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我們那個大雜院,共七戶。盧家是「坐地戶」。我家和其餘五家,都因動遷從四面八方搬來不久。一九六六年元旦前,湊齊在那個院里了。春節,互相拜年,和睦友好的關係從此奠定基礎。那一年我十七。初三。

盧叔是「院長」,以「坐地戶」虔誠的熱情,義不容辭地擔負起了管理我們這個大院的責任,晚十點插大門;早六點開大門;比較公平地劃分各家各戶蓋「門斗」和煤拌棚的面積;攆走到院里玩鬧的野孩子;對出現在院里的行跡可疑的陌生人進行盤問;突然斷電則嚴肅地查尋原因;不失一切時機地樹立威信。

他三十七歲,比我現在的年齡大一歲。可在我心目中是長輩。曾參加抗美援朝,立一次小功。複員當鐵路乘警,得意過一陣子。天生的驢脾氣,動輒以保家衛國的功臣自居,為些雞毛蒜皮的事屢屢觸怒領導,結果僅僅由於一次兩廂情願的「男女問題」被開除公職。不服,研究法律。上訴。認為按照法律條文,自己是在與那女人將「入港」而未來得及「入港」之際被「捉姦」的,算不得事實上的「姦情」。上級機關批駁:開除公職,依據的並非法律,是道德。未來得及「入港」算他走運。果已「入港」,就不但要開除公職,且要判罪了。那女人是他的頂頭上司——一位老局長的年輕夫人。他各方奔走,到處辯白,希望獲得同情。鬧騰兩年,難以翻案。萬般無奈,只好繼承他父親盧老麻子的衣缽,干起推手推車敲鼓收破爛的行當。用他自己的話說,槍林彈雨闖過來了,卻一個跟斗栽倒在一個女人懷裡爬不起!「他媽的不過就是懷裡呀!不過就是一個女人呀!」他常與人談到自己當年這件功倍成半極可悲的「風流韻事」。因為「就是懷裡」,「就是一個女人」,無比委屈。委屈中流露出很不上算的意思。「他媽的是她先挑逗的我!她是局長夫人,不先挑逗我,我敢勾搭她么?他媽的事發后她倒哭哭啼啼,反咬我一口。如今還當上了科長!」他對敗壞了他名譽、斷送了他前程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齒。可每次詛咒之後,總這麼說一句:「他媽的她真有股子騷勁兒,叭地飛個媚眼,誰是男人也酥半邊身子!」分明還有點舊情難忘。

虧得盧嬸對他極其寬大,一貫採取「無為而治」的可嘉態度,絕不怨恨。他也由這次慘重的教訓得出一個睿智的經驗——「家花雖不及野花香,到底是自己的,什麼時候想摘什麼時候摘!摘野花太不安全,太不安全。」

「破爛的換錢」雖數「下九流」的幹活,收入倒比當一名乘警可觀。屋裡屋外,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儘是一堆堆的破爛兒,盧嬸從不嫌礙眼。

「管它是幹什麼的,花錢便當就成唄!我家那口子愛哪天開資就那天開資,市長不是還得一個月才開一回嗎?」盧嬸對生活也持一種「無為而治」的達觀態度。

哪天盧叔賺錢多了,她便使出一位堪稱優秀的廚房夫人的渾身解數,做上七盤八碗,全家香香美美飽吃一頓。碰上盧叔犯懶不肯出門掙錢的日子,便熬一大鍋高梁米粥或苞谷面粥,從早喝到晚。院里的女人們都說,盧家的大人孩子不虧一副胃腸。只有我母親對這種初一撐死初五餓死的生活方式不以為然,卻沒發表過評論。

盧叔自從情感經歷受挫,對「野花」再也不存半點浪漫。變成了個專一不二的丈夫。收破爛以外的剩餘價值,全部體現在酒棋二字上。守著酒瓶子,哪怕只有鹹菜條,兩斤「老白乾」醉不倒他,自詡是「酒太極」的功夫。一旦醉倒,便捧著半導體歪在炕頭聽京戲。這是七成醉的表現。八九成醉的時候摔東砸西。十成醉的時候怵目驚心,握一把菜刀或一柄斧頭,站在房頂上跳躍著罵大街,揚言和張三拚命,和李四不共戴天。張三或李四,大抵會來為了什麼事向他賠禮道歉。這條街上住的都是老婆孩子一大堆的人,誰願和他拚命、和他不共戴天呢?「大哥,別生氣!我那是醉話,咱哥兒們!你是我大哥!我哪能跟你拚命啊!……」他見好就收。能見好就收,證明他那十分醉也是不無水分的。我們院的人家沒搬來前,他已經獲得了兩個綽號。當面一個,背後一個。當面人稱他「盧二爺」,包含敬畏的意思;背後提起他,則都叫他「盧二驢」。我們搬來后,他企圖只對我們公開第一個綽號,保留第二個綽號。事不由己,只好左耳聽願聽的,右耳聽不願聽的。

母親最初挺懼怕他,曾叮囑我們:「千萬別惹他啊。惹了他,他拎著菜刀斧頭闖進家裡來拚命,你們爸爸遠在外地,是媽能抵擋了他?還是你們能抵擋了他?」母親的懼怕心理影響著我們。我們見了他,都趕緊低下頭退避三舍。

有次他又喝到十分醉,大雪天,脫光了膀子,從他家房頂轉移到我家房頂,跳躍著破口大罵某人,操一柄鐵杴,舞得上三下四。蹦塌了我家一大片房頂。嚇得母親和我們躲在屋裡不敢出門。過後,母親到他家去,用些為人處世的至理名言勸慰他。

他受了感動,對母親說:「老嫂子,難啊!我一個收破爛的,又是個犯過錯誤被開除公職的人,名分上低三分,不借著酒裝驢裝虎,怕受欺負呀!」第二天還買了兩聽罐頭送過我家來,給母親「壓驚」。

母親又這樣對我們說:「其實你們倒也不必怕他。他心眼不壞,不過是個驢脾氣,得順著毛兒摩挲。順著毛兒摩挲他,他還是通情達理的。」

大概因為母親深諳與他相處的科學之方法,他對母親從此很是尊重,不叫「老嫂子」不開口。使我們漸漸對他感到親近起來。

他棋下得確實好。沒被開除公職前,曾榮獲全省職工象棋大賽冠軍。那是他所獲得的最輝煌的榮譽。傍晚在街頭電線杆下擺出黃楊木棋盤紫檀木棋子時(冠軍的獎品),不可一世的樣子如同拿破崙。運籌帷幄,決勝千里。舉棋如山,落棋不悔。是當之無愧的馬路壇主,街頭棋王。所向無敵,非他自吹自擂,乃公認的事實。

和盧叔最早建立交情的是姜叔。姜叔是一個只有三百來人的大集體性質的小小制本廠的工人,盧叔的新棋友,因有幸加入盧叔的棋友行列,頗引以為榮。兩人由棋友而朋友,推動兩家關係過從甚密。

姜叔家的左鄰是張叔家。張叔是一個區屬的一個片兒的幾個小商店的沒有正式幹部級別的「負責同志」,算我們這個大院里有點權力的人。其餘幾家買不到火柴、燈炮、肥皂、醬油、面鹼一類東西時,少不了要走走他的「後門兒」。他樂於為眾鄰開這類小「後門兒」。

姜叔家的右鄰是孫叔家。孫叔是當年哈爾濱市獨一無二的龍江木器廠傢具車間的主任——正科級。比起張叔來,在眾鄰眼裡,身份自然又不同。他是個很有官相的人。天庭飽滿,地庚方圓。他不愛說話。無論在院里還是在街上,你不主動跟他打招呼,他絕不主動對你開口。鄰居男女們都認為他擺科長的架子。其實是他的本性如此。

孫叔家的隔壁是竇叔家。竇叔是一個街道機修廠的車工。那個廠比姜叔的制本廠還小,八十多人。竇叔和斜對門的馬叔相好,都具備那麼一點點音樂細胞。竇叔有一把小號,馬叔有一支黑管。晚上常合奏,都是院子里的孩子們崇拜的人物。

除了我的父親,馬叔就是院里年齡最長的一個男人了。那一年五十。據說念過「國高」,又是煤炭公司的會計,便成了我們院里一個知識分子形象的代表。他也難免好以知識分子自居。他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兒子和我同歲,也讀初三了。

我們家是院里生活最艱難的一戶,受著眾鄰居的許多幫助。懷著感激的母親,對哪一家都非常卑恭。父親雖然遠在四川工作,家裡卻懸挂滿了他的獎狀,體現著我們這個家庭崇尚容譽的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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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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