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公元2004年1月21日,也就是「三十兒」那一天,從清晨起便下起雪來。那雪一開始就下得很大,紛紛揚揚,漫天飄舞,彷彿動畫電影里大雪紛飛的情形。

到了中午,街上的雪已半尺多深了。儘管是大白天,許多行駛著的車輛都開亮了燈,它們的行駛速度比步行還慢,且不停地響著喇叭。

到下午三四點鐘時,街上的雪已一尺來厚了。那時雪才小了些,卻沒停。馬路上已經很少有車輛行駛著了,行人的身影更是寥寥無幾。「三十兒」嘛,許多單位下午一兩點鐘就放假了。大多數上班族已經回到家中了。只有少數還出入於幾家大商場,為春節進行最後的採購……

「喂,聽到嗎?是我。」

「什麼事兒?說。」

「今天晚上,咱們『伊人』還營業嗎?」

「你看呢?」

「我拿不定主意。」

「別拿不定主意啊,別忘了你是老闆娘。」

「去你的,討厭!」

「哎,我怎麼討厭了呀?」

「別人叫我老闆娘我沒法子,不愛聽也得裝出愛聽的樣子,但絕不許你以後再叫我老闆娘!」

「我覺得我也叫你老闆娘是對你很親切的叫法……」

「別犯貧啊你!我手機就要沒電了,快說——今天晚上營業不營業?——就算我求你替我拿主意!」

「去年『三十兒』晚上照常營業的,今年『三十兒』晚上為什麼就不了呢?」

「是呀,我也這麼想的。」

「那你還問我?」

「那……一會兒你得過來陪我……今年的『三十兒』晚上,不能像去年的三十兒晚上似的,我自己在酒吧照應著,而你在家裡架著二郎腿坐沙發上看電視、吸煙,茶几上還擺著紅酒和水果……」

「那可是你的職責,不是我的。你有什麼抱怨的呢?……」

「你別得了便宜賣著乖!反正今天晚上照常營業,而且,你還必須來!否則,咱倆分道揚鑣!……」

秦岑一說完,啪地合上了手機。瞧著掌心那淺粉色的漂亮的小東西,她無聲一笑,心情很快樂。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用手機與喬祺通話或接聽他的電話,她都是走向一個沒人的地方。

此刻,她就是在自己的經理辦公室里。辦公室里當然是有電話的,但與喬祺通話,她更習慣於用手機,彷彿手機更是他們之間的專用通話工具。只有用手機,她才覺得自己是在跟他說話,才能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說起來才像一個女人和屬於自己的男人說話那麼隨便。有一次她的手機沒電了,不得不用辦公室里的電話跟喬祺講事情,結果說起話來那麼的不自然,像是和一個陌生的男人說話,連語調都不是她用手機和他說話那一種慣常的語調了。搞得喬祺一頭霧水,以極其嚴肅的口吻說:「喂你究竟是誰?我怎麼聽你說話的語調不像是秦岑的語調呢?你為什麼又不說話了?你再不說話我掛手機了啊!……」

她說:「真是我,是你的秦岑。」

而他卻冷冷地說:「少跟我來這套!你冒充別人的名字用電話滋擾人是不道德的行為,而且你也別以我是一個喜歡用手機和女人調情的男人!……」

他說了幾句教訓她的話,果然就把自己的手機掛了。等她再改用手機與他說話時,他竟搶先說:「你調查一下,剛才是誰冒充你,在你的辦公室里用電話跟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那件事使秦岑幸福了好幾天,認為通過那件事足以證明,喬祺他百分百是屬於自己的男人。想想吧,如今的男人,儘是些什麼東西!哪一個肯白白錯過和女人用電話調情的機會呢?還管是不是熟悉的女人嗎?她的喬祺卻不那樣。多麼正經的男人啊,多麼難能可貴啊!

有時候她也不免想,她和喬祺的關係是有那麼點兒怪怪的。倆人單獨在一起時,彼此什麼樣親愛的情狀都會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相互間又哪一種挑逗情慾的話語沒說過呢?一次他洗澡時,她聽著嘩嘩的流水聲,忽而情慾波動,瞬間飽滿心房,難以抑制地三下五下脫光了衣服,溜了進去與他同浴。倒是他反而一時不知所措,一米八幾的一個大男人,當時的樣子靦腆極了,臉和脖子都羞紅了。但是經歷那一次「洗禮」之後,他顯然對她的身體是更加迷戀了。而且,他們各自幾乎再就很少單獨洗浴了。他曾說,很喜歡擁抱著她渾身上下塗滿馥香的洗浴液的裸體,很喜歡用他自己的雙手將她的身體撫摸起一團團泡沫來。還鄭重地說:「記住啊,再不許你單獨洗澡,一次都不許。以後每一次都必須和我一起洗!」當時她反問:「那你呢?」而他說:「那還用問?」還有一次,在床上時,他孩子般地說:「我們洗洗去吧?」她說:「對不起,我在酒吧衝過了。」他則會這兒那兒小狗似的嗅她的身體,嗅得她這兒那兒痒痒的,確信她說的是真話了,從她身體上翻下去,由於她的「違約」而使自己蒙受了巨大損失似的說:「我生氣了,你不守信用!」她呢,強忍住笑,一本正經似的問:「如果我很守信用,你還打算怎麼用我?」他卻下了床,而且將她立刻拖下床,一邊往浴室那邊拽,一邊不管不顧地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反正你得彌補我的損失,反正你得彌補我的損失!……」她抗議地尖叫:「哎呀你瘋了呀!我連拖鞋都沒穿上……」其實眼見一個大男人因貪享自己的身體而心急火燎的模樣,心中快樂得沒比。而他很喜歡的事情,當然也是她同樣很喜歡的事情……但是在酒吧里,在眾人的眼裡,她卻寧願自己被視為老闆娘,跟他只不過是跟她所雇傭的一名演奏人那麼一種隸屬關係。在她的房子里或在他的房子里,她感覺自己更是屬於他的,也早已習慣了滿足著他的種種衝動對他百依百順;而在酒吧里,情形反了過來,有時她會悄悄對一名侍者姑娘吩咐:「去告訴他,別拉大提琴了,吹幾首好聽的簫曲。」於是某個侍者姑娘就會走到他跟前悄悄傳達她的「指示」。他呢,一向都是絕對服從的。那時,她心理上也會獲得一種極大的滿足,伴隨著極大的快意。在眾人面前,胸脯挺得更高了,臉上的表情更加自信了。甚而可以說,接近著是一種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的表情。在他們的酒吧,已經過去了的兩年裡,她從沒直接走到他跟前親口跟他說過一句話。似乎那樣便與她的經理的身份不相符合了。有時候她獨自默想他們的關係,覺得能在七百多個酒吧里的晚上做到那一點,自己隱蔽他們之間真正關係的能力也實在是夠高超的。當然,他配合得也好,水平也夠高超的。而在侍者姑娘們和常客們看來,她對他的冷淡簡直不近情理。兩年來他畢竟大多數晚上準時地出現在「伊人酒吧」進行演奏啊,就算僅僅拿他當一個賣藝者來看待吧,兩年的時間也該算是一種較長的雇傭關係了呀。對他態度親近點兒又能使她少了什麼呢?何況他除了性格有點兒怪,其他方面比如他行為舉止的紳士風度,他的多才多藝那都是挺值得人尊敬的啊!秦老在認她做了乾女兒之後,曾找了個機會以誨人不倦循循善誘的口吻對她說:「小秦呀,對喬祺,你別總是那樣!」

她佯裝困惑地反問:「我怎麼樣了啊?」

秦老一臉嚴肅:「你幹嗎總是對他不理不睬的呢?你對他要有一種自覺的平等意識嘛!一個可愛的女人,在平等意識的有無方面,應該做榜樣嘛!咱們『伊人酒吧』是一個人文的地方嘛!你連對客人都笑臉相迎笑臉相送的,為什麼單單對喬祺冷若冰霜呢?你究竟看著他哪一點不順眼呢?」

秦岑故意沒好氣似的說:「我討厭他那副自命不凡的模樣!我十八歲就登台演出了,本省的、全國的,文藝圈裡的什麼人物沒見過呀?他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到國外去混了幾年嗎?混得好他會回來嗎?您只批評我,怎麼不說他?兩年來,在咱們『伊人酒吧』,他主動跟誰說過句什麼話呢?他又什麼時候對我表示過好感呢?我是老闆,幹嗎那麼卑賤,非反過來和他套近乎呢?……」

秦老連連搖頭:「不對不對,女兒你這麼看問題越發的不對了。他不是自命不凡。他的性格就是那樣,你何必怪他?我也不是慫恿你和他套近乎,只不過是提醒你一下,對他的態度,大面兒上要擺得過去……」

秦岑打斷道:「這幾天我的確越看他越不順眼了,說不定哪天決心一下,讓一位姑娘告訴他以後別來了!……」

秦老急了,不僅大搖其頭,而且連擺其手,杞人憂天地說:「女兒,使不得,使不得,千萬使不得呀!難道你真的感覺不到,至少一半常客也是沖著聽聽他的演奏才來『伊人酒吧』的嗎?為了『伊人酒吧』的效益考慮,你剛才說的那一種決心下不得的!」

秦岑一笑:「我看也不見得吧?買套高級音響,買十幾張原版的中外經典音樂光碟,難道還抵不上他一個人的演奏?……」

秦老更急了,以指點思想誤區的口吻說:「錯!聽音響那是什麼感覺?那是什麼氣氛?有一個夠水平的人就在眼面前演奏那又是一種什麼感覺?那又是一種什麼氣氛?人們到酒吧這種地方來,圖的不就是感覺別處沒有的氣氛和情調嗎?哪一家酒吧還買不起一套組合音響?放音樂光碟怎麼能和一個夠水平的人的現場演奏相比呢?我並不想把他的演奏水平強調到多麼高的地步,但他的水平起碼是可以和專業水平相提並論的吧?……」

那一天,純粹是由於不太忍心看著是自己「乾爸」的老教授太為自己著急,秦岑才結束了認認真真地作的一場戲,最後表示一定聽「乾爸」的話,以後盡量對喬祺親近些……

2004年除夕的晚上,秦岑懷著高興的心情買了幾樣東西,大袋小袋拎著敲開了秦老的家門。

「是秦岑呀,真想不到!快請進,快請進!……」

開門的是秦老的老伴兒,先是出乎意料地一愣,接著目光自上而下瞧向她拎在雙手裡的袋子,於是情不自禁地笑了。雖然,按秦老和秦岑的一層關係來說,自己該是秦岑的乾媽,卻由於自己和秦岑的關係畢竟還不太熟,所以親熱的態度之中,仍攙有著一般性的待人接物的客氣。

秦岑剛邁進門,秦老已聞聲走至門口。

「哎呀女兒,你那麼忙!……怎麼還帶了這麼多東西呢,真是的,真是的……」

在「伊人酒吧」里,秦老跟秦岑說話時,一向是有點兒居高臨下的口吻的,如同省部級領導幹部深入基層,刻意要和普通群眾縮短距離打成一片的那種口吻。親切中有調研的意味兒,和藹中有關懷的成分。即使談笑風生,也表現出知識分子長者對晚輩極具吸引力的閱歷厚重的氣質。但秦岑成為不速之客出現在自己家裡,倒反而使他顯得不知所措了似的。豈止是不知所措,簡直看去還有那麼點兒受寵若驚了似的。

「你哎呀什麼呢!你倒是先把女兒手裡的袋子接一下啊,我看你才真是的!」

他的老伴,已從秦岑手中接過了兩隻袋子,放在門廳里的小圓桌上,轉身見另兩隻袋子仍拎在秦岑手裡,他也不接,瞧著干搓自己雙手,心中不免來氣,瞪著眼訓他。

秦老這才從不知所措之境得以擺脫,猛醒到了自己該做什麼事,該怎麼做,立刻從秦岑手裡接過那兩隻袋子,也放在小圓桌上。

落座后,乾爸問:「第一次來,不好找吧?你怎麼不先打電話告訴我你要來呢?那我會在校門口接你呀!」

秦岑說挺好找。說問了幾個人,看來乾爸在校園內鼎鼎大名,問誰誰知道,誰都樂於詳細指點她怎麼走。

乾爸說:「在校園裡,我人緣還可以。出了校門,在社會人緣怎麼樣,我自己就不清楚了。」

秦岑說她清楚。說乾爸在社會上口碑也很好。起碼「伊人酒吧」的常客們,談到乾爸時都是流露好感的。說今天是「三十兒」,晚上雪又不下了,酒吧離學校又近,心裡想到該親自來拜個年,也認認門,便忙裡偷閒地來了。沒什麼事兒,只是想來看看乾爸乾媽。坐不了多一會兒的,聊幾句就得趕緊走。

秦老問:「都『三十兒』了,還是那麼忙?」

秦岑嘆口氣道:「晚上照常營業啊。去年『三十兒』晚上咱們『伊人』營業來著,想以後年年『三十兒』定下這個慣例。」

乾媽這時進了屋子,插言道:「來看看,心意到了就行了唄,何必非買那麼多東西啊!」

秦岑笑道:「別看左一袋右一袋的,也沒買什麼特別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雪太深,路不好走,也打不著『的』了,有那份心,卻做不到了。只不過親自去到離酒吧最近的小超市,給乾爸買了雙皮鞋,一條圍巾。給乾媽買了件唐裝小棉襖,還買了幾盒滋補品。反正等於是提前幾小時給乾爸乾媽拜年了,乾爸乾媽的不能白叫著呀!」

一番話,說得秦老和李老師也都笑得合不攏嘴了。

閑聊了幾句以後,不知誰的話頭引起的,乾媽抱怨起乾爸來。說乾爸浪費在電腦上的錢太多了。去年剛更新,今年要換代。上網還要上寬的!一個退休多年的人了,自己個兒在網上建的什麼網站呢?那可得每月二三百元的管理費呀!……

秦老皺眉打斷道:「這是我的愛好!除了煙酒,我也就只有這麼一種愛好了。你以後別總當外人數落我建個人網站的事兒!」

他老伴頂撞道:「秦岑可不是外人!」

他厲聲說:「在乾女兒面前也不許!」

秦岑見他們眼看要鬧得不愉快起來了,急忙打圓場。

她說:「乾媽,你索性就由著我乾爸得啦。網站的管理費,我每月替我乾爸交了。顯示器都那麼舊了,也確實該換新的。我替乾爸換。咱們換液晶的,又薄,又不損害視力。過完春節讓酒吧里的姑娘給送過來!就這麼定了。」

秦老望著秦岑,一時感動得說不出話。

李老師張張嘴,似乎想說什麼,竟也沒說出什麼話來,只有笑……

三個人歡顏笑語地說了會兒話,秦岑就告辭了。她向酒吧走回去的路上,心情格外高興,因為乾媽對她的那一份兒親熱。更因為,喬祺一會兒要到酒吧來了。

如果一個人是酒吧老闆,如果這個人還是一個女人,那麼她對酒吧這一種地方,必定會有是另一處家的感覺。

她覺得自己就像變成了「伊人酒吧」的一部分,「伊人酒吧」就像變成了她的家的一部分。三位一體,統一而和諧。在別人看來,她並沒必要天天像上班似的按時按點去到酒吧,老闆娘嘛,何必那麼親力親為呢?其實別人有所不知,那都是她的樂趣,那是她人生的滋味。她品咂它,如同第一次含了塊奶糖的小孩兒。倘哪一天她當不成「伊人酒吧」的老闆娘了,儘管真相是她只不過佔有它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那麼她會感到她的人生沒著沒落的。

當初,「伊人」二字是她起的。起酒吧名稱一事,秦岑曾說:「我文化水平低,起不好。你在國外待過多年,還是你定吧。」

喬祺理所當然地回答:「對,名稱很重要,是得我起。」聽那意思,非己莫屬,連句假裝謙虛一下的話都沒說。

可到該註冊登記那一天了,他卻還沒貢獻出一個理想的名稱來。

秦岑問:「能確定不啊?」

他撓撓頭說:「想倒是想出了幾個,不滿意。」

當時他們的關係還很單純——喬祺是出資人,秦岑是他聘的經營者。她提出要以她的經營能力占股百分之十。

喬祺說:「我每月給你開三千元的工資,你還要佔股?你就是有再大的能力你也沒顯示出來給我看嘛,不是等於要乾股嗎?」

秦岑便不高興了,板著臉說:「但我已經顯示出充分的自信給你看了。自信有時候也是能力的間接體現。等我的能力全部顯示出來了,你再主動分給我股,我興許還不稀罕要了呢?」

喬祺笑道:「於是你炒了我這位真正是老闆的人的魷魚,於是我離了你一籌莫展,干不下去了,是嗎?」

秦岑把臉一扭,不願再理他了似的。

喬祺又說:「看來不答應你,我是太不明智了,前景也很堪憂了?」

他接著爽快又大方地答應了她的要求,秦岑這才高興起來。轉嗔為喜。

當初二人的關係還沒發展到現在這麼特殊,但說話已經很隨便了,而且心裡都開始喜歡那一種隨便了。

他不能把名稱定下來,秦岑只得再問:「那等你什麼時候想好了,通知我,我再到工商局去?」

喬祺有點慚愧地說:「名稱還是得我起,這一點咱倆無論如何別爭。再給我三天時間,三天後我一定為咱們的酒吧想出一個好名稱。」

秦岑表情莊重地說:「我和你爭了嗎?你是出資人,你如果把起名稱這件事看成你的特權,那當然就百分百是你的特權啦,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喬祺愣了愣,也表情莊重起來,以批評的口吻說:「同志,你的思想方向不對頭。我並沒把起名稱這件事看成為我的特權,更談不上什麼百分百的特權。別忘了,從今天開始,你也佔百分之十的股份了……」

不等他說完,秦岑已站了起來,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老闆,我還得去監督著裝修的質量。提醒你一下,咱們在報上都登出營業廣告了,一個星期後正式開業。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工商方面也不能拖,是求了人託了關係才反過來催咱們快去辦手續的。一拖,就只有等下一批了……」

喬祺陪著她走到門口,開了門,望著她又說:「那,你先別走,咱們一塊兒商議商議,爭取今天就把名稱定下來?」

秦岑說:「你是老闆,我聽你的。」

嘴上這麼說著,人已從門口退回來了。

二人重新坐在沙發上后,喬祺吸著一支煙,將自己想到過的名稱一一說出,並問:「是不是都不怎麼好?」

秦岑坦率地說:「是,都不好。」

喬祺說:「那你坐著,喝茶,容我再想。」說完,卻只是一口接一口吸煙,彷彿不想出一個好名稱,永不開口了。

秦岑又說:「有一個比你還笨的人倒是替咱們的酒吧想過一個名稱,你願不願意參考性地聽聽呢?」

喬祺盯著她的眼睛獃獃地看起她來。

於是秦岑就說出了「伊人酒吧」這一名稱。

喬祺深吸一口煙,按滅煙蒂,又抓起了煙盒。

秦岑將自己的一隻手按在他手背上,不許他再吸,又說:「我也說給別人聽了。」

喬祺縮回手,終於開口問:「別人什麼看法?」

秦岑說:「別人都認為很好。」

「為什麼?」

「第一,順口;第二……」

「說。」

「特女人味兒。」

「為什麼特女人味兒就很好?」

「別人都說,酒吧這一種地方,本來就應該是女人味兒十足的一種地方。這是某些男人們都喜歡泡吧的理由。不言自明的理由。名稱上體現出了女人味兒,使女人感到親和,就對男人更加有吸引力了,所以很好。」

喬祺趁她不備,迅速將煙盒抓了過去。

秦岑嗔道:「你就不能忍忍嗎?不怕得肺癌呀?」

喬祺說:「不怕。不動腦子的時候我能忍,動腦子的時候忍不了。」

他將那一支煙也吸完了,決定地說:「那些看法是對的,就叫『伊人酒吧』了,一會兒你可以去登記了。」

秦岑問:「不後悔了?你一後悔,更改起來手續麻煩,跑腿兒的是我。」

喬祺說:「好就是好。還改什麼呢?哪位朋友替咱們想出來的?得給人家一筆起名費。」

秦岑又笑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打算給多少?」

結果喬祺對她瞪大了眼睛,那副樣子既像刮目相看,又像上了一當。一言已出,悔之莫及。

秦岑走後,喬祺心裡不禁犯了一陣嘀咕。他暗問自己:喬祺,喬祺,你這是怎麼了呢?明明是自己投的資,工商註冊,營業執照什麼的,卻心甘情願地任由別人用別人的姓名去辦理!倘是親人,另當別論。可這個女人她不是自己的親人呀,僅僅是自己憑著感覺就非常信賴的一個女人呀!現在可好,她一提要求,你就答應她佔有百分之十的股份了!不答應她不高興又有什麼呢?你怎麼就那麼在乎她高興不高興呢?難道你不知不覺被她逮住了不成?你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了,國內國外,比她年輕比她漂亮的女人你見過的多了,你太犯不著了呀!連酒吧名稱也是她起的了,你多丟面子啊!這要是有一天她和你鬧翻了臉了,反過來說是她投的資,你只佔百分之十的股,甚至說你根本沒投一點兒資,你已經花費了的五六十萬,不是白白打水漂了嗎?那時你又如何跟她理論呢?……

現在,喬祺對秦岑已無任何疑慮了。因為兩年來,每個季度,她都會按期向他彙報一次財務情況。一筆筆收支賬目,清清楚楚。連哪一天哪一位客人借走了一柄雨傘沒還,或失手摔碎了一隻酒杯,賬目上都有明晰記載。不管真相怎樣,她的身份畢竟是「伊人酒吧」的女老闆。請客人吃飯,乃分內之事。但每一次都有發票為據。發票背面,她還必以她那一筆一畫工工整整卻又極為幼稚的中學女生般的字體,寫明請的都是哪方面的誰誰等人。她一次也沒用「伊人酒吧」的「公款」請過不相干的人們,賬冊中一張白條也沒有。第一年年底,當她提出將自己的紅利也轉為股份時,他真的有點兒感到她是一個不可輕視的女人了,同時暗暗責怪自己一直對這個女人的認識太膚淺。那一種責怪中包含著俗話所說的防人之心。

「十萬多元啊,你可考慮好了。」

他以研究的目光注視著她,如同將醜話說在前邊的人注視著一個孤注一擲而且賭注極大的人。

「當然考慮好了。」

她的話說得不動聲色,頗有弦外之音。聽來帶著這麼一重意思——我怎麼想的你別多管,那是我自己的事。你只表態你同意不同意吧!

「手裡攥著現錢不更好嗎?為什麼非要把現錢變成股份呢?」

他忍不住又這麼問。

「因為我看好咱們『伊人酒吧』的前景。」

她的話回答得倒也實在。

「可是,你最清楚,已經沒必要再注入一筆投資了啊。」

「所以,你如果同意,那就等於你自願抽回幾股,而我用十多萬元補入幾股。」

「那你還不如乾脆說,你想用十多萬元從我的股份中買走幾股。」

「像你這麼說,不是會搞得咱倆都怪不好意思的嘛!」

她害羞地一笑,臉還微紅了一下。彷彿一個孩子的某種狡猾而又實在不高明的心眼,被深諳心術的大人一眼看穿,於是表現出小巫在大巫面前的不好意思。

「你到底圖什麼呢?股份多點,雖然分紅也多,但我每月以獎金的形式再給你開一份錢就是了嘛!咱倆怎麼還不好說?你何必的呢?」

她原本是坐在他對面的,一下子起身坐到了他雙膝上,一隻手臂攬著他脖子,手指玩弄著他耳垂,而用另一隻手的中指,颳了他的鼻樑一下。

「你就同意了吧!又不是我白占你什麼便宜的事兒。」

那一天是在她貸款買的那一處房子里,那時他和她的關係已經發展到性親密階段了。並非她引誘了他關係才變成那樣的。公正地說,她從沒引誘過他。在他面前,她一向很莊重,言行無懈可擊。也許在別的男人們面前,即那些中年和中年以上年齡的男人們面前,她偶爾也會情不自禁地,無傷大雅地近乎本能地稍稍賣弄一下如花如柳的女人的風情;在他面前,在他們發生性親密行為之前,她卻從沒那樣過。在四十歲以下的男人面前,也從沒那樣過。在他們眼裡,她一向是一個雖然具有親和力,但又言行謹束,拒絕輕佻的女人。她和他之間的關係的嬗變,起因實不在她,而在他。是他以一個身高一米八的男人的蠻力制伏了她,才發生了那樣的事。當然,後來也是她放棄了反抗,半推半就地順從了。並且有些正中下懷,求之不得,索性受用起來。畢竟才三十六歲的女人,畢竟是久違性事的女人,不是全沒了要求,而是自我抑制著……

關係已然特殊了,不一般了,除了同意,他還能有第二種態度嗎?不沖別的,沖那一種特殊了的關係,也說不出不同意的話啊。

於是她的股份佔到了百分之二十幾。

第二年也就是2003年的上半年,她又用一筆錢買下了六股,於是從下半年開始,她的股份佔到百分之三十。後來他從她的隻言片語中聽出,那一筆錢是她僅有的積蓄。

有時候喬祺不由得想——這個女人想要幹什麼?難道她想要一點兒一點兒的,蠶食般的逐年將「伊人酒吧」的股份全都控制過去嗎?每當這麼一想時,他心頭會掠過一種不安,同時想到了孔老夫子那句話:「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但隨即又譴責自己,暗自質問自己,是不是將秦岑想得太計謀多端了。尤其當他們親愛著時,那一種自我譴責,竟會使他暗覺自己心理太陰暗。壓在自己身體下邊的,難道不明明是一個溫柔纏綿又風情萬種,白皙的身體像南方人愛吃的米粉糕一樣的女人嗎?這樣一個令中年男人神魂顛倒的女人,也不太會計謀多端啊!唉,唉,管它呢!先做神仙再說。先享受著她再說。即使她真是一個計謀多端的女人,那也要等到她的計謀暴露無遺再與她計較。之前,他想——對於她這個更多的時候著實可愛,並且還有某些可敬之點的女人猜忌多多,作為男人則未免可鄙了點兒。她乃是近十年中惟一與自己發生性親密關係的女人啊!與她發生那一種關係的時候,他的感覺異常之好。他覺得。她也是。

……

「三十兒」的晚上,雪后的城市分外寂靜。彷彿是電影城的一處龐大的假景地,由電影美工師們從一切方面一切拍攝角度,精心營造出了春節到來前幾小時的場景要求。之後清場,單等攝製組來。彷彿只有攝製組一干人等屆時到來了,各就各位了,燈光亮了,副導演手持話筒大喊「開機!」,場記在攝影機鏡頭前啪地夾響了一下場記板,寂靜才會被打破,氣氛才會格外生動起來似的。彷彿連那一場真真實實的大雪都是制景人員不辭辛勞遍布而成的假雪似的。

秦岑離開秦老家往「伊人酒吧」走時,七點多了。由於雪大,直接影響了一些「三十兒」晚上照常營業的飯店、酒樓、酒家的生意。往年的「三十兒」晚上,那些地方的停車場是車滿為患的。隔著很寬的馬路都能望見裡邊桌桌圍客的情形。時代變了,春節的風俗也變了,捨得破費並且也能消費得起的人家多起來了,許多人家的團圓飯已不在家中吃了。但是今年,預先定了飯局的人們,也差不多都因雪大而取消了訂單。

遠遠近近,竟連一聲汽車的鳴笛也聽不到。

秦岑邊走邊想,大約整個「三十兒」夜晚「伊人酒吧」也等不來幾位客人了吧?但是她不後悔照常營業的決定。反正如果酒吧不營業,她要是不打算獨享清靜,便只能和喬祺待在一起。在她那處單身女人的家裡,或在他那處單身男人的家裡。

一個單身女人和一個單身男人,只要他們沒結為夫妻,那麼無論誰待在誰那兒,無論他們各自的住處多麼舒適,他們都是不能夠感覺到那是他們共同的家的。誰去誰那兒,這一點在他們的潛意識裡是分得很清的。有時候,一方可以從另一方那兒拿走任何一件自己喜歡的東西。比如秦岑從喬祺那兒拿走了一幅他自己也特別喜歡的油畫;而喬祺從那兒拿走了她自己也特別喜歡的一具仿古檯燈座,但她在他那兒還是覺得自己是在別人家裡,正如他有次對她說:「在你這兒,我怎麼總擺脫不了是客人的那一種拘束呢?」

多麼奇怪呀,哪怕是在他們做愛的時候,倘在他那兒,在他的床上,她都盡量本能地不使自己口中發出什麼聲音來,也不好意思說出那時她最想對他說的話。但如果是在自己那兒,她則放縱多了。

難道只有結了婚,男人或女人才算有一個共同的家嗎?

秦岑這麼想時,已走到了跨街橋的橋頭。那想法使她在橋頭站住了。

她對自己那想法認真起來。對於再婚這一件事,她內心裡是很矛盾的。

剛離婚的一二年,她不打算這輩子再結什麼婚了。回憶夫妻生活,她的體會只有索然。儘管在別人們看來,他們曾是挺般配挺好的一對兒,不爭不吵平平靜靜地過了十幾年,分明還挺令別人們羨慕的。但她卻有一種離婚是求之不得之事的暗自慶幸的感覺。一種終於解除了某種契約的自由之感。如同某些厭倦了公司環境的男女人士,終於盼到了合同期滿的一天,於是一去了之。也許在別人們看來,那公司的上班環境還是不錯的,她的頂頭上司和同事的關係還是融洽的,薪水也還是可觀的。但本人就是不想在那兒繼續待下去了。並不是因為什麼跳槽不跳槽的念頭作怪,而純粹是因為對人生的一種自由狀態的渴望。一二年後,她卻又想再婚了。那自由的狀態雖好,沒個人疼沒個人愛的情況,對任何一個年齡才三十多歲的女人來說,總歸是種人生的遺憾。別人也熱心地為她介紹了幾個男人,她都覺得還不如自己的前夫更適合與自己組成家庭呢。及至和喬祺發生了性方面的親密關係,她一度認為他才是她理想的丈夫。但那關係的次數一頻,她的想法又改變了。她怕真的成了夫妻,那關係反而不如不是夫妻的時候好了。依她想來,未必會比現在這樣更好。而不能更好,日久天長,肯定趨於平淡,進而變得相互不復再有什麼吸引力可言,就像她和她的前夫結婚幾年後的生活那樣。既然肯定如此,何必非要結婚?這一種想法一旦在她頭腦之中形成,原本並不能百分百肯定之事,按照她的思維邏輯,似乎便成了百分百肯定之事。所以她從沒和他談過結婚這一話題。他也從未和她談過。在她,並非有意迴避,而是從理智上特別排斥。想過幾次之後,再就連想都不願多想一次了。在他,究竟緣何一次也沒和她談過,她就不得而知了。也沒打算知道過。

如果就在今晚,自己對他說:「喬祺,我們結婚吧!」那麼他會是怎樣的一種反應呢?

他最初的反應會是一愣、詫異、驚訝嗎?

他會一時猶豫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嗎?

他會支支吾吾地說「這太突然了,我一點兒思想準備也沒有,讓我考慮考慮」嗎?

但最終,她確信,他給她的答覆必將是——我們究竟又為什麼偏不呢?因為他基本上是那麼一種人——如果別人對他的要求是正當而又合情合理的,那麼他馬上會順從。

2004年的除夕夜,「伊人酒吧」招牌上的雪卻是沒法兒清除的,覆蓋住了霓虹燈管,使它們的光望去若有若無,朦朦朧朧的,給人一種綽約幽秘的印象。酒吧門前的人行道上,已剷出了一段兩米多寬的路面。鏟起的雪,培在了路面兩旁。看得出,用杴什麼的輕輕拍過,齊齊整整,漢白玉砌的一般。右邊,還堆了一個一米多高的雪人兒,扎著紅圍巾,意味著是女性。從跨街橋的那一端望過來,眉眼也看得挺分明,不知用什麼弄的。秦岑明白,那都是小俊和小婉兩個女孩兒的勞動成果。其他女孩都各自探家去了。只小婉和小俊不走,願意在春節期間為酒吧加幾天班,而她們也是秦岑喜歡的女孩兒。她早已承諾要給她們每人發五百元加班費,也算是對她們一年來的好表現的一種變相的獎勵。透過酒吧的窗子,可見她們正坐在酒吧里看電視。秦岑低頭瞧了一眼手錶,八點過幾分了,想必她們正在看春節聯歡晚會。她為了避免她們聽到,就站在橋的那一端靠著橋欄給喬祺打手機:

「喂,是我,你在哪兒?」

「在路上。」

「怎麼在路上呢?」

「那我還能在哪兒?你不是讓我今晚去酒吧嗎?」

「你……走來?幹嗎不打『的』?」

「雪這麼深,又是大『三十兒』晚上,哪兒有『的』可打呀!」

「這……恐怕你要走四五十分鐘吧?」

「那我也得去啊!我要是不去,你能高興嗎?」

「聽你的口氣,好像有點不情願似的……」

「有什麼不情願的呢?大雪使這個『三十兒』的夜晚空氣多清新啊!像呼吸純凈氧。又這麼靜,一條街一條街的連個人影兒都沒有,我走得很高興。剛才我還高興得吹口哨來著呢!再說,總不能讓你和兩個女孩被大雪困在酒吧里呀!那我於心何忍?……」

「咱們今晚照常營業是不是太一廂情願了呢?你估計會有人來嗎?」

「一廂情願就一廂情願,沒人來就沒人來,管那些呢!真沒人來更好,咱們就將酒吧當家,反正有吃的有喝的有住的地方。哎你在哪兒?」

她猶豫了一下,沒實說自己在跨街橋上,而說在酒吧里。

「那你就和小俊小婉一塊兒看電視,耐心等我。今天晚上,我要首先向那兩個女孩兒公開真相!……」

「什麼真相?」

「咱們倆的……關係的真相!……」

秦岑的心不禁怦怦激跳,彷彿那真相一經公開,會使她從此在人前抬不起頭,無地自容似的。又彷彿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而是一種驚喜甚至幸福的感覺充滿心房,所以一顆心才怦怦激跳。

「那,你打算怎麼公布?」

「簡單啊,一見了面,擁抱你,吻你!口口聲聲叫你親愛的,摟著你跳舞!……」

「不許!」

她覺得自己臉發燒了,然而對他的話愛聽得不得了。

「你說不許就不許嗎?」

「咬死你!」

「最好當著小俊和小婉的面兒咬才好,那倒省得我用我的方式公布了!」

「哎真的不許啊!你別粗粗魯魯地嚇著人家兩個女孩兒!」

「你若表現溫存,我自然就不必粗魯。至於她們,都二十多歲了,你以為見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擁抱親吻就會被嚇著嗎?何況我們是她們再熟悉不過的人。」

「但別忘了她們平時就有點兒怕你!」

「那都是由於我們的關係太不自然,才使我在她們面前變成了那樣!」

「咱倆的真實關係,你沒權力單方面……」她激動而又幸福地喃喃著。

他,卻吹起了口哨。居然吹的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口哨聲在寂靜無聲的「三十兒」夜晚,聽來格外清楚,格外響亮,彷彿帶有音響效果似的。

「喂,喂,喬祺你正經點兒,你一向可不是這樣的!……」

喬祺那邊只管不停止地吹著他的口哨,秦岑這裡「抗議」性質的話再就沒法兒多說,無奈只得將手機掛了,同時嘟噥了一句:「這個冤家!」

她心情一時好得沒比。

其實,世上大多數女人都是如此這般的。現而今,沒愛,對於她們那是萬萬不行的。但沒丈夫,卻又似乎倒是件很省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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