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1

加強步兵師野戰陣地攻防戰鬥演習作戰會議於午飯前結束。二十七師一團上校團長沈東陽被單獨留下,召進了軍長辦公室。

王鐵山面帶含蓄的微笑,站在巨大的作戰挂圖左側,手中的金屬指揮棒在圖上劃了一條遒勁的曲線——那是沈東陽部的作戰地帶。

「明白我的意思嗎?」

「軍長,對於任務我很清楚。」

王鐵山笑了笑說:「沈東陽,我想你清楚的恐怕不僅僅是這次演習的任務。我知道,你對於戰例一直是有著濃厚興趣的。你有沒有從這次進攻演習的方案里看出一些別的什麼東西,譬如說……一個故事,一個雖然發生在過去歲月里但是又始終活躍在我們、或者說是始終活躍在你我心中的故事?」

沈東陽正襟危坐在軍長對面的沙發上,目光落在挂圖上軍長剛剛劃過的那一塊,繃緊的臉腮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軍長,我沒有想那麼多。我的職責決定我只能從演習的角度進入情況。」

王鐵山又笑了。放下手中的指揮棒,移動碩大的身軀,隆重地坐進寫字檯后的高背皮椅子里,兩手向沈東陽微微攤開。

「如果你說的是實話,你對不起的是本軍長,對不起我對你的賞識。如果你不敢說實話,那又對不起你的老丈人,對不起他老先生對你的厚望。好了,我這個當軍長的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不說我說,這次演習的背景,就是本部歷史上的某一次真實的戰鬥。你看,你並不感到驚訝嘛。你是胸有成竹嘛。」

沈東陽不安地站起身子:「可是軍長……」話到此處,沈東陽又緘口了。

「有話直說,我王鐵山手下沒有吞吞吐吐的團長。」

「是的,我看出來了這裡面的匠心,但我不明白軍長這樣做是想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目的。」

「是嗎,你會不明白?」王鐵山誇張地意外了一下,嘿嘿一聲冷笑,「那好,我來告訴你。」王鐵山離開高背皮椅,背起手踱到鋁合金窗前,把寬大的身軀交給秋天的陽光,肩章上立即反濺出幾束耀眼的亮光。屋子裡的光線卻暗淡了,王鐵山的後背幾乎擋住了窗外的全部原野。

沈東陽重新坐下,冷靜地等待王鐵山道破天機。

「前幾年下面部隊有一種說法,說是你的岳父大人嚴澤光在活著的時候沒有斗過我,便給我安了一個絆子,選擇了一個得意門生當女婿,精心培養,臨死前還授以錦囊妙計,勢必要把一段早已做過結論的歷史扳回來。這話你聽說了嗎?」

「軍長,這是對嚴澤光人格的貶低,完全是有人不懷好意造的謠。」

「哦,你也認為是造謠?」

王鐵山扭過頭來,盯著沈東陽,像是細細地琢磨一張作戰地圖,「你能肯定這是造謠嗎?」

沈東陽的腦門上沁出了汗珠,咬緊牙關說:「我能肯定是造謠。軍長,嚴澤光已經去世了,您也沒有必要對這些謠言較真了。」

王鐵山仍然不動聲色地逼視著沈東陽的眼睛,看得沈東陽心裡直發毛。

「是啊,你的岳父這一手的確很高。人總是要老的嘛。如果說較真的話,我自愧不是他的對手,甚至不是你的對手。再過一年,也許半年,不,也許更快,我就可能要從這個位置上下台。而你,三十六歲的團長,來日方長啊……」

沈東陽霍然起立,「軍長,嚴澤光是一個正派的軍人,不是……政客。」

王鐵山勃然變色,目光旋轉著逼向沈東陽,「那麼,在你的眼裡我是什麼人?」

「您是我們集團軍的軍長。」

「請你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軍長,您今天留下我,難道就是為了……你們老一輩之間雖然在有些問題上有過爭論,可那都不是品質的原因啊!你們曾經情同手足生死與共,你們都是我極為尊敬甚至崇拜的楷模……軍長,一萬多部隊即將投入演習,我們都滿懷信心要在您的麾下千展身手,這也是您精心等待了幾年的機會。可是我真的有點不明白,在這個時候,您為什麼偏偏要對那一段不愉快的歷史糾纏不放?」

沈東陽的話說得誠懇而又不卑不亢。

王鐵山略作沉吟,臉色稍微鬆弛了一些,坐下去,手撫腦門,一輕一重地拍了幾下,「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我告訴你,我老了,知道什麼叫老了嗎?認死理就是老了。我真的成了一個力不從心的老頭了。這將是我組織的最後一次演習,我必須把心裡的疙瘩解開。軍區和總部批准了這次演習,也就是說,他們寬容了我這個固執的老頭。你我都是軍人,軍人心尖子上牽挂的那點東西,你應該清楚。」

沈東陽無言以對。他不能不承認,軍長是對的。事實上,他早就意識到這次演習有著非同尋常的背景。受領任務時,馬薩崗的地形條件和在馬薩崗部署的兵力態勢,以及攻防雙方的行動原則,都使他深信不疑,這裡面有一番苦心,這是在仿製一個歷史的情節,有人要在J這塊地方再現過去的一幕——雙榆樹戰鬥再一次浮出了水面。於是,這次演習對於他沈東陽來說,就有了特殊的意味。而這一切,又都安排得合情合理天衣無縫。旁觀者絕對看不出破綻,知情者只有三個人——現任集團軍軍長的王鐵山和已故的嚴澤光,加上他沈東陽。

王鐵山用鉛筆敲了敲桌面。

「我想你不會認為這是我的一時衝動。到了我這個歲數這個身份,我衝動不起來。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這樣做,並不是對你的老丈人耿耿於懷。死都死了,我還去跟他扯什麼皮呢?問題是,本人也是吃了幾十年軍糧的人,我不能容忍我的歷史上有那麼不明不白的一筆。我要趕在見上帝之前把賬目算清。我怕的不是承擔責任,怕的是承擔那種不明不白的責任。」

「軍長,既然這樣,我認為我團不宜擔任作為主攻的『渡江支隊』的任務,至少我本人應該迴避。」

王鐵山揮了揮手,「那是不可能的。第一,只有你有那個能耐運算好那道算術題;第二,也只需要你去運算;第三,你在軍事學院學習期間,還專門研究過雙榆樹高地戰鬥,調研過《韓戰史》,看來你對那場戰鬥的了解已經非常成熟了,難道你不想展示一下?」

沈東陽愣住了,此刻他還不知道是誰出賣了他。

「軍長,這樣我就為難了。非如此不可嗎?」

「把你換到我這個位置,你會改變嗎?」王鐵山以問作答。

沈東陽再一次語塞。

嚴澤光彌留之際,只有沈東陽和嚴麗文在場,裝有雙榆樹戰鬥史料的保險柜鑰匙也落在沈東陽的手裡。那段日子,沈東陽守著悲痛欲絕的嚴麗文,把幾十份史料反覆咀嚼了幾遍。結合《韓戰史》里的另一面之辭,憑藉陸軍指揮學院研究生的洞察力,他發現了一個重要的細節,也從此擁有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密,但是這個秘密不能公開的。經過反覆權衡,沈東陽終於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違背了嚴澤光的意志。他沒有把那份遺囑向任何人披露,更不用說交給政治機關了。而是自己編造了一份「遺囑」交給了政治部。

他沒有想到,時隔數年,王鐵山又竟然舊話重提了,而且知道了他在軍事學院學習期間研究過雙榆樹高地戰鬥,調研過《韓戰史》的事實。老人家的這次行動看來不是頭腦發熱,而是蓄謀已久。何以應對,實在是個難題。

沈東陽抬起頭來,他看見王鐵山的目光里有一種窮追不捨的堅定,同時也摻雜著一絲痛楚的陰影,握著竹根煙斗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抖。

「軍長,我岳父臨死之前,並沒有留下所謂的錦囊妙計,他交待我的是,老老實實地當好一個參謀,並且要我們這些機關人員維護您的威信。」

「那麼,你為什麼要假傳你岳父的最後留言?」

沈東陽吃了一驚:「軍長,此話從何談起?」

「年輕人,我再次提醒你,這是可以追究法律責任的,隱瞞高級幹部的遺囑是犯罪行為,你懂嗎?」

王鐵山一隻手扶著椅背,上體微向後仰,一根指頭篤篤地敲著桌沿。「沒有追究你,是因為我不想讓我手下一名很有出息的軍官背上複雜的歷史包袱。」

沈東陽的防線被王鐵山輕而易舉地攻破了,他不敢再狡辯,囁嚅地問:「軍長,您是怎麼知道的?」

王鐵山哈哈大笑,「沈東陽,你低估了本軍長。別忘了,站在你面前的人,已經在沙盤前度過了四十多個春秋,已經在戰場上滾過一百多個來回。憑我的經驗,他嚴澤光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他不是那種人,他也是心裡怎麼想的就會怎麼說,尤其是在臨死的時候。第一條,說112演習車毀人亡的事故,完全是管理責任,尤其是他作為一團的老團長,二十七師的師長,應該承擔主要責任。這話也許他在心裡承認,但他不會說出來,即便說出來,也言不由衷,因為當時是我在前進指揮所,他不可能認為我沒有責任。第二條,說是把部隊交給我他放心,這倒是真的,但是這層意思也只能藏在他心裡,他不會說出來,更不用說在臨死的時候了。你偽造的這份遺囑在當時至少向上級證明了師里的班子是團結的,鞏固和加速了對於我的任命。我不想對你的上述行為做出感謝的表示,我只對你的一句話很感興趣。」

王鐵山停頓一下,向沈東陽遞過來一個老謀深算的微笑。

沈東陽更加緊張,目瞪口呆地看著王鐵山,不知道又有什麼把柄被軍長抓在了手裡。

「你是不是說過,本集團軍內近年來有三個傑出人物,一是嚴澤光,二是王鐵山,三是沈東陽。啊,我要感謝你啊,感謝你如此看得起我,把我的名字同你並列在一起,我感到無上光榮啊。」

沈東陽的臉頓時漲紅了,先是怔怔地玩弄手中的茶杯,然後苦笑一下說:「這話是我說的,那時我才二十多歲,不知天高地厚。」

「你還說過,嚴澤光死了,王鐵山老了,剩下的事情該由我沈東陽來辦了。是不是啊?」

沈東陽大窘,語無倫次地說:「軍長,我……這是開玩笑,酒後狂言。」

王鐵山揮手打斷了沈東陽的話頭。

「說得好,我認為你為自己定了一個很高的標準,事實上這些年來你一直是向著這個目標努力的。你在一步一步地證實自己,同時也在一步一步地否定我們這些老傢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包括你的岳父。」

「我沒有想這麼多。我只是在竭力盡職。」

「不,你的野心大得很哦。」王鐵山臉上又掛上了一層不輕不重的笑色,說不上是譏諷還是別的什麼。「我和你岳父都是從二十七師出來的,都在師、團首長的位置長期干過。我的帶兵原則是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閑無好兵。認認真真打基礎,扎紮實實學大綱。到了你丈人的手裡,花樣別出,說我們的軍官太土,行動上組織了一個『敵後武工隊』,讓所有的幹部從騎自行車開始,踏上現代化的征程;理論上搞了一個心理訓練七大程序,讓軍官們成天搖頭晃腦地猜心思。如今到了你的手裡,聽說你又在忙乎什麼《臨戰人員心態探討》?」

王鐵山從金屬文件筐里抽出一本《軍事學術》雜誌,拍在桌子上,「我翻了翻,基本上還是嚴澤光的思想在放光芒嘛。」

沈東陽微笑了一下。此時他已經充分地放鬆下來。儘管軍長的話有些雲遮霧罩的,也儘管軍長臉上的表情忽冷忽熱,但是他還是能夠感覺出軍長的善意和對於他本人的發自內心的器重。儘管軍長和他的岳父嚴澤光之間曾經有過一段難言的歷史,但是他的人格卻是始終受到沈東陽的尊重和仰慕的。沈東陽揣摩,軍長今天之所以把他單獨留下,並非不懷好意,也並不是要對他的岳父進行指責,可能僅僅只是為了說明一個問題,就像他本人說的,因為他感到他自己老了。

沈東陽說:「軍長,寫這篇文章我並沒有帶著個人感情色彩。對於前輩的傳統,我有權利繼承,也有權利選擇並且加以豐富。事實上,您當年規定的軍官自身行政管理細則,人才首位晉陞制,我們至今仍然在對照實施,只不過加了兩條。現在畢竟有了許多新的問題,當然也就會出現新的思路,這一點,我是受過軍長的表揚的。」

「啊是啊,我是經常要表揚你啊,可是每次我都在心裡想,這個小子,又在標新立異。不能表揚他,不能讓他太得意了。可是,不表揚又不行,部隊的面貌擺在那裡,各項訓練和工作指標白紙黑字。我對你的表揚,其實有很大成分是被迫的。」王鐵山狡黠地眨了眨眼,「其實你知道,我對你是提防的,我總是覺得你的那些論文帶著一定程度的挑戰意味,甚至是對我們這些老傢伙的……否定。否定是對的,可是被人否定畢竟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你說呢?」

沈東陽從心裡笑了。軍長能把心底藏著的那點隱私坦率地暴露出來,同時也正是對他自己人格的證明。「軍長,我是按照您的思路往前走的。您說過,在新的條件下,要注重研究新的教育管理方法,更準確和深入地掌握和控制部隊。所以,我們對於傳統的帶兵之道就要重新進行審視了。」

「這樣我也就有理由認為,你的確是在一步一步地否定我。」

「我沒有這樣想過,但是客觀上可能會出現這樣的效果。」

「哈哈,很好,我們都是君子,不說假話。正是基於這樣的認識,迫使我選擇你擔任馬薩崗進攻演習的指揮員。」

「軍長,我可以走了嗎?」沈東陽站起身子,拎起了軍帽。

「你沒有使我滿意,」王鐵山收斂笑容,又敲了敲桌子,「你應該說你很樂意接受這個任務,並且密切配合我把那個謎底揭開。」

沈東陽沉默。片刻之後說,「我執行命令。」

沈東陽的態度使王鐵山一度鬆弛的臉色又陰沉下來。他眉頭微蹙,注視著自己麾下這個不卑不亢並且有點倔強的小團長,心裡掠過一絲慍怒。但是他很快就把這種情緒掩蓋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似乎平靜地對沈東陽說:「好吧,我們的任務暫時解除了。現在已經是中午了,你就到我家去吃午飯吧。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孫芳阿姨的意思。」

王鐵山說完,起身到衣架前摘下了帽子。

沈東陽躊躇了一下,「軍長,我就不去了吧。」

「哦,什麼意思?」王鐵山已經著裝完畢,沈東陽的拒絕儘管十分婉轉,他還是感到了巨大的意外。要知道,一個集團軍的軍長要一個團長去自己的家裡就餐,這不是什麼請客,這差不多就是命令。而這個不是命令的命令居然遭到了拒絕。

「為什麼不去?」

沈東陽立正回答:「軍長,既然您已經決定要把雙榆樹戰鬥的癥結搞清楚,那我只能站在我岳父的立場上提前進入狀態了。我改天再去看望孫芳阿姨。」

王鐵山原地佇立,盯著沈東陽那張年輕的微笑的臉龐,足足盯了十幾秒鐘,牙幫骨突然一陣悸動。

「你可以走了。」王鐵山終於遏制住一觸即發的怒火,冷冷地說。

沈東陽戴正軍帽,摸了摸風紀扣,軍用皮鞋碰撞出清脆的響聲。他抬臂向王鐵山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轉過身去,以齊步的幅度跨出了集團軍軍長的辦公室。

2

在沈東陽邁出門檻的那一瞬間,一股難以言狀的滋味向王鐵山襲來。

在部屬的面前,尤其是在沈東陽的面前,他一直很注意保持形象,對自己的衰老進行著頑強的抵抗。他竭力把寬闊的腰板挺直,挺出了一副凜然威嚴的將軍風度。他知道這是一種模仿,是在咬緊牙關堅持模仿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自己。而一旦獨處,他就不由自主地鬆散了身體的結構,身上像是有了一個氣門芯,幾十年的軍旅生涯點點滴滴凝聚在身的那一腔豪邁的精神氣,正在通過這個氣門芯絲絲縷縷地往外泄漏,一種疲憊的老態勢不可當地侵蝕了他的生活。

他狠狠地目送著沈東陽逐漸遠去的背影,憤怒地欣賞那副充滿朝氣的肩膀,他甚至從內心深處滋生出一絲隱隱約約的嫉妒。沈東陽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彎處,他才在心裡咬牙切齒地嘀咕了一句:混賬!

是的,他也曾經年輕過,也曾經滿懷勃勃雄心,在長江北岸,在廣西剿匪,在朝鮮雙榆樹高地,但是他終於老了。他希望他的部屬是他的忠實的執行者,同時也是他的崇拜者。

嚴澤光去世之後,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器重沈東陽的。他甚至覺得,沈東陽其人,不僅在性格上、氣質上酷似他的過去,就連那一副板正的身軀,也像是倒回二三十年的王鐵山,而且事實上也確實是他最先發現了這個思想活躍的小參謀,原諒寬容了他的缺點,並且也是在他的家裡,沈東陽才同麗文認識的。然而,他卻是嚴澤光的崇拜者和維護者。集團軍軍長麾下的一名勢頭看好的團長,卻始終擺脫不了嚴澤光陰影的籠罩,這不能不讓王鐵山時時感到一種尷尬,不免要經常捫心自問,我到底是怎麼啦,我究竟是怎樣對不起你嚴澤光啦?沒有嘛。你臨死的時候來那麼一下子是什麼意思?很不磊落哦。

他理解嚴澤光,過去他給嚴澤光太多的忍讓。在內心深處,他覺得他好像確實欠了嚴澤光什麼,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也許是從楊桃犧牲或者失蹤的時候起,也許是雙榆樹高地戰鬥的過程中間,也許是第一次授銜的時候。

爭爭鬥斗罵罵咧咧鉚著勁幹了幾十年,但是有一條,工作上大家都是不含糊的,都沒有做過推諉扯皮的事情,遇到困難兩副肩膀一起頂上去。遇到開心的事兒,拎一瓶老酒兩個人能喝到半夜。雖然中間不斷穿插一些不愉快的情節,但畢竟還是見了坦誠。他看出來嚴澤光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對他的態度有些反常,可是他不認為嚴澤光會對他王鐵山的人格進行詆毀,他依然憂心如焚地組織對嚴澤光的搶救,派出人員到上海北京為嚴澤光請專家名醫。嚴澤光斷氣時他不在場,首先是嚴澤光不讓他在場。那當口他正在同軍區通話,請求派直升飛機搶運嚴澤光去上海。嚴澤光的後事也是他承辦料理的,直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嚴澤光最後留言的真實內容,只是從郭靖海等人的嘴裡聽到了片言隻語。可是後來嚴麗文不再喊他爹爹了而是喊他王叔叔了,他才發現問題不是一般的嚴重。

他以最快的速度,以不可阻擋的情感的力量,重新把嚴麗文召喚到麾下,並且把她調回了師醫院。但是嚴麗文同沈東陽一樣,仍然矢口否認嚴澤光有正式的遺囑。

後來他終於知道了。嚴澤光最後時刻留給他的確實是詆毀和貶低。這些年,他從來沒有擺脫這種詆毀和貶低的陰影,他們像幽靈一樣跟在他的屁股後面,發出陰森的冷笑:王鐵山,你不如我,搞戰術你永遠不是我的對手……

真的嗎?那就試試吧!

王鐵山沒有馬上離開辦公室,他收了收心,從公文包里取出幾封簡訊,戴上老花眼鏡又看了一遍。

爹爹:

父親已經去世了,您也上了歲數。往事倒不回來,忘記它吧。當初東陽沒有真實地彙報爸爸的最後留言,是我同意的。

這件事只有我和東陽兩個人知道。您別再問了,別再為此難過了。

您現在很忙,身上還有傷,您要多保重。再到軍部,我會去看您的。

如果您和東陽之間真的要發生爭鬥,我一定是爹爹的盟軍。

把信又看了一遍,王鐵山的心裡好受多了,但是仍然對沈東陽的不卑不亢耿耿於懷。

六菜一湯。一瓶茅台像一個紅色的士兵,立正在桌子中間。

王鐵山大步跨進家門,老伴孫芳向他身後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問:「東陽沒來?」

王鐵山不吭氣,橫了老伴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

孫芳鬧不明白老傢伙這幾天撞上了哪路神仙,成天綳著個臉,像是有誰借了他的米還給他了糠。上班之前甩了一句話,說是中午叫沈東陽過來吃飯,害得老太太和公務員忙乎了一個上午。菜做得不多,但是樣樣精緻。豈料一番用心用力的勞動成果全都便宜了光桿司令。

老伴不喝酒,王鐵山自斟自飲,三五杯下肚,就有些暈乎,自嘆好漢不提當年勇,酒量看來確實大不如前。暈乎中突發奇想,想把那個躲在骨灰盒子里的老傢伙拽出來,對飲半斤然後開罵。

剛到團里工作那陣子,他和嚴澤光都才三十掛零,一個人能喝七八兩。那時候茅台價賤,一瓶才三塊來錢。

「東陽也太見外了,到了家門口都不進來。不管怎麼說,麗文還是我帶大的嘛。」

「切點酸菜來。」王鐵山沉著臉,低低地吼了一聲。

這頓酒委實喝得無滋無味,王鐵山呼呼啦啦扒了一碗飯餵飽肚子,便把自己關進書房,斜靠在沙發上吸煙。卻又不裝煙絲,怔怔地瞅著雕花的竹根煙斗發囈症。

電話鈴聲悠揚地唱了起來,王鐵山仄身摁了一下按鈕,免提電話里傳來了的聲音。二十七師政委郭靖海向他請示去J地域檢查的出發時間。

王鐵山看了看錶,答覆在下午兩點半,然後坐到床上,拉開毛毯,想眯瞪一會兒,卻又睡不著,腦子裡有很多東西往上翻。

他覺得人委實是有點怪,一上年紀了,連自己的身體和思想都不聽自己的指揮了。記憶力變得莫名其妙,有些事情前不久才剛剛發生過,眼下卻只記得個隱隱約約。有些事情分明已經過去了幾十年,可是一想起來,卻歷歷在目,彷彿窗外正在移動的雲彩。沈大夫對他說過,人上年紀了,遠期記憶卻反而強於近期記憶。這話他信。

想起了沈大夫就想起了楊桃。這些年來,他越來越相信楊桃沒有死,而且沈大夫就是楊桃,或者與楊桃有關。這種感覺很奇妙,但他就是這麼感覺。楊桃似乎就活在他和嚴澤光的身邊,時隱時現,若即若離。他曾經有好幾次動念頭去找沈大夫打探虛實,但都沒有如願,一方面他怕自己的幻覺鬧出了笑話。二者,即便楊桃真的活著,她自己不願意現身,必然有她的苦衷,老都老了,那層紙不去捅破也罷,霧裡看花,留個念想未嘗不是好事,捅破那層紙,或許更加惆悵。

3

下午一時左右,沈東陽驅車回到了駐地,踏進家門,對迎上來的嚴麗文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你出賣了我!」

這話還不全是開玩笑,沈東陽的臉色一本正經,語氣很重。

嚴麗文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沈東陽說,「你爸爸要是九泉有知,沒準會從棺材里坐起來,給你一耳光子。」

嚴麗文說,「我怎麼啦?」

沈東陽說,「別裝蒜。由於你的出賣,使這次演習變得複雜了,看樣子是要把三十年前的雙榆樹戰鬥重新演示出來。這可是一個天大的決心啊。」

嚴麗文驚愕地看著沈東陽,愣了半晌才叫出聲:「你們這是幹什麼?都過去了幾十年的事情了,你們為什麼還要抖落出來?」

「不是我,是你的爹爹。當然,還是你爸爸先埋下的導火索,並且由於你的出賣點燃了導火索。」

「不這樣做不行嗎?」

「看來是不行。否則,老爺子臨死的時候不會留下那樣的話,你的爹爹現在也不會這樣較真。」

「這樣做會出現什麼結果?」

沈東陽坐下,腦袋靠在沙發的靠背上,看著天花板說:「結果無非是兩種。一是以實際演示再一次證明王鐵山當年的決心是正確的,是根據敵情變化採取的果斷行動,而老爺子這些年來耿耿於懷是沒有道理的,是無理取鬧。第二種結果就要看我的了,在演習中我將結合那次戰鬥,找到當年王鐵山留下的破綻,證明他放棄鉗制擅自越位主攻仍然是錯誤的。對於老爺子那一個排的傷亡,他要負責。」

嚴麗文憂鬱地說,「太嚴重了……何必呢,爸爸已經去世了,難道還要對他進行指責嗎?爹爹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何必再讓他去負……何必要去傷害他?」

「可是,不這樣不行。這算不上是傷害。或許,軍長他只是想重溫過去的歲月……現在只能是看他老人家把我們指向哪裡了。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要進攻,我是不會退卻的。這不是我和他個人之間的事,我只不過是嚴澤光的代言人,這件事關係到兩個老一輩軍人的榮辱和品格,軍人的原則不容許我讓步,哪怕對方可以決定我前程並且是我尊敬的首長。」

嚴麗文沉默了。

沈東陽說,「一會兒讓王奇過來,帶上他的未婚妻。」

嚴麗文說,「幹什麼,這事與他有什麼關係?」

沈東陽說,「我斷定,關於我在軍事學院調研《韓戰史》的事情,不會是你主動向你爹爹報告的,可能是王奇竊取了我的情報。」

嚴麗文說,「你別疑神疑鬼,王奇那麼單純,沒有你那麼複雜。好漢做事好漢當,那就是我告訴爹爹的。」

沈東陽說,「我複雜?我再複雜也沒有你們兩家複雜。打斷骨頭連著筋,恩恩怨怨搞不清。」

嚴麗文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沈東陽說,「很有意思,打斷骨頭指的是雙榆樹高地戰鬥,從此導致兩個老同志的感情骨折,當然,是骨折而沒有斷裂,而且有時候骨折的地方還癒合得很好。連著筋指的是情感,是女人們在維繫著兩個家庭的關係。這裡還不僅僅指的是你,還有另外的情感血肉。」

嚴麗文說,「你指的是楊桃?」

沈東陽說,「應該是。」

嚴麗文說,「關於楊桃,你知道多少?」

沈東陽說,「比你多一點,但我不會告訴你,因為嚴澤光同志沒有授權我出賣他的隱私。」

嚴麗文說,「你真是我爸爸的忠實走狗。」

沈東陽說,「你爸爸身邊有你這麼個叛徒,倘若沒有我這個忠實走狗,那他還有什麼?嚴澤光同志,對不起了,我沒有你那麼高的警惕性,沒有想到你的女兒、我的妻子會把咱爺倆出賣了。不過不要緊,她出賣的是假情報,就像蔣干中計。你的忠實走狗搞起戰術,僅次於您老人家,不,不次於您老人家。」

嚴麗文說,「你到底搞什麼鬼,你難道是在利用我欺騙爹爹中你的計?」

沈東陽哈哈大笑說,「看看,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本團長只需要略施雕蟲小技,你的叛徒立場就昭然若揭。別緊張,那封信里有什麼?什麼都沒有,只暴露了我早就關注雙榆樹高地戰鬥,如此而已,而已!」

嚴麗文說,「你說話的口氣越來越像我爸爸了。」

沈東陽說,「那就對了,難道你希望我像你爹爹?」

當天晚上,王奇果然帶著六子來到了沈東陽家。王奇的連長已經當了三年,戀愛也談了三年,正在醞釀結婚。

沈東陽並沒有追查那封信的事情,而是向王奇宣布了一項緊急命令,從即日起,陸軍第二十七師一團四連進入臨戰準備狀態,以雙榆樹高地戰鬥為基本背景,部隊交給一名排長負責進行山地攻防戰鬥戰術訓練,幹部集中研究戰術!

王奇說,「哇,我說怎麼山雨欲來風滿樓呢,果然要算歷史老賬了。」

沈東陽說,「四連連長聽命令!」

王奇咔嚓一個立正。

沈東陽說,「這次演習,你們四連在行動中擔負突擊隊任務,在理論上要完成下列課題!我口述你記錄!」

王奇從桌上抓起了一個作業夾,刷的一下打開。

沈東陽口述道:「第一,嚴寒條件下的雙榆樹高地戰鬥;第二,炎熱條件下的雙榆樹高地戰鬥;第三,敵兵力部署明確條件下的雙榆樹高地戰鬥;第四,敵兵力部署不明確條件下的雙榆樹高地戰鬥;第五,雙榆樹高地戰鬥敵情變化預測;第六,雙榆樹高地戰鬥指揮協調容易出現的問題。完畢!」

王奇說,「這都是團長以上的戰術課題,我又不是團長,你讓我搞這個不是為難為我嗎?」

沈東陽說,「你知道什麼是連長嗎?」

王奇說,「知道,比排長大,比營長小。」

沈東陽說,「知道怎麼當連長嗎?」

王奇說,「說來話長。」

沈東陽說,「我給你長話短說。踩著排長的肩膀,拽住營長的小腿,看著團長的屁股,這就是連長。」

嚴麗文說,「你教他什麼,什麼叫看著團長的屁股?」

沈東陽說,「看著團長屁股下面的交椅。一個連長,至少應該有團長的眼光,才能當營長。難道你想永遠當連長?」

王奇啪的一個敬禮說,「明白了!」

沈東陽說,「現在還有一個問題,這次演習,雖然是軍事行動,但是也有個人感情在裡面。今天這個陣容有意思,我先問同志們一個問題。王奇你先說,你願意背叛你爸爸嗎?」

王奇凸起眼珠子說,「我為什麼要背叛我爸爸,我又不是神經病。」

沈東陽說,「好。」又問石曉穎,「你呢?」

石曉穎說,「我當然不會背叛我爸爸。」

沈東陽再問嚴麗文,「你?」

嚴麗文說,「我拒絕回答。」

沈東陽踱起了步子說,「現在陣線已經基本清楚了。前幾年在我們二十七師流傳著『嚴支隊』『王支隊』的說法,好像是我們二十七師有兩個體系。我們從理論上假設這種說法成立或者大致成立,那麼今天『嚴支隊』和『王支隊』的後代就基本到齊了。王奇同志不願意背叛你爸爸,你自然就在『王支隊』的序列了,嚴麗文同志拒絕回答我的問題,不是否認就是默認,那麼她也在『王支隊』的序列。現在,嚴澤光同志英年早逝了,石得法同志光榮離休了,眾所周知,在理論上我就是『嚴支隊』的第二代掌門人了。石曉穎同志不願意背叛她爸爸,那她就是我的同盟了。」

王奇說,「啊,原來是這樣。那我跟你叫板,我不是自找麻煩嗎?」

沈東陽說,「照你這麼說,我跟你爸爸叫板,我不更是自找麻煩嗎?這是從學術上分野,不是在政治立場和階級感情上。從現在開始,無論是『嚴支隊』也好,『王支隊』也好,都要實事求是,客觀公正。」

王奇問,「要不要宣誓?」

沈東陽說,「算了。吃了飯就進入情況。『王支隊』的戰術理論分析由王奇負責,『嚴支隊』的戰術理論分析由沈東陽負責。我們就分別擔任嚴澤光和王鐵山吧,進入狀態,才能找到感覺。」

4

沈東陽很快就進入角色了,幾乎整夜未眠。

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比二千五百時N-9073號演習中馬薩崗的地形沙盤。這是他親手製作的,安在他的書房內。

沈東陽在尋找所有的可能,放大歷史的任何一個細節。尤其是對於嚴澤光給他留下的那張原始的草圖,更是不遺餘力地反覆研讀。

他現在已經理清了一個思路,從錯綜紛亂的現象中首先選擇了一個突破口,那就是——實地會不會存在一個隱蔽的通道?如果這個假想成立,雙榆樹戰鬥就構成了這樣一種態勢:敵人的所謂四點環形分佈純屬虛構,至少有五分之四的兵力實際上都使用在雙榆樹主峰上,而且全部放棄表面陣地。但是即使這樣,也還有個問題:二號高地之敵運動至主峰東部,是在王鐵山營轉向無名高地之前還是之後。如果是之前,那就證明王鐵山從主峰反斜面撲上去是正確的行動;如果是之後,則可以認為嚴澤光在主峰東部所遇到的強敵是從王鐵山眼皮底下放過來的。這個問題就是戰鬥前期是非的分水線。

雙榆樹高地戰鬥乃至整個朝鮮戰爭結束后,幾十年來,王鐵山和郭靖海等人都一口咬定,二號高地上的敵人是在他轉向無名高地之前就不見了蹤影,他是在失去了打擊對象之後才迫至雙榆樹主峰的。

嚴澤光雖然很少正面表態,但是嚴澤光的代言人石得法則堅持認為,王鐵山的說法是荒謬的。二號高地之敵既沒有插翅,也不可能遁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從王鐵山的眼皮底下穿過去,一定是潛伏在某處,待王鐵山轉移進攻目標之後,才跨越公路踏上主峰的。

各執一詞,莫衷一是。癥結是雙方的根據似乎都不是很充分,這就給沈東陽提供了可為的餘地。沈東陽跳出怪圈假設了另外兩種可能。一是二號至雙榆樹主峰東部有一條地下通道,如果這個假設成立,則對王鐵山有利,說明敵人確實是在他轉移之前就調整了部署。第二種可能是敵人玩了一個十分巧妙的戰術動作,讓王鐵山上了一當,這種可能就會為嚴澤光洗刷恥辱。沈東陽希望第二種可能成立,他似乎看見了嚴澤光臨死之前那雙絕望的眼睛正向他播放欣慰的笑容。

直到夜已經深了,沈東陽的目光還在二號高地、無名高地和雙榆樹之間的三角地帶上久久盤旋,並且在三角地域外圍進行周密的搜索。

倏然,他的靈感被三角地帶緣外的一個符號擦亮了。

在坐標(X56,Y72)的位置上,他發現了一段南北走向的河流,消失在金剛峰下。他激動地繼續往北尋找,在坐標(X83,Y70)的地方,終於又找到一段河流的標記,從形狀和趨勢上看,這條河流極有可能是從雙榆樹以北的千佛嶺穿出去,向西北延伸的。這個發現就像一顆星星,在他的思維里閃爍起來。把這些斷斷續續的河流標記聯繫起來想,就不難看出,這條河流貫穿了整個雙榆樹山區,而恰好在二號高地北側轉入地下,過了二號,就是無名高地與雙榆樹之間的峽谷。

似乎可以這樣認為,這條穿山越谷的河流就是一條隱蔽的通道。當年,嚴澤光和王鐵山的對手就是從這條通道上運動的。

可是,這樣一來,王鐵山的觀點就被證實了,沈東陽於是又陷入到新的窘境之中。

5

王鐵山也在積極地準備著。

演習地域是王鐵山親自敲定的,來自一次從軍區開會的途中,他坐在直升機上往下瞭望,突然發現一塊很有特點的地物地貌。回到軍里之後,他讓作訓處送來那塊地域的地圖,驚訝地發現,這正是當年嚴澤光準備搞112號演習的地帶,即馬薩崗。這個發現又讓他吃了一驚,原來早在七年前嚴澤光就有推演雙榆樹高地戰鬥的想法,看來真的是死不瞑目。

按照預定計劃,演習於作戰會議一個月之後拉開帷幕,雖然進入雨季,但王鐵山指示,不能降低標準,一切按照實戰要求實施。

七月十五日,細雨霏霏,集團軍導調部在北山安營紮寨。

王鐵山巍然佇立在煙雨籠罩的峰頂上,手持十倍望遠鏡,向演習地域俯視。嵌進視野的,是一片渾沌的氤氳,下方依次鋪墊著村莊、河流和連接霧靄的林帶。山頭上撐起一片帳篷,導演部全班人馬均在泥濘中忙碌。

警衛員拎著雨衣站在他的身後,幾次想走近,卻始終不敢。

「軍長,進帳篷吧,這雨看來是越下越大了。」跟隨導演部行動的二十七師政委郭靖海走近王鐵山的身邊,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王鐵山喔了一聲,依然紋絲不動。他的兩腿挺直,上身略向後仰,握著望遠鏡的雙手像是一副機械的支杆。雨水匯成若干溪流,從鋼盔上落下,濺在失去光澤的肩膀上,再往下,浸濕了迷彩服,斑駁的圖案全部成了黑色,襯出一張雕刻般冷峻的臉膛。

電台的呼叫聲和嘀嘀噠噠的信號宛若一首澎湃的旋律,在雨空里交錯飛揚。山下,十幾路車炮像是剛剛出籠的長蛇,在瀰漫的雨霧裡蜿蜒爬行,轟轟隆隆的聲音經久不息。另有幾隊步兵冒雨跋涉,出沒在山澗小路上。進行曲的歌聲和加油的口號此起彼伏,在透濕的山窪里滾動。

王鐵山貪婪地欣賞著每一個細節,眼前的一切都使他感到一種切膚的痛快,些許小雨絲毫不能減退鼓盪在胸腔里的亢奮。這時候他甚至有一點得意,他發現自己似乎並不算老,似乎年輕了十歲二十歲。

他想走下山去,跟在一支隊伍的後面,走上十里二十里地。他自信不會比那些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們腿軟。皇甫戰役那次,他們穿著棉衣,戴著棉帽,一天一夜走了二百九十華里,可以說逢山過山逢水過水。那時候打仗全憑腿杆子硬。連女同志也不含糊,一邊行軍還一邊搞鼓動,那副熱氣騰騰的幹勁很能激發戰鬥力。

雨點越下越大,望遠鏡的鏡面上終於汪洋一片。

三十年前的那天也是個陰天。

那天晌午時分,他帶領本連九十六個人,從玉姚圩子出發,沿沙陀公路插進,越過野馬川,直奔毛田壩,去援助嚴澤光的剿匪工作隊。就是那天,他領略了什麼叫從容不迫,什麼叫大將風度。嚴澤光的胸有成竹使嚴峻的敵情在頃刻間變得不堪一擊。那就是著名的毛田壩連環伏擊戰。他不得不承認,那個時候,小他一歲的嚴澤光確實表現出了戰術天才。

可是後來就出現了「搶媳婦」的一幕,楊桃向左,楊桃向右的喧嘩,至今在耳畔回蕩。多少年後王鐵山反省,嚴澤光的話不是沒有道理,那天當嚴澤光端著酒碗大聲宣布「楊桃是我的啦」的時候,楊桃最初表現的只是害羞和不知所措,但是楊桃並沒有反對,楊桃或許在心裡正在做著決定,或許正在等待事情進一步發展,可是就在這時候,他也端著酒碗上去了。他沒想到竟是他把事情搞砸了,搞得楊桃騎虎難下,只好揮淚而去。可是他不能不上去,搞砸了是對的,因為他也愛楊桃。那時候年輕氣盛,可以為愛情拔刀相向,他沒有錯。嚴澤光後來甚至把楊桃犧牲或者說失蹤的責任也算在他的頭上,沒有道理!

往事如煙啊……

王鐵山放下望遠鏡轉身向帳篷走去。

老了,看來真是老了,那年他才二十多歲,卻是老革命了,已經是身經百戰的指揮員了。吃的鹽不比別人的多,卻把五十歲的人生滋味都提前經歷了。如今的二十歲呢?他下意識地向警衛員看了一眼,咽下了一句話:嘴邊的鬍子還是軟的,娃娃一個嘛。

作戰處長走進帳篷,報告各演習部隊的行軍情況。

王鐵山掂起一根紅藍鉛筆,對作戰處長說:「通知『渡江支隊』,在鳳凰寨宿營,烤乾衣服,十九時前進入休息。」

作戰處長面帶難色:「軍長,那明天的行軍……」

「發電報給汽車營,讓他們派一個排連夜趕到鳳凰寨,交給『渡江支隊』使用。明天全部摩托化開進。」

作戰處長躊躇了一下,茫然地看了看軍長,無聲地退出帳篷。

王鐵山展開圖囊,將目光放在馬薩崗上,視界里出現了兩個疊影——馬薩崗——雙榆樹,雙榆樹——馬薩崗。他把手指按在馬薩崗上,織滿青筋的手背立即漲成紫色。在他的感覺中像是摸到了一座朝鮮的山峰,摸到了雙榆樹山頂上的針葉杉,觸到了一頁揪心的記憶。

手有些抖,僵硬的指頭沿著馬薩崗的山脊往下滑,滑到高芭山,這個地方就象徵著那場戰鬥中的重要高地,也就是嚴澤光至死不忘的二號高地。

是的,當時我委實解釋不清二號之敵失蹤之謎,但是憑藉戰鬥經驗,我判斷他們一定會在雙榆樹主峰出現。他們首先給了我一個假象,在我向二號投入兵力之後,他們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雙榆樹的正面,而你卻不容置疑地讓我對付這座空山,讓我守住無名高地。如今,你想必是弄清楚了二號上的敵人是怎樣到達主峰的了,我也知道了。再提這件事情能說明什麼呢?說明你當時確實沒有錯?說明我王鐵山確實是為了爭功?不,你說明不了,戰鬥決心不是數學題,我不可能把所有的答案都解出來才去戰鬥,時間不容許,情況不容許,我是憑藉我的戰鬥經驗果斷採取行動的。就像吃飯,我未必要先搞清楚這碗飯是從哪裡來的,但是這並不影響我把它吃掉。

王鐵山躺在行軍床上,腦子裡亂糟糟的,輾轉難以人眠,他把一雙老眼落在意念中的那塊山地里,又從心底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雙榆樹啊雙榆樹,你可是把我們老哥倆折騰苦啰。

6

翌日雨收天晴。沈東陽的「渡江支隊」分成四路向馬薩崗挺進。部隊經過一夜休整,精神面貌大為改觀。沈東陽謝絕了汽車營的援助,二十六輛解放牌卡車到達鳳凰寨之後,又迅速掉頭回去交差了。軍長的意思沈東陽明白,軍長是想讓他的部隊兵肥馬壯地演好他賦予他們的角色,正是因為明白了這一點,沈東陽才謝絕了汽車的援助。他現在已經進入角色了,他也在尋找歷史的感覺。而在雙榆樹的戰鬥中,部隊全部是徒步的。

對於作戰來說,手是輔助的,腳才是重要的。行軍是決定戰鬥勝利的根本條件。這話是著名軍事家蘇沃洛夫說的,也是尚未著名的未來軍事家沈東陽說的。

這次演習地域覆蓋了方圓六十多公里,動用了直升飛機和裝甲坦克、高炮、地炮等重型武器,唯有馬薩崗攻防戰鬥呈特殊狀態,排除了一切現代化的配備,一色的輕武器。炮是82毫米無座力迫擊炮,槍是輕重機槍加衝鋒槍和半自動步槍,甚至還動用了毛驢和騾馬,完全是老式常規戰爭的架式。

時值仲秋,士兵卻一律攜帶冬季著裝。沈東陽一度跟隨王奇的四連行動,堅持自己背背包徒步行軍,並且搶了一支衝鋒槍橫在背包上面。沿途經常超越隊伍,立於路旁某一高處,大聲吆喝鼓動,就像當年揮著駁殼槍的老八路老解放。這種熱烈的氛圍使他領略到了古典的新鮮。

十一時,部隊到達距離指定地區二十里的水舀鎮。在這裡,沈東陽見到了嚴麗文。師野戰救護所就安扎在這裡。

沈東陽讓作戰參謀發出信號,全團大休息,打火造飯,燒水燙腳。吃飯的時候,嚴麗文來了。

嚴麗文的臉色有些憂鬱,分手時吞吞吐吐地對沈東陽說:「東陽,你們演習就是演習,可別把過去雜七雜八的事情攪和進去。軍長身體不好,腰上還有彈片,你不能惹他生氣。」

沈東陽說:「那是當然的。問題是這老頭有點捉摸不透,現在火氣越來越大了。」

嚴麗文說:「不管怎麼說,你得小心點。」停了停又說,「遇到彆扭的時候,你得讓著他點。」

沈東陽說:「你這是孩子話。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當然得小心。他是軍長啊。我又不是傻瓜,我才不會拿雞蛋往石頭上碰呢。」

嚴麗文沒有在「渡江支隊」吃飯,關切地交待幾句就走了。她後腳剛走,王鐵山前腳就到了,只帶了一個警衛員。

沈東陽暗暗吃驚:軍長也是徒步行軍。

「沈團長,給碗飯吃。我可是餓壞了。」王鐵山進了團部的人堆里,一屁股坐下來,大喘粗氣。

沈東陽看了看快要見底的菜盆,又看了看王鐵山染霜的雙鬢,突然滋生出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於心大為不忍。「這……不大合適吧……張參謀,到對面的館子里給軍長炒幾個熱菜。」

王鐵山揮手制止了。「胡鬧,少將軍長坐在那種館子里成何體統?要的就是你們的行軍飯。」

「軍長,我是怕飯硬,您……」

「別小看人。要是夾生了,你親手給我重新做,還得扣你們的分。」

王鐵山不由分說,端起沈東陽剛剛盛滿的大碗,夾起一撮炒芹菜,嚼了幾口,笑了,「哈,還是老傳統,鹽多下飯,腿上有勁。」

沈東陽也笑了笑,取下軍用水壺,擰開蓋子遞過去:「軍長,來一口。」

「怎麼,你也好這一口?」

「這是麗文給您準備的。她怕山上夜寒,潮氣大,特意要我背過來,本來想等上山才給您的。」

「哦,」王鐵山迅速收斂了笑容,伸手接過水壺,在手上掂了掂,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好酒,純正的茅台。這酒怕有三十年了,放在有些星飯店裡,可以掙老外兩千美元。這想必還是你岳父留下的老底子吧?」

沈東陽老老實實地回答:「是的。只有兩瓶。還有一瓶在干休所,我岳母說等這次演習結束,她要請您到家裡去。」

王鐵山的手停在了胸前,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了看沈東陽,很長時間才收回目光,舉起水壺,先是抿了一點咂摸幾下,情不自禁地叫出了聲:「好香的美酒。」接著便仰起脖子大灌一口。

「這酒,可不是一般的酒啊。妞妞如此有心……好吧,還交給你背著,山上用。」

十二時,軍號嘹亮,部隊拔營繼續開進。

王鐵山跟隨沈東陽的團指揮所前進。

走在山路上,沈東陽突然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他想也許他把軍長的意圖理解偏了。也許王鐵山並不是要解決一個歷史遺留的問題,而是……顯然,他們那一代人就要徹底地退出戰爭的舞台了,他是要在新的一代的面前,最後一次檢閱自己的過去和價值,在這一點上,他甚至同嚴澤光一樣倔強。可是……他為什麼偏偏要選擇雙榆樹戰鬥作為背景呢?

山路狹窄,只能成一線縱隊行進。

王鐵山在前,沈東陽在後。

王鐵山的步子邁得很大,腰桿也挺得很硬朗,特大號迷彩服下沿系一條黃牛皮子彈鏈,腰側綴著一柄五九式手槍,頭上壓著一頂兩斤多重的鋼盔,顯得很精神,頗有幾分名將風采。

部隊進了邙山,羊腸小道更加崎嶇,不斷有枝椏掛絆褲管。陽光被樹陰遮掩了大半,視野陰暗潮濕。林子漸深,坡度漸陡,幾乎直立成了八十度的鈍角。尺把寬的石板路面忽左忽右,盤旋曲折,險象叢生。

沈東陽疾步追上王鐵山,折了一截樹棍遞了過去:「軍長,拄著點,小心摔倒。」

王鐵山接過去,拄了幾步,感覺良好,卻又在突然間穩穩地立住了。

沈東陽舉目望去,竟發現王鐵山的肩膀有些異樣地顫抖,似乎在控制著某種即將爆發的情緒。

「什麼意思?」

果然,王鐵山猛回頭,鷹隼一樣銳利的眼睛里射出兩道冷光,低沉地吼了一聲。

「軍長,您年紀大了,不比我們……」

沈東陽把話說了半截,又猛然剎車。他意識到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真是錯上加錯,連忙又補充了一句:「軍長,麗文說您腰部負過傷……」

王鐵山沒再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沈東陽,肌肉鬆弛的臉部悸動出一團紫紅色的慍怒。對視了一陣子,王鐵山舉起雙手擎起棍抬起一條腿,出其不意地往膝蓋上用力砸了下去。

一聲脆響之後,棍子斷成兩截,被王鐵山揚手扔到山下。

王鐵山重重地哼了一聲,轉過身體,大步向山頂邁去。

沈東陽目瞪口呆。

不是屈辱,也不是悲哀。他突然湧上一陣衝動,他想追上去對王鐵山說:行了軍長,您犯不著這樣,您當真要去揭開雙榆樹之謎嗎?沒有必要了,您犯不著跟一個已故的人較真,更犯不著跟我這樣的後輩較真兒。軍長,您當真老了,您已經老得敏感而又脆弱了。您真的該歇一歇了,您就放手讓我們干吧,您就坐在藤椅上聽新聞曬太陽吧,一杯綠茶一根香煙,您悠哉游哉地閉目養神吧。給我一個團一個師,您就靜靜地等著我們給您扛旗子吧。

可是,這話沈東陽只敢在心裡想,他是不敢說出口的。

7

「渡江支隊」全部潛入邙山濃蔭蔽日的老林里。

越往深處走,光線越加暗淡。頭一天落下的雨水還滯留在綿厚的植被中,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腐爛氣息。尺把寬的石階山路盤旋扭曲,鋪滿了深褐色的落葉,一腳踩下去,便擠出幾片水漬,向四處濺射。

王鐵山漸漸覺得氣喘不勻。海拔增高,氣壓降低,耳朵里總是有個東西在不停地叫。到了山頂,聽覺幾乎完全失效。心裡一陣苦笑。娘的,不服老行嗎?好漢不提當年勇。看看現在這個樣子,簡直就是二十年前那個王鐵山的模仿者,一副精神抖擻起來容易,可是你能一直抖擻下去嗎?他感到一陣內疚,有點對不起沈東陽。人家和你較的不是這個勁兒,給你一根棍子那是尊重你保護你,至少說對你的身體還是負責的。你敏感什麼?神經質嘛。老了就是老了,走不動了就是走不動,這有什麼掩飾的?誰沒有年輕過,誰沒有這一天?

莫名其妙。

他把步子停了下來。自從他把沈東陽遞給他的那根善意的棍子折斷並且拋棄之後,沈東陽一直跟在身後,垂頭不語。即使向後傳達指示,聲調也明顯壓抑了許多。他想等沈東陽趕上來,尋找一個恰當的機會和方式,挽回自己的失態。正劇還沒有上演,他不能讓他的主要演員在精神上產生被壓抑的感覺。

稍微休息了一下,王鐵山覺得腰腿酸脹,四肢神經都有活動超量而引發的悸動。但是很快,又有一種奇異的亢奮充斥了胸腔。邙山的古樹參天,灌木錯雜。瀰漫在樹梢林縫裡的潮濕,使他在突然間體驗到一種記憶猶新的親切,他似乎看見了另外一座潮濕的山巒。就是那一次,他和嚴澤光發生了第一次大規模的爭吵,甚至還動了拳腳。

那是楊桃犧牲后的第十天的下午,王鐵山帶一個排在金津灣搜山被圍,身上兩處挂彩。嚴澤光率工作隊撲上來后,命令兩名戰士將王鐵山架下去。

王鐵山在那時候已經打紅了眼,死活不肯撤走,並用手槍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揚言要死也要死在金津灣,誰敢上前他就摟火。

嚴澤光先是冷冷地看了王鐵山一眼,突然一拳打在他的小腹上,在他彎腰的剎那間,四個戰士一擁而上,殺豬般地把他扛了下去。

嚴澤光指揮二十多人,頂住了余曾於匪部的三次衝鋒,掩護傷員和老百姓向月亮壩轉移。

增援部隊趕到后,王鐵山又纏著繃帶跟了過來,幾路人馬合力擊潰了余曾於匪軍。待收復金津灣后,卻到處找不到了嚴澤光,最後還是王鐵山在山腰的石坎里發現了動靜。

那當口嚴澤光正拖著一條傷腿,齜牙咧嘴地往外爬。王鐵山走上前去,二話沒說,先踢了嚴澤光一腳,然後包住了他的傷口,再然後扛上就走。

王鐵山說:「這下兩清了,誰也不欠誰。」

嚴澤光說:「我那一拳下手太重,你這一腳沒咋使勁。」

王鐵山笑笑說:「你幹嘛下手那麼狠,你不是怕我先走一步去找楊桃吧?」

嚴澤光也笑了,說:「是啊,我剛跟楊桃拉上手,又被你來給攪和了。」

王鐵山說:「剛才那陣子,我真想拼掉算球了。桃子就是死在他們的手裡。」

嚴澤光說:「要拚命也該是我先拼。楊桃是我的,我拼比你拼得更有道理。」

王鐵山說:「你還以為楊桃是你的小媳婦兒?我說她是我的小媳婦兒呢。不信你問她自己,咱倆她更喜歡誰?」

兩個人都笑了。笑得心裡一陣疼痛,笑著笑著就啞了,兩個人做起了同一件事,兩個人都無聲地哭了。嚴澤光的淚水從臉膛上滾下來,落在王鐵山的脖子上:「歇歇吧,你也傷得不輕。」

王鐵山說:「不礙事,我只擦了一點皮。」

嚴澤光說:「別逞能了,看你繃帶又紅了,喊擔架來。」

王鐵山說:「沒幾步就到了,別喊了。哥倆好一陣子沒這麼在一起說話了。」

嚴澤光說:「要是楊桃還活著就好了,咱倆到救護所鬧個明白,看看她到底愛誰……」

「軍長,要不要坐一會兒?」

王鐵山從南方的十萬大山裡走出來,回頭一看,見沈東陽已經趕到身後了。

「哦,不用。走吧。」王鐵山穩住神,又撩起長腿。走了一截,摘下鋼盔和手槍遞給沈東陽,笑著說:「團長給軍長背槍,不失身份吧?」

沈東陽愣了一下,立即明白了軍長的用意,想必軍長剛剛經歷了一場心靈的反省,這個動作意味著軍長向他傳過來的一個友好的信號。

沈東陽微笑,「無上光榮。」

王鐵山則笑得意味深長:「這就對了。即使我不是軍長,你替背槍也是天經地義的。麗文至少要算是我的半個女兒,我自然也就差不多算是你的半個老丈人了。」

「這我知道,軍長是麗文的爹爹啊!」

「跟你說句不客氣的話,麗文過了一歲,你岳父岳母就沒怎麼管過她。就像一隻貓咪,一上班就扔給王奇他媽算完事。你不主動送回去,那兩口子就絕對不會主動來領,人家那是放心得很。那時候我們都在團里工作。你老丈人在家裡是個甩手掌柜,養足了精神扯我的皮。為了炮營跟十里鋪的官司,他指著我的鼻子嚷:王鐵山,我要向上級機關反映你。你看,反映就反映唄,你幹嗎要對我說呢?這不是威脅嗎?」

「我認為嚴師長的坦率也是很可貴的。」

「那是。說句粗話,當兵的漢子十有八九是一根腸子通到屁股眼,都是直來直去。他總是看不慣我王鐵山。也就不過多了幾滴墨水,卻總自以為自己是個文化人,像他媽個知識分子。後來到師里工作,咱倆的位置調了個個,我王鐵山沒有那麼多心眼……」

「軍長,我認為你們在二十七師是配合最好的正副手。」

王鐵山說,「對頭。你發現一個規律沒有?凡是我王鐵山在他手下,給他當副手,天下是太平的,部隊也是嗷嗷叫的。為什麼?我王鐵山甘當下手。但是只要我先進步一步,高他一頭,讓他給我當下級,那是千難萬難。」

沈東陽說,「這個我注意到了。」

王鐵山說,「兩個人長期在一起工作,要說沒有一點磕磕絆絆的事情,那不現實。吃飯還硌牙嘛。但是我心裡坦然,都是為了把部隊帶好。我王鐵山就是吃了聰明葯也算計不到,他老兄到死還給我留了這麼一手……哦,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自我標榜?」

「不,其實你們兩個是打斷骨頭連著筋。」

王鐵山站住了,看著沈東陽,眼神里有讚許,有喜悅。王鐵山說,「是啊,打斷骨頭連著筋,這個比方好。」

沈東陽說,「骨頭也沒有打斷,只是因為某種誤會而造成了感情的骨折,這種骨折又由於有了深厚的情誼、愛情和兩家扯不斷的聯繫而經常處於良好的癒合狀態。」

王鐵山說,「很好,你分析得很好!」

沈東陽說,「但是,又很複雜。」

王鐵山沉吟道,「是啊,是很複雜。你要是有我這個經歷,到了我這個歲數,你就明白了。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何嘗不想痛痛快快地走完這段路?不行,這個老嚴啊,死了還在逼……」話到此處,王鐵山神色陡變,一使勁,上了一塊石坎。

繞過邙山,眼前頓時撲來一片新鮮的陽光,空曠遼闊的山野盡收眼底。王鐵山精神大振,仰天對日,響響亮亮地連續打了六個噴嚏。

山下,一輛三菱越野吉普車早已停在路邊。

王鐵山正要上車,突然想起了什麼,叫過沈東陽,嚴厲質問:「我給你們要的車呢?」

沈東陽耷拉眼皮說:「作戰會議並沒有明確這項保障,我不能接受特殊的照顧。」

「噢……有種。」王鐵山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可是我警告你,如果不能按時到達指定地域,你們就別再往下進行了。我取消你們的演習資格,或者說你們已經被消滅了。」

「請軍長相信『渡江支隊』。」

王鐵山余怒未消,向山下集結的部隊掃了一眼,剋制住自己的情緒,盯著沈東陽,從牙縫擠出了低沉的一句:「那好,我在五號公路等你。」

8

各路部隊紛紛進入指定集結地域,桑林地區方圓幾十里在一夜之間湧進千軍萬馬,幾百頂帳篷猶如綠色的蘑菇,新鮮地開放在周山環繞的溝壑里。

王鐵山驅車兩百餘公里,檢查了戰區所有部隊的準備情況,最後將導演部確定在馬薩崗外圍的西高峪的山頂上,他要在這裡親自監測「渡江支隊」的行動。

上午九時許,一輛草綠色的衛生車盤旋而上,直奔西高峪山頂。車停穩后,身著迷彩服的嚴麗文春風滿面地跳下來,邁著優雅從容的女性軍步,走進了王鐵山的帳篷。

王鐵山從地圖上抬起頭,目光滑過老花眼鏡的上沿,頓時大喜過望,「哦哈,是妞妞!你怎麼來了?」

「奉馬政委的命令,來給首長當保健醫生。」嚴麗文雙腳一碰,立正回答。

「噢好的好的,老馬這個事辦得有水平,很好很好。」王鐵山拍了拍嚴麗文的鋼盔,「把這玩藝兒去掉,坐下來。小劉,去弄點水果來。」

嚴麗文摘下鋼盔,一頭黑瀑般的黑髮立即瀉落下來。「在外面我都不敢摘帽子,東陽老是逼我剪頭髮。」

「還有這種事情?爹爹給你豁免權,不聽他的。再說你已經是少校了,不是戰士嘛,條令沒有規定少校不許留頭髮嘛,他是歪曲地執行條令。」

嚴麗文笑了笑說:「他說他是矯枉過正。條令既然規定了女戰士發不過肩,就有發不過肩的道理。雖然沒有明確對於女幹部的限制,但是我們應該向這個標準靠攏……他這個人,執行條例條令倒是毫不含糊的。」

「啊是啊……我的小妞妞真的長大了,真是個大人了。」王鐵山眯眼看著嚴麗文,目光溫暖如八月的陽光。

「爹爹,我已經是中年婦女啦。」

「你可別嚇我,你是中年婦女,那爹爹呢,還不是老朽啦?我們這一代人啊,硬是被你們追苦了。你們拚命地長啊長啊,不管不顧,光知道往高里長大里長,一下子就把我們攆老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孩子都這麼大了,你還能不老嗎?你還能賴著假裝年輕嗎?不行啊,歲數不饒人,孩子也不饒人啊。」

嚴麗文說:「我看爹爹能說這話就不老,一個人有幾種年齡,一個是按年份統計出來的數字年齡,一個是生理年齡,一個是心理年齡。前一個年齡是客觀規律,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可是這個年齡並不重要,它只不過是一個記錄而已。重要的是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生理年齡是由身體狀況決定的,心理年齡則是由性格和生活習慣決定的。這兩個年齡互相影響,對人的生命至關重要。爹爹很樂觀,心胸開闊,我看爹爹的心理年齡跟我們一樣年輕。」

嚴麗文說話的時候,王鐵山一直樂呵呵地看著她,十分投入的樣子。

「啊,你這話我愛聽,現在的年輕人是越來越有學問了。你的職責也履行得好,不知不覺地就給我上了一課。我要獎勵你。來,小劉,把阿姨準備的洋玩藝兒給我找出來。」

警衛員手腳利索地洗了一串鮮艷透明的進口葡萄。

嚴麗文驚喜地叫了一聲:「哇,爹爹搞腐敗,還有這麼好的東西。」

王鐵山說:「好嗎?我看不怎麼好,你們年輕人就是喜歡洋玩藝兒,我可是不喜歡。美國佬人高馬大,葡萄也是大個的,但是並不好吃,肉硬,不甜。」

嚴麗文摘了一顆提子含進嘴裡,笑盈盈地說:「爹爹這麼好的東西都拿出來了,我也給您送一份禮物,算是回報。我給爹爹送一份絕密情報。」

王鐵山興趣頓時來了:「好啊,我的少校軍醫居然還是個間諜。可別給我送假情報哦,別擾亂了我的正確決心。」

嚴麗文仍然笑容可掬:「絕對可靠,爹爹肯定會用得著的。」

說著,將一張圖紙展開在王鐵山的面前。

王鐵山伸長腦袋,往方桌上目不轉睛地看去,看著看著就凝固了笑容,「喔,這是什麼東西?……麗文,你這是什麼意思?」

出現在王鐵山面前的,是嚴澤光在最後日子裡繪製的《雙榆樹戰鬥兵力運用示意圖》。

嚴麗文站起身子,迎著王鐵山狐疑的目光,懇切地說:「爹爹,我請求您,別再為這件事傷心了,爸爸他……不該那樣……他錯怪了您……」一瞬間,嚴麗文美麗的眸子迅速地掛出了兩顆晶瑩的水花。

王鐵山面無表情地長久佇立,臉上的肌肉不易察覺地抖動起來。

「答應我爹爹,這件事情到此結束吧……東陽心高氣盛,又一直受爸爸的影響,我怕他……惹您生氣。」

王鐵山把拇指按在眉心上,揉了幾圈,踱步至嚴麗文的面前。在她背上輕輕地拍了幾下,無語地坐下,燃了一根碩粗的雪茄,深深地吸進去。

「孩子,我問你,你了解你爸爸嗎?不,你只了解他的一部分,而且是很表面的那一部分。你知道我們那一代人最惦記的是什麼嗎?雖然你也穿著軍裝,但你是一個在無憂無慮中長大的孩子,你沒有見過血,你沒有見過真正戰死的人。你沒有傷過,也沒有死過,甚至沒有失敗過,很多事情你是沒有辦法體會的,當然也用不著你體會。我今天只跟你說一點,我不是要跟你爸爸弄個水落石出,也不是要教訓沈東陽,我是在檢討我自己。麗文,你知道,爹爹的時間……我是說在台上的時間不多了,爹爹好歹也是帶了一輩子兵的人,總得有一個乾乾淨淨的下場吧。我跟你爸爸一樣,別的沒有什麼家底子,就是那幾仗,小的十來仗,大的三五仗。路快走到頭了,就想回頭再走一遭。這個問題就是你爸爸不提出來,我也會自己想到的。」

「既然這樣,就請爹爹留下這張圖,這是爸爸在世時用了很大工夫研究出來的,我怕落到東陽手裡……」

「孩子,你怎麼還不明白,你是在給爹爹幫倒忙,用嚴澤光的智慧來對付嚴澤光,那我王鐵山是幹什麼的?我王鐵山還配當這個軍長嗎?」王鐵山輕輕地推開了地圖,「麗文,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給我說點別的什麼,沈東陽他敢欺負你嗎?王奇還聽不聽招呼?你們每個月往干休所去幾趟?你媽媽是不是學會了搓麻將?」

「爹爹,我還要提醒你,東陽是很有詭計的,你得做好思想準備。」

「他再有詭計,還能比你爸爸更有高招?那樣也好嘛,我們不就是希望他們比我們強嘛。長江後浪推前浪,自然規律嘛。怕就怕他還嫩著呢!說到底,爹爹這次還是幫你考女婿。」

嚴麗文赧顏一笑:「他要是倔起來,爹爹不會暴跳如雷吧?」

王鐵山朗聲大笑:「爹爹既不會暴跳如雷,也不會氣極敗壞,我自信這一點比你爸爸強。」

9

「渡江支隊」在馬薩崗東南側三公里處偽裝待命。

沈東陽此刻有一個很強的慾望,他想趁月色去勘察那塊神秘的地形。但他最終鎮壓了這個慾望。他覺得這個想法有些不光彩,在實戰中也是不可能的。那裡現在還是「敵占區」,「藍軍」一個加強營早已空投下去了。

沒有電。一盞昏黃的馬燈掛在帳篷的撐桿上,這是沈東陽特意派人從老鄉家裡買來的。他喜歡這束恍恍惚惚的微弱的光線,這種光線有歷史感,能夠營造出陳舊的氛圍,使他體驗到昨日戰爭的感受。他想象嚴澤光王鐵山們當年恐怕也像這樣,在冰冷的雪地上,獨自坐在窩棚里,點燃一根煙捲,身邊放著一瓶老酒,眺望天上乳白的寒月和遠山黝黑的廓影,構思著出奇制勝的謀略。他需要這種境界。出發之前,他甚至還讓妻子到干休所去搬來了嚴澤光當年使用過的馬褡子,還有一件千瘡百孔色彩斑駁的日軍黃呢子大衣,連他現在使用的圖囊和文件包都是嚴澤光給他留下的。

而這裡是初秋,並且沒有馬。

他想讓他的部隊也扮成老八路或者老解放,他想還原歷史的雄壯——部隊從空曠的沙灘上頂風前進,獨輪小車吱吱呀呀地碾過,大娘大嬸站在村頭大把大把地塞著紅棗雞蛋。年輕英俊的團長騎一匹雪青色或者棗紅色的駿馬,像一簇火焰在隊伍中穿梭。馬蹄飛揚,雪浪四濺。頭戴耳巴棉帽的土兵邊走邊唱。麗文領著一幫剪二刀毛的女兵,站在路邊的石坎上,手打竹板為部隊鼓動加油。某高地上,他身先士卒躍馬陷陣,一隊士兵高擎紅旗跟在他的身後……那才叫氣派,那才叫戰爭!

「東陽啊,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就稀里糊塗地結束了。我現在感覺這個世界有兩個最背時的人,你和我。」

這聲音仍然那麼親切,那麼深刻。他記得那次在檳輝山的薩莫拉山口,嚴澤光眼睛里的光澤一下子黯淡了許多。而僅僅在一個月前,上午的嚴澤光還是團長,下午當他從玉屏軍分區招待所走出來的時候,那是一副什麼樣的姿勢?幾個小時前還是他的上級的張省相在他的面前敢怒不敢言,面對給他當了數年頂頭上司的馬政委,他伸手一指:「進入戰區,我是一號,你是二號!」

那是一個既有雄才大略,又有獨特個性的天才。他只屬於戰爭,只熟練戰爭,因而一旦離開戰爭,他就會變得糊裡糊塗,變得乖戾無常。他記得那次去千佛寺回來的路上,為了避開那個讓人敏感的話題,他們又談起了戰爭,嚴澤光說,「現在我悶得慌,什麼都不會做,做什麼都礙手礙腳。軍人啦,就像騎手,哪怕從馬背上摔下來,也要往前滾幾滾。」

他理解嚴澤光。這個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女婿能像沈東陽這樣理解他的岳父,抑或說是理解他的精神之父。

他希望有那麼一天,他也能站在一個制高點上,揮手對他的同僚或者下屬說,進入戰區,我是一號,你是二號……三號……八號!

月掛中天,如煙的月光遍地流淌。

沈東陽信步走出帳篷。山窪處萬籟俱寂,微風輕吟,秋蟲淺唱。

哨兵的槍刺閃著寒光,時有警惕的口令問訊聲傳來,振奮著山野的情調。帳篷里傳出香甜的鼾聲,像是一首抒情的小夜曲。遠處有幾點星火閃亮,那是集團軍導演部所在位置。沈東陽突然想到,此時王鐵山或許也正在挑燈夜戰,正在艱苦地謀划對付他的細節。

10

王鐵山黎明即起,全副武裝地扎束完畢,在山頭上打開了太極拳。張牙舞爪地比劃了一陣子,才拎起衣服到女兵帳篷外面叫出了嚴麗文,開始沿盤山小道跑步。

山區清晨的空氣純潔清新,坡上的小樹枝葉上還掛著初秋的露水。

「山裡的水土養人,」王鐵山跑出了滿面紅光,喘著氣說,「離休之後,我得選個幽靜的地方,最好能在山裡。不工作了,再住在城裡,恐怕不適應了。」

「爹爹想隱居成仙啊?」

「成仙的想法沒有,不過是想過點清靜的日子罷了。」

嚴麗文緊跑幾步,與王鐵山並肩,攏一攏額前的濕發,「爹爹,可以問您一件事嗎?……是件秘密的事情呢。」

「人一老,就無密可保了。」

「我倒是聽說,歲數越大,埋得越深。」

「那要看是什麼事兒。」

「聽說……」嚴麗文說了半截,詭秘一笑。

「聽說什麼?」

「聽說從前您和我爸爸同時愛上了一個人,是這樣的嗎?」

「哦?」王鐵山的嘴角撇了一下,放慢了腳步,扭過頭來,「你是聽誰說的?」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這回事?」

王鐵山淡淡地笑了笑說:「不是同時愛上了。話應該這樣說,是你爹爹和你爸爸同時愛著一個人並且同時被一個人愛著。」

這下輪到嚴麗文驚訝了:「有這樣的事?」

「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在戰爭年代,用鼻子吃飯的事情都不足為奇。」

「她一定很美,是嗎?」

「是的,尤其是在我和你爸爸的心目中。」王鐵山回答得旗幟鮮明。

「你和我爸爸是不是因為她才開始鬧彆扭的?」

「不,」王鐵山突然笑了,「你以為我和你爸爸爭風吃醋?哈哈,不是那麼回事。爭風吃醋是你們這一代人的事情。我和你爸爸都愛……我們那時候叫喜歡,我們都喜歡她,但是我們之間從來都沒有倒醋罐子。倒也爭來爭去,用你爸爸的話說是搶媳婦兒。話都是擺在桌面上說的,不搞陰謀不使絆子。那時候我們都年輕,年輕得荒唐。我們那時候的愛……就叫愛情吧,簡單得很,就像一隻紅紅的桃子掛在樹枝上,有能耐你夠下來,沒有能耐你就走開。不像你們弄得那麼複雜,勾心鬥角死去活來的。」

「爹爹您為什麼沒有先下手摘下那顆桃子呢?」

「這是一個簡單的複雜問題,我和你爸爸都是大個子,兩個人都能夠得著,所以在最初的時候我和你爸爸明火執仗地戰鬥,口頭搶佔高地,但是都沒有動手。我們怕把那顆桃子搶破了。只要她還掛在那裡,時常能看上幾眼,心裡就滋潤。」

「你們難道就沒有想過,總該有個結果吧?」

「當然想過,但是在初級階段,我和你爸爸誰也不想主動去觸動那個結果。我們都在等,都在心裡用力。三個人是一起出來的,不把話挑明,三個人都親,話一挑明,就孤了一個。我們都在想,等吧,順其自然吧。桃子總會落下來的,讓她自己挑個方向吧。我們實際上是把難題交給她了。我們都沒有想到,她會用那櫸—種辦法解決這個難題。她後來走了,所有的問題都煙消雲散了。直到樹上的桃子沒有了,我和你爸爸才同時伸出手去,我們都撲了一個空,於是我們的手就緊緊地握到一起了。」

嚴麗文說,「爹爹,你描述得真美,從你的描述就可以想象出來.那是一段美好的歲月。」

王鐵山說,「是啊是啊,往事如煙啊!」

嚴麗文問,「你們從來沒有向她表白過嗎,您和我爸爸都沒有?」

王鐵山說,「不,我們最終表白了,並且搶在她犧牲之前。那是在毛田壩連環伏擊戰勝利之後,毛田壩區政府慰問我們兩個連隊,搞了個很大的篝火晚會,喝酒吃肉,載歌載舞。後來你爸爸端著酒碗走到楊桃的面前,大聲宣布,『楊桃是我嚴澤光的老婆啦!』我當時不服氣,也端著酒碗上去了,大聲說,『我不同意!』後來就有意思了,我和你爸爸分別是兩個連隊的連長,這兩個連隊就分別喊,楊桃向左,楊桃向右,向左楊桃,向右楊桃!那個場面哦,你不知道有多麼壯觀!」

「哇,那個楊桃幸福死了!」嚴麗文叫道。

王鐵山苦笑著說,「幸福個啥?她哭著跑了。」

嚴麗文不解地問,「為什麼?她不是愛你們嗎?」

王鐵山說,「可是我們的方式她不能接受,或者說不好意思接受。那個時代的人啊,哪裡像現在這樣呢。」

嚴麗文問,「後來呢?」

王鐵山說,「後來嘛,後來你爸爸怪我把事情搞砸了。」

嚴麗文問,「再後來呢?」

王鐵山說,「再後來,再後來嘛……」王鐵山不說了。

嚴麗文說,「我有個情報,說出來你可別嚇一跳。」

王鐵山淡淡一笑說,「傳說楊桃還活著?」

嚴麗文說,「啊,原來爹爹知道啊!」

王鐵山說,「傳說而已。」

嚴麗文說,「如果楊桃阿姨真的還在人間,爹爹你會不會去找她?」

王鐵山說,「也許吧,愛情丟失了,還有戰友情啊!快四十年了,可是她在哪裡呢?」

嚴麗文問,「爹爹真的不知道?」

王鐵山說,「我連那個傳說是否真實都不知道。」

嚴麗文說,「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帶著楊桃阿姨出現在你面前,爹爹你可要鎮定啊,別激動出了毛病。」

王鐵山說,「你這孩子,搞什麼陰謀詭計!」

嚴麗文說,「爹爹,我還有個事情要報告,這次演習結束之後,您要服從我的安排。」

王鐵山說,「嘿,妞妞,好大的口氣。你想怎麼安排爹爹?」

嚴麗文說,「這幾天給爹爹檢查身體,雖然各項指標都正常,但是,我總覺得有些隱患似乎沒有暴露出來。媽媽說過,你的心臟從前就不是很好,跟我爸爸一起在朝鮮凍的,是嗎?」

王鐵山說,「是的。但是現在正常了。」

嚴麗文說,「不是。我感覺跟正常還是有差異的。爹爹,你得引起重視。服從我的安排,演習結束後去檢查一下。」

王鐵山說,「妞妞,既然你已經察覺了,我也不瞞你了。我自己確實也有點感覺。上個月到北京開會,還在三○一醫院作了心電圖,沒查出什麼,又搞了個二十四小時跟蹤,到會場上還帶著,那幾天天熱,穿得少,大家都看著我懷裡安了一大堆儀器,出盡了洋相,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近幾天,又有感覺。看來零件是老了,反覆無常。」

嚴麗文說:「爹爹,您可不能掉以輕心。建議您去進一步檢查,不行就住院。」

王鐵山笑了笑,「孩子話,目前這個樣子,我能住院嗎?這事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能傳出去。你明白嗎?」

嚴麗文不吭氣了,她當然能夠洞悉王鐵山的心態。他這個年齡,如果近年上不去,就意味著要徹底退出政治和軍事舞台,而像他這樣經歷的人,只要能撐得住,就不會甘心的。有消息說,軍委考察軍區下一屆班子的時候,王鐵山的呼聲很高,在這時候如果傳出健康問題,顯然是極為不利的。

「可是……這不是小事啊!」

「好啦,你給我注意一點就是了。不要大驚小怪。也許壓根兒就沒事,不過是老了,神經質了。外界如果有輿論,那可就是你出賣了爹爹。」

「爹爹,我一定會保密的,但是您得答應我。演習一結束,我就聯繫給你全面檢查一次……當然不是在軍隊醫院裡檢查。」

王鐵山歪起腦袋看了看嚴麗文,「可靠嗎?」

「爹爹放心,一流的設備,特級保密。」

「好,就這樣定了。這話到此為止。我們洗臉吧。」

嚴麗文不再說什麼了,將毛巾丟進冰涼的河水裡,望著水中的倒影,開始盤算如何在絕對保密的前提下為軍長安排檢查的計劃。她有很多同學,有的在地方,現在已經是相當級別的專家了。還有她的幾個導師,更是享譽軍內外的權威。這件事只要王鐵山密切配合,應該是不成問題的。

王鐵山此刻已經進入到另外一種境界了。

一捧涼水潑在臉上,王鐵山感到很痛快。在這種冰涼的感覺里,內心深處的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楊桃——向左!楊桃——向右!向左——楊桃!向右——楊桃!

他在這一瞬間又看見了那一把蒼白的手指。最近幾天,這把手指就像一叢閃著寒光的刀劍,總是在眼前晃來晃去。手指在厲聲質問他,你王鐵山到底在幹什麼,你要死死地抵抗到底嗎?為了那樣一個好女人,你們都沒有撕破臉皮,你們都能和平共處,你們都能兄弟般生死相依。可是,就是為了那一場早已成為歷史的戰鬥,你還要跟一個幽靈對簿公堂嗎?你難道還不明白,這一仗你打不贏。

果真打不贏嗎?他問自己。

自從昨天他看見了那張圖紙,一眼瞥見嚴澤光最後的艱難的筆跡,他就開始捫心了。在那一瞬間,他拚命地掩飾內心的巨大的震驚。幾十年來,他都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無愧,在後來的日子裡他能找到一千條根據來證明自己的行為。然而,他終於還是震驚了。

11

一輪下午的太陽照在演習戰區的上空。

集團軍導演部所在地一片嘈雜。十幾名參謀在地圖和沙盤上奔忙不停,嘀嘀噠噠的信號像是一首此起彼伏的旋律。

置身於這樣的氛圍,王鐵山完全地進入到雙榆樹戰鬥的回憶之中。出現在他的眼前的,不是馬薩崗,而是一群白雪皚皚的山峰和山峰下待命的志願軍官兵。當時,他正在和五連副連長庄志勇蹲在一塊石頭後面觀察二號高地上的火力配系。庄志勇肯定地認為,二號高地上敵人的兵力不是兩個排而是兩個連,他後來同意了庄志勇的分析。庄志勇要求帶領突擊隊先摸上去,他沒有同意,他打算等戰鬥發起后敵人暴露了再說。可是後來庄志勇還是犧牲了,就是在雙榆樹反斜面上被美軍的機槍打死的……

「軍長,電報。」

王鐵山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接過電報,匆匆瀏覽一遍,吩咐作戰處長:「回電,按四號計劃實施。」

說完,轉身回了帳篷,攤開地圖,劃上了第一處標記。

「渡江支隊」一營主力已經運動至三號地域。

沈東陽擎著十倍望遠鏡向馬薩崗主峰方向仰視。一號防禦陣地人頭攢動,大約有一個連的兵力嚴陣以待,沒有出現異常情況。

沈東陽指揮部隊疏散接近,同時命令二營向五里屯發起佯攻。

四連連長王奇報告,高芭山東側出現情況,實地有石灰線標誌是一條穿山暗河,深五十米,導演部特別說明,是我控制地段設計死角,無法對運動之藍軍進行攔截。

沈東陽明白,軍長的殺手鐧開始往外拋了。這也是沈東陽近幾天才證實的一個情況。圖上分析,雙榆樹實地確實有一條穿山暗河,就是那條斷斷續續的暗河形成,在兩山之間呈三角狀,上窄下寬。新野公路橫越該溝頂部,居然無橋,當年實際地形是二號高地伸出去的一塊巨石成為天然橋樑。穿山暗河向北三百米,從無名高地和雙榆樹接壤處穿北而上,於是就成了一條秘密通道。

難道當年二號高地上的敵人就是從這條秘密通道運動到雙榆樹主峰上去的嗎?應該說只有這種解釋,這種解釋為王鐵山提供了有利的依據。

沈東陽心裡笑了一聲:「軍長閣下,這個當我是不會上的。你這個穿山暗河沒有用,我不理它。」

導演部里,各職能部門高速運轉,十幾隻紅藍鉛筆無聲地爬行,報務員的手指快節奏地舞蹈,石曉穎不斷地簽發電報。

加強步兵師野戰陣地攻防演習已經全部鋪開。各個戰鬥要點的情況像潮水一般涌了過來。王鐵山的目光卻單純地盯向一片綠色的圖案,嚴密地注視著馬薩崗的每一個細節變化。幾公裡外的那場模仿戰鬥在他的腦海里清晰可見,他甚至能透視出每一支分隊目前所進入的位置。

他本來已經放棄了很多想法,他本來已經不想重現歷史了。可是一旦置身於這座似曾相識的山頭,他在三分鐘之內完成了第二次轉變。

「不行,沒有退路,一退下去就必須再退下去,最終將不堪收拾。仗不是那樣打的,我不能等你在幾十年後琢磨出道道才去打。我不是神仙,我不會神機妙算,我只能憑我掌握的情況去選擇,你嚴澤光是真正的死不講理。」

王鐵山制定了兩套方案交給作戰處長,按此給「渡江支隊」出情況。他不相信沈東陽有回天之力,硬是能把紅的說成黑的。

這時候,他想起了庄志勇。他甚至能夠看得見庄志勇那身沒有領章帽徽的志願軍軍服。血從棉花里浸出來,洇紅了很大一片白雪。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鮮艷的血色,染在雪地上,就像鮮艷晶瑩的紅色寶石。他記得他當時托起了庄志勇的腦袋,任他怎麼喊怎麼叫,庄志勇死活不吭氣。他匆匆數了一下,躺在庄志勇身邊的,還有二十七個戰士,全都是在搶佔反斜面上倒下的。後來他從庄志勇的腰上取下了那面旗幟,折了一截樹棍,把它掛在雙榆樹的山頭上。再後來嚴澤光也上了山頂,眼睛里閃射兇狠的光芒。嚴澤光在那面旗幟前站了一會兒,吸了一根煙。他記得嚴澤光還講過一句話,這句話他當時印象很深,可是現在無論如何回憶不起來了。

又有新的情況報上來,王鐵山揉了揉太陽穴,翻腕看錶:演習已經進行了四十六分四十七秒。

「老夥計,就那麼屁大個事,你何必那麼耿耿於懷?你犧牲了人,我二十八個同志的血也是紅的。」

王鐵山要來了馬薩崗方向的所有簡報。

突然,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扔下簡報去看看地圖,在上面指指戳戳劃了幾筆,臉上頓時湧上一層驚愕,吩咐一名參謀叫來了嚴麗文。

「怎麼,沈東陽沒有見過那張圖紙嗎?」

嚴麗文肯定地回答:「沒有。我是從爸爸的衣服里翻出來的,以後就藏起來了。」

「哦?」王鐵山一愣,神色陡變,終於變成一片掩飾不住的慍怒,一掌拍在地圖上,「好小子,還真頑固!」

馬薩崗在一片吶喊聲中製造出了逼真的戰鬥氛圍。空包彈和激光槍聲交織在一起,濃煙翻滾火光映照。沈東陽的三營部分兵力佯攻高芭山,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向牛尾巴崗。

沈東陽正在亢奮之中,卻突然接到四連連長王奇的呼叫:「進攻受挫,高芭山出現猛烈的壓制火力。」

緊接著,導演部連續下達六條情況,綜合意思是:已經得到確切情報,藍軍實際作戰意圖是以攻為守。戰鬥打響后,全部投入火力,製造假象,吸引我助攻分隊,待我三營進入高芭山和牛尾巴崗之後,該兩處藍軍主力立即轉移,三營所攻對象只有少量兵力糾纏,馬薩崗主峰對一營合力夾擊之勢已經形成。

沈東陽明白,這就是當年嚴澤光遇到的最後的情形。

恰在此時,王奇又在電台里呼叫:「在牛尾巴崗只遇到微弱的抵抗,該處守軍大部已不知去向。」

這個消息與導演部提供的情況形成了互為映證的關係。

從目前的態勢看,進攻部隊似乎已經陷入了絕境,然而沈東陽仍然鎮定自如。他舉起瞭望遠鏡,不慌不忙地察看一番,然後在地上用石子擺了一個三角形。

王奇再一次呼叫,「請求沈東陽批准他放棄高芭山,率部迂迴,攻佔反斜面,配合一營行動。」

沈東陽厲聲否定:「進入戰區,我是一號,你是……你沒有號!離開牛尾巴崗半步,我送你上軍事法庭。堅決修復西側工事,準備打退藍軍主力的反撲。」

王奇大惑不解:「反撲之敵從何而來?」』

沈東陽明確答覆:「仍然來自高芭山。」

王奇驚問:「兩地之間已被我控制,高芭山之敵分明轉移,何以重新出現在牛尾巴崗下?」

沈東陽抬腕看了看手錶,立即回答:「十分鐘內必見情況,若無反撲牛尾巴崗跡象,則以一個排的兵力跟蹤打擊。另外以兩個排的兵力控制馬薩崗二號地段東部,並且以山腰平行火力切斷馬薩崗山頂至二號地段之間地區。」

導演部第九號情況顯示:馬薩崗主峰守軍已經全部放棄表面陣地,正向一號地段移動,請「渡江支隊」停止進攻。

沈東陽心裡一陣冷笑:「停止進攻?談何容易。我還沒有開始呢。這回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了。」他回首看了一眼早已整裝待發的一營官兵和一直按兵不動的預備隊,一口長氣呼出了五秒有餘。正向一號地段移動?對主峰的合擊已經形成?

哦,軍長閣下,這只是您和嚴澤光當年的判斷。可是你們都錯了。多麼了不起的敵人,他們以牙還牙,學起了中國軍隊的看家戰術:運動戰。敵人大膽地玩了一個時間差,並且在這個時間差里連環兵力,運動使用兵力。此舉竟然讓我們的兩位卓有經驗的指揮員同時上當。可是我不會再上當了。我要帶著我的四個連衝上去了。

沈東陽將話筒送到嘴邊,顫抖著喊了一聲:「出——擊!」

馬薩崗主峰頓時騷動起來,四百多人一躍而起,憑藉地形快速躍進。激光槍聲奔騰洶湧,如同草原上萬馬馳騁。牛尾巴崗上四連王奇指揮的火力從右側平行射了過來,藍軍「陣亡」者的鋼盔上冒著濃煙,紛紛倒了一地。「戰鬥」只進行六分二十秒,藍軍一個連的兵力頭上幾乎全部冒起了青煙。

沈東陽指揮部隊吶喊著衝上了108號目標。

眼看勝利在即,豈料風雲突變。一支銳兵突然從馬薩崗左側殺出,山頂已經銷聲匿跡的火力點重新復活。另有右側一個連的兵力從斜刺里殺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現在東端,佔據了已經放棄了的陣地。頓時,激光槍聲如雨點般向一營瓢潑過來。

電台里出現了王鐵山冷冰冰的聲音:「沈東陽先生請注意,你部主攻分隊已陷入不便展開地區,遭我三面合擊。抵抗是不明智的,希望你審時度勢,率部放下武器。」

沈東陽以同樣冰冷的語調反問:「請問總導演,這是演習還是實戰?」

王鐵山的聲音依然冰冷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並且因為冷漠而顯得空曠遙遠:「有什麼區別嗎?」

沈東陽強壓不快,盡量平靜地問道:「軍長,憑什麼預先在我東側潛伏兵力?」

「並非預先潛伏,這股敵人正是從高芭山上轉移而來的。」

「他們是插翅飛過來的還是遁土鑽過來的?」

「首先請你尊重事實,演習結束后我會告訴你通道在哪裡。」

一股酸楚湧上沈東陽的心頭。他此刻真是無言以對了。他只是在心裡傾訴:軍長,您想必是也找到那條穿山暗河了,可是您真的以為那條穿山暗河能派上用場嗎?您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假裝糊塗?演習的前半場,您給我出的情況都在表明您是清楚的啊,可是您為什麼還要這樣?事實只有我們兩人清楚,我可以不說,但是您卻不能不說,至少您可以同我推心置腹地探討啊。您這樣武斷地壓我,我反而不能接受。

12

十六時三十分,馬薩崗攻防演習結束。

王鐵山率領參謀幹事以及保障人員十數人風塵僕僕,驅車趕到沈東陽的臨時指揮所。

正在山下擔任警戒的王奇看見父親大踏步走來,立正敬禮,「報告軍長,渡江支隊四連已經結束高芭山側攻任務,正在休整,請指示!」

王鐵山頭也不抬地問,「你是誰?」

王奇放下手說,「渡江支隊四連上尉連長王奇。」

王鐵山說,「你已經陣亡了,不要再說話了。」

這時候沈東陽迎出來了,「軍長,部隊正在休整,請您檢閱。」沈東陽立在指揮所外,迎著王鐵山敬了一個軍禮。

王鐵山穿著笨重的野訓服,臉色很不好看,盯著沈東陽,像是打量一個不認識的陌生動物,厚厚的嘴唇緊閉,很長時間一言不發。

「軍長,您休息一會兒吧。」沈東陽放下手臂,搬過來一把摺疊椅放在王鐵山的身後。

王鐵山依然無動於衷,攥著紅藍鉛筆的右手在胸前微微悸動。

對峙了一會兒,王鐵山突然轉身,怒氣沖沖地跨進帳篷。

沈東陽揮手讓警衛員將摺疊椅子又搬進了帳篷。

帳篷內的氣氛在凝固的寂靜中沉澱。深秋下午的陽光斜著落下來,在山坡上籠罩出一層撲朔迷離的光輝。

參謀幹事們斂聲屏息,等待著一觸即發的爆炸。

王鐵山轉過身去,面向遠處的流雲藍天,佇立良久,然後倏然回首,目光落在沈東陽的鋼盔上——那上面已經冒過青煙了。

王鐵山逼視著沈東陽,一字一頓地問:「告訴我,你是誰?」

沈東陽愣怔片刻,隨即衝口而出:「『渡江支隊』…支隊長沈東陽。」

「哦,是嗎?」王鐵山冷笑一聲,「不,你不是沈東陽,沈東陽已經陣亡了。沈東陽和他的『渡江支隊』已經被藍軍第89團消滅了。」

王鐵山說完,龐大的身軀重重地沉在摺疊椅子上,仰起頭來,雙手揪住兩眉之間的開闊地,緩緩地,一上一下地作推拿運動,口中念念有詞:「是的,你不是沈東陽,你已經被消滅了。你沒有創造出奇迹,你傷亡了我的部隊,你要負責。你負不了這個責……」

風從帳篷外面掠過,蕭瑟的樹葉在風中沙啞地呻吟。陽光里捲起一片飛沙,敲打著蒙了偽裝網的帳篷和車輛。

隨行而來的嚴麗文責備地看了沈東陽一眼,從挎包里取出保溫杯,沏了一杯熱茶,默默地放在王鐵山的面前。

王鐵山微微閉著雙眼,漸漸地不再嘟囔,疲憊的臉膛似乎鬆弛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帳篷里鴉雀無聲。

「沈團長,請你談談死而復生的經歷。」王鐵山終於開口說話了。

「軍長,如果您指的是今天的演習,我只好承認『陣亡』了。但是……」沈東陽向參謀幹事們掃了一眼,含蓄地笑了笑。

王鐵山揮了揮手,參謀幹事們魚貫而出。

「你也出去。」王鐵山對嚴麗文說。

嚴麗文站著不動:「軍長,您……」

「出去吧孩子,讓我們兩個男人好好地談一談,我們不會吵起來的。」

嚴麗文仍然遲疑著不肯挪動腳步,又向沈東陽使了個眼色,並且背過身子,趁王鐵山不注意,向沈東陽揮了揮拳頭,做了個威脅的暗示,這才怏怏地離開。

待帳篷內只剩下兩個人之後,沈東陽拎過放大鏡,展開了一張地圖。

「軍長,那我們就開始了?」

王鐵山似乎有些走神,沒有理睬沈東陽。

沈東陽無所謂地笑了笑,接著自己的思路說了下去:「如果今天進行的是雙榆樹戰鬥,站在軍長面前的並不一定是一個『陣亡』者,而絕對是一個勝利者。即使真的成了一具屍體,那他也仍然是一具勝利的屍體。」

王鐵山仰臉朝天,面無表情,「我有理由否認這種說法。」

「軍長,您是不是也從圖上找到了那條穿山暗河?」

王鐵山看了沈東陽一眼,不置可否。

「那我就首先從這條穿山暗河說起。這條溝在圖上沒有明確的顯示,而且當時在實地上也不可能被發現。軍長,是這樣嗎?」

「是的。」王鐵山回答得很有力,「但是你否認它存在嗎?」

「不,我只是否認它在實戰中的作用。我也是根據那條河流的斷續走向推理出來的。這的確是一條神奇的河流,它像一個變幻莫測的魔鬼.在您和我岳父的意念中,斷斷續續地籠罩了幾十年,使你們時而驚喜。時而沮喪,時而看到一星亮光,時而陷入困惑。我今天要說,恰好就是這條穿山暗河,影響了你們對雙榆樹戰例的正確判斷,我岳父到死都被這條穿山暗河糾纏著折磨著。所以在他死後我再也沒提雙榆樹戰例:無疑,這條穿山暗河也使軍長您盲目地受到了蠱惑,直到今天,您仍然把它作為依據來檢驗我。事實上,這條穿山暗河在雙榆樹戰例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王鐵山驚愕地站起身子:「根據何在?」

「軍長,恕我斗膽直言,你們都上當了……上了敵人的當。」

「誰,你是說誰?你是說我上當了嗎?」

「是的,您是上當了。當然……還有嚴澤光。」

王鐵山有些意外,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茫然的目光游移在沈東陽的臉上,投過去一團巨大的狐疑。「說下去。」

「軍長請看,」沈東陽胸有成竹地從行軍床下拖出了一隻背囊,扯出了一雙染著褐紅色銹跡斑駁的釘鞋。

王鐵山又是一怔,看著這雙釘鞋,目光有些異樣,像是喚醒了一種久遠的記憶。

「這能說明什麼問題?」

「在演習之前您找我談過話之後,我理解了您的意圖,可是我心裡仍然沒數。後來我得到一個意外的啟發。嚴澤光留下了很多戰爭年代用過的物品,在他的馬褡子里就有這雙釘鞋。我知道,這正是您當年為嚴澤光出的主意,是為了防滑用的。看見了這雙釘鞋,我產生了對氣候的聯想,我想到了雙榆樹戰例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那就是——雪。後來我就進一步尋找資料,於是查出,在雙榆樹戰鬥發起之前,新野地區接連下了四天大雪。這一帶地形兩壁幾乎直立,平均溝寬不足三米……」沈東陽在沙盤上方比劃了一個手勢,「而距離長達四十米。當時的風力風向是東偏北七級。這些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了這四十米的距離至少有七至十米的積雪,完全封住了穿山暗河至雙榆樹主峰的出口。您和嚴澤光當時沒能發現穿山暗河,也是因為積雪造成的。由此我得結論,這條穿山暗河在實際的戰鬥過程中,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它唯一的作用是在戰鬥之後,在幾十年間,都在混亂著您和嚴澤光對於雙榆樹戰例的分析。另外,還有師史,當年修定的師史的確有一些不太準確的地方,那可能是出於……」

「出於什麼?你是說對我歌功頌德?不實事求是?」

「……那裡面確實迴避了一些不該迴避的細節,不能不說,有一定的粉飾成分,也包括對我岳父面子的照顧。可是這樣一來,卻給後人在研究這段歷史的時候,帶來了許多不便。從這個意義上講,修改師史是有必要的。也許,這種修改和我岳父的初衷是相悖的。他是想往好里改,但可能事與願違。」

王鐵山竭力控制自己的憤怒,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沙盤,看了一會兒,抬頭問道:「那麼,如何解釋敵二號高地兵力的轉移呢?」

沈東陽從容地說:「嚴澤光最初認為,是您離開之後才給二號之敵讓出道路的,這顯然根據不足。他無法解釋時間和距離上的矛盾。而當我把思維的焦點集中在這個問題上的時候,我又產生了時間上的聯想。我計算了兩點間運動所需的最長的和最短的時間,終於找到了答案,那就是——敵人打了你們一個時間差。敵人的兵力並非是從甲到丁,而是鏈形滾動,從甲至乙,乙至丙,丙至丁。他們是在運動中換防。在您失去目標時,他們全在路上。當您離開目標時,他們又各自到達新的陣地。全部的問題不是空間的,而是時間的。嚴澤光延誤了二十分鐘,您則提前了二十分鐘,以至於把本來應該達到的最佳效果變成了次佳效果。」

13

帳篷外面,參謀幹事們全都墜人云遮霧罩之中,什麼雙榆樹戰例,什麼二號高地,什麼時間差穿山暗河,全都莫名其妙。

內幕只有嚴麗文知道,她幾次想走進去緩衝一下,卻始終沒敢這樣做。

「你的意思是,首先上當的還是我」

「是的。戰鬥發起之前,無名高地之敵在前,軍長您居中,二號高地之敵在後,黃蚜洞之敵在最後。戰鬥發起之後,無名高地之敵進入嚴澤光的東側,軍長您進入無名高地,二號之敵則進入了您放棄的陣地,黃蚜洞之敵又進入了二號。如此一來,就使嚴澤光部陷於被動地位。當然您部還是以最快的速度攻上了反斜面,否則,後果是不堪想象的。」

「那麼,請你明確回答我,你是怎樣看待雙榆樹戰鬥中我和你岳父的是非問題?」

「軍長,我沒有權力下這個結論。由於敵情突然變得詭秘,致使你們兩個人都產生了判斷上的失誤。而當敵情明朗之後,您確實扭轉了局勢。但是……嚴澤光之所以失去了扭轉局勢的能力,也正是由於配合上的不協調造成的。」

「你的意思仍然是在說,嚴澤光的失利我有責任。」

沈東陽避開了話題的鋒芒笑了笑說:「軍長,如果是我站在您當年的位置上,我也會那樣乾的。我們今天所進行的畢竟不是真實的雙榆樹戰鬥,真實的戰鬥不容許我們這樣解方程般地從容,不是我們今天在一片模擬戰場上能夠複製出來的。軍長您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我想您並不是要跟誰較個水落石出,您的本意一定是想把過去的戰鬥結合起來,用今天的眼光去審視它分解它,尋找它的可塑性,從而在理論上總結出更加成熟的戰術思想。」

「你不要打了老子一掌又來按摩。」王鐵山拍案而起。

「我是真誠的。我認為,一場戰鬥,有無數種可能也有無數種打法。可是在當時的條件下,只容許做一種選擇。你們過去打了不少仗,甚至打了不少漂亮的勝仗。但是能不能說都是進行了最佳的選擇呢?我想不一定。最佳的選擇永遠只有一個,而我們或許終生未必能夠得到。譬如雙榆樹戰鬥,您,也包括嚴澤光,你們只能根據當時掌握的情況,以你們的智慧和經驗所能夠達到的最高極限去進行選擇,而這種選擇在若干年後重新審視,還會發現弊端,這就使得雙榆樹戰鬥和過去所有的戰鬥包括已經取得了巨大勝利的戰鬥一樣,還可以往下演繹無數次。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能用今天的思維方式去苛求雙榆樹戰鬥,更不應該對您和嚴澤光提出苛求。」

「你知道你岳父對我指責的理由嗎,是我沒有從東翼出兵。老實說,這一點我恰好是能夠接受的。」

「從東翼出兵同樣是亡羊補牢之舉,還是在穿山暗河上做文章,充其量也只能像實際結果那樣,勉強取勝。只不過能夠保住他的主攻態勢,傷亡依然不可避免。如果他能夠看穿守敵的企圖,將計就計,就絕不會出現那麼大的傷亡。」

「好,既然把皮剝到這個地步,我就告訴你這樣一個事實。拿下無名高地之後,我曾經派出兩個排迂迴至高芭山下,又被你岳父指揮到了二號。如果這兩個排在戰鬥中期出現在高芭山,你想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沈東陽怔了一下:「您是說您也利用了時間差?」

「我沒有想那麼多。但我根據當時的情況,認為有必要加強高芭山。如果你丈人不阻攔,至少可以減輕西邊的壓力。」

「他為什麼要截住那兩個排?」

「高芭山距主峰只有二百四十米。」

沈東陽遲疑了一下,「軍長您是說……他怕二營先上主峰?」

王鐵山抬起夾煙的手指,往頭頂上指了指:「這個問題只有問你的老丈人了。」

沈東陽低下頭,在沙盤上凝視良久,然後才淡然一笑說:「軍長,我岳父截住你派去的兩個排,這種說法史料上沒有記載,恕我直言,死無對證的事情,我們大家都說不清楚。」

王鐵山被沈東陽的態度激怒了,只覺得心臟一陣悸動,他盯著那張年輕而頑強的臉龐,很想披頭散髮地訓斥他一頓,然後再告訴他,不是死無對證,證據就在你的妻子的手裡。你岳父臨死之前在圖上標記得清清楚楚,你去看好了……但是他剋制了。爭論已經轉入到更加嚴重的層次,已經涉及到對整個戰例的重新認識問題,個人的是非已經無足輕重了。

王鐵山再一次陷入了沉思,指間的雪茄被碾成粉末,以專註的目光投向沙盤,隨著目光的分野和穿透程度,寬大的肩膀在陽光的陰影里微微晃動。突然,他揮起手臂做了一個凌厲的姿勢,將雪茄舉在了空中,又機械地停止了運動,只有粗糙的指頭在不由自主地扭動著擠壓著,似乎在開掘著記憶的某個角落,並且牽扯住了一個漫長的歲月。崎嶇的青筋時而膨脹時而鬆懈,爬滿藤蔓的手背表皮上跳動著移動著,指關節偶爾發出一兩聲碰撞,似乎竭盡全力凝於指尖,緊緊地攥住了一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境界里做著不屈不撓的進攻或者防禦。終於,這隻手敏感地顫抖起來,像是被火燙了一樣,又像是遭到了沉重的阻擊,痙攣了一陣,定定地僵在胸前約十五厘米處,直到鬆弛了皮膚,這才無力地、疲憊地垂在隆起的小腹上,靜靜地猶如一隻喘息的動物。

王鐵山慢慢地向沈東陽轉過臉來。

沈東陽吃了一驚——軍長在微笑,軍長的笑容沐浴在落日的餘暉里,如同覆蓋了一層燦爛的鮮花,放射出神聖的光芒。

「那麼,雙榆樹戰鬥成了什麼?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打了一個糟糕的敗仗?是不是啊?現在我才明白,你說過,修改師史的確有必要,而且有可能改變你岳父的初衷,原來你是從實質上否定這場戰鬥的勝利性質。你認為這場戰鬥是……失敗的。」

「不,軍長……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的眼睛告訴我,你就是這個意思。」

「我只是認為,傷亡太大了,而且有些傷亡完全是可以避免的……應該承認,那場戰鬥實際上是勇大於智,如同以往的許多戰鬥一樣,指揮員的頭腦一熱部隊就衝上去了,在戰術上並不嚴密,之雖然最後還是有一定的戰果,但是應該看到,那裡面有很大的成分是部隊的勇敢和犧牲彌補了指揮上的……盲目戰鬥。」

儘管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激動不要失態,可是當沈東陽的話說完了……王鐵山還是從這些話里體會到了一針見血的疼痛。他極其艱難地再一次平靜了自己。

「我告訴你,雙榆樹是以敵人的失敗、我們完成了任務而勝利結束的,它是一次勝利的戰鬥,不是敗仗。」

「是的,雙榆樹當然是一次勝利的戰鬥,可是我們必須正視一個重要的事實,如果說這是一場勝利的話,那麼也帶有很大的偶然性,恰好是兩個指揮員的判斷失誤,陰差陽錯,負負得正。」

「你說什麼,負負得正?什麼叫負負得正?」

王鐵山終於控制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沈東陽囁嚅地說:「……軍長,我們這只是……從理論上探討……

「你估計你的這個理論你的老丈人同意嗎?」

沈東陽無語。

王鐵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哈哈,沒想到啊沒想到,嚴澤光啊嚴澤光,老到失算了。你他媽的神氣什麼?你以為你就那麼正確?不,我們是五十步笑百步,一個結果。你聽見了嗎?你的得意弟子說咱們的戰術是陰差陽錯,負負得正。你不是要修改師史嗎?那就讓他們改去好了,改個一塌糊塗,這下你滿意了吧?你要知道,你是那一仗的合成指揮員,指揮上的錯誤主要應該由你來負。你給自己培養了個掘墓人……」

「軍長,我……本來也只是想通過這次演習,向您和前輩們學習……我並不是……」

「不是什麼?我知道,你的野心大得很呢。你居然否定了雙榆樹戰鬥,不僅否定了我,連你岳父也一鍋端了。你口氣好大,有魄力……」

「軍長,您誤解了……」

「放肆!」王鐵山突然暴怒,一拳擂在桌子上,「你,你算老幾,你打過仗嗎?你嘗到過戰爭的滋味嗎?你知道彈片鑽進肉里是甜的還是鹹的?你今天站在這裡說得頭頭是道,全他媽的紙上談兵。打一仗給我看看,打勝了,老子喊你軍長!」

沈東陽也倔了起來,「軍長,您別小看我。喊我軍長用不著,但是說起打仗,我想,我也許會有那麼一天的……」

「狂妄!」

「軍長,我並沒有否定您的現在,也沒有否定我岳父……」

「出去!」

「軍長,您是有胸懷的,您至少應該讓我把話說完,您這樣對我不公平。」

「出去,請你現在就出去,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爹爹!」一直在帳篷外坐卧不安的嚴麗文終於不顧一切了,驚叫著撲進帳篷,看著怒氣衝天的王鐵山,再看看紋絲不動面無表情的沈東陽,眼睛里迅速地蓄滿了淚水,「東陽,你這是幹什麼,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會後悔的……你出去吧。」

「拿酒來!」王鐵山咬牙切齒地吼了一嗓子。突然,他渾身一顫,腦袋一歪,踉蹌一步,山一樣沉重的身軀仄倒在嚴麗文的臂彎上。

直升機降落在馬薩崗「渡江支隊」的指揮所旁。王奇和兩名滿身塵土的士兵抬著擔架上的王鐵山,向直升機走去。嚴麗文手舉輸液瓶神情憂傷地走在擔架的旁邊,另一側是跟隨飛機到來的集團軍馬副政委。

王鐵山拉著政委的手,痛苦的臉上擠著微笑,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請政委在十六日的常委會上轉述我的意見,二十九師師參謀長人選另配,我個人提名沈東陽同志擔任二十七師師長。向軍區報告時,請附一份材料,說明這是我的最後一次提議。」

馬政委無聲地點了點頭。

沈東陽跟在身後說,「軍長,對不起,我惹您生氣了。」

王鐵山說,「過來東陽,讓我告訴你,你是對的。」

太陽已經落山,西天一片血紅,殘霞碎絮在空中飛揚,馬薩崗山區籠罩著一片蒼涼的暮色。

沈東陽沉浸在無限空曠的思維空間里。攥在他手裡的,有兩張圖紙,一張是嚴澤光臨走時扔給他的由嚴澤光繪製的《雙榆樹戰鬥兵力運用示意圖》,另一張是王鐵山上擔架之前交給他的由王鐵山繪製的《雙榆樹戰鬥釋疑圖》。

望著漸漸湮沒在天穹盡頭的直升機,沈東陽點燃了一根香煙,佇立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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