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三日
我做了一個夢:在原野中,我和N手挽著手,一步快一步慢地走著。四野茫茫,寂無聲息;這地方,我們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泥地上滿布著獸蹄鳥爪的印痕,但也有人的足跡,我們小心辨認著人的足跡,向前走。遠處有一個聲音,抑揚頓挫,可又不是唱歌,好像是勞作的人們在「邪許」,……忽然,迎面閃出兩個人來,分明一個是K,一個是萍,對我大聲叫道:「還不快走,追捕你們的人來了!」我急回頭看,寒霧迷濛,看不清有沒有追兵;再找K和萍,可又不見,我著急問道:「N,他們往哪裡去了?」沒有回答。我一看,和我手挽著手的,卻又不是N而是小昭,我驚喜道:「原來你沒有……」話沒完,小昭忽把衣襟拉開,——我大叫一聲,原來衣襟裡面不是一個肉身卻是一副髑髏,但有一個紅而且大的心,熱氣騰騰地在森森的肋骨裡邊突突地跳……
可就在這時候,我醒了:耳畔仍聽得那「心」的跳聲:篤!
篤!
窗紙已經發白,可是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篤篤的聲音又響了,這時我方辨明它來的方向:有人在叩門呢。
「這又是誰呢?老清早來打攪。」我一面想,一面就起身,披了衣服,剛拔了閂,外面那人就急不及待地塞進來了,原來是F。
劈頭第一句是:「難道昨晚上你沒有睡么?」
「少見你這樣的人,」我一面扣衣服,一面回答,「老清早就——」
「十點多了,還說老清早!」朝屋裡看一眼,就去坐在書桌前。「昨晚上對不起,累你受了驚了!真是糟糕。」
我笑了笑,坐在床上穿襪子,心裡卻猜度F此來有什麼事,一面又隨口應答道:「唔,你可是特來慰勞么?我——倒無所謂。」我自己覺得心跳的不大成話,便故意將穿好的襪子剝掉,在褥子底下另找一雙慢慢穿上,又說道:「不過,你的貴相知,——你太對不起她了,你應該去好好地安慰她……」
「噯!你還說什麼——貴相知,」F的聲音像悶在罈子里似的,「這,簡直,簡直是糟糕!」
我抬起頭來,這才看見F的臉上有好幾處青腫,想來是昨天晚上打出來的,我忍住了笑,又問道:「什麼糟糕?打過了不就完了么?」
「哪裡就能完!事情可鬧大了!」F異樣地苦笑。
我心裡一跳,同時滿腹疑雲,不由我不把F此來的用意往極壞的地方去猜度。難道N中途敵人截住了么?再不然,就是他們懷疑到我,來找尋線索了。……我一面忖量,一面卻故意笑道:「什麼鬧大!為了個把女孩子打一架,還不是稀鬆平常?」
「嘿,你還沒知道么?」F很嚴重地說,卻又轉了口氣:
「哦,也許——自然——你還沒知道。」
我更犯了疑,便介面道:「到底是什麼事呀!是不是那個——那個什麼老俵的,昨晚上那兩槍將他打死了?」
「不是!這傢伙汗毛也沒掉一根……」
「哦,這可便宜了他!」我故意這麼說,同時,更進一步,反攻他一下。「可是,F,你的槍法怎麼這樣壞?要是我的話,哼,我至少要那老俵躺這麼一個星期。」
「什麼,什麼?」F急得口舌也不大靈便了。「是我開的槍?
我打斷了他的話道:「不是你還有誰?」又抿著嘴一笑。
「啊喲!可當真不是我!在場有人證明。」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喂,趙同志,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情嚴重,可不能開玩笑。」
「那麼,又是誰呢?」我又故意問,心裡卻十二分的瞧不起F,並且以為他此來的目的無非為要穩住我,洗刷他的嫌疑罷了。
「實實在在是N!」他庄容回答。
我凝神瞅著F,心想:「話兒來了!且看他還有什麼話。」可是等了一會兒,竟沒有下文,於是我就故意再說:「恐怕不是罷!」
「是的!」F堅決地說。「有物證,昨晚我沒帶槍,而射擊了兩響的那枝手槍卻是老俵的東西——不是老俵先拔出來,扔在桌子上的么……」
「哦,——這樣的么!」我故意輕輕一笑。「嘿,可憐,沒傷著別人一根汗毛,自己倒要受處分了。不過,F,你總得幫忙她一下。」
F不作聲,卻皺了眉頭,老是一眼一眼向我瞧。
到底他耍的是什麼鬼計?我越來越感不安了。當下我略一盤算,就站起來道:「她在學校里罷?我想去瞧瞧。你們男子都是自私的。」
「要是還在學校里,事情倒簡單了!」F嘆了一口氣說。
「哦!那麼已經禁閉起來了么?」我心裡暗暗著急,斷定N一定是被抓住了,並且F是來偵察我的。
F搓著手,口張目動,似乎有話說卻又決不定怎樣說。我故意當作不見,就去找大衣,一面自言自語道:「我得去看望她……」
「哎——」F這才半死不活地說,「你找不到她了。……」
我故意吃驚地轉身問道:「幹麼?」
「幹麼?」F像迴音似的叫了一聲,旋又苦笑著:「此人業已失蹤。」
現在我斷定N已經出了事。「失蹤」本是雙關語。我心裡亂得很,暗自發恨道,——糟了,每次我打算幫人家的忙,結果總是不但不成功,還禍延自身!現今事已至此,我的當先急務在於撲滅那燒近我身來的火。然而事情究竟如何,我還毫無頭緒,又不好從正面探問。心裡一急,我倒得了個計較,便佯笑搖頭道:「我不信。——如果別人找不到N,那你一定知道N在什麼地方。我只問你要人!」
這可把F斗急了,他沒口價分辯道:「啊喲,啊喲,怎麼你也一口咬定了是我——幹麼我要把她藏起來?實實在在是不見了!」
「嗯——」我心裡暗笑,看定了他,等他說下去。「昨晚上鬧昏了,沒工夫去找她,」F想了一想,似乎在斟酌怎樣說。「今天一早,才知道她昨晚不曾回校,她的幾個熟人那裡,也問過了,都沒有。可是——九點光景,一位警察同志卻拿了件衣服來,——是她的衣服,鈕扣上還掛著她的證章!」
「這可怪了!」我擺出滿臉的驚異表情。「難道是……」
「衣服是在××地方檢得的,那正是去江邊的路。」
我們四目對射了一下,F的目光有點昏朦。過一會兒,我故作沉吟地說:「不見得是自殺罷?可不是,何必自殺?」「難說!」F搖著頭,眉尖也皺起來了。「我知道這個人的個性,——倔強,固執!昨晚上飯館里她的舉動就有點神經反常。喝醉了酒胡鬧罷哩,沒什麼不了,可是她開槍射擊——
兩響,幸而沒人受傷。」
我定睛瞧著F,暫時不作聲;一面盤算以後的事。
「有人猜想她昨晚上發瘋似的在野地里跑了大半夜,」F又接著說,「後來到了江邊,這才起了自殺的念頭的。」
我只微微頷首,不置可否。看見F再沒有話了,我就突然反問道:「想來你們已經往上報了罷?如果上頭要查問昨晚的事,我願意作證。」
F看了我一眼,沒精打采地答道:「還沒往上報。」
「怎麼不報?」我故意吃驚地說。「一定要趕快報告!」「中間還有問題,所以要考慮,」F遲疑了一會兒,這才低聲說,「學生們,這幾天全像一捆一捆的乾柴,我們是睡在這些乾柴上面;要是這件事一鬧大,他們還不借題發揮么?那我們的威信完了。」
「哦——」我隨口應了一聲,心裡卻想道:鬼話!誰來相信你?還不是你們自己中間還沒撕羅開,該怎麼報的措詞還沒商量好,所以要壓一下。我早就料到他們要卸責,就會犧牲N,現在被我小施妙計,他們可著了慌了,——當下我笑了笑,強調道:「不過照我看來,還是要趕快報告。你去密報,上頭也密查,學生們怎麼能夠知道?」
F急口說道:「不,不;你還沒知道這裡的複雜情形。往往一點小事,就成為互相攻擊排擠的工具,何況這件事關係一條人命!」
我不大相信似的「嗯」了一聲,卻抿著嘴笑。
F遲疑地望望我,又望望空中,終於站起來,低聲懇求我道:「趙同志,趙同志,請你千萬幫忙,別聲張!」
「不過,要是上頭問起我來,」笑了笑,我故意刁難他,「難道我也能不回答么?你能擔保,沒有人去獻殷勤么?」「決沒有,決不會,」F咬定了說。「至少在這三兩天內。」我笑了一笑,半真半假地說:「好罷,咱們是要好的姊弟,哪有個不幫自己的。可是你別過了河,就把我忘掉了。」
F走後,我就趕快梳洗打扮。N在城裡還得我去替她布置呢。
但是那個夢卻時時使我心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