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村童話(8)
小燕子練習飛了。它們飛累了,就歇在電線上。燕媽媽來來去去地給它們啄食。練硬了翅膀,它們就要跟媽媽回南方去了。燕子要回家去了。北方太寒冷,留不住它。可是,冬天過去,雪一化,春天就來了。春天一到,燕子又飛回來了。
我可不願意走。我要走了,就難再回來了。我要在這,陪著奶奶度過這個寒冷漫長的冬天。我將能學會好多字,學會乘除法,學會剪窗花、做面人。有了希望,心中就舒坦多了。我變勤快了,幫著姥姥洗碗、剁雞食、采豬菜。在做所有這些活的時候,我都在想:幹完活就去奶奶那,快乾、快乾!
秋天過得太快了。土豆起完了,苞米葉子黃了,乾巴了。螞蚱越來越少,就連雞也不愛下蛋了。早晨起來,還能望見白花花的霜。
姥姥到供銷社買了每人兩塊的月餅,八月十五到了。家裡提前圈雞、餵豬、做飯。晚飯時,我只喝了小半碗粥。我要攢著肚子,吃月餅。整整一年沒有見過它了。
我坐在大門口,盼啊,盼啊,夜幕低垂了,月亮在山坳里不停地拱啊,終於拱出了一點,金黃色的、細長的、像是棵豆芽的月亮邊。
我樂得一蹦老高,飛快地跑去告訴他們。
姥姥麻利地搬出桌子,把它支在院子里,端上一盤月餅,一盤柿子。姥姥說這叫供月。秋天了,忙活了一年的人們都該歇歇了。收成了一年的東西,拿出來供供月,求得美滿吉祥。我聽完姥姥的話,不由得想起了在家過八月十五時,與小朋友一起看月亮,邊嚼月餅邊哼歌謠:「蛤蟆蛤蟆氣鼓,氣到八月十五。殺豬、宰羊,氣得蛤摸直哭。」
我唱給姥姥聽,她笑得直揉肚子。我想,別的地方過八月十五一定很熱鬧吧!殺豬、宰羊,搞得多隆重。我馬上想到了老奶奶,誰陪她供月呢?
趁姥姥不注意,我摸塊月餅,偷偷跑出去。
月亮全升起來了。它圓圓的大盤上,像是塗滿了雞蛋黃。我踩著零亂凋落的葉子,穿過苞米地,撞進院子,打開屋門。
老奶奶正用胳膊拄著腦門,坐在桌子旁。她見了我,又像瘋了一樣把我抱起來,搶了一個圈,親得我透不過氣來。
她從廚房裡給我端來了月餅。那月餅是她自己做的。小小的,圓圓的,餡是青蘿蔔絲和白糖。月餅印著魚和花的花紋。
我知道,奶奶只能自己做月餅。至於為什麼,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把自己的月餅給她,因為買的月餅餡里有花生和芝麻。她捏了一小塊,嘗了好久。
我們吃完月餅,就手拉手,唱起奶奶編的歌來:「月亮升上來喲,寶寶他睡著了。奶奶拿起繡花針,縫啊、縫啊,縫出個小鹿活鮮鮮蹦。太陽出來喲嗨,寶寶他醒來了。奶奶打著阿欠哪,給寶寶穿上帶小鹿的新衣裳喲!」
我唱著,晃著腦袋,覺得自己就是那歌中的寶寶。「出去看月亮吧。」唱累了,也跳累了,我想出去玩。她答應著,戴上三角巾,扯著我的手,來到院里。
月亮升高了。它的左右飄著幾朵灰藍色的雲。月亮裡面綽綽約約的,好像有霧,有煙。
她給我講嫦娥奔月的故事。說是嫦娥偷吃了長生不老葯,帶著玉兔上月宮了。
我恨嫦娥。我想,她要是不偷吃那葯,地上的人將會有許多長生不老的,包括奶奶。她的頭髮全白了,牙齒也脫落了。她老了。有一天她會死的。
我傷心得直想哭。
「聽著大江的水聲了么?」
「聽到了。」
「跟奶奶去江邊玩玩吧。」
「晚間去,不害怕?」
「怕啥,大月亮呢。」
我順從地把她的胳膊拽在肩膀上,向大江走去。
嘩嘩的水聲,又輕又急。晚秋的江面,冷清清的一片。月光瀉在江面上,像播撒了許多金子,一跳一跳的。
她給我講白夜。說是夏至時,在漠河,可以看到北極光。拿一片小玻璃碴,把它浸入水中,可以看到好多色彩。
她告訴我,她的家在江那邊很遠很遠的地方,有綠草地,有很好看很好看的木刻楞房子。她說,她年輕時糊塗,跟著她爹糊裡糊塗就走了,說著一個勁兒嘆氣。她還告訴我,她年輕時是一個很好看的人。還說,她有一個傻兒子,現在在山東,是她男人帶走的。運動一到,那人膽小,扔下她一人,跑了。
她又唱歌了:又苦又澀的。唱得我聽不懂。她說是他們家鄉的歌。在這晚秋的江面上,回蕩著這樣的聲音,我打了個寒戰。
她拾了好多石子,用裙子兜著。她說,她真的要給我做個漂亮的項圈。
望著大江,我忍不住淌淚了。我悄悄地淌,再偷偷地抹掉。我不願意讓奶奶看見。
供月的桌子已經撤了。院子里沒了水,潮乎乎,濕潤潤的,看來,姥姥已經洗完了腳。我登著木墩閂好大門,定定神才進屋去。
姥姥並沒睡。她盤著腿坐在炕上,好像跟誰生氣了。
「野夠了?她還放你回來了?怪不得呢,昨天觀景(做夢)觀到結婚唱戲的,可有熱鬧事了呢。
「也怪不得你媽嫌你淘氣,怕惹事,可不就是個讓人操心的孩子!
「愣站著幹什麼?抱屈呀?你小舅親眼見你去的。還不上炕!」
我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脫了衣服,把它們扔在板凳上,跳上炕,扯過被子。
「睡、睡,應不應承錯了?」
姥姥和我爭扯著被,淚花花在眼裡打轉。
「供你吃,供你穿,可不供出了個小冤家!」
說著說著,聲音變抽噎了,好像水流得很平穩,突然受到了阻礙似的。
我的心很難受。我光著脊樑躺到炕角貼牆的地方。想月亮。想星星。想大江。想菜園中的螞蚱、蝴蝶、蜻蜒和蜜蜂。想牽牛花、蠶豆、夢中的項圈。想清淡淡的月牙。我真想變成其中的一種。
掛鐘「嘀嗒嘀嗒」地響著,外面的月色多美。要是奶奶、姥爺、姥姥、小舅、猴姥和我一起圍在桌子邊,邊講故事邊賞月,那該多甜人。可是,我知道,在我沒有去奶奶家之前,通向她家的窄窄的小道,就是一具殭屍。現在,這具殭屍只有我一個人敢踩。
嗡嗡地叫,是蚊子。秋天的蚊子叮人可真兇。準是姥姥又先打燈、后關窗的。姥姥可真是的,連這麼簡單的先後次序都記不住。她好可憐,她的柱兒死了,可她不知道。
月亮是圓的。我想,在姥爺眼裡,它不是圓的。它確確實實缺一塊。姥爺在幹什麼呢?他一定在想柱兒。因為每逢年節,爸爸都要念叨死去的爺爺。也許姥爺正站在月下,手裡捧著幾粒西瓜子吧?應該刮一陣小風,吹落姥爺眼角的淚,吹起他的一頭白髮。那白頭髮向上一綹,拂動著,一定像團煙。讓煙上天吧,化成裊裊的雲。沒了白髮,姥爺會年輕的。
這樣想著,我爬起來,去翻裝瓜子的盒子。
盒子空空的,像一個餓急了眼的大肚羅漢,空著肚子,等待吞噬一切能吃的東西。
我小心地合上它,悄悄縮在姥姥身旁。
她哭倦了,她不捨得接我,她一聲不吭地躺下了。我把頭伸在她胳肢窩下,抱著她的腰。
她的皮膚這麼松,這麼粗,一摸就觸著骨頭。她也老了。這麼些人都老了,我更加相信自己在長大。
我老了會是什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