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清朝末年,人們的髮型有點亂,辮子雖然還沒剪,但額頭上的「月亮門兒」卻沒了以前的講究。家境稍好的人家還是三天一剃,窮人就顧不了這些,想起來才剃,反正也沒人管了——後面還是辮子,前面卻舉著一叢短髮,這從另一個側面折射著當下不倫不類的社會形態。

一代將終,國運如此。

嚴冬,天色向晚,風緊雲低,那風雖然很細,但很銳利,吹得人們行色匆匆。還有少許雪花飄落。

山東周村城裡有條商業街,叫跑馬道街,街上店鋪排列。一個小叫花子沿著牆根兒走來,他抱著肩膀,腳步很快,東張西望。

他有十四五歲的樣子,臉很臟,只有兩隻眼睛透著機靈。他上身破棉襖,肩和袖口棉花外露,腰系草繩;下身爛單褲,赤著腳。歷史沉積的污垢已經把皮膚包裹嚴密,黑而亮,腳底板卻是真實的白色。

他走著走著,見地上有一處水窪結成的薄冰,就站下來,抬起右腳,用腳後跟跺下去,薄冰破碎。他的嘴角露出一點笑意,然後繼續捋著牆根兒向前走。

一個穿棉袍的人走過,看到這一景,苦笑一下,搖搖頭,縮了一下脖子,邁步走去。

小叫花子來到一個飯店門前。這飯店的匾額黑底黃字,上寫「劉家飯鋪」。兩邊的對子也是木質的,黑底綠字,上首「博山風乾肉」,下為「八陡豆腐箱」。他剛想去掀飯店的門帘,一個窮愁的老者已經把帘子挑起。

小叫花子一貓腰鑽了進去,帘子落下。

店裡沒有客人,光線很暗,只有灶口與店堂連接的牆洞上,放著一盞洋油罩子燈。火頭很小,僅把小洞照亮,襯得周圍黑暗冷清。

小叫花子沖著老者甜甜一笑,他雖然渾身寒氣,但卻笑得很開:「鎖子叔!」

鎖子叔穿著帶補丁的棉襖,但很乾凈,肩頭搭塊毛巾,他是飯鋪「挑簾的」,兼做雜役。

鎖子叔咂咂嘴,想拉過小叫花子。可小叫花子二話沒說,轉身從門後頭拿過笤帚簸箕,沖鎖子叔笑笑,直接走向店中間的爐子。

他蹲在爐前扒爐灰,手腳十分麻利。鎖子叔站在那裡看著,無奈地嘆氣,回臉看向窗外。

小叫花子端起爐灰走向後邊。

鎖子叔走向爐子,從爐台上端過一個黑碗,裡面連湯帶水有半碗食物。他看看,站在那裡,等著小叫花子回來。

小叫花子回來了,他把笤帚簸箕放回原處:「鎖子叔,盆在哪?我再把桌子擦一遍。」說著四處亂找。

鎖子叔一把拉過他:「六子,別擦了。我都擦過了。」隨之關心地問:「今天要著吃頭了嗎?」

「嘿嘿。天冷,人家的門都關得嚴實,聽不見我叫喚。嘿嘿。」

鎖子叔嘆口氣:「六子,今天太冷,來吃飯的人少,也沒剩下什麼東西。先吃了這口吧。」

六子抬頭看看鎖子叔,接過碗來,三口兩口扒了下去。然後他開始舔碗。鎖子叔不忍再看,迴避開了這個場面。「多冷的天呀!」他自語著,走向門那邊的窗戶。

碗底上有個蝦皮,他怎麼舔也舔不著,於是就用筷子撥。可那蝦皮就是不肯就範。他急了,放下筷子,用兩個指頭捏起來。他捏著蝦皮的尾部,沖著窗口的亮光照著看,蝦皮半透明。他翻來覆去地看一會兒,似是欣賞。然後笑了:「我還治不了你!」說罷放在舌頭上,然後專門用槽牙用力嚼。臉上有解氣的表情。

鎖子叔回過身來:「六子,今天是臘八。這臘七臘八,冷煞叫花。今黑夜你可小心,千萬別睡著。尋摸著找個草垛,要不看看誰家的門洞子里背風,對付一宿。」

六子笑笑:「鎖子叔,你放心,凍不死我。昨天不比這冷?我也沒事。鎖子叔,我走了,趁著天還沒黑透,我再去要要。興許再碰上苗瀚東苗少爺那好心人,再給個大白饃饃呢!」他說完昔日的美夢,笑著,就要走。

老者一把拉住他,從懷裡掏出半塊黑乎乎的餅,塞到六子手裡,叮囑道:「六子,你要是要著吃頭,就留著;要是要不著,就拿出來吃了。六子,咱爺兒倆不認不識的,可我就是惦著你。我晌午吃了一半,想起了你,這半塊說什麼也咽不下去了。六子,我看這天要下雪,要不,今天黑夜你就去我那窩棚對付一宿?你嬸子瞎,也不嫌你臟。」鎖子叔說完躬著身,等著他的答覆。

六子拿著那半塊黑餅,眼裡噙著淚。他看著鎖子叔,鎖子叔伸手撫摸一下他那雜草似的頭髮,一老一小,在昏暗的店堂里點綴著時代。

六子把餅揣到懷裡,用襖袖子擦了一下淚,昂起頭來,目光炯炯地對老者說:「鎖子叔,趕哪天我發了財,我給你老人家金元寶!」

老者嘆口氣,苦笑著:「六子,叔等著……」口氣十分渺茫。

六子用堅毅的目光看著鎖子叔:「叔,你別不信!說書的說了,『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皇上輪流坐,今天到咱家』!我也是堂堂的漢子,我就不信我陳六子要一輩子飯!」

老者苦苦地笑著:「六子,叔等著,等著。你要不願跟我回去,今天夜裡可千萬別睡著呀!明天早上你一早就來,這麼冷的天,我只要見你還活著,也就放心了。」

「叔,你放心,誰也不是帶著錢生下來的!叔,有財等著我去發,我死不了!鎖子叔,你老人家好好地活著,你看我陳六子給你蓋青磚大瓦房,看我讓你和瞎嬸子三頓吃白面!我就不信我陳六子要一輩子飯!」說罷,挑起門帘沖了出去。

街上行人稀少。

老者跟出來,揚著手喊道:「你可千萬別睡著呀——」

街道空寥,蒼老的聲音傳送出很遠。

六子回過頭:「鎖子叔,我睡不著,你放心吧。你回去吧——」

鎖子叔站在嚴冬的寒風中,看著六子走遠的背影。風吹來,他那花白的鬍鬚飄動。他轉過身,掀起門帘,自語著:「可憐這沒爹沒娘的孩子!唉——」

六子昂著頭走著,腳步很有力,也不再抱著膀。他邊走邊自言自語:「要一輩子飯?要一輩子飯?」他突然伸長脖子大聲喊道:「要一輩子飯?我陳六子不能那麼熊——」

織染街,店鋪一家挨一家,天漸漸地黑下來,門也關上了。只有一個賣開水的還開著,也是正在收拾攤子。一個中年漢子正在封爐子,掏爐灰。隨之搬過一頁門板。

遠處傳來稀疏的單響爆仗聲:「當——嗵——」更襯著寒冬傍晚高遠空寂。

那茶坊的爐子很大,爐洞子朝向街,漢子蹲下來,想要除走下面的爐灰。六子走過來蹲下:「叔,這灰先別除了吧,夜裡我把腿伸進去暖和暖和。明早天一亮,我准收拾乾淨。叔,行行好。」

六子對那漢子作揖。

漢子側過臉來看看他:「你可別動這爐條,不能光你暖和,把爐子給我弄滅了。」

「叔,你放心,把你那鏟子讓我用用,我把爐灰鋪平了,嘿嘿。」

漢子看看他,把小鐵鏟扔在地上,站起來上門板。

六子拾過鏟子,把洞子里的爐灰攤平,還自言自語:「這就是我的羅漢床。」

那漢子上完了門板,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用完了嗎?」

六子趕緊把鏟子送上去,那漢子接過鏟子:「記著,別動爐條!你要把爐子給我弄滅了,明天早晨我砸斷你的狗腿!」說著就要關門,六子用手支著:「叔,你放心,我不動爐條。叔,你再行行好,給我口乾糧吧!」

漢子氣得差點笑了:「你這小子,得了屁想屎吃,乾糧?我還沒得吃呢!」說著把門關上。

六子立在門前,有些木然。他向街兩頭望望,空無一人,就走向了爐洞子。他坐下來,一點一點地把腿向洞子里挪,爐洞子很深,一直吞沒到腰部,只有他的上身露在外邊,像牆根處趴著個半身殘廢。

他感到暖和,自言自語道:「得了屁想屎吃?——叔,我不怪你,不是你心狠,是你自家也沒的吃。」

離開水鋪不遠是通和染坊。

一個店鋪的門頭上,匾額隸書「周村通和染坊」。黑底紅字,字跡斑駁。

這是一個前店后廠式的作坊。

院內堂屋中,周掌柜及女兒采芹坐在桌前,妻子在灶台上忙著做飯,熱氣騰騰。桌上是一大碗白菜燉豆腐,一小盤蘿蔔鹹菜,和一淺子窩頭。旁邊一個木托盤,上面是一個錫酒壺和一盤炒雞蛋,兩個饃饃。

周掌柜有四十多歲,清瘦精明,身穿便棉襖。

采芹有十四五歲,水靈大方,眉目端正。

妻子在鍋台的熱氣里,向外撈水餃,撈了一遍又一遍。周掌柜含著煙袋說:「撈乾凈了!我把燈給你端過去?」

「不用,我數著呢,二十個,都撈出來了。」妻子說著端過那碗水餃放在托盤上,然後端起來就想走。周掌柜用煙袋向下點一下:「你先別慌,今兒個是臘八,都吃,咱也吃不起,要不給咱采芹留下五個?」

周太太為難:「怕劉師傅不依。剛才他來過,我看他用眼數來呢……」

采芹忙說:「別,別,爹,讓劉師傅吃吧!這豆腐就挺解饞。娘,我送過去吧?」

周掌柜說:「你也坐下歇歇,讓芹給他送去吧!」

周太太臉上略微一沉:「我去吧。芹,你大了,以後少到染坊里去,柱子不在的時候更不能去。記住了?」

采芹懵懂地點點頭。

周太太端起盤子。

染坊里,一排排的大瓮大缸在黑暗處。

近門口的空地上,放一張小矮桌,桌上一盞洋油燈。一個中年漢子坐在桌前,不耐煩地等著吃飯,這位就是劉師傅。他略胖,在油燈的光線里,顯得一臉橫肉。

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在一旁擦拭家什,背向老劉。

劉師傅見飯還不來,有些煩:「柱子,這燈燒你家的油?我說三遍了,把燈弄亮點兒!」

「是是是,師傅。」柱子放下手裡的活計,趕緊過來擰燈。

燈亮起來,跳著燃燒。

劉師傅把煙袋湊向燈罩子,點上了一鍋子煙:「這光抽煙不行呀,得有酒呀。難道爐子滅了嗎?」

柱子說:「那酒和菜是好了,我先給你端來?」

劉師傅輕輕地哼了一聲:「再等等吧,還是連吃帶喝香。」

周太太端著飯進來,柱子上前接過來,放到桌上。劉師傅坐著沒動地方。

周太太抱歉地說:「劉師傅,忘了今天是臘八,現買面來不及,就包了這些,你將就點吧。」

「行行行,有餃子就叫過節。」

周太太對柱子說:「柱子,跟我過去吃吧,讓你師傅一個人肅肅靜靜地喝兩盅。」

柱子看著劉師傅,老劉拿著筷子,向外一撥,示意他可以去。

柱子跟著周太太剛要出門,劉師傅喊住他:「柱子,咱這日子不能這麼過,這吃飯又吃不到鼻子里去,還用這麼大的燈?」說著把燈頭擰暗。

柱子氣得鼻子往外呼粗氣,扭頭跟著周太太出去了。

劉師傅倒上酒,「啁兒」的一聲一飲而盡,美滋滋地點點頭,夾塊炒雞蛋放進嘴裡。

他又倒上酒,悠然地哼起了五音戲:「俺劉七兒,心裡恣兒,就差一個——小娘們兒——」

院里,堂屋裡窗口透出虛弱的光亮。

雪下大了……

六子還是趴在那裡,地太涼,他一會兒一翻身,拿出那塊餅來看看,想吃又捨不得,聞聞,又放回懷裡。

雪落在他身上,臉上……

這時,一隻狗聞著嗅著沿牆根走來,來到六子跟前停下了,伸過頭來聞六子。六子用手撫摸它的頭,狗伸過頭,讓他撫摸。

六子和狗說話:「狗呀,和我做個伴兒吧,我摟著你,咱倆都暖和。」

狗聽不懂他的話,但聞見了餅的氣味,把頭朝爐洞子伸去。六子下意識地捂緊:「狗呀,我是有塊餅,可是不能給你呀,那是我的命呀!我陳六子現今還不如你呢,你還有身上的毛,我沒有呀。我鋪著地,蓋著天,頭上枕著塊半頭磚……」

那狗猛地向六子的腰間撲去,他用力一推,嗷的一聲,那聲音比野獸還凄厲,同時躥出爐洞子。

那狗嚇得飛跑而去。

六子站在那裡,捂著懷裡的餅。想了想,把餅拿出來,看看,又想放回去,快放到腰間了,他一愣神,接著大聲地說:「還是吃了保險。」隨即咬了一大口。

爐子前邊熱,雪落之後成濕地,他走到門口處,用腳步掃了一下石台上的雪,坐下來,倚著門準備吃餅。「吃得慢,吃得長,吃得快,吃得香,我是快吃呢還是慢吃呢?」他拿著餅慢慢玩味,自得其樂。

雪下得更大了。

餅吃完了,他表情裡帶著對餅的回憶,目光有些迷茫。

六子倚著門板抱著腿睡去,雪落在他身上,頭上,越來越厚。

他在夢裡想起了說書場,說書人在台上一個勁地說,可沒聲音。這時,他看見鎖子叔來到跟前,大聲呵斥:「千萬別睡著!」六子打了個寒戰,猛然醒來:「鎖子叔!」他想站起來,可那腿腳早凍麻了,一頭栽到了街心。

他坐在雪地上,擼起破褲腿,抓起雪來狠勁搓,搓完了左腿搓右腿。一邊搓,一邊說:「鎖子叔,你是天上派來的。鎖子叔,你是天上派來的。我命不該絕,我命不能絕。爹呀,你上輩子作了什麼孽,讓兒來受這樣的罪!不怨爹,不怨娘,劉邦是個看街的,樊噲是個殺豬的,比我也強不到哪裡去。」他站了起來,原地跺腳,「天呀天,你快亮——」他說著說著,忽然唱了後面的一句:「出——來了——太陽暖洋洋,俺好——騎著那青鬃馬——上沙場——」

他感覺到那腳行了,可以走路了,就在街心來了京戲里的撩袍造型,嘴裡還自己打著鑼鼓:「倉呆倉!」他走了一個圓圈,然後上演《紅鬃烈馬》,叫板起唱:「一馬——離了西涼界——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他向屁股後面揮鞭,打馬而去,跳躂著跑向街的另一頭……

他路過了通和染坊,來到了街口上,然後轉身向回跑來,曲目也隨之換成五音戲中的黑頭:「五月里哪——熱嘈嘈!俺關公——上陣手提著刀!要問俺關公哪——哪裡去?(白)哈哈!華容道上——等著那曹操哪——」

他翻來覆去地唱,翻來覆去地跑,從街的這頭跑到街的那頭……

天漸漸地亮了,雪還在下。六子已經不跑了,只是不停地走。他臉色鐵青,嘴唇黑紫。他抱著膀,一個染坊一個染坊地看,最後在通和染坊門口原地踏步跺腳,用嘴呵著手……

院內,周掌柜推開紙糊的風門。他仰頭看了一下天,拿起笤帚,抖落上面的雪。比昨天晚上看起來,他顯得眉目和善,很有精神。

劉師傅伸頭,透過窗格上那塊小玻璃看到了院中的周掌柜,不屑地哼了一聲。柱子小心翼翼地把洗臉水放在他跟前:「師傅,你洗臉吧。」說完,怯怯地看著師傅的臉色,侍立一邊,手扎煞著,準備幹事。

劉師傅用手試了一下,急忙把手縮回來,眼一瞪.

柱子立刻扶住盆邊:"熱?"

"都能煺豬毛!"劉師傅臉上有些不善之氣.

柱子趕緊去水缸舀涼水.

采芹對鏡梳頭,梳完之後拿過掃炕笤帚掃掉身上的落髮之類,然後又拍打了一下花棉襖,推門跑出來說:"爹,我掃,你去開門."

柱子也跑了出來,拿過另一把笤帚說道:"爹,你回屋吧,一會兒我去開門."

周掌柜摸了一下他的頭.

六子在門前聽見院內有聲響,立刻橫躺在門前,抓起一些雪撒在身上,裝作凍昏,兩眼忽閃著,盼著院內早有人來……

周掌柜卸下了門板,見到了六子,先是向後退了一步,繼而喊道:"柱子,柱子!

周掌柜和柱子抬起六子,向屋裡走。

六子躺在炕上,他折騰了一夜,也累了.昏睡過去.周太太從盆里捏起熱毛巾,兩個手來回倒,采芹說:"娘,他的臉凍得那麼歷害,這熱手巾行嗎?"

周太太笑道:'這娘還不懂?我這不是來回地冷著嘛!"

采芹走到炕前,看著六子.

周太太拿著濕毛巾,給六子擦臉.這時,六子的真面目露出,濃眉細目,嘴不大,有稜有角.周太太把毛巾遞給采芹,給六子掖掖被角,心疼地嘆了口氣:'唉,多俊的個小子,差點兒給俺凍煞!"

采芹在娘身後撇嘴笑.

六子這時已經醒了,眼睫動了一下.

周掌柜坐在椅子上抽旱煙.

周太太從鍋里舀起水,沖了碗薑湯,然後燒上水,準備做點飯.

周掌柜說"先不用忙活,他得睡到晌午."

周太太回到身來說:'我先做好了溫著.餓成這樣,不能吃乾的,我先他做點疙瘩頭,連湯帶水兒的,先喝喝,什麼時候醒了什麼時候吃."

六子躺在那裡咽起了唾沫.

水燒上以後,周太太拿著薑湯過來,不住地用手攪動.她把碗放在桌角上,走到炕前,用手背試試六子的鼻息."沒事,她爹,這孩子喘氣挺有勁,沒事."

周掌柜心事重重,應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周太太過來坐下:"她爹,這孩子醒了怎麼辦?'她的聲音很輕.

周掌柜嘆口氣站起來,在屋裡走著,周太太的目光跟著.周掌柜又回到椅子上:"唉,我這不是正犯愁嘛!"

周太太忙說:'這犯什麼愁?"

周掌柜又把煙袋拿過來:"她娘,要是買賣好,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不礙事,可咱這買賣——唉!」

周太太剛想端薑湯,聞言又放下:"她爹,要是這孩子今天黑夜凍死在咱門口,那不礙咱事,頂多扛到村口埋了.可他要是活過來,咱再把他攆出去可有點傷天理!"說完盯著丈夫,手也在桌子上輕打一下.

周掌柜無奈地仰臉向天:"是呀!"

六子躺在那裡,眼睫動了一下,聽夫妻對白.

劉師傅進來了,樂呵呵地說:"掌柜的,又拾了個夥計?"說著看一眼柱子.

柱子低下頭.

院里,太陽出來了,幾隻雞在石榴樹下啄食,母雞專心致志,公雞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

周太太站在門市上接活.剛下過雪,並無客人.她站在風門子前,透過那塊小玻璃向外看,自言自語道:"這麼大的雪,這一夜也不知是咋熬過來的."

周掌柜在染坊里忙活,兩隻手伸向瓮里,把布提起,又洇回去,又提起……

柱子擔著水進來,往缸里倒.

劉師傅用鐵舀子舀起一勺染漿,拿到門口亮處看.

采芹斜坐在炕邊上,盯著六子看.她看到六子的眼睫一動,嚇得站起來,然後又湊上去,把臉湊上去看,輕輕地說:"要飯的,你醒了?"

六子睜開眼:"我還活著?這是哪呀?"

采芹猛地衝到院子里,門也那樣敞著,大叫:"娘,他醒了,爹,爹——"

周掌柜在染坊里聽到了,在圍裙上擦擦手,朝這邊奔來.

周太太也慌著往回跑,跑得急,胯骨都碰在了櫃檯角上.

周太太端來飯,柱子咽了一口唾沫.

周掌柜指揮:"薑湯,先喝薑湯!"

周太太一撇臉:"你懂什麼,這孩子不要緊,剛才我摸了,手腳都挺熱乎.孩子,你先吃上一口兒再說話,吃,孩子!"說著把飯湊到孩子臉前,六子接過碗,淚流了下來.

周太太右腿放在炕沿,半坐著,撩起衣裙擦淚.隨後轉過臉,看著六子吃.此刻,她臉上漾著明媚的慈祥.

周掌柜不敢看,站在門前向外望.采芹雙手端一碗水站在那裡,等著他吃完送上.

六子稀里呼嚕連吃帶喝完畢,就勢把碗往炕邊一放,由坐著轉跪,在炕上給夫婦倆嗑頭:"爹!娘!"聲音響而真.

采芹在一邊笑他.

周太太受不了,拭著淚走開了.

周掌柜穩住情緒,深呼吸一下,走了過來.他看著這孩子很機靈,面有喜色,讚許地點頭:"嗯!嗯!"

他拉過椅子坐到炕邊,六子想下炕,他忙把他按住:"先坐著,先坐著,家裡還有人嗎?"說著抬手向兩邊劃分六子的頭髮.

六子眼裡含著淚:"沒了,以後你就是我爹!娘!你們收下我吧,我沒病,我有力氣,能幹活."說完,又要磕頭,周掌柜再次按住他.

采芹在一邊笑,他用懇求的目光看采芹.采芹過去拉娘的衣爭,擰動身子,讓娘把他收下.

周掌柜問:"你叫什麼名字?"

六子說:"我姓陳,沒名兒.我生下來的時侯六斤沉,人家都叫我陳六子."

周太太過來,用手拃了拃六子的腿長,然後爬上床,打開箱子,拿出一條舊棉褲.

六子說:"娘,我給你添麻煩了."

周太太喜淚在目:"兒呀,等著,娘這就給你改棉褲.十幾了?"

"十五."

周太太點點頭,讓采芹過來:"這是你妹子采芹,十四."

采芹還沒等六子說話,就叫:「哥——」

六子的頭低下了,淚落在被子上.

周掌柜看著外邊,想了想,搖搖頭:"六子?六子?這名不行,你這孩子命大,這是大難不死,合一"壽"字."他又望一下外面,"這雪也停了.你以後就叫壽亭吧."

春天來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樹冒出了綠葉,雞在追逐,一群小雞在後面跟著亂跑.

院中的井台上有一個鴛鴦轆轤,一頭一個搖把,壽亭在這頭,采芹在那頭,兩人笑著搖.

"你看人家幹啥?"

"你這人說話有意思,你不看我咋知道我在看你.真不講理."

"你不講理,那你笑啥?"

"笑啥,高興!這還用問!"

一桶水搖上來,采芹按住了轆轤把,壽亭把水提上來.

他掛上擔杖鉤子就挑,采芹上來按住:"六哥,我知道你有勁,這筲太大,還是咱倆抬吧——別努著."

壽亭推開他的手:"沒事,閃開."說著挑了起來,晃晃悠悠地挑進了染坊.

采芹正想跟進去,可一見到劉師傅看她,不高興地轉身回到院中.

壽亭雙手攥著筲系子,肚子頂著往染缸里倒水.

晚上,壽亭給劉師傅洗臉,隨洗隨抬頭給劉師傅說話兒,柱子手持擦腳布在一旁侍立.

"師傅,昨天我去朱家送貨,朱家門口站著幾個娘們,評說誰家染的布好.我躲在一邊兒聽,都說還是你染的布鮮亮,不掉色."

劉師傅挺高興,用鼻子哼了一聲:"那當然.要不然我能吃饃饃?哪個朱家,幾個什麼樣的娘們兒?"

"就是後街朱家,那幾個娘們都長得挺好看,還說你人敦實呢!"

劉師傅眼睛大亮:"噢?趕哪天領我認認地方."

劉師傅的腳洗完了,柱子端著洗腳水出去.

壽亭說:"師傅,你是忙得出不去.咱這是在家裡說,全周村誰不知道劉師傅?誰不佩服你的手藝?你要是一上街呀,哼!我看那伙子娘們兒能把你搶了."

柱子在門口端著洗腳盆,聽得直樂.

劉師傅樂不可支,"六子,我有那麼好嗎?"

"可是!咱別的不說,就你這手藝,全周村有幾個?沒事呀,你得出去走走,到前街上去聽聽書,那裡整天聚著些娘們兒,你安排好了,店裡的粗活我干就行."

"好,明天我下完料就出去逛逛."

壽亭眼睛一眨,故作關心地說:"師傅,忙了一天,你也累了,快躺下歇著,我給你捶捶腿。徒弟沒錢孝敬你,下點力還行。」

劉師傅走到炕邊躺下,伸過腿來讓壽亭捏.壽亭從上到下地給他捏著,劉師傅雙目微合,享受此時.

早上,劉師傅關上門,然後用手拉了拉,再四下里打量一下,開始在料屋裡稱量顏料.這時,壽亭踩著凳子,偷偷地爬到窗戶上看.他看秤砣系子壓在什麼位置,又看那顏料是從哪個口袋裡舀出來的……

晚上,說書場里,點著汽燈,光線慘白.土夯地面,一行行的短腿長條木凳,一溜溜認真聽書傻人.有的抽煙袋,有的搓腳氣.說書先生正在張牙舞爪地說《朱元璋》.壽亭坐在前排,目不轉睛.說書人有三十多歲,兩耳扇風,細脖凸腮.他一拍醒木:"這朱元璋原來是一個要飯的.史書說他初為丐,後為僧,就是和尚:終為帝,最後當上了皇上.這"初為丐,後為僧,終為帝'幾個字,便是洪武皇帝的一生.這人哪,要成就大事,就是要本著兩個字,哼——"說書人擤出一股鼻涕,向下一甩,鼻涕貼在牆壁上,像個倒放著的驚嘆號,"一是要善,該發善心的時侯一定要發善心;再一個字就是狠,該狠心的時侯就一定要狠.朱無璋就有這兩下子.他善的時侯可以自已不吃飯,把飯讓給那些當兵的吃;但他發起狠來——"一拍醒木,"比誰都狠!那麼多名將跟著他出生入死,可是坐了江山之後呢——哪一個也別想活!為什麼?他不是恨這些人,他不但不恨,而且還喜歡他們.這位問了——"他向台下一指,"那為什麼還殺他們?好嘛!這回問到點子上了!"

壽亭托著腮,眼睛不眨.

劉師傅看前方一的一個婦女,那婦女旁邊坐著個三四歲孩子.

"常遇春,徐達,個個都有蓋世的奇功.不殺他——朱元璋想了——喲!這些人功勞這麼大,將來我那孩子能鎮住他們嗎?不行.好嘛!來吧!當斷不斷,不是好漢;當決不決,不是豪傑.我先辦了他們吧,先為我朱家的江山——"啪!又是一下醒木,"拔了這蒺藜!"

夏天,晚上吃飯,劉師傅吃饃饃,還有菜.壽亭和柱子光著膀子蹲在一邊,木箱上是盤老鹹菜,二人拿著大窩頭,喝著稀飯.

"六哥——"采芹在門口喊.

壽亭出來了.采芹塞給他一個咸雞蛋.還沒等壽亭說話,她笑著轉身回了堂屋.壽亭回來,趁開門的機會把雞蛋磕破,進門之後蹲回原處.

劉師傅納悶地看著,沒問什麼,繼續吃飯。

壽亭見劉師傅正常了,把雞蛋輕輕剝開,自已咬了一小口,然後用眼的餘光向後看了一下,把剩下的那多半個雞蛋塞到柱子嘴裡,柱子含著雞蛋大瞪著眼,壽亭示意他吃下去.柱子聽話地點點頭.

大昌染坊緊靠著周家的通和染坊,這邊人出人入,可大昌染坊卻冷冷清清.王掌柜坐在櫃檯守望,看街上行人.他約有四十歲,人精瘦,白淨面皮,眉毛極黑.上身穿著白色夏布衫子,"月亮門兒"很亮,辮子也齊整.

一個中年婦女夾著一匹粗布走過,他起身招攬;"五嫂,染布呀?"

中年婦女看過來,沒說話,繼續往周家走.

王掌柜頭和身子都探出櫃來:"在這染吧,五嫂."

「我去周家染。人家又便宜,又不掉色。壽亭還給送家去。」

五老闆還想強調自己的服務優勢,但人已走遠,只得把話咽了回去,無可奈何地坐回來.他端過紫砂壺,對著嘴飲了一下,對妻子說:"這樣的夥計咱也撿不著,瞧,咱這裡,盡些能吃不能幹的."

壽亭在櫃檯里客氣地接過那中年婦女的布,隨手疊好包袱皮遞還,滿臉晚輩地笑:"五嬸,俺叔在外頭跑買賣,俺那倆兄弟又小,家裡要是有個扛扛抬抬的活,你就打發俺大兄弟過來叫我."

婦女高興:"好,好.壽亭,啥時能染好呀?'

"你在家等著,我明天下午准給你送家去.大熱的天兒,你別跑了.我染好了再給你漿漿,掛上一層漿,那顏色就瓷實,洗爛了也不掉色."

"好,那我可在家等著了?"

"你走好吧!"說著把婦女送出來,規規矩矩.

婦女一臉喜色朝回走.

壽亭在染布,劉師傅坐在一邊抽煙,采芹送來綠豆湯,劉師傅盯著采芹.采芹不看他,盛一碗遞給壽亭.壽亭頓一下,遞給了劉師傅.他滿意地點點頭.

初秋的一個下午,周老闆正在屋裡練字,現在壽亭頂著干,他已經不用再下染坊幹活了.

劉師傅推門進來了:"掌柜的,清閑."

周掌柜笑笑,把"忠厚傳家"的"家"字最後一筆寫完:"劉師傅,坐,坐."他雖這樣說,可並沒太在意劉師傅,審視著那個"家"字,自言自語道:"真是'寫好灰飛家,走遍天下有人誇'.這個'家'字是不好寫."

劉師傅不懂裝懂地湊過來看:"這不寫得挺好的嘛!掌柜的買賣夠好了,又用不著賣字."說時,眼睛裡帶著妒意.

周掌柜聽出來了,收起字紙.

"掌柜的,咱這買賣這麼好,周村城裡差不離一半的布都讓咱染了,天天忙到不早,咱這工錢得長點了吧."

周掌柜人老實,不敢直接看他;'長多少,劉師傅你說."

周太太從外面進來,看見他倆在談事,把邁進來的那隻腳又收回去,重新關上了門,向染坊走去.

劉師傅乾咳了兩聲,試著說:'就按一百斤小米算?"

周掌柜乾笑笑:"劉師傅,咱的買賣好,是咱的價錢低,加上壽亭四處攬買賣,沒早沒晚地時外忙活.不錯,壽亭是我乾兒,可咱到了年底也不能白著人家呀!"

劉師傅掏出煙荷包來裝上煙,點上:"壽亭?嗨!那早晚還不是你女婿?你這是肉爛在鍋里,別說你不真給壽亭錢,就是給,他也不能要.你救了他的命,他還要錢?哼!"

周掌柜也不願意和他再討論下去,就說"劉師傅,咱也是老夥計了,多年了,按八十斤小米算吧."

"八十斤?八十斤……好!我退一步,九十斤.我的手藝你也知道,出了你周家門兒,准有等著請的."

周掌柜慌忙說:"好,好,好,就按九十斤.算了,一百斤吧.咱別因為這十斤小米弄得心裡不痛快."

劉師傅嘴角浮起一絲勝利的笑,抓起煙荷包:'周掌柜,我跟你跟定了.別人就是給我個金山,我也不走."

劉師傅出去了.

周掌柜看著他走出,無奈地嘆口氣,搖搖頭:"唉!"

這天,一個大戶人家在外邊做官的兒子回來給他爹祝壽,在空場子上紮起了戲台.

夜晚,兩盞汽燈高照,戲台正中央圓紅紙上寫著巨大的"壽"字.台上橫批是"壽比南山",立聯右邊是"人間好戲不散",左邊是為"天上祈福延年".

近台處,壽星端坐,有五十多歲.身穿緞子夾襖,頭戴六片瓦壽星帽.他兒子緊靠爹坐著,身著清朝官服.那溜椅子上還坐著些女眷.

一二百人在下面仰臉欣賞本地藝術.

壽亭和采芹站在人群外邊,柱子像個保鏢,站在他倆身後.

台上一丑一旦正在表演.那旦角身上綁個紙驢,扭來晃去,丑角裝作騎驢人,照應前後.

采芹問:"六哥,這是唱得什麼呀?"

"這種戲叫'肘姑子'(五音戲),這齣戲叫《王小趕腳》,過去我要飯的時候整天聽.嘿嘿!"

采芹看他一眼:"聽你這話兒,好像要飯還沒要夠呢!"

壽亭趕緊說:"我是說,要飯到處亂竄,挺見世面,那時候,要著了口吃的——只要不是餓得受不了,我就去聽戲,聽說書,要是要不著吃頭兒,肚子里餓,聽著戲也就忘了餓.嘿嘿!"

采芹說:"趕明天你別吃飯了,聽戲就行了."

柱子後退了一步,笑了.

壽亭說:"聽戲,聽戲,正唱到熱鬧的去處."

台上,那旦角道:"王小呀,咱可到了濟南府了."

丑角道:"是呢!"

旦角道:"咱逛濟南吧?"

丑角道:"好!"

旦角唱:"說話間——來到那堂堂大濟南呀——嗯——城北是湖來呀,嗯——城南是山,嗯——濟南有那趵突泉,嗯——

(白)那三股水呀——

(唱)咕嘟咕嘟地處外躥!嗯——

(白)再看看——那大明湖——(唱)白汪汪的一大片,嗯——那大明湖裡能划船,嗯——千桿的蘆葦成朵那蓮,嗯——哪!"

旦角道:"王小,咱進城去!"

丑角道:"好!"

鑼鼓點打出"急急風":倉呆倉呆倉呆倉!倉呆倉呆倉獃獃!

那一丑一旦在台上轉圈.丑牽著驢,旦緊跟,跑台跑到緊處,旦踩了丑的鞋,那丑噔噔向前沖了幾步,一頭栽到地上.

台下哄堂大笑.

采芹笑得直不起腰來,壽亭也笑.

過了一會兒,壽亭說:"這個不算最好笑的,那回我在張店,也是看的這齣戲,也是唱到這個去處,那女的跑著跑著,腰裡的驢掉了."

采芹一聽,笑得坐在地上.

晚秋,石榴葉已落光,只剩下幾個不成器的小石榴.

周掌柜在算賬,壽亭進來了,隨手關上了門.周掌柜問:"有事?"

壽亭笑笑;"沒事兒,爹."隨手手陳茶潑掉,重新倒上新的.

"那你……"

周掌柜拿煙袋,壽亭趕緊拿過火線,吹一口,遞過去.

"爹,咱把那劉師傅辭了吧!"

"為什麼?他幹了什麼錯事兒?'周掌柜把腿從腚下拿出來.

"沒有,嘿嘿!"

"那為什麼辭人家?"周掌柜吐出的煙氣,襯在紙窗的光亮里,很藍.

"這人雖說是個手藝人,可我看著他心眼兒不算正當.哼,他那套手藝我學會了."他盯著周掌柜,沒有退意.

周掌柜驚異地看著他:'噢?你學會了……咱就這不好吧……"

壽亭接過火線,放在盤子里:"爹,我來這年把兒,翻來覆去看了,咱周家沒有對不住他的地方.咱這條街上的染坊我也全去過,沒有一個師傅有他那麼大的譜兒,三頓飯,頓頓吃白面.初一十五還得喝兩盅.咱這不叫卸磨殺驢,咱這是提前除害.這樣的人不能留.再說了,說書的也說了,'慈不帶兵,義不養財'離了他咱一樣干.不僅照樣干,還得比他幹得好.咱不用再花那份冤枉錢.你要是拉不下臉來,我去辦他。哼,頓頓吃白面,快趕上皇上了呢!"

周掌柜未置可否,低下頭想著.

壽亭向前跨一步:'爹,這善和狠,你得分對誰."

周掌柜抬起的來制止:"讓我再想想."

壽亭怏怏地出去了.

周掌柜望著他門關時的背影,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自言自語地說:"才十五呀!"

十年後,壽亭已經長成了大小夥子.早上,小夥計卸了門板.壽亭闊步來到街上,舉目四望.柱子也成了大小夥子,粗壯憨實,跟在壽亭的後頭,像是壽亭的跟班.二人都是短頭髮.

一個小夥計走出來,小心地來到他倆身後:"大掌柜的,二掌柜的,茶沖好了,先去喝一碗吧."

壽亭原地沒動,柱子回身示意知道了.

這時,一個人穿著孝袍騎著騾子朝這邊跑來.壽亭向街心走了一步.那人見了壽亭,放慢了速度.壽亭抬手抓住了韁繩,問那人:"四哥,這是怎麼了?"

那人下來,先是一笑:"六弟,笑話來了,我那老東家死了,這個王八蛋,七十二了,硬冒充二十七的,前天才又收了丫頭進屋.你想呀,那丫頭才二十一,正是十八路彈腿橫著練的年紀,那老傢伙怎麼能抗得住?昨天晚上興許是一招沒接好,得了'馬上風',死挺了.六弟,這回出氣了吧?"

壽亭笑著說:"論說劉老爺這個年紀,輕來輕去的,練'太極'還馬馬虎虎,再唱《挑滑車》是他娘的作死!快去報喪吧.回頭過來喝茶,四哥."

四哥一笑,上了騾子:"我走了,死了老王八蛋,管得興許就沒那麼嚴了.回頭我還得找你殺兩盤."說罷,打騾子而去.

壽亭笑容頓收,回身對柱子說:"柱子,備火紙,我去弔喪."

柱子納悶:"六哥,你要飯的時侯,他見你一回,踹你一回,怎麼還給他弔喪?我要飯的時侯他也踹過我.真不是東西."

壽亭回過身來:"兄弟,該咱們踹他了."

壽亭說罷,轉身進店,柱子剛想跟進來,壽亭回身怒目:"快去買火紙."

柱子一驚,答應著朝街西頭跑去.

劉家大院,裡面哭聲一片,男女嘈雜,劉老爺的靈柩沖門停放,男左女右,大致有親屬四十人.

壽亭帶著一個小夥計闊步進院,小夥計抱著四十多刀火紙.通報姓名之後,劉大少爺迎出來,過來就給壽亭磕頭,壽亭沒理他,直奔劉老爺的靈前,放聲大哭:"劉老爺呀——小侄忙呀!沒能再看你老人家一眼呀——當初小侄要飯,你沒少行好呀!我的天呀,好人怎麼不長壽呀!我的天呀,想起當初……劉老爺呀,周村城裡誰不說你好呀……"

劉大少爺一見壽亭悲痛欲絕,忙過來架起勸慰:"陳掌柜的,已經這樣了,你也別難過了.唉,老爺子也是……"

壽亭手擦去眼淚,抬手制止;"唉,大少爺,你不知道,當初咱老爺子對我好呀,我想起來,心裡就難受呀!"說著又要哭.

大少爺拉著他在一旁坐下;"陳掌柜的,咱也不是外人,老爺子要是長病死了,那……"

壽亭回眸,面有不悅:"大少爺,你是有文化的人,子不言父之過.八十八還結個瓜呢,這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兒,你可別再提了."

大少爺嘆口氣:"唉,陳掌柜的,你來得正好,我正愁著這喪棚怎麼辦呢,這下好了,你來辦吧!"大少爺回身吩咐下人,"叫賬房劉延年拿錢,套車,跟陳掌柜的去弄布."

壽亭忙制止:"扎喪棚的這三十匹就算我孝敬老爺子了."

大少爺說:"陳掌柜的,買賣是人家周家的,你有這句話就行了."

壽亭嘆口氣,搖搖頭.

那些女眷一聽錢,都止住了哭聲,朝這邊看.

大少爺兩眼一瞪,用手一指:"我娘,二娘,三娘,是正哭,這都是明媚正娶.你們他娘的哭什麼?嗯?全滾到後院去,少在這裡丟人現眼.滾!"

那些非正式的女子聞聲而起,抹著淚下課,其中一位走到房角拐彎處,哭喊:"老爺子呀——你一走,我可掉到地上了!"

大少爺大吼;"小枝子,你他娘的再喊,今天就把你賣了!"

壽亭忙扶一下大少爺的小臂:"大少爺,咱正在給老爺辦喪事,這些后話發完了喪再說.別生氣,別生氣."

大少爺嘆氣搖頭:"陳掌柜的,唉."

賬房來到大少爺跟前:"大少爺,拿多少錢?"

大少爺有點煩:"陳掌柜的頭一個來弔喪,這就得賞!多給錢,現在這個家我說了算!"

劉家的馬車裝滿了藍布,周掌柜開完了單子遞給賬房.壽亭好像是不經意地一抬右手,然後撓了一下頭.周掌柜和柱子退向後院.壽亭順勢將兩個大洋放進賬房的口袋.賬房正要謝,壽亭拍拍他的肩:"劉先生,常來常往,壽亭這裡謝了."說罷抱拳,把劉先生推送出來.

劉先生高興地示意馬車啟動,還回頭打招呼.

壽亭折回店裡,周掌柜與柱子已在,壽亭哈哈大笑.

柱子問:"六哥,你笑什麼?"

壽亭說:"這老王八蛋活著的時候不給我乾糧,死了我也得要回來."

柱子也樂:"六哥,你真行,哭也能弄來錢."

周掌柜笑眯眯著眼看著壽亭怎麼回答.

壽亭讓周掌柜坐下,也拉柱子坐下:"柱子,這哭,是大本事,那劉備能把江山哭來,我弄幾十塊大洋還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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