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阿堯不在了。鐵打的事實逼視我自己,不在,意味著什麽呢?麥可傑克森說,我生來是為了長生不死。

這位西方不敗,月球漫步者,五歲即是傑克森家庭合唱團成員之一,神秘與童貞,臘像雕琢般的臉孔所費不貲,付出了上百萬美元代價。他極少極少爆露於媒體時,必使我心驚肉跳盯緊螢光幕,太怕那些閃耀不休的鎂光燈和擁擠過熱的室溫,會把他臉融化走形。他垂掛在鼻額限兩頰卷亂如藻的發滌,令我懷疑是為遮掩裂罅。

我的夢魘,有一天他終會在全世界人眼睜睜之下臘融掉了,正像傳說中的洞窟女王一樣。

他的隱遁密宅,衛土布滿各通道轉角。疑懼有鬼故只在卧室流連,監控器能看見毛內每一處,雷射音響四通八達,放起音樂足可震跑鬼魅。除了兒童,他不接納任何訪客。跟小朋友追逐射水槍,比賽電動玩具,打枕頭仗弄得羽絮四飛,並跟小鬼當家那個竄紅全美片酬暴漲的克金小鬼結成莫逆。他的保鑣捫扮成眾神,守護卧房,以防惡靈趁其睡眠中把魂拘走。他新專輯的平面設計,集巴洛可和天方夜譚和民族異色的巨大面形,分明一座秘教殿寢。當今之世,我竟然親見一人如此之怕老,怕死,怕不在了而至效起法老王的造金字塔,宜一絕望,慘烈,蔚為本世紀奇觀。

不在,柏格曼說,就是沒有了。毫無藉口不能避的,沒有了,永終的沒有。

布紐爾一天一天老去時,他不害怕死亡。唯一一樁,他所不解,當他不在以後,世界會繼續下去變成什麼樣子但是他再也,再也無法知道了,他渴盼每隔十年從棺材里坐起來讀一份當日的報紙。

彼二人老過,有人早夭。

前不久我看過梅爾吉卜遜老戲新演,哈姆雷特臨終前於其摯友懷中說,我死了,你還活著,把我報仇的緣由讓那些不知的人知曉。並且他又重覆一遍,如若你真是愛我,在這嚴酷塵間,將我的事情傳揚。

渺小,壯哉的執念啊。他怎知傳播一句話,尚且會被謬誤成「貓在鋼琴上昏倒了」,何況人的一生。哈姆雷特每每惹人厭煩,唯他將死之善言如此耿耿於懷自己的作為和聲名,使我非常哀傷理解著什麼叫做,虎死留皮,人死留名。

名字,名字?永生的符號。人花一輩子功夫鑄造它,打磨它,希望它會是鑽石星光穿透億萬光年的時間廊仍舊發亮。它是沒有宗教人的宗教,異教徒的天國。不過連這個,我也不抱希望。因為我與阿堯,我們已註定是沒有名字的人,沒有奇迹。

活難,死亦不易,像我養的無名魚。

它們起先是一群,鐵釘大小,乍看以為是小時候溝渠常見的大肚魚。學生到後山烤肉,用補蝶網在溪里撈了許多,回程路過我住處敲門而入,專為喝克魯伯煮的咖啡,他們自助式,熟練如歸。喝畢,這一批還算懂事會洗凈杯盤才走,他們未經同意把一塑袋魚就送給我,建議給我的吉吉貓打牙祭,中有一人果真就要付諸行動,真是太亂暴了,被我急急阻止,這樣,魚便留了下來屬於我。

魚的性命都在我手中,我得負完全責任,是個虐刑。而我也從來不參加學生的烤肉郊遊,因為在那冗長的等吃過程中,無非三兩個勞碌命熱心於火前司烤,人力閑置和肉香四溢卻久久吃不到東西,遂攪得大家脾味浮躁,不停扯淡玩語言暴力。

他們精力旺盛,發現魚蟹,就跑進水裡競逐,獸性大發的摳泥洞非拔斷了一隻蟹腳才罷手。猶嫌不足,會有人騎摩托車出去找到最近一家店買來捕網,大肆撈魚。烤肉的火燒得岸上石頭瘡痍,煙熏焦了樹下垂葛。然後他們把魚和網丟在我家,三支網還貼著新標籤,連同活生生的魚群一起,連同他們的青春,用後即棄。這些,都讓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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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人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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