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四十三、山口美葉子(中)
當山口美轉身前行一步,為他引路,沈新南在她身後,將邁步進門前,他不自禁的極沉暗吸了一口氣。那一刻,他的心還是無法避免的遲疑了一下,他非常清楚這一步踏下去,會讓自己陷入怎樣不堪的境地。日本人可不是輕易能讓人利用的。但是,如今日本人既然已經找上了他,如果明著與他們敵對,自己的處境又能好到哪裡去呢?更何況眼下還有**人託付的事情沒有辦好,還不是自己脫身的時候。也唯有拼一拼了。
有那麼一縷風輕吹過,拂過檐角懸著的一枚銅鈴,盪起一聲輕鳴,叮鈴——……在這一蓬蓬熱氣像是棉絮一樣充斥在身四周的夏夜裡,這一聲微鳴好像是一泓清水流進聽者的那顆浮躁不安的心田裡去,幽幽,涼涼。
沈新南正靜靜立在迴廊上,他尋聲略抬眼朝檐邊看去,那枚垂下的銅鈴正應著風,飄來盪去的輕漾著,顯得然而自得,——在它背後,襯著的是那一派清森的夜幕。沈新南默默看著,心裡忽然難以抑制一陣凄惶……
如今身邊有了韻柳,他的內心只有更渴望能夠安定下來。可是,偏偏生逢亂世,他避開了江湖的血雨腥風,卻還是沒能避開自己多劫的命數。記得西洋有句諺語:「讓命運找到你。」難道自己這一生的命運果真是已經註定了的?他不願相信這類話,不願妥協屈從。他願意再去和命運相爭一次。但是,……
或許是這深沉的夜色,或許是這夏夜的窒息感,不知為何,這時候的他越是嚮往那幸福的一切,卻也越是覺得那一切竟像是與自己隔了一層什麼。似乎再難能夠達到那裡。……他的胸口忽然極沉的起伏了一下。
在距他不遠處,山口美親手捧著酒和杯盞沿著迴廊款款走近來了。
當看見靜默地立在那裡的沈新南,她的腳步不知怎麼微微停歇了一下。她不作聲的立在夜色掩沒的迴廊上,深視的目光凝神去朝沈新南看了一眼。……他的目光正遲疑的停留在檐下地那枚鈴鐺上,是那樣柔軟的目光,似乎是有著太多難以言盡地柔柔軟軟的凄涼與無奈。……
美忽然撇下了目光,她頓住自己的思緒,極輕的吸了一口氣。略定了定心神,——這一次。來國,自己是身負著父親大人交託的重要使命的。而面前地這個男人是一個國人,一個自己要加以利用的國商人。她必須要求自己時刻明確自己的立場,切不可生出不必要的枝枝節節來,貽誤了大局
輕邁開步,沒有再遲疑。她徑直朝沈新南走了過去。「沈先生,請坐。」忽然聽見身後那一個細柔的女聲音,沈新南略轉過臉去,看見山口美已經捧著酒盞走近來了。一看見這個日本女,立即感到現實的重重壓力又都朝他的心口上撲壓了過來。
他沉定下心,轉身過去坐了下來。
美也彎身曲膝去跪坐了下來,把捧來地漆盤上的那隻細頸青瓷纏花酒瓶和兩隻精巧的同花系酒杯去擺放在了面前的方桌上。沈新南只是默不作聲看著她的一舉一動。方才一番接觸下來,看得出這是一個很是不俗地日本女人。她不過二十歲左右的年紀,貌若新月,言行舉止也溫柔可親。不過,她過於謹慎的談吐。卻又讓人能隱隱感覺到這是一個柔而不弱的女人。……沈新南的眼眸掠過了一抹深沉,他知道越是面對這樣的女人,越該提高戒備心才是,畢竟她是一個日本人。
「這是日本有名地清酒,」美已經親自去為他斟上了一杯酒,「請先生品嘗。」
沈新南沒有過多遲疑。就去端起了酒杯。他先把酒放在嘴邊略嘗了一嘗。
「比起國地酒。味道是淡了許多,」他說。「不過。在這樣的夏夜來喝,感覺上倒也適宜。」隨即他便將那杯酒飲而盡。
美略笑了一笑,她地笑永遠都是那種淡淡的,給人甜而不膩的感覺。
「說起夏夜,我想起在日本有一首非常著名的寫夏日之夜的詩,」她說,「貴國的一位周作人先生把它翻譯過來,是這樣來說的:
夏日之夜,
有如苦竹,
竹細節密,
頃刻之間,
隨即天明。」
沈新南靜靜聽著她的吟述,似乎是深有觸動,他低吟著稍稍沉默了一會兒。
「夏日之夜,……」隨即見他轉眼去凝望著清森的夜色深處,低沉的聲音喃喃在嘴邊把這首詩字字深重的重複了一遍,目光也似深有所思,「竹細節密,有如苦竹,頃刻之間,隨即天明。」
面前的山口美靜默的看著他,聽得出他不經意低吟的聲音里卻是滿含著一種滄桑的味道,他的眼神里也深沉如幽潭。這是個有內容的男人——就在這不經意的一剎那間,山口美的心裡忽然對面前這個國男人生出了一種想要深入去探究他的興趣。
這時的沈新南則自己去拿起了那隻青瓷纏花酒瓶,自斟了一杯酒。端起酒杯在手,他的目光靜默的落在杯的酒水上,也不知是不是那酒水的反照,他的眼眸深有一種凄清。
「人生更是如此,」他自言自語似的低沉嗓音道,「生命短暫,磨難卻漫漫無休。」
這時候的沈新南其實想起了韻柳。記得她曾說過,無論日後世事如何不堪,她知道他都決不會怕,而她也不會怕,會一直陪著他去承擔。但是,現在他心裡真的是有一些怕了,他真的深怕自己和她已經經歷了那麼許多的坎坎坷坷。卻終究還是無緣能與她一起享有淡定的長相廝守。……一種深深的凄惶猛然朝他的心頭侵襲上來,——
他一仰脖頸,將酒一飲而盡。
面前地山口美這時候看著他,心裡莫名生出的那幾分說不分明的探究的興趣卻似又深了幾許。
「先生一定有很多的故事。」她忽然輕聲說。
沈新南聽見這一句,不由得撩起眼去看了她一眼。
「有故事的人就像是一本好書,值得去細細品味。」她低垂著眼睛,靜靜細細的說。此刻她的聲音里也似有那幾許不由自主地忘情。
聽見她的話,沈新南略頓了頓。他緩緩把酒杯放下,意識到自己剛才因為被那首詩不經意觸動了心弦。不自主地有一些流露出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懷。
「沒想到山口小姐不只是國話說得好,」他隨即便去轉移開了話題,「也深諳國的化。」
「其實,」美卻忽然說,「我有一半的國血統。我母親是國人。」
「哦?」沈新南顯得有些意外,「是嗎?那就難怪了。」
「我的名字里就含著我母親的姓。」美接著道。
沈新南淡淡一笑。說。美輕輕一笑,微微點了點頭。
「一個名字代表一個冀望,」新南接著說,「你父親一定是希望你能和你母親一樣地美。」
沈新南離開時,山口美一直送他到門外。看著他的車隱沒在了濃濃夜色之,她方緩緩轉身,重又走進門去。
夜色暗淡。沿著迴廊,她孤單的身影慢慢往前走著。回想起方才那個國男人留給自己的印象,她的心裡似有一絲絲難以說得分明的牽扯,……他的聲音,一言一語。縈縈繞繞,揮之不去。
看見那枚銅鈴時,她駐下了腳步,出神地看著它。
「那你覺得,我父親的期望達到了嗎?」
「看見你,就能想象到你母親能有多美。」
回想起方才他的那句話。美忽然情不自禁的微微笑了。……
「山口小姐。」募地聽見身旁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出神地美渾身一震。猛然回過了神來。不知怎麼,心口上卻有些鬱塞的感覺。
「什麼事?」她低下臉去,和那男人說話的聲音控制不住有些冷。
「和那個國人談的還算順利嗎?」他隨即問她。這個日本男人叫菊池英石,是美父親山口進介的心腹手下,這次他是跟隨美一起來國,完成山口進介交託的任務。
美沒有開口,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菊池英石在她身後,嘴角露出一絲陰冷地笑。
「山口先生說過,不出兩年,這塊土地就會屬於我們大日本帝國,」他隨即說,「現在這些下等地支那人對我們還有可利用的價值,等到我們藉助他們在這裡地影響力把商會的勢力慢慢做大,哼哼,」說到這裡,他忽然冷笑了兩聲,「然後我們再慢慢收拾他們。」
「他並不是什麼支那人。」這時,山口美突兀的漠然一聲,打斷了菊池英石,「以後不要在我面前這麼稱呼他。」
聽見她的這突兀的一句話,菊池英石不由得一怔。他還在獃獃的遲疑著,她已經一轉身,繞過依然呆怔著的他,徑直走開了。望著美漸漸走遠的背影,菊池英石慢慢的從她的那句話里品出了些味道來,他的目光旋即冷了下去。他在心裡暗暗的冷聲道:
「女人就是女人。不管你有多麼的聰明睿智,胸有謀略,你還只是一個女人。」
沈新南從美的住處開車回到公館,已經是凌晨了。拖著疲累的身,他徑直上了樓,去往韻柳的房間。她的房門虛掩著,有一團燈光正從她虛掩的房門裡傾瀉出來。沈新南*近過去的腳步忽然不自禁的放慢了,那是那樣溫暖的燈光,直暖到了他的心裡去,——在這暗淡的走廊上。
推開房門,看見她歪在床上已經睡著了,手邊一本書翻開到某一頁。床邊柜上的檯燈開著,淡淡燈光落在她睡著時候溫婉的臉上。……新南站在房門口,望著屋裡的一切,有些不敢走進去,眼前的這一幕像是從他的心裡生出來的一樣得讓他覺得溫馨,他想多留一會兒在他的眼前,在他的生命里。
放輕腳步走到她的床前,默不出聲不知看了她多久。將走前,他彎下身去吻熟睡的她的臉頰。輕輕的一吻落在她柔嫩的肌膚上,他將直起身來的時候,忽然卻感覺到自己的身被一雙纖弱的手臂輕柔的摟住了。他的心禁不住微微一動。
「你回來了。」隨即耳邊就聽見她的聲音,像是一縷柔風溫柔的吹進了自己耳朵里,心頭猛然不可遏制的濃濃一抹情意,他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抱住她柔軟的身。
「把你吵醒了。」他在她耳邊抱歉的輕聲說。
「還是吵醒了好,」她頓了頓,卻說,「我不喜歡睡著。」
「因為睡著的時候就不能看見我。」他緊接著淡笑著道。
韻柳也不禁輕輕一笑,在他耳邊極輕的一聲卻是濃濃的抹進了他堅實的心裡去。他堅實的身體隨著他的心一起軟化了。
「抱著你的感覺真好。」他說,「真想能很快和你結婚,讓我和你都能有一個真正的家。」
這樣說完,他的心裡卻隱隱一絲絲的悲涼。他又渺茫的感到了那一層擔憂。……
哐當!一聲,是風吹開了沒有關嚴的窗。忽然起風了,把放下來的窗帘高高的鼓了起來,一陣涼意也隨著風瞬間涌滿了房間。掀動著的窗帘外是濃稠的暗夜。夜風裡,這亮著一盞昏黃燈光的小房間像是一小舟,在夜風裡動蕩不安著。
沈新南和韻柳誰也沒有去理會不時被夜風吹開、關上的窗。他們彼此靜默著,緊貼在一起的胸膛里卻都有那一抹戀戀的酸楚。那是身處動蕩的亂世里,他們對彼此的憐惜與不舍。
他們只是把對方抱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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