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2
我這一生見過多少座山,已經記不得了。在我眼中,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每一座山,都是閃爍在大地上的一顆星星。這些星星在春夏季節是綠色的,秋天是金黃色的,而到了冬天則是銀白色的。我愛它們。它們跟人一樣,也有自己的性格和體態。有的山矮小而圓潤,像是一個個倒扣著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連綿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馴鹿伸出的美麗犄角。山上的樹,在我眼中就是一團連著一團的血肉。Page128山巒跟河流不一樣,它們多數是沒有名字的,但我們還是命名了一些山。比如我們把高聳的山叫阿拉齊山,把裸露著白色石頭的山叫做開拉氣山,將雅格河與魯吉刁分水嶺上那片長滿了馬尾松的山叫做央格氣。將大興安嶺北坡的那座曾發現過一具牛頭的山稱做奧科里堆山。山裡的泉水很多,它們多數清涼甘甜,但有一座山流出的泉水卻是苦澀的,好像那座山滿懷憂愁似的,於是這座山就被稱做「什路斯卡山」。馬糞包很喜歡給山命名。比如看見哪座山苔蘚多,馴鹿喜歡在那流連,他就叫它「莫霍夫卡山」,也就是生有苔蘚的山之意。看到一座山上長滿了黃芪,他就叫它「埃庫西牙瑪山」,意謂「長滿黃芪的山」之意。這些山的名字我們還記得,但是具體是哪一座山卻記不得了。但有一座山的名字我們永遠記得,那就是金河流域的列斯元科山。
一九五五年的春天,馴鹿開始產仔的時節,我們決定給維克特和柳莎舉行婚禮了。因為維克特整整一個春天都在為柳莎打磨一串鹿骨項鏈。他們常常背著眾人,結伴出去採摘野果或是捕捉灰鼠。瓦羅加說,他們已是大人了,應該讓他們在一起了。
我們正在擔憂妮浩在主持婚禮時看到柳莎會想起死去的交庫托坎而難過,剛好傳來了我們氏族的酋長過世的消息。妮浩作為本氏族的薩滿,必須要為酋長主持葬禮,這樣她就可以避開柳莎的婚禮了。
酋長的葬禮,不僅妮浩要去,作為氏族烏力楞族長的魯尼也要去。他們離開的時候,我們並沒有說要為維克特舉行婚禮的事,怕遭到妮浩的反對。按道理說,我們氏族的酋長死了,婚禮是應該推遲的。但我想生命就是這樣,有出生就有死亡,有憂愁就有喜悅,有葬禮也要有婚禮,不該有那麼多的忌諱,所以妮浩和魯尼一離開我們,烏力楞的人就開始了婚禮的籌備。
妮浩和魯尼把一雙兒女留在營地了,妮浩跟我囑咐,一定要照顧好她的孩子。我讓她放心。因為已經九歲的達吉亞娜和比她小兩歲的貝爾娜非常親密,她們形影不離,是一對乖巧的女孩,不需要太操心。那時馬伊堪也有五歲了,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喜歡找她玩耍,她們三個在營地前互相追逐的樣子,就是三隻翻飛的花蝴蝶。耶爾尼斯涅那年十歲了,他是個非常懂事的孩子,能吃苦,又勤快,比死去的果格力還要討人喜歡。妮浩吃格列巴餅時,他總是幫著往餅上抹上熊油,魯Page129尼想喝茶時,他會麻利地把水燒開。他八歲時就跟著魯尼去打灰鼠,回來時總要順路背回一些乾枯的樹枝做燒柴。瓦羅加就說,耶爾尼斯涅長大了會是一個非常好的男人,溫和又勤懇。耶爾尼斯涅非常喜歡馴鹿仔,馬糞包和拉吉米給馴鹿接羔的時候,他總是跟著看,鹿仔一降生,他就跟小鹿一樣歡蹦亂跳的,揮舞著手臂歡呼。有的時候馴鹿覓食走得遠了,鹿仔挨了餓,女人們就要出去尋找母鹿,把它們抓回來,哺乳鹿仔。耶爾尼斯涅這時會跟著我們去找母鹿,他找到它們會說:你們也是你們的鹿媽媽喂大的,它們當年要是不喂你們,你們現在早就成了灰了。
妮浩他們走後的第三天,瓦羅加為維克特和柳莎主持了婚禮。由於婚禮的前一天下了一夜的雨,空氣非常的清新,林中的鳥兒叫得也格外地歡。
婚禮是在金河畔的一座山腳下舉行的。纖細的柳莎穿著我為她縫製的禮服,頭上戴著用野花編成的花環,脖子上掛著維克特精心為她打制的鹿骨項鏈,看上去是那麼的俏麗。馬糞包那天穿扮得很乾凈,他還颳了臉,看得出他對這樁婚事是滿意的,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他自殘以後,聲音變得沙啞了,臉上的肌肉也懈鬆了。拉吉米對馬糞包說,應該給這座山起個名字,紀念維克特和柳莎的婚禮。那座山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松樹,馬糞包說,就叫它列斯元科山吧。列斯元科,也就是松樹林的意思。
這山一旦有了名字,瓦羅加立刻就把它用上了,他在主持婚禮時對維克特和柳莎說:我們聚集在馴鹿的接羔地,為你們的婚姻祝福。滔滔的金河水是你們愛的雨露,雄壯的列斯元科山是你們幸福的搖籃,願金河水永遠環繞著你們,願列斯元科山永遠伴你們入夢!
看著英姿勃勃的維克特,我想起了拉吉達,想起了我在迷路和飢餓的時候遇見的那個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我的眼睛濕了。儘管瓦羅加那麼溫存地望著我,但是在那個時刻,我還是那麼熱切地想念拉吉達。我驀然明白,在我的生命之燈中,還殘存著拉吉達留下的燈油,他的火苗雖然熄滅了,但能量一直還在。瓦羅加雖然為我注入了新的燈油,並用柔情點燃了它,但他點燃的,其實是一盞燈油半殘的舊燈。
婚禮儀式結束后,大家開始吃肉喝酒,唱歌跳舞。婚禮的菜肴是傑芙琳娜操辦的。她灌制的香腸大受歡迎。她把狍子肉剁碎,然後摻上老桑芹和山蔥,兌上Page130鹽,攪拌以後灌進腸衣里,放到鐵鍋的沸水中,輕輕煮它個三五分鐘,將它撈出,用刀子切成段,吃起來鮮美無比。她還用吊鍋煮了幾隻野鴨,湯鍋里放了切碎的野韭菜,鴨子吃起來肥而不膩。此外,還有清煮狍頭、馴鹿乳酪、烤魚片和百合粥。可以說,我經歷過的婚筵,那是最豐盛的一次了。瓦羅加幾次讚歎傑芙琳娜的手藝,把她誇得臉都紅了。
瑪利亞跟依芙琳一樣,腰完全彎下來了。她們雖然都坐在篝火旁喝喜酒,但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甚至連看都不看對方一眼。瑪利亞那時終日咳嗽著,一咳嗽大發了就要氣喘。依芙琳一聽到瑪利亞的咳嗽聲,就像聽見了福音,眉毛會得意地挑起來,臉上現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如果說篝火在白晝的時候是花苞的話,那麼在蒼茫的暮色中,它就羞羞答答地開放了。黑夜降臨時,它是盛開,到了夜深時分,它就是怒放了。篝火怒放時,馬糞包喝醉了,坤得也喝醉了。坤得喝得手直哆嗦,他切香腸時把手切著了,鮮血從指縫間流出來。馬糞包硬著舌頭安慰坤得說,你別害怕,你把我揉碎了,撒在你的傷口上,你的血就止住了。他的醉話讓跳舞的人笑了起來,而坤得卻感動得落淚了,他說,我身上到處是傷口,虧得你這個大馬糞包在,要不那血怎麼能止得住呢!
安道爾從不喝酒,但他為哥哥的婚禮而高興,也端起一碗酒來。馬糞包拍著安道爾的肩膀說,唉,我要是有兩個姑娘就好了,一個大柳莎,一個小柳莎。一個許給維克特,一個許給你!讓你們兄弟倆同一天結婚!
安道爾很認真地問,那我是娶大柳莎呢還是娶小柳莎?
儘管安道爾也快到了結婚的年齡了,但他身上痴愚的性情絲毫未改,他那一問帶給大家的快樂可想而知了。
就在舉行婚禮的那個晚上,留在營地的最後那隻待產的母鹿產仔了。不過誰也沒有料到,它產下的是一隻畸形鹿仔。一般來說,黑色的馴鹿不生畸形仔,而白色的則喜歡生畸形仔。如果畸形仔是母鹿象徵著吉祥,而公鹿則象徵著災禍。畸形仔是活不長的,一般超不過三天,它自己就會死掉。依芙琳就曾把畸形仔形容為馴鹿中的「小鬼」。畸形仔死後,是不能像死去的小孩子那樣隨隨便便丟棄的,要在它的耳朵上,尾上,腰和脖子下,繫上紅藍色的布條,選擇一棵筆直的樺樹,把它掛上去,請薩滿來為它跳神。Page131那隻產下畸形仔的母鹿並不是純白色的,而是白中泛灰的顏色。它產下的畸形仔是只小公鹿,雪白雪白的。它有頭無尾,只有三條腿,臉是扭歪的,一隻眼大,一隻眼小。烏力楞的人聽說拉吉米在河畔接生了一隻畸形仔,都顧不得跳舞了,紛紛跑去看。凡是大人看了的,沒有不變臉色的。那隻畸形仔還不會站立,它蜷在母鹿腳下,就像一堆殘雪。瑪利亞只看了一眼就「哼唷」叫了一聲,顫著聲說,妮浩什麼時候回來啊?瑪利亞來看畸形仔的時候雖然搖晃著,但還不用人攙扶,而她離開河畔的時候,卻得由達西扶著了。瓦羅加怕畸形仔的降生會沖淡維克特婚禮的喜慶氣氛,他就給大家講了一個神話。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個神話是他即興編的。
很久以前,有一隻美麗的白天鵝,孵化了一窩天鵝。破殼而出小天鵝都是雪白的,但有一隻看上去卻非常醜陋,它腳短,脖子也短,一身灰黑的雜毛,別的小天鵝都不理睬它。但白天鵝沒有嫌棄它,仍然精心給它餵食。小天鵝一天天地長大了,它可以跟著媽媽去河裡捉魚吃了。有一天,白天鵝正帶著它的孩子們在河面上戲耍,一股狂風襲來,從空中俯衝下一隻兇惡的老鷹,直衝白天鵝而去,把它叼了起來。小天鵝都嚇得逃散了,只有那隻醜陋的黑天鵝去救它的媽媽,可它的能力太微弱了,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媽媽被老鷹給叼走了。河面風平水靜了,小天鵝們又聚集在一起嬉戲,只有那隻醜陋的小天鵝傷心欲絕,它站在河岸哀鳴。它的叫聲引起了一個過路獵人的注意。獵人問它,你為什麼哭泣啊?小天鵝說,我媽媽被老鷹叼走了,就在河對岸的岩石上。我的翅膀不硬,救不了它,求求您去救我的媽媽吧。獵人說,要救你媽媽的話,你可能就要失去性命,你不怕嗎?小天鵝說,只要我的媽媽能從鷹嘴下逃生,我願意替她去死。獵人就渡過河,到了山腳下,沖岩石上的老鷹射了一箭,老鷹一個跟斗栽下來,白天鵝得救了。而那隻最丑的小天鵝果然死在了河岸邊。獵人把這一切告訴給白天鵝后,它哭了,它請求獵人,救救它那個最丑的孩子吧。獵人說,如果它活的話,你就要失去河面上那眾多的小白天鵝,那時它們正在水面悠閑而快樂地戲水呢。天鵝媽媽說,只要這隻最丑的小天鵝能復活,我情願失去其它的孩子。獵人笑了笑,沒說什麼,返身走了。他走以後,河水突然暴漲,那些雪白的小天鵝被洶湧的波浪拍打得發出驚恐的叫聲,而岸上那隻死去的小天鵝,它的翅膀又能動了,它慢慢站了起來,活了!令人驚嘆的是,醜陋的黑天鵝竟然變成了一隻渾身雪白、脖頸長長的美麗Page132的小天鵝!而河面漂浮著的那些死去的白天鵝,都變成黑灰色的了,看上去像是一片四散的垃圾。
這個故事打動了在場的所有人,大家不再憂心了。耶爾尼斯涅尤其高興,他指著畸形仔說,我知道,明天早晨你也會變成一隻可愛的小鹿!你的眼睛會比星星還明亮,你缺的那條腿也會像雨後的彩虹一樣長出來!
大家正為耶爾尼斯涅的話而欣慰的時候,他接著又說的一句話,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變了臉色:要是我的額尼遇見危險了,我也願意像那隻醜陋的小天鵝一樣,替她去死!
維克特和柳莎的新婚之夜,因為這隻畸形鹿仔的降生,而蒙上了一層陰影。我們知道它活不過三天,盼著妮浩能及時回來,好為死去的它跳神。
午夜時,天又落雨了。雨開始時很小,後來越下越大。一般來說,婚禮的日子有雨,是吉兆。所以我回到希楞柱后,聽著雨聲,那顆被畸形鹿仔所擾亂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
雨足足下了一夜,清晨時才停止。走出希楞柱,如同走入了仙境,遠山近山都被籠罩在白霧中,營地上也霧氣繚繞,看對面的人都影影綽綽的,讓人覺得自己彷彿已經離開土地,飄蕩在大氣中了。瓦羅加比我起得更早,他對我說,他去了河邊,金河水暴漲,岸邊的一些柳樹已經被淹沒在水中了,河面上瀰漫著濃重的霧。他說如果雨再下一天,恐怕水會溢出河床,營地怕是呆不住了,要隨時準備著向上游的高處搬遷。
我惦記著那隻畸形鹿仔,問瓦羅加它是否還活著?瓦羅加笑著告訴我,它不但活著,而且看上去很精神。它不僅能叼母鹿的奶頭吃,還能趔趄著走幾步路呢。我很吃驚,對他說,一隻三條腿的鹿仔怎麼走路呀?瓦羅加說,你不信,過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來到金河畔,河面上的霧氣比山上的更大,能聽得見嘩嘩的水聲,卻看不見水光。拉吉米正在給母鹿拴籠頭,那隻畸形鹿仔果然在歪斜著走路。拉吉米說,它似乎特別喜歡河上的霧,總想往河裡走。不過它走不遠,試探著走個三步五步就要倒下。我對拉吉米說,一定要看好它,如果它死了,要抱回營地,等著妮浩回來,千萬不能讓烏鴉啄食了它。
霧氣的敵人一定是太陽了。中午的時候,太陽終於撕破了陰雲的臉。如果說Page133霧氣是一群遊走著的白象的話,那麼陽光就是一支支鋒利的箭,它們一旦射出來,霧氣沒有不被擊中的,它們很快就被陽光所俘虜,消失了蹤影。天一晴,大家的心也跟著晴了。只要不下雨了,我們還可以留在原地,不必搬遷。因為那一帶山上的苔蘚豐厚,馴鹿不需要走太遠的路,就能找到吃的。這對處於接羔期剛剛結束、需要不斷把母鹿找回哺育鹿仔的我們來說,要少走許多彎路,舊營地無疑就是一塊寶地了。
孩子們很喜歡那隻畸形鹿仔,霧氣一散,他們紛紛跑到金河畔去看它。達吉亞娜帶著貝爾娜和馬伊堪,用碧綠的青草編了一個草圈,套在它的脖子上,說是這樣它就不醜了。耶爾尼斯涅籠起一堆火來,給它驅趕蚊虻。耶爾尼斯涅和畸形鹿仔出事的時候,是黃昏時分了。當時我們正在營地忙著晚飯。只見達吉亞娜和貝爾娜一路哭著從河畔跑來,她們說鹿仔和耶爾尼斯涅都讓河水給捲走了,已經看不見影子了,維克特划著樺皮船去追他們了。原來,太陽偏西的時刻,馬伊堪說她餓了,拉吉米就抱著她回營地給她弄吃的。走前他囑咐達吉亞娜他們,一旦鹿仔有問題,就去喊他。
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先前跟耶爾尼斯涅一起,圍在鹿仔身邊玩耍。後來她們看見維克特握著魚叉來了,知道他這是要給愛吃魚的柳莎叉魚,就跑去看。漲水以後,魚會比平時多。維克特選擇的是轉彎處的一段水域,那裡有迴流,魚就像剛被關進籠中的鳥一樣,上躥下跳著,很好叉。維克特站在水中央的一塊大石頭上,每叉上一條魚,就把它甩在岸上,讓達吉亞娜和貝爾娜用柳條把它們穿起來。那魚有的沒被叉中要害,上岸后仍然搖頭擺尾的,達吉亞娜和貝爾娜穿這樣的魚時,就要穿出一串串的笑聲。因為魚往往用它們的尾,掃著了她們的臉,給她們的臉塗上一層白色的黏液。
叉魚是個眼疾手快的活兒,維克特做起來是那麼的輕鬆,他叉得又穩又准,岸上的魚也越聚越多,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幾乎忙不過來了。達吉亞娜跟貝爾娜說,有這麼多的魚,應該給那隻畸形鹿仔做個魚圈戴上,把草圈換下來。貝爾娜說,好啊,它戴了魚圈,興許臉就端正過來了!她們嬉笑著。就在此時,岸上傳來耶爾尼斯涅的呼喊:回來啊——回來啊——
維克特那時是在金河的上游叉魚,而畸形鹿仔和耶爾尼斯涅在他們的下游,離著有一座山的距離,所以還能清楚地看到下游的情景。只見那隻畸形鹿仔飛快Page134地從岸上跑過,眨眼間就跳入水中。那個瞬間,鹿仔好像化作了一條大魚。耶爾尼斯涅一路呼喊著,奔跑著,追到金河裡。到了河中央的時候,鹿仔和人好像遭遇了漩渦似的,團團轉著,起起伏伏著,分不清哪是人哪是鹿仔了。維克特叫了一聲「天啊——」,趕緊跳到岸上,扔下魚叉。他們三個朝下游跑去的時候,耶爾尼斯涅和鹿仔已經被上漲的洪流給捲走了。維克特連忙把放在岸邊柳樹叢里的樺皮船拖出來,放在水上,迅捷地跳上去,駕著它去救耶爾尼斯涅。而達吉亞娜和貝爾娜則跑回營地報信。
我們紛紛跑到金河岸邊。太陽已經落了一半,它把向西的水面染黃了。所以那條河看上去好像一分為二了,一面是青藍色的,一面是乳黃色的。多年以後我來到激流鄉的商店,看到賣布的貨架上豎著的那一明一暗兩匹布的時候,我驀然想起子那個瞬間所看見的金河。的確,那時的金河就像兩匹擺在一起的一明一暗的布。不過布店的布是緊束著的,而河裡的布完全打開了,一直鋪展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瓦羅加和馬糞包抬來另一條樺皮船,去尋找耶爾尼斯涅。
我們在岸邊焦急地等待著,大家都默不做聲。惟有貝爾娜,她一遍一遍地對達吉亞娜說,那隻鹿仔一定又長出了一條腿,我們都看見了,它跑得比耶爾尼斯涅還快,你說它要是沒有四條腿的話,怎麼能跑那麼快,是不是?她說這話的時候打著哆嗦,而聽這話的我們也打著哆嗦。夕陽盡了,它把水面那明媚的光影也帶走了,金河又是純色的金河了。不過因為天色的緣故,它看上去是那麼的灰暗和陳舊。那嘩嘩的流水聲聽上去好像是誰在使刀子,每一刀都扎在我們的心上,是那麼的痛。
星星出來了,月亮也出來了,尋找耶爾尼斯涅的人沒有回來,但魯尼和妮浩卻靜悄悄地站在我們身後了。妮浩見到我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不用等了,我的耶爾尼斯涅已經走了。
妮浩的話音剛落,河面上出現了兩條樺皮船的影子。它們就像兩條朝我們游來的大魚。兩條船共有四個人,三個人站著,一個人躺著。躺著的人永遠躺著了,他就是耶爾尼斯涅。
雖然耶爾尼斯涅已經被河水盡情地沖刷過了,妮浩還是用金河水又為他洗了身子,換上了衣服。我和瓦羅加把他裝在白布口袋裡,扔在列斯元科山的南坡上。Page135這座為了紀念維克特和柳莎的婚禮而命名的山,在我心中就是一座墳了。
妮浩說,耶爾尼斯涅是為了救她而死的。她和魯尼騎著馴鹿向回返時,實在太想早點看見孩子了,為了儘快到達營地,他們抄了近路,走了很難走的白石砬子。白石砬子的小路窄窄的,彎彎曲曲。它的一側貼著石壁,另一側就是深深的溝谷了。一般來說,沒有特別急的事,我們都不走這條路。馴鹿到了這條小路上,腿都要打哆嗦。由於接連下了兩場大雨,地表非常濕滑,他們放慢速度,走得很小心。但是那條路實在太狹窄了,再加上雨把路的邊緣的泥土浸泡得鬆軟了,在一個轉彎處,走在前面的妮浩騎著的馴鹿一腳踏掉了一塊路邊的泥土,身子一歪,帶著妮浩翻下幽深的溝谷。魯尼說,他眼見著妮浩和馴鹿轉眼間不見了,他的心一下子就涼了,那麼深的溝谷,人和馴鹿跌下去是不會有好結果的。然而奇迹出現了,馴鹿沉入谷底死了,而妮浩卻被掛在離路面只有一人多遠的一棵黑樺樹上。魯尼順下一根繩子,把妮浩拉了上來。妮浩一上來就哭著對魯尼說,耶爾尼斯涅一定出事了,因為那棵黑樺樹攔住她的時候,她看見那樹在瞬間探出兩隻手來,那手是耶爾尼斯涅的,而耶爾尼斯涅的名字正是黑樺樹的意思。
妮浩出事的時候,是黃昏時刻,而那也正是耶爾尼斯涅被河水捲走的時刻。魯尼說他一遍又一遍地打量那棵黑樺樹,它是那麼的茁壯,就像耶爾尼斯涅一樣。他從樹上看不到妮浩所說的在墜落的瞬間看到的手,他是多麼希望他還能握到兒子那雙溫熱的小手啊。
那隻畸形的公鹿仔,果然給我們帶來了厄運。
就在那個令人悲傷欲絕的夜晚,當所有人都沉浸在哀痛之中而茶飯不思的時候,依芙琳卻在營地燃起篝火,烤著白天時坤得打來的野鴨,邊吃肉邊喝酒。那股肉香味像子彈一樣,射穿了我們悲傷的心。她一直把月亮喝得偏西了,這才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她朝希楞柱走去的時候,聽見了妮浩的哭聲。她停了下來,抬頭望著天,大笑了幾聲,手舞足蹈地拍著手說,金得,你聽聽啊,聽聽吧,那是誰在哭?!你想要的人和不想要的人,她們哪一個活得好了?!金得,你聽聽吧,聽那哭聲吧,我從未聽過這麼美的聲音啊!金得!
那個時刻的依芙琳就是一個魔鬼。她對與金得有關的兩個女人的悲劇所表現出的快感令人膽寒。Page136那時我正和瑪利亞一家坐在火塘旁。依芙琳的那番幸災樂禍的呼喊,把瑪利亞氣得劇烈地咳嗽起來,傑芙琳娜輕輕地為她捶著背。瑪利亞待咳嗽輕了,她喘息著拉住傑芙琳娜的手,說,你要給我生個孩子,生個好孩子!你要和達西好好的,讓依芙琳看看,你們在一起是多麼的幸福!我沒有想到,依芙琳那不斷滋長的仇恨,使瑪利亞原諒了傑芙琳娜。
達西和傑芙琳娜各自握著瑪利亞的一隻手,感動得哭了。我離開瑪利亞,我在回自己的希楞柱的時候,聽見妮浩又唱起了神歌。
世上的白布口袋啊,你為什麼不裝糧食和肉乾,偏偏要把我的百合花揉碎了
將我的黑樺樹劈斷了,裝在你骯髒的口袋裡啊!我們很快離開了列斯元科山,離開了金河。不過那次搬遷我們不是朝著一個方向,而是分成兩路,瓦羅加率領一路,魯尼率領一路。依芙琳那晚的瘋狂呼喊,刺痛了所有人的心。魯尼說必須把依芙琳和瑪利亞分開。魯尼他們帶走了瑪利亞一家、安道爾、還有瓦羅加氏族的幾個人。我不願意安道爾離開我,但他似乎更喜歡魯尼。孩子們喜歡的,我就遵從他們的意志。最不願意跟著魯尼走的,是貝爾娜了。她不捨得離開達吉亞娜和馬伊堪。分別的時候,貝爾娜哭了。我對她說,你們雖然分開了,但離得很近,和達吉亞娜還會常常見面的。貝爾娜這才不哭了。依芙琳看見魯尼帶著一部分馴鹿和人要去另一個方向,而且瑪利亞一家就在其中,她就像一個好戰的人突然失去了敵手一樣,格外地暴躁,她罵魯尼是在搞分裂,說他是我們家族的罪人!她當年也曾以同樣的口氣罵過拉吉達。魯尼沒有理睬她。依芙琳就轉而點著貝爾娜的頭說,你跟著他們走,會有好命嗎?妮浩一跳神,你就會沒命的!貝爾娜本來不哭了,但依芙琳的話又把她嚇哭了。妮浩嘆了一口氣,她把貝爾娜抱在懷中。雖然陽光照耀著她們,可她們的臉色卻是那麼的蒼白。坤得已經很久不跟依芙琳說話了,但在那個時刻他突然抓起一把獵刀,走到依芙琳面前,晃著刀對她說,你再敢說一句話,我發誓,我會割下你的舌頭,喂Page137給烏鴉吃!
依芙琳歪著頭,她看了看坤得,陰冷地笑了笑,閉上了嘴巴。
第二年春天,伊萬回來了。幾年不見,他消瘦了很多,也衰老了很多。依芙琳一見他,「哎喲」叫了一聲,說,吃軍餉的混不下去了,又進山來了?
伊萬跟坤得說,他已經不在部隊了,他的關係轉到地方了。坤得問他是不是在部隊犯了錯誤,被開了回來?伊萬說不是。他說只是不習慣大家總是守著桌子在屋子裡吃飯,晚上睡覺門窗關得緊緊的,連風聲都聽不見。再說了,部隊老要給他介紹女人,那些女人在他眼中就像在藥水中泡過的一樣,不可愛。伊萬說他如果再在那裡呆下去,會早死的。他的關係最後落在了滿歸,從那裡他還可以領到一份工資,比我們每個月的獵民生活補貼要高出好多呢。
伊萬對瓦羅加說,山林以後怕是不會安寧了,因為滿歸那裡來了很多林業工人,他們要進山砍伐樹木,開發大興安嶺了。鐵道兵也到了,他們要往山裡修鐵路和公路,為木材外運做準備。維克特問,他們砍樹要做什麼呢?伊萬說,山外的人煙太多了,人們要房子住,沒有木材怎麼造房子?
大家都默不作聲,伊萬的到來並沒有給我們帶來喜悅。但是伊萬似乎感覺不到大家陰鬱的情緒,他又講了兩件事。一個是關於王錄和路德的,一個是關於鈴木秀男的。
伊萬說王錄和路德雖然沒有被殺頭,但他們都被判了刑,一個是十年,一個是七年。伊萬在說到「十」和「七」這兩個數字時,舌頭有些僵硬。
有關鈴木秀男的故事是這樣的,說是他在逃亡途中被俘后,跟眾多的日本戰俘一起,被押解到蘇聯,同德國戰俘一起,修筑西伯利亞鐵路。鈴木秀男思念家鄉,思念他的老母親,想回到日本去。為了爭取回去,有一天幹活時,他故意讓枕木壓斷了自己的腿。他成了瘸子,修不了鐵路了,才被遣送回去。
伊萬講完鈴木秀男的遭遇后,坤得嘆了一口氣,說,他這後半輩子就是走夜路了呀!
拉吉米說,沒想到他跟我一樣,也是個「廢人」了!
伊萬在我們那裡只呆了三天,就去魯尼那裡了。
那年我有了孫子。柳莎生下了一個健壯的男孩,讓我給他起個名字。一想到Page138妮浩給孩子所起的與花草樹木有關的名字是那麼的脆弱,我索性給他起名叫九月,因為他是九月生的。我想神靈能夠輕易收走花草樹木,但它卻是收不走月份的。一年不管好也罷,壞也罷,十二個月中,沒有哪個月份是可以剔除的。
伊萬說得沒錯,一九五七年的時候,林業工人進駐山裡了。他們不熟悉地形,人扛肩背那些建點用的東西又吃力,所以在那個時候,我們既要當他們的嚮導,還要用馴鹿幫他們馱運帳篷等物品。瓦羅加就曾三次帶領著烏力楞的人,趕著馴鹿,為他們運送東西。他們往往一走就是半個月。
伐木聲從此響起來了。一到落雪時節,就可以聽見斧聲和鋸聲。那些粗壯的松樹一棵連著一棵地倒下。一條又一條的運材路被開闢出來了。開始時是用馬匹往運材路上拖原木,後來拖拉機轟轟地開了進來,它比馬的動力要大,一次可以同時拖十幾棵原木。從深山中拖出的木材,都被裝在長條的運材汽車上,運到山外去了。
馴鹿和我們都喜靜,從那時開始,一到伐木時節,我們在森林中的搬遷就更為頻繁了。我們去尋找那些僻靜之處,但不是所有的僻靜處都可以作為營地的,一要看那裡有沒有馴鹿可食的苔蘚,二要看那一帶適不適合打獵。從那以後我們尤其喜歡春天,春天一到,採伐期就結束了。森林會恢復往日的寧靜。
一九五九年的時候,政府為我們在烏啟羅夫蓋起了幾棟木刻楞房。有幾個氏族的人開始不定期地到那裡居住。但他們總是住不長,還是喜歡山裡的生活。所以那些房子多半閑著,很少有炊煙。那裡有了小學,鄂溫克獵民的孩子可以免費入學,瓦羅加建議把達吉亞娜送去上學。
在上學的問題上,我和瓦羅加意見不一,他認為孩子應該到學堂里學習,而我認為孩子在山裡認得各種植物動物,懂得與它們和睦相處,看得出風霜雨雪變幻的徵兆,也是學習。我始終不能相信從書本上能學來一個光明的世界、幸福的世界。但瓦羅加卻說有了知識的人,才會有眼界看到這世界的光明。
可我覺得光明就在河流旁的岩石畫上,在那一棵連著一棵的樹木上,在花朵的露珠上,在希楞柱尖頂的星光上,在馴鹿的犄角上。如果這樣的光明不是光明,什麼又會是光明呢!
達吉亞娜最終還是沒有去上學,但瓦羅加得閑時開始教她和馬伊堪識字,他用樹枝做筆,用土地做紙,在上面寫上一些字,教她們念。達吉亞娜喜歡學字,Page139馬伊堪就不行了,她學著學著,就會打盹。拉吉米心疼馬伊堪,就不讓她學字了,說是瓦羅加弄了一些螞蟻,塞到馬伊堪的腦袋裡了,他可不能讓那些螞蟻害了他的寶貝女兒。
一九五九年的深秋,魯尼突然來找我,邀我們參加安道爾的婚禮。
跟著魯尼他們走的,有一個叫瓦霞的女孩,她比安道爾大三歲,是瓦羅加部落的人。瓦霞是個愛說愛笑的姑娘,個子比安道爾還要高。她很喜歡打扮。魯尼說,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安道爾和瓦霞會在一起,因為瓦霞已訂了婚。
夏天的時候,有一天清晨回到營地的馴鹿少了三隻,魯尼發動烏力楞的年輕人都出去尋找。大家上午出去,下午時就找回來了。找回了馴鹿,可卻丟了人,安道爾和瓦霞不見了。他們是什麼時候脫離了眾人,大家並不知道。魯尼說他知道安道爾是個忠厚的孩子,不會做越軌的事情,而且瓦霞又訂了親,所以認定他們在一起是不會出什麼事的。他們兩個在傍晚的時候回來了。安道爾看上去有點蔫,他的臉上還有幾縷傷痕,好像被人抓過了似的,問他,他只說是刺梅給刮的。瓦霞呢,她倒是像大熱天的時候喝了一碗清涼的泉水,看上去很愉快。她跟大家說她和安道爾走岔了路,所以回來晚了。
一個多月以後,瓦霞每天早晨起來都要嘔吐,人們以為她害了胃腸病,還採狼舌頭草給她煮水喝呢。又過了兩個月,秋天的時候,她的肚子大了,人們這才明白那裡裝的是什麼東西了。大家想起了安道爾和瓦霞那天單獨回來的事情。瓦霞的父親找到安道爾,說瓦霞已訂婚了,你這麼糟蹋我的女兒,等於把她推下懸崖了。他把安道爾打得鼻青臉腫的。安道爾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他說自己並不想做那件露著肉的事,可瓦霞說那是一件美事。他還說那天是瓦霞主動脫下褲子,把他拉入懷中的。他還不懂得該怎麼做,是瓦霞教他的。安道爾說瓦霞那時是那麼的高興和快樂,有一刻她像瘋了一樣,大喊著安道爾、安道爾,手在他臉上亂抓,把他的臉都撓破了。瓦霞還叮囑他,誰要是問起臉上的傷痕,就說是被刺梅划傷的。
魯尼說,可瓦霞跟他說的卻是另外的話,說自己是被迫的,安道爾強姦了她。魯尼說,不管怎麼說,瓦霞有了安道爾的孩子,她原來的那門親事算是告吹了,安道爾必須娶她了。
這是一樁雙方都不情願的婚事。安道爾說他不想娶個說謊話的女人,而瓦霞Page140則哭著說她不想嫁給一個傻瓜。
我到了魯尼那裡問安道爾,你願意跟瓦霞在一起嗎?安道爾說,我不願意。她高興了要撓人,她還撒謊。
可你讓她有了孩子,你得娶她!我和魯尼這樣跟他說。
安道爾用雙手蒙著臉無聲地哭了。看到他指縫間流出的淚水,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哭過以後沖我們點了點頭,同意吞下自己種的這顆苦果。
妮浩在給安道爾和瓦霞主持婚禮的時候,安道爾一直低著頭,而瓦霞則用一隻腳不停地踢著地。瑪利亞咳嗽著,她指著瓦霞對她說,你的腳得老實點,不然孩子會保不住的。我不想讓瑪利亞再多嘴,那會使安道爾更加難堪的,於是遞給了她一碗酒。瑪利亞也真的是老了,一碗酒斷斷續續地喝了好幾次,也才喝了半碗。而且她端著碗的手就像遇到寒風的火苗一樣,一直哆嗦著。
安道爾的婚禮結束后,我回到我們烏力楞。可是一個月以後,當初雪給山林罩上一塊銀白色的頭巾時,我又被魯尼叫了過去。這次我是去參加葬禮的。
瑪利亞死了。她死的時候,久久地拉著傑芙琳娜的手,直到吐出最後一口長氣,這才慢慢地撒開她的手。
她至死也沒有看到她一直渴望著的達西的孩子,她是睜著眼睛走的。
也就是在那次葬禮上,魯尼告訴我妮浩又懷孕了。魯尼說這話的時候,嘴唇微微顫抖著。懷孕在別人來講是喜事,而他們卻被深深的恐懼所籠罩了。我對妮浩說,以後你把自己的孩子當作別人的孩子,而把別人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會好的。妮浩領悟了我的話,她憂傷地說,那我也不會看著自己的孩子受罪而不管的。
我明白,她說的那個自己的孩子,其實就是別人的孩子。
瑪利亞升了天了,伊萬那時因為得了風濕病,膝關節變形,幾乎不能走路,到山外養病去了,跟著魯尼他們的瓦羅加部落的兩戶人家,也到烏啟羅夫去了,魯尼那裡看上去很冷清。我對魯尼說,瑪利亞不在了,她和依芙琳之間的仇恨也就消失了,我們還是回到一起來吧。我對他說,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安道爾,瓦霞看上去輕佻而又霸道,恐怕對安道爾是不會好的。他們和我在一起,對瓦霞也是個約束。當她欺負安道爾時,我可以對她施加長者的威嚴。魯尼和妮浩也同意這樣做,因為貝爾娜失去了玩耍的夥伴,越來越孤僻。妮浩說有一次她捉來一隻黃Page141蝴蝶,說是要把它放進自己的肚子里,讓它在裡面飛,跟自己玩耍。妮浩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誰料她真那麼做了。貝爾娜把蝴蝶活著扔進嘴裡,閉著嘴,眯著眼,連續幾個小時不說話,把妮浩和魯尼嚇壞了。
魯尼率領他們烏力楞的人跟我回到營地時,依芙琳發現瑪利亞和伊萬不在了,而瓦霞和妮浩卻大了肚子,她哼了一聲,說,走了倆,又來了倆!我告訴她,伊萬的走和瑪利亞不一樣,瑪利亞升天享福去了,而伊萬是到山外養病去了。依芙琳愣怔片刻,但她很快醒過神來,她照舊哼了一聲,忿忿地說,吃過軍餉回來的人到底是不行,還害病!
依芙琳數落完伊萬,眼睛里忽然蒙上了淚水。她嘴上說的是伊萬,心裡一定想起了瑪利亞。她的淚水就是證明。
那個晚上,坤得告訴我依芙琳沒有吃飯。
第二天,她還是沒有吃飯。
第三天,她已經不能自如行走了。她拄著一根木棍,吃力地走到哈謝那裡,問他瑪利亞是風葬還是土葬了?
哈謝仍然嫌惡依芙琳,他冷冷地說,瑪利亞不用抬頭,就能看見太陽和月亮,小灰鼠會抱著松塔,跳到她身上和她玩耍,你說她是在風中還是在土中?
依芙琳垂下頭,說,在風中好,風中好。
依芙琳離開哈謝那裡,突然扔下手中的木棍,雙手合攏,對著天空拜了三下。拜完,她撿起木棍,哆哆嗦嗦地回她的希楞柱。
依芙琳開始吃東西了,不過從此以後,她離不開拐棍了。
那年冬天,瓦羅加和哈謝去烏啟羅夫的供銷合作社去換取糧食的時候,告訴我們山外在鬧飢荒。糧食供給緊張,所以他們只換來了四袋麵粉、一袋食鹽。這點糧食對於我們整個烏力楞的人來說,是微不足道的。糧食短缺,釀酒自然成了問題,所以酒價也上漲了。那些愛喝酒的人全都無精打採的。不過我們存有豐厚的肉乾和乾菜,子彈又有保障,獵取動物可以使我們獲得食物,所以大家也不慌張,把麵粉主要分配給了魯尼和安道爾,因為他們那裡有孕婦。
安道爾和瓦霞結婚後,就再也沒有笑過。他不和瓦霞睡在一起,這讓瓦霞無法容忍。有一次她找到我,跟我哭訴,說是她命苦,安道爾連和女人睡覺都不會,實在是天底下第一大傻瓜!我問她,你說安道爾不會和女人睡覺,難道你肚子里Page142隆起的東西是風給鼓噪的?瓦霞就哭得越發凶了,她說她倒霉,安道爾對她只有那一次,她就懷上了他的孽種。我說,你懷著孩子,為了孩子的安全,也該節制男女之事。如果頭一胎流產了,沒準會像傑芙琳娜那樣,難以再懷孕。瓦霞跳著腳跟我叫嚷著,我才不相信呢!三年前我已經流過了頭一胎,這次還不是懷上了?!為什麼我就這麼倒霉!瓦霞說完后,馬上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她捂著嘴,眼睛里露出驚恐和懊惱的神色,再也沒有說一句話。我這才知道她早在跟安道爾前,就不是個乾淨的女孩子了。她跟的誰,她沒有說,我也沒有追問。
這件事發生后,瓦霞老實多了。她不再當著我的面罵安道爾是個傻瓜,但她的心還是不安分的,她看到女人時,那眼睛就像死魚的一樣,毫無光彩;而那些成年男人的身影,卻總能讓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起來,讓她的眉毛挑起來。但男人們對她的暗示總是不理不睬。
有一次瓦羅加問安道爾,你不喜歡瓦霞嗎?安道爾重複的還是那句老話,我討厭她,她高興了要撓人的臉,手跟鷹爪一樣;她還愛撒謊,好姑娘是不撒謊的。瓦羅加又問,那你不喜歡她為你懷的孩子嗎?安道爾說,孩子又沒出來,我怎麼知道他招不招人喜歡呢。安道爾的回答讓我笑了起來。
轉年的六月,瓦霞在草地上生了一個男孩,瓦羅加給他起名叫安草兒。安草兒的到來使安道爾臉上又出現了笑影。瓦霞卻不喜歡安草兒,她不敢再說安道爾是傻瓜,就把這個稱呼轉嫁給安草兒了。瓦霞給安草兒餵奶的時候,總要說,傻瓜,吃奶了!她為安草兒打掃屎的時候,也要氣呼呼地說,這個傻瓜的屎怎麼這麼的臭!瓦霞以為安草兒出生后,安道爾那麼滿意孩子,自然會對她心生感激和溫柔,跟她求歡的,可是他還是不和她睡在一起。氣得她每次給安草兒餵奶,都要不住地罵安草兒,說,你這個傻瓜,把我的一生毀了啊!
有一回,拉吉米聽見瓦霞這樣罵安草兒,就責備她說,人家的孩子都是寶貝,你怎麼一天到晚地說自己的孩子是傻瓜?他就是不傻的話,將來也得讓你給叫傻了!瓦霞對拉吉米說,他阿瑪是個傻子,他自然也是個傻子!不是嗎?!除了像你這種沒用的男人,不知道女人有多美多妙,哪個男人會不得意女人呢?除非他是Page143傻子!瓦霞的話深深刺痛了拉吉米,也刺痛了烏力楞所有人的心。從那以後,沒誰願意跟瓦霞說話。我沒有想到她是這麼的沒有廉恥,我不想讓我的安道爾和她過一輩子,這對安道爾是不公平的。我跟瓦羅加商量,想為他們解除婚約。瓦羅加同意了。我們首先把安道爾找來,把意思跟他講了,誰知他一口否決了。安道爾說,瓦霞高興了要撓人,她還愛撒謊,我把她放走了,她又會去害別的男人!就像一條狼,我知道它吃人,還要放走它,我就是有罪的!我要留著她,看著她,不讓她吃人!
那是我印象中安道爾說得最長的一段話,也是說得最有條理、最堅決的一段話。從他那段話中,我又看見了拉吉達的影子。
這年的八月,妮浩快要臨產的時候,我們一下子丟失了十隻馴鹿。其中有四隻鹿仔,兩隻種鹿,四隻母鹿,這對我們來說非同小可。男人們分成三路,去尋找馴鹿。瓦羅加、維克特、安道爾一路;拉吉米、馬糞包和達西一路;魯尼、坤得和哈謝一路。他們離開營地后,我們焦急地等待他們回來。第一天傍晚,拉吉米那一路的人回來了,他們是空著手回來的。第二天傍晚,瓦羅加這一路的人也回來了,他們臉上滿是失望。到了第三天傍晚,魯尼帶領的那一路人終於趕著我們的馴鹿回來了。除了馴鹿,魯尼還帶回了三個陌生的漢族男人。有兩個跟著哈謝和坤得在地上走著,他們一高一矮。另一個則軟綿綿地趴在馴鹿身上,毫無聲息,像個死人。魯尼說,這三個人偷了馴鹿,要把它們運到山外,屠宰以後吃肉。魯尼追上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宰殺了一隻鹿仔吃了,所以回來的馴鹿是九隻。魯尼跟我們講述的時候,那一高一矮兩個人給我們跪下了,求我們放過他們,千萬別開槍殺了他們。他們哭著說偷我們的馴鹿,完全是飢荒鬧的。他們吃不飽,家裡的父母和老婆孩子都在挨餓,他們聽說我們在山中放養馴鹿,就動了偷的念頭。瓦羅加問他們從哪裡來?做什麼的?他們只是說從山外來的,沒工作,具體的再不肯說一個字。他們還指著趴在馴鹿身上的那個人說,求求你們救救他吧,他才十六歲,還沒有結婚呢!十六歲的孩子就偷東西。他將來還有什麼出息!哈謝嘟囔著,但還是把那個趴在馴鹿身上的人抱下來,放在地上。他圓圓的臉,面色蒼白,濃濃的眉毛,閉著眼睛,嘴唇很豐厚,但嘴唇跟臉一樣,毫無血色。他看上去確實也就十五六歲Page144的模樣,鬍鬚淺淺的、茸茸的,就像初春時節向陽山坡長出的青草,又柔又嫩。他像青蛙一樣鼓著肚子。看他一動不動的樣子,大家以為他已死了。瓦羅加蹲下來,用手試了試他的鼻息,發現他還有呼吸,就讓那兩個跪著的人站起來,問他們,這孩子哪裡病了?高個說,我們宰殺了一隻鹿仔,籠了堆火,圍在一起烤鹿肉。他實在是太餓了,肉還沒熟,就撕著吃;肉熟了,他又吃,吃得肚子圓了,他又說害渴,我把水壺遞給他,他一口氣喝乾,人就不行了。矮個的補充說,他不是喝完水就不行的,他站起身,對著一棵大樹撒了泡尿,搖晃著走回來,一屁股坐在地上,臉上直冒虛汗,「咕咚」一下就躺倒了。
他怎麼能往大樹身上撒尿呢!瓦羅加說,他一定是觸犯了山神!
坤得說,山神怪罪下來了,我看他肯定保不住命了!
高個和矮個同時又跪下了,他們給我們磕頭,說,我們聽說你們的神仙多,所以進山以後還是加小心的,樹墩不敢坐,石頭也不敢坐,草兒都不敢折,誰知一泡尿也會澆了神仙呢!我們可不是故意的。聽說你們有巫婆,會請神,讓神饒恕他吧。我們以後哪怕是餓死,也不偷東西了!他要是死了,我們回去怎麼跟他家人交代啊!求求你們,救救他吧!
柳莎抱著九月,瓦霞抱著安草兒,達吉亞娜一手拉著貝爾娜,一手拉著馬伊堪,都在圍觀那個躺在地上的少年。那時的妮浩身子已經很沉重了,她把生孩子要用的亞塔珠都搭建起來了。那兩個陌生人的乞求讓她渾身顫抖起來。她一顫抖,魯尼也跟著顫抖了,他叫了一聲「天啊,我為什麼要把他們帶回來呢」,把貝爾娜攬進自己懷中。魯尼像風化了的岩石,貝爾娜則是躲避暴風雨的、在岩石下瑟瑟發抖的小鳥。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為了救助別人又失去自己親愛的孩子,我對那兩個人說,我們這裡沒有巫婆!這個孩子我看不是惹惱了神仙,而是吃撐著了,你們看看他的肚子吧,他差不多吞了我們半隻鹿仔!他這不是自己找死嗎?你們想辦法摳出他肚子中的鹿肉,他就會沒事的!
高個說,進了肚子的東西,就像掉進了深井的東西,怎麼能撈得出來呢?
矮個說,你們有沒有什麼葯,能讓他把吃的東西吐出來?
我們把那個少年立起來,用手指摳他的喉嚨,想刺激他的咽喉,使他嘔吐,然而他毫無反應。我們又把瀉藥給他灌下,期待他能把吃的東西排泄出來,然而這個辦法也不靈。Page145太陽落山了,天邊湧現出幾條橘黃的光帶,那是太陽最後的幾聲呼吸。天色已經昏暗了。這樣的天色讓我的心陣陣作痛,尼都薩滿和妮浩跳神,通常都是從這個時刻開始的。瓦羅加再一次試了試那人的鼻息,他的手抖了一下,看來他氣息已無,該扔了。那一瞬間我竟然有一種輕鬆的感覺,我想他的魂魄已經散了,當然就可以不用救治他了。
就在這個時刻,妮浩吃力地俯下身,把手按在那個少年的額頭上。她站起來后對魯尼說,宰一隻鹿仔,把他抬進我們的希楞柱吧。我大叫著,妮浩,你要為別人的孩子想一想啊!我想只有她明白那個「別人的孩子」的含義。
妮浩的眼睛濕潤了,她對我說,自己的孩子還有救,我怎麼能——。
妮浩沒有說完那句話,誰都明白她省略的是什麼。
魯尼站著不動,他只是緊緊地抱著貝爾娜。瓦羅加吩咐馬糞包宰只鹿仔,奉獻給瑪魯神。而他則和哈謝一起,把那個少年抬進魯尼的希楞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