥有你這麼個好妹夫。敬你一杯吧!」
長鶴笑著,碰了一杯,然後說:「我明天陪著委員長去浙江,看看那所謂的海防。」長鶴說到這裡嘆了口氣,笑意全無,「日本海軍最近很猖狂,拿著中國漁船當靶子打。他媽的,這樣下去什麼時候是個頭呀!總憋著,還要憋到什麼時候?」
長鶴伸手拿煙,遠宜把手按在他的手上面:「長鶴,上前線,咱去。你就是殉國了,我和肚子里的寶寶也為你光榮。可是,你可少說話呀!啊?岳大嫂,你先出去一下。」
岳大嫂出去了。
遠宜說:「長鶴,伴君如伴虎,這你比我明白。記著,能少說一句,就不多說一句。啊?」
長鶴很沮喪,不住地搖頭:「哼!派我去歐洲考察國防裝備,回來單單把海岸炮勾掉了。英國的那R9海岸炮射程五英里,炮彈七十磅重,還帶著自動測距儀,一炮就能炸沉軍艦。英國人演示給我看,我從心裡喜歡。不說了,越說越生氣!遠宜,我近來覺得,這輩子是廢了!」
遠宜繞過桌子,抱著長鶴的頭:「你沒廢,親愛的,你在我的心目中,永遠是英雄!」
東初愁眉苦臉地坐在辦公室里,看著什麼都不順眼,隨手拿過一書本甩了出去。這時,東俊正好進來,東初斜他一眼,沒說話。
東俊說:「老三,還生我的氣?算了吧,你哥都快五十了,也是不容易!三弟,你還得去一趟,去找一下你六哥,讓他派兩個夥計來,先讓咱那印花機轉起來。現在那些去宏巨提貨的都擠破了門,在他那裡提不到布,都跑到咱廠里來了。三弟,你六哥特別喜歡你,你一去,他不好說什麼。」
東初沒抬眼:「我看,還是你自己去吧!」
東俊說:「老三,我……」
東初轉過身來:「大哥,人家六哥開始印布之前,來和咱打過招呼,讓咱一塊兒印,說花布的好行市馬上就來。你那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一口說出十個不印來!氣得人家一摔門走了。噢,現在見人家的花布賣瘋了,飛虎牌也成了最有名的牌子,又想起印布來了。咱現在去請夥計,還是人家的夥計,咱這不是搶人家的買賣嘛!」
東俊尷尬地笑著:「我當初不是沒想到他有這一手嘛!」
東初說:「哪一手?人家讓咱印布,說用不了幾天提貨的就會自動上門,你說人家說夢話,結果怎麼樣?」
東俊說:「老三,要麼這樣,你去上海,再把那些工人請回來?」
東初一斜眼:「你說什麼?去上海請人?那些人臨走的時候都給咱下了跪,你就是不讓留下!還去找?不用找了,他們全在六哥那裡,六哥把那些人派到了天津。」
東俊大驚:「天津?派到天津幹什麼?」
東初冷笑:「開埠印染廠讓六哥買下了。」
東俊大驚:「什麼?」隨之一腚坐到椅子上。
東初接著說:「哼!當時開埠要價那麼低,全套的羅蘭印花機只賣個廢鐵價錢,你死活不讓買。大哥,你、你、你打心眼裡就瞧不起人家,你覺得人家是個要飯的。不錯,六哥是要過飯,可人家現在雇著英國留學生當廠長!你知道那倆廠長工錢多高嗎?倒著四六分成!周濤飛丁文東他倆拿六,六哥拿四。大哥,這樣的事你做不出來吧?六哥連個賬房也不往天津派,這是多大的信任!周濤飛丁文東面對著這樣的東家,能不玩兒命干?大哥,六哥也看不懂《資治通鑒》,你看看人家這用人的方法!大哥,六哥來了濟南才幾天,就干出這麼大的事來,可是咱呢?咱這些年有什麼發展?」東初氣得呼呼直喘,「大哥,咱什麼也別說了。咱爹也死了,趙家門裡就咱倆,這樣,大哥,咱分開干吧!」
東俊坐在那裡,神情恍惚地說:「開埠染廠不是讓苗瀚東買去了嗎?」
東初冷笑道:「大哥,你整天《三國》不離手,一會兒一個計,一會兒一個招兒,我就納悶兒,你怎麼沒看出六哥這一計?六哥料定咱不肯買開埠,所以他也說不要。開埠染廠沒了辦法,正在絕路上的時候,苗哥出現了,開埠算是一眼看見了救星。四台二十四英尺的羅蘭機才七萬塊錢呀!大哥,人家六哥早就瞄上了開埠。大哥,這才是計。明哲保身,隔岸觀火,那些爛計永遠成不了大事。」
東俊仰天長嘆:「爹呀,你當初嫌陳六子要的份子多……」
天津開埠染廠,周濤飛辦公室里,壽亭正與文東濤飛商量事。濤飛拿著計劃單說:「董事長,錯!該打!六哥,現在飛虎牌賣得這麼瘋,我看這兩個月開埠就先打這個牌子。我是這樣想的,開埠廠的貨不能和宏巨對衝起來,我想開埠的銷貨半徑為,南到德州,東到唐山,北到北平大同太原及山西全境,你覺得行嗎?」
壽亭說:「告訴我銷到哪裡就行了,至於是打飛虎牌還是貂嬋牌,你倆看著辦,不用問我。」
濤飛點點頭:「好,六哥。老開埠欠工人們的工錢,咱昨天都給他補齊了。我還有個想法,也和文東商量過了,但是,這事兒還得你同意。」
壽亭說:「有什麼想法,你倆只要覺得對,直接辦就行,根本用不著問我。我在濟南的時候多,天津一年興許能來上幾趟,要是什麼事都問我,濤飛,咱什麼事都耽誤了。什麼想法,說!」
文東接過來說:「六哥,開埠染廠這些年經營得也不行,工人的工錢也都很低,咱接過廠來了,要讓工人們感覺到和以前不一樣。濤飛的意思是,想給工人們長點錢。這樣的事兒,必須經你同意。濤飛是想以董事長的名義出個告示,同時也好把董事長的威信樹起來。」
壽亭盯著濤飛:「長工錢,這是一定得長。你看看以前那廠弄的,堂堂高級技工,和泥瓦匠差不多的錢。長!濤飛,幹得好的,技術好的,多長!但是——」壽亭拍了一下濤飛的手,「不要以我的名義長。兄弟,咱這雖是一個工廠,但也和一個國差不多。這乍一改朝換代,人的心裡多少都有些不自在。所以,天津我還是少來為好,盡量不來。就以你的名義出告示,長錢!今天就發錢!八月十五也快到了,每人發個后肘。不管是看門兒的,還是倒垃圾的,一人一個。來點實惠的。濤飛,你興許沒過過窮日子,這工人,你就是給了他錢,他也不捨得買肉吃。咱直接髮根豬腿給他,他端著的那碗里全是肉,還不想著咱?還不想想這肉是怎麼來的?就是不想這些,興許也不能罵咱吧!濤飛,這工人要是來了勁,心裡想著工廠,感念東家或是掌柜的,那股子幹勁直接嚇你一跳!根本不用管他,他就玩命地干。少出點廢品,多干點活,省下的錢,比咱發給他的多得多。就這麼辦!」
濤飛十分認同:「是這樣。可是以我的名義辦這事,是不是不合適呀!」
壽亭說:「這工廠誰是東家?我是東家。我說合適就合適。濤飛,工人們認識你,不認識我。要是以你的名義長了錢,你就有威信,你說話他才聽。」
濤飛也覺得有理,就點點頭:「就按六哥的意思辦吧。六哥,你還是派個賬房來,這樣好一些。」
壽亭多少有些急:「我派賬房幹什麼?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還是那句話,一切按你的意思辦,不用問我。咱買賣好了之後,掙了錢,一人買輛汽車開著,也對得起留學生這身份。就這麼著吧。」
濤飛感喟地嘆息:「唉!」
壽亭說:「濤飛,開埠是個很好的工廠,可是這好工廠得分在什麼人手裡。比如,都是這個中國,唐朝那麼盛,清朝那麼熊,還不都是人弄的?我要不是上趟來天津,看上了你兄弟倆這人品能力,我是不會買下開埠的。老弟,放開了手干!別東傢伙計的分得那麼清,要是那樣,就誤會了你六哥的一番心意。」
濤飛和文東雙雙點頭,壽亭話鋒一轉:「文東,我可有話說到前頭,咱買汽車可不能買日本汽車。你想呀,你開著日本汽車,旁邊再坐著日本老婆,人家會說——」壽亭的眼往外一瞅,「喲!這陳六子真能,雇著日本鬼子當廠長!哈……」
三人大笑起來。
早上,壽亭進了辦公室,老吳親自來送茶。壽亭問:「文琪呢?」
老吳坐下來,慢慢地說:「掌柜的,我說了你可別急,我讓文琪上了訾家那染廠了。」
壽亭氣得一甩手:「老吳,咱不是說這事散了嘛!」
老吳說:「掌柜的,這些年我跟著你,也沒出什麼力,就是整天跟著分紅。好歹有這個事,也算讓文琪出去歷練歷練,替咱廠里出點力。那訾家後頭有滕井,咱防著點總是好。」
壽亭嘆口氣:「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老吳笑了笑:「那天咱說完,第二天我就打發他去考,這訾家招人很嚴,文琪去試了三回,這才算驗住。」
壽亭問:「讓咱在那裡幹什麼?」
老吳說:「現在還沒說。我覺得文琪認字兒,興許下不了力。掌柜的,咱只要有個人在他廠里,就能知道訾家幹什麼。起碼,他印了多少布,咱能知道吧?」
壽亭也沒再責怪老吳,只是說:「看看再說吧,要是讓咱干壯工,卸布包,就讓他回來。文琪還太小,撐不住。你去把發貨的那賬拿來,咱倆碰一下。」
老吳答應著下來了。
宏巨染廠一片繁忙景象,馬車裝著布往火車站運。提到貨的外地經理喜氣洋洋。
壽亭拿過煙來點上,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來:「哪一位?我是陳壽亭!」
「嗬,六弟,底氣挺足呀!」
壽亭趕緊站起來:「苗哥,嗨!挺好吧?俺嫂子說那天津十八街的麻花還行吧?哈……」
苗先生說:「行,我也吃了半根。我說,壽亭,林伯清派人送來了信,謝你沒把他那爛布弄進上海去。他很領情。咱倆商量的那一套還真行。他想來濟南見見你,順便想和你談談,讓你以後買他的坯布。咱讓他來嗎?」
壽亭說:「讓他來吧。這樣,苗哥,我拾掇拾掇廠里這些爛事兒,馬上就上你那裡去,你還得給我指畫指畫!」
苗先生說:「你這是耍你老哥哥呀!你精得跟猴兒似的,還用得著我指畫?我衝上茶等著你。我說,壽亭,這林伯清可是個人物,他那象棋下得相當好,也是慣用巡河炮,那真是沿河十八打呀!我看咱倆誰也頂不住。你覺得你那張店巡河炮有一套吧?可你那套和林伯清比起來,只能說是土炮。我看是頂不住。我先給你說說他的布局。他是先手巡河炮,後手過宮炮,出神入化,變化無窮。六弟,林伯清是個不錯的商人,也有正義感,很值得交往。我想,他來了之後,咱給他來個化干戈為玉帛。先說正事,然後,咱仨開上汽車,找個肅靜的地方——我想起來了,咱去大明湖裡的鐵公祠——咱仨來個車輪大戰,造就魯滬商界一段佳話!」
壽亭說:「苗哥,要不怎麼說這人得有學問呢!你說出個事兒來,就是不一樣,聽著就那麼舒坦。你別說我耍貧嘴,我馬上過去。」
苗先生說:「抓緊來吧!我掛了。」
壽亭放下了電話。
老吳拿著賬本回來了:「掌柜的,咱飛虎牌現在最響。上海的那些客商都等了好幾天了,就發給他們貨吧!」
壽亭笑著:「上海,上海,飛虎牌要是進了上海,林家可就沒有翻身之日了。老吳,這事不能做絕。這樣,一會兒,我去苗哥那裡有事商量。中午你和東家在聚豐德擺上兩桌,請請南京以南一直到杭州福建的所有客商——讓上海的那些客商坐上座,好酒好菜——就說林伯清找了苗先生,咱不能把貨往南賣了。我得讓林伯清欠苗哥一個人情,讓這些人回去向林家父子學舌。咱接下來還有大事,等抽出空來,咱倆再往細里說。」
老吳說:「掌柜的,你不是說不能發善心嗎?」
壽亭說:「是不能發善心。可這虞美人從清朝就有,是有名的牌子,要是毀在咱手裡,那就有點過分了。就這麼著吧!」
老吳說:「掌柜的,你忘了他把咱們弄到乍浦路那小店裡……」
壽亭擺擺手:「老吳,要是單純一個林祥榮,那咱怎麼辦他都不過分。可是他爹都出來了,這就行了。南京總辦理的協議,當初我讓簽了三個月,到了期。南京也不再發貨,咱把南京也給他讓出來。老吳,長江以北,這個地方就不算小了。」
宏巨布鋪,布攤子都擺到街上來了,就是沒人買。夥計大聲叫賣。過路的人都躲著走。
金彪來了,呂登標趕緊往裡讓,倒上水后問:「有事兒?」
金彪說:「掌柜的讓收了這一套,全都送回倉庫。讓你清點一下,看看總數是多少,明天早上發回上海。」
登標問:「這就算完了?他罵了咱,就這麼便宜了他?」
金彪說:「你現在就辦,掌柜的讓你儘快報數。那些事兒,不是咱能管的。」
早上,壽亭辦公室,家駒領著安德魯進來。他一見壽亭就張開臂膀,壽亭抬手制止:「老安!別,別,你那套禮數我受不了,坐。」
家駒說:「六哥,我們現在是德意志洋行最大的購貨商,安德魯先生決定降低對我們的供貨價。」
壽亭笑笑,舉著土煙:「老安,抽支土煙?」
安德魯很高興,接過來點上了,抽了一口說:「陳先生這專用煙真不錯!」
壽亭笑笑:「老安,過兩天林祥榮就來,一塊見見?」
安德魯說:「好,謝謝陳先生給我這個機會。陳先生,我在這個洋行服務了多年,走過好幾個國家,中國人是最有意思的!盧先生當時對我說,林祥榮不是你的對手,我怎麼也不肯相信,事實證明確實如此,我很佩服。」
壽亭擺擺手:「老安,這人要是給逼急了,什麼主意都能想出來。你把我逼急了,我也一樣!哈……」
壽亭在廠里的小花園澆水,東初來了。
東初說:「六哥。」
壽亭放下噴壺:「來了,老三,我派去的那幾個夥計還行嗎?那布印得怎麼樣?」
東初拉著壽亭的手:「六哥,什麼也別說了。」說著就要掉淚。
壽亭拉起他的手,向辦公室走去。
辦公室里,他倆還是坐在那個圓茶几旁。東初說:「林祥榮從上海來了電報,他想把剩下的虞美人按正常市價買回去。」
壽亭一抬手:「我已經給他發回上海了,也打發人坐快車去了上海,把提貨單給他送了去。老三,都在印染界,林祥榮是個書生,難免把事情想簡單了。再說,他爹也找了苗哥,還有你這裡的面子。我看就這麼著吧!接下來,他的虞美人照樣在山東賣,但是我的飛虎牌就是不過長江——給他一個恢復元氣的機會,他只要領情就行。回頭我再找找你哥,咱兩家把布提起一分錢來,讓虞美人低著點,也好在山東及江北恢復恢復。」東初點頭。壽亭接著說:「他爹給苗哥來了電報,說這幾天就來濟南。他來了之後,叫上你哥,咱和林祥榮商量一下,都用一樣的布,讓他低一分錢,等恢復過來之後,三家的價錢再一樣。老百姓願買誰的,就買誰的,咱把花色差開就行了。論說中國就這麼幾個廠印花布,根本不用這麼打。只是林祥榮當初想獨霸這個市場,這才惹出來這場亂子。好好的一個開埠染廠就這樣給打垮了。這也得感謝人家林家,要不是他林祥榮打垮了開埠,咱能拾個染廠?哈……」
東初也笑了:「六哥,我哥不好意思見你,他想晚上請你吃頓飯,讓你叫上六嫂。咱去匯泉樓。」
壽亭說:「你哥這是沒味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他又沒害我。老三,我告訴你,你哥為什麼不好意思。那是他整天看《三國》,滿腦子裡是諸葛亮那些計,可是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擺了一個大陣,他硬是沒看出來,這才不好意思。哈……」
東初也笑起來。隨後,他問:「六哥,你什麼時候對開埠動了心思?你說出來,我也學學。」
壽亭看著天,想了想說:「這個事兒嘛,我得想想。當初我在張店要飯的時候,碰上了一位世外高人,把我帶上了昆崙山——這就是我老師——傳藝三年。在我臨下山的時候,他老人家曾經特別交代過,不能把招數教給一個叫趙東初的人。哈……」
東初一直瞪著眼聽,氣得笑著站起來:「你到底哪是真,哪是假呀!」
二人大笑起來。
林家,林老爺正在書房看書,林祥榮拿著提貨單來給父親報喜:「爸爸,那個討飯的不要錢,把我們的布發回來了。這是提貨單。」
林老爺氣得把書一摔,眼睛一瞪:「你這人怎麼這樣?人家把布還給你,你應當從心裡感激人家才是,怎麼還說人家是要飯的?不可救藥!」林老爺站了起來,林祥榮自動讓出場地,讓老爺子活動。「人家陳壽亭早讓你去一趟,把布運回來,你就是不肯掉這個架子。你要是認識到自己做錯了事情,早去見人家一面,哪來的這麼多麻煩!還說人家討飯!要不是討飯的放咱一馬,虞美人在上海也得二分錢一丈。所有的討飯的也都披在身上了。」林老爺向他跟前走,林祥榮的頭更低了。「祥榮,你大概不知道吧?上海六大棉布行的老闆們在濟南,說了那麼多好話,都想拿到飛虎牌的上海總經銷權,陳壽亭最終還是沒給上海供貨,魚翅的宴席謝客商,都給打發回來了。陳壽亭怕你嗎?不是,是我找了苗先生。苗先生是什麼樣的人?多麼自負!我舍下了多麼大的麵皮?還討飯的呢!好幾輩子的家業都快毀到討飯的手裡了!」
林祥榮沒了脾氣,連連說是。
老太太聞聲又過來了,忙打圓場解圍:「有話好好說嘛!阿榮,你也不對,以後不能再說人家是討飯的!快坐下吧,有話坐下說嘛!」
爺兒倆雙雙坐下。
林老爺說:「派人去買票,我和你一塊去濟南,當面謝謝人家!」
林祥榮說:「沒這個必要吧?」
林老爺說:「哼,還擺這樣的臭架子!堂堂林家,堂堂大上海工商界的臉快讓你丟盡了,還擺架子!」
老太太在一旁用手拉一下兒子:「苗先生回信說,陳壽亭這個人很好,很值得交往。雖是比你大兩歲,但年齡差不多,你們可以借這件事情成為朋友嘛!阿榮,這事我得說你。咱家的家境太好,你沒吃過一點苦。能和出身苦一點的人交朋友,你會學到許多東西的。」
林祥榮忙應著,囁嚅地說:「趙東初也這樣說過,說陳壽亭這人並不壞。」
林老爺說:「你派人去冠生園訂一些點心,再去買些好茶。還有苗先生那裡,他是老一代的留學生,喜歡喝巴西的咖啡,你也準備一些。阿榮,你自以為見過世面,上海的頭面人物你都認識,哼,等到了濟南,你也見識見識苗先生的風度!他穿上中國便服,那就是雅儒士紳;穿上西裝,就是有文化的大亨!你呀,還早著哪!」林老爺放下茶碗,「唉!我一想要到濟南去,臉上就發燙,丟人哪!我們林家在商界做了這麼多年,什麼風浪沒見過!太平天國打上海,胡雪岩空頭囤貨,上海那麼亂,我們林家四處周旋,照樣發達。一代一代,哪個不是上海商人的榜樣?再看看你!」
林祥榮不敢抬頭,臉上的汗向下淌著。
老吳正在做賬,壽亭進來了,他趕緊站起來問:「掌柜的,有事兒?」
壽亭說:「我忙忙活活的把正事兒忘了!你,趕緊去銀行辦一張十萬元的本票,我今天晚上要讓林家父子卻之不恭,受之沒臉,讓他恨不能找個地縫子鑽進去!」
老吳疑問:「給林家?他能要嗎?」
壽亭笑笑:「老吳,他要不要是另一回事。今天晚上苗哥請客,那是我的老哥哥,林伯清也是商界的前輩,還當著他那個寶貝兒子,這個面子是要給的。再說,林家以後想給咱供布,正好,咱也擔心這日本布長不了,這樣一來,兩方面都好!」
老吳說:「我琢磨著林祥榮他爹不能要,那麼大的買賣家,不會掉這樣價!」
壽亭笑了:「老吳呀,唉!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什麼是奸商?看上去仁義禮智信,這就是奸商。抓緊去辦。」
傍晚,采芹在打扮壽亭。采芹讓他穿上了新衣服,給他弄舒展了,囑咐道:「見了人家林家父子,別說難聽的了。」
壽亭笑笑:「不會,不會。現在我就覺得自己有點過了。林老爺子那麼大年紀了,還親自來了濟南。唉,這怨不著我,是那林祥榮逼我。」
采芹勸他:「殺人不過頭點地,得饒人處且饒人。記著啦?別喝上口酒,就胡說八道的,那些陳糠爛穀子的千萬別提,尤其是還當著苗哥的面。壽亭,記著,人家林老爺是上海買賣家中的前輩,見了人家叫大爺,作揖,鞠躬。別讓人家走了之後說,真是個要飯的!」
壽亭傻笑:「我就是個要飯的,借你爹的光,開了個小染坊。嘿嘿!」
采芹打了他後腦勺一下:「別胡說八道了,走吧!」
壽亭傻笑著,像個小孩子。
這時,家駒和東初跑進來了,他拿著封信氣喘吁吁地說:「六哥,六嫂,沈小姐的信。」
他倆大喜:「她在哪兒?」
家駒說:「信上沒有地址,只寫著南京。」
壽亭說:「念,念,快念!」
家駒的信早展開了:「『六哥六嫂同鑒:恕妹不辭而別,有勞兄嫂挂念。妹本進步學生,亦想熱血報國。然時事更迭,倭寇禍亂,誤入娼門,萬念俱灰。遠絕父母,近避親朋,醉生夢死,不得更生。兄嫂同時勸妹從良,又燃再生之念。良言一句,醒妹終生。由娼而良,始知美好……」』
采芹擦淚,不住地抽泣。
壽亭拿著煙,就是點不著,東初趕緊掏出打火匣給他點上。
家駒又接著念道:「『自我兄與上海林氏驟起爭鬥以來,妹心懸系。然妹深知我兄才智過人,定可不戰而勝。現在南京花布,皆出我兄工廠,飛虎牌號,亦是家喻戶曉。兄雖目不識丁,卻是亂世奇商……』」
壽亭站在那裡,獃獃地發愣。他想起了當初遠宜坐在海邊上的情景,又想起了宏巨染廠開業,遠宜款款走來:「哥,我在青島借了你二十塊錢!」又想起最後一面,在他的辦公室里,遠宜對他說:「你不是挺厲害嗎?這是國防部的命令,不幹,把你抓起來!」遠宜那天真爛漫的笑就在他的眼前。家駒下面念的什麼他再沒聽見,只是長嘆一聲,掏出手巾擦了一下眼淚,背對著家駒說:「信上沒留下地址?」
家駒說:「沈小姐說,你只要別提錢的事,她就告訴咱地址。她讓你下保證。」
壽亭長出一口氣:「好吧!山高水長,不在一朝一夕。給她回信,答應她。」
家駒看著壽亭:「還有一封信,是專門寫給六嫂的,她說她快有小孩了,想讓六嫂去南京幫幫她。」
壽亭回過身來,深有感觸地說:「好呀!」
采芹催家駒:「你快念呀!」
東初一把把信奪過來:「我念!你這個家駒,你不知道六嫂著急嘛!」
此時,天已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