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青花瓷

我用了十年時間尋找一個鬼魂,只想死在他手裡,超度他靈魂。這是我的命,從一開始就逃不開的,只想做他的女人,做他青花瓷上的一尾游魚。

青花瓷

何競

那一夜,漫長無邊際

我常常昏睡,從清晨到黃昏,鮮有清醒時刻,所以幾乎不用吃飯,身體日漸輕盈起來,媽媽抽煙斗,細眯著眼睛說:再過一段時間,你就能在掌上起舞。我默然,只是看見鏡中,腮邊的胭脂慢慢洇開。我不過是倚紅樓里一個被喚作「輕輕」的女子,沒有分量,沒有地位,也不該有清醒通透的心。

我雖然能翩翩起舞,但男人們的心,並不在我身上,他們喜歡更加妖艷和濃烈的女人,比如裊裊,撩人得像個小妖精,她最愛做的事,便是將我所愛的一一搶去。小時候,她搶我的衣裳;後來,她搶我的樂師;現在,她連我的男人都要搶走。

周易只是一個小窯匠,但是我喜歡他,身份又有什麼關係呢?他不介意我是陪伴王孫公子醉生夢死的舞妓,我又如何介意他的貧寒困窘呢?自從去年元宵,我在集市上無意撞上了周易擔出來賣的瓷器,從此一顆心,便只為他千轉百折。他信誓旦旦:輕輕,如果我存夠錢,一定為你贖身!這句話,聽來耳熱心動,但不敢深想,只怕自己步了杜十娘後塵——更何況,我遠遠沒有十娘美艷富有。

不知道什麼時候裊裊發現了我們秘密的。她所採用的搶奪方法很囂張,就是將我動凡心的事報告給媽媽,於是我被軟禁,無事好做,只能日日暈睡,到了夜裡,跳舞給男人看。有一天,忽然有個商人對我起了興趣,推開懷裡媚眼如貓的裊裊,指著我說:今晚你要陪我共度良宵!

這是我的命,沒有什麼好反抗的,媽媽說得對,像我這樣姿色的女子都能被男人買中,算是大幸運,我該快樂才是。可為什麼燭光低垂,眼淚灼熱得緊,商人的肥厚肚皮冷膩地貼在我身上,我暗暗呼喚愛人名字:周易,周易。

這是飽受折磨的漫長一夜。清晨,裊裊竟站在門外斜著眼看我,她惡毒地笑:恭喜啊,從此你是婦人了!我頭疼欲裂,但沒想到的是,第二日,商人帶我外出看戲時,我在柳色青青的河畔,看到了相擁親吻的周易和裊裊,她這樣喜愛捉弄我,簡直讓我無從逃脫!

十年一覺揚州夢

我沒想到自己交了好運,商人看上了我的柔順和輕盈,他索性完全買下我,財大氣粗地對媽媽說:怎麼可能讓我的女人夜夜表演掌上舞?十年來,我跟隨商人走南闖北,去過繁華京城,到過美麗異域,但是不再回揚州。那裡的倚紅樓,不會因為走了一個輕輕而有任何改變,從其他姐妹口中倒是輾轉得知了裊裊消息,她們說裊裊在我出嫁后不久就失蹤了,媽媽報官找過她,但是沒有下落,估計她是跟著哪個江湖浪子跑掉了——這種事,在倚紅樓並不新鮮。我聽見后,眉頭也沒皺一下,心中卻痛得如同刀割:十年前,竟是裊裊,跟我最愛的男人浪跡天涯。十年後,因為丈夫病逝,我才回來,昔日的姐妹爭先來看望我,羨慕我的華貴衣衫與美麗首飾。

我默默坐在她們中間,簾外的春雨,下得正急,落紅鋪了一地。她們現在眼中只有我,連當年最被男人追捧的裊裊都棄進了回憶。我開始恍惚覺得: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夢,夢醒後周易還在,我還在,青春還在。

情似千千結

有錢而寂寞的婦人,常常拴一些繩結,差奴僕拿到廟裡去給同樣寂寞的僧人「解套」,於婦人,這是一種變態折磨男人的發泄;於貧寒僧人,既能為他「化緣」,又能不越禮地親密接觸到女人物品,多少解了他們的「相思」,這便也是僧人們喜愛的方式。

我回到揚州定居后,每個月都拿繩套給「普濟寺」的和尚解,每次都解得很好,四個月後,小沙彌抱了一隻青花瓷瓶給我,瓶上僅有一株牡丹,開到了繁盛欲死地步。我心一驚,翻開瓶底一看,竟有一尾色白花青的錦鯉,印章里落一個小小的「易」字。我驚愕得差點摔碎花瓶,匆匆打發了小沙彌一些碎銀,他離開后,我恍然想起,自己已經整整十年不知愛意為何物了。

現在想起,不過心似千千結,走得再遠,你也在一抹天青色的瓷器前等雨來,等我來。

冉冉檀香,宛如初妝

我在普濟室燒香,吃過齋飯後,小沙彌幫我打掃好房間,燃點了三支檀香。我坐在窗前梳妝,長發流瀉下來,遮擋不住我心中張狂的秘密。三更,有人在門外呼喊:輕輕,輕輕。我嘩啦一聲拉開房門,站到了他面前,月光銀白如洗,周易赤頭,穿灰色僧袍,滿眼是淚地看向我。我拉他的手,於是兩人一起跌倒在禪床上。

這是讓我心如死灰的十年,只為了今天和他的相聚,我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周易的吻多麼冰涼。他在我耳邊輕輕說:我一直在等你。我不禁流下熱淚來:我也是的,周易,我愛你。

美女瓷

我決意要帶周易離開佛門,他卻不應允,牽我的手,帶我去看禪堂密室里那些高矮胖瘦的青花瓷。我看得淚水盈盈,逼問他:這些是不是你的女人?她們或妖嬈或羞怯,每個瓷瓶都如女人光潔如玉的身體,神態亦栩栩如生。周易低下頭,哽咽著說「是」。

十年前,周易愛我至深,寧願天天燒窯製作瓷器為我贖身,但是裊裊卻跑去告訴他,我被富商看上,不日將榮華富貴遠走他鄉。她便成為了他第一個報復的女人。青花瓷里,合著她的骨灰,所以音容笑貌才這樣生動,猶如美人新生。他已經不能控制自己,去愛一個女人,殺一個女人。他為了逃避自己的嗜好,還主動剃度,入了僧門,但是有些東西是註定的,比如周易需要殺人來平復心中的傷痛,比如我能夠一等十年只為見他一面。

周易的右手,已經掐到了我脖子上了,只需輕輕一下,就可以捏碎這無望的喉。他卻流淚,哭著問我:輕輕,你後悔不後悔?我不說話,靜靜握住他的腕,目光澄澈,好讓他力氣加大些。再然後,我唇角流出血來,軟綿綿伏在了周易懷中。他一遍遍吻著我痛哭:輕輕,輕輕。

他無法放過我,因為是我最先的「背叛」,才讓他一錯再錯,永世無法回頭。

周易哭倒在地上,我卻慢慢坐起來,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好了,好了。我安慰他道:周易,我帶你走吧。

年輕的男人如同大夢初醒,終於肯問:輕輕,我是不是……不是人?

是了,周易,在我離開那年,你羞恨難當,在窯洞里毀掉自己一生心血,讓瓷片飛舞爆炸,裊裊和你,都在當時那場浩劫中喪生。我們的故事,有個小誤曲,就是你接受裊裊后,才發現愛的人始終是我,不能釋懷,只能棄生。

我用了十年時間尋找一個鬼魂,只想死在他手裡,超度他靈魂。這是我的命,從一開始就逃不開的,只想做他的女人,做他青花瓷上的一尾游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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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動詞—恐怖十三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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