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拒絕那驚世駭俗的美麗容顏呢?除非——那等待的過程,是永生。

耶馬

契子

夜,沒有燈,月光皎好。女人臨窗而坐,鏡子里呈現出一副絕美的面容,在月色中,更有了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味。只是那眉宇中深鎖的淡淡哀愁,也如這夜色一般濃稠凝重,化也化不開來。

女人靜靜地向臉上塗抹著什麼,一抹,兩抹,美好的面容漸漸被這墨色的膠狀物遮蔽起來。

她讓這些物體在自己臉上停留了一會,又開始往下揭。從下頜開始,向上揭去。因而,在整個過程中,那已成形的面具擋住了她的視線,讓她無法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直到——整塊面具被揭了下來,鏡子里才呈現出一副已經沒有了表皮的面孔。那上面,鮮血淋漓,尚未失去生命的肌肉纖維輕輕地跳動著,詭異而戲謔。

「啊——」一聲慘叫劃破了夜空,將清爽的月色也攪出了一汪濁暈。女人將手裡的面具一扔,昏死過去。

身側,那張帶著她臉皮和鮮血的面具躺在地上,漸漸溶化開來,成為墨色的一堆,又恢復了使用前的粘稠。

1

琳琅死了,墮樓身亡。令人驚奇的是,她從十九層高的樓上跳下來,本應四分五裂,腦漿迸射的頭部,居然完好無損。她面色紅潤光潔,似乎還帶著某種超然的笑意。光從面色看去,她似乎並沒有離開這個世界,她只是,開始了一個綿長的夢。她本就生了一副令男人瘋狂女人妒忌的面孔,連死,她也從狼狽中超脫而出,完好地保存了她一貫的體面優雅。寶瓶心裡的嫉恨,愈發深了些。

追悼會如期而至,寶瓶作為劇組的一員,出席了。

四周,都是痛哭呼喊的聲音,寶瓶也禮節性地哭紅了眼。環顧四周,花圈、壽帶,一切一切將這裡裝扮成一個真正的靈堂。然而,似乎缺少了些什麼,而這缺少的,正是某些至關重要的東西。

對了,是遺象!這偌大的靈堂里,居然沒有琳琅的遺象,只在正前方的桌上,立著一塊被黑布遮擋了的相框大小的物體。

寶瓶走過去,揭了開來。卻在一剎那,有了一種暈眩的感覺。——她看到的,居然是自己的臉!

定了定神再看,那哪裡是什麼遺象,不過是一塊黑色邊框的鏡子,而她的臉,此刻正真實地印在這面鏡子中,表情嚴肅,目光獃滯。恰恰象極了一副裱好的遺象。

心,咯噔一下。「突突」跳起。

身側有人問道:「是寶瓶小姐嗎?」

「是。」

「這面鏡子,琳琅在遺言中提起,說要請你帶回劇組。」

寶瓶接過那面鏡子,突然間有了某種熟悉的感覺。

「為什麼沒有寶瓶的遺象?」她木木地問。

那人回答:「她自殺之前燒毀了自己所有的照片,一張也不剩。並立下遺言,說女人一生,儘是毀在那一張臉上,所以,她要求不用遺象。」

2

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寶瓶忍不住滿心蒼涼。

二十四歲,一個還算年輕的數字。可是放在一個女演員的身上,卻已到了末日黃花。就連琳琅那樣優秀的女人也不堪重負,何況自己呢?

琳琅是在三個月前辭演的,說是身體不適。誰曾想,那一辭,竟是永別。那面用來作道具的鏡子也曾隨著琳琅的辭演不翼而飛,誰知竟在琳琅的追悼會上又現了蹤跡。

琳琅呵,你終是沒有懂得,笑到最後才笑得最好這個道理。如今你我生死殊途,你又拿什麼來和我爭?

鏡中那張原本枯槁憔悴的臉,突然間變得鮮活起來,略帶笑意。

一個聲音從心底傳來:女人這一生已太過寂寞,自己若不對自己好一些,又還能靠誰呢?只有美麗,只有美麗可以改變你的人生。

「卡——」導演喊道:「你怎麼回事?出什麼神?你這是在拍戲呢,還是在顧影自憐?」

寶瓶這才從片刻的迷濛中清醒了過來,突然發現自己還在片場,正重拍《鏡》中由琳琅演過的片段。

3

電話還是不接,送去的音樂會入場券也被原樣退回。

黃澤明,他還沉浸在琳琅離逝的悲傷中吧。不管怎麼說,琳琅也算是個有福的女子。黃澤明黃導,影視界一代風流才子,成天坐在美女堆里,居然潔身自好許多年,與髮妻恩恩愛愛攜手出入各種場合,那眼裡的尊重與憐愛,絕不是作秀就可以作出來的!

直到琳琅出現,他才有所動心,將她奉若至寶。雖然一直低調相處,卻也讓不下一打的女星眼熱不已。

還是不懂得惜福啊。放著才子垂青下的大好前程,就這麼撒手去了。再多的惋惜讚歎,又能存留多少時日呢?不過是故作清高罷了。

寶瓶不由憤憤,「叭」地,將手裡的梳子砸在梳妝台上,披了件紗衣就下了樓。

九月的天氣,還是有些熱的,路上的閑人依舊稀少。廣場上放著神秘的異域音樂,有人在跳舞。

走近身去,卻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正光著腳,熱烈地舞動著。頭髮如枯草般乾澀,被辮成了若干個小辮子,隨著舞蹈而跳躍擺動。而那面容,卻出奇的乾淨透徹,絲毫沒有經過風吹日晒的痕迹。腳下,是一隻缺了口的土瓷碗,碗里零星散落著一些數額不大的錢幣。

見寶瓶到來,她轉了幾個圈,緩緩停下,直直地凝視著她。

「你在嫉妒。」她說。

「什麼?」寶瓶有些怔。

「和一個死人爭風吃醋,有必要嗎?」

寶瓶直感覺一陣暈旋向自己襲來。而後,她又聽到了那熟悉的話語:「女人這一生已太過寂寞,自己若不對自己好一些,又還能靠誰呢?只有美麗,只有美麗可以改變你的人生。」

4

電視上,黃導和原配再次攜手出現在眾人面前,對他們的經典之愛加以更為細節化的詮釋。無非是哪年哪月,在哪裡相見,從而一見鍾情,許下海枯石爛的誓言。再在生活里,一一驗證了那些誓言里的堅不可摧。

寶瓶關了電視,看著茶几上那袋面膜出著神。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廣場回來的了。她只記得,那個少女告訴她,這是一袋極具特效的美容面膜,只要按療程敷用,就會擁有一副不老的美麗面容。只不過,因為它的特效,敷用時間會比較長。

寶瓶還沒來得及問有多長,就看到市容的車向這邊開來,喊著高音喇叭驅趕那些未經許可的攤販和賣藝者。

直到她端坐在家裡的沙發上,才回過神來。想起方才的事,似在回憶一個不甚清晰的夢境。那個流浪少女太過神秘,似乎可以讀懂她的內心。——難道,這就是冥冥之中的註定?

已經是晚上八點了,那些擅於打游擊戰的攤販們,應該又回到了廣場吧,那個少女會在嗎?

寶瓶想著,又出了門。

走到一個岔口,卻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擠到牆角。

「扔掉那面鏡子,扔掉它!不要相信它的話,千萬不要啊!」

順著聲音向上看去。寶瓶突然「啊——」一聲尖叫起來。

那是怎麼樣一張慘不忍賭的面孔!面上的皮膚坑坑窪窪糾結在一起,象老樹盤虯的根須。膚色黑白不均,間或有些肉翻露在外,顯出血色。寶瓶不由地打了個冷顫,暈了過去。

5

劇組來了個新人,說是琳琅的表妹,名字有些土,陳艷紅,黃澤明替她改了,叫青荷。清麗脫俗,不染塵煙。人倒是乖巧,一見到寶瓶就姐姐長姐姐短地套起了近乎,並主動替寶瓶做了滿手漂亮的指甲。——她進劇組前,不過是美甲坊的小妹。

黃澤明說了,青荷在《鏡》中暫且擔任寶瓶的丫鬟。

象。多麼象啊。黃澤明凝視她是那痴迷的神情被寶瓶看在眼裡,她彷彿已經看到,這個小小的丫頭,不久之後,又將成為黃澤明手中捧起的一顆冉冉新星。

19歲,多麼充滿誘惑的年齡。而自己,當真是老了些吧。

梳妝台上的面膜還躺在那裡,流浪女郎依然杳無蹤跡。

將臉湊向鏡子,眼角細微的紋路讓她膽戰心驚。

「用吧,用吧。有了它,你將會成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那個聲音,再度在心底盪起。

「用吧,用吧,只有它,才可以留住他,讓他發瘋似地愛上你。」

寶瓶猶豫著,手卻向面膜伸去。

6

寶瓶失蹤了。

《鏡》被再度擱淺。娛樂界卻對此報以了極大的熱情,炒作得沸沸揚揚。

深夜,黃澤明將自己關在了卧室,對著一面鏡子,目光中顯露出清淡的哀愁。

她們,曾經那麼熾烈地愛過我,可是卻接二連三地離我而去。是因為我不夠美嗎?

他凝了神,細細端詳鏡中的自己。

眉,是粗了些吧,也濃了些,未免顯得兇狠,不近人情。

伸手取出一隻剃眉刀,小心地刮著,終成就一雙細長的娥眉。

膚色,也太過暗黃了吧,缺了水嫩的新鮮。

厚厚的粉底,被他慢慢在臉上拍打均勻。卻顯得那唇,愈發蒼白了。

便取了唇彩,靜靜塗抹。

一隻假髮,被他披上,手持木梳,細細梳里起來。鏡中,果然出現了一名美輪美奐的清麗佳人。

門,被輕輕推來,他回了身,朝著妻子嫣然一笑:「我美嗎?」

妻子見他這樣,心下一驚,一個趄趔,後退幾步撞在門上,手中的咖啡「咣當」碎落,濺了滿地。

他卻不管不顧,又回頭照起鏡子,低吟道:「這樣的美,還是經了雕琢的啊。若是擁有了天然的絕世純美,該有多好!」

有風從窗外吹進,桌上的書冊被「唰唰」翻起,書頁摩娑在那袋已經啟封的面膜上面。

黃澤明不緊不慢,交它倒入一隻盛了水的玻璃杯,開始攪拌。

妻子顯然被他這詭異的舉動驚呆了,不知道還將發生什麼事情。她拚命地衝過去,抓住丈夫的雙手,喊道:「澤明,你醒醒,你這是怎麼了?你怎麼把它帶回家了?這鏡子,不是被你們劇組當作道具了嗎?」

黃澤明掙開她的雙手,繼續著自己的工作,輕聲回道:「我只是想讓自己更完美,這也有錯嗎?她,她們,都走了,我只剩下你了。我要讓自己成為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要你,永遠愛我。」

「不——」一股寒意由頭頂生起,遍布了她全身,她一把奪過丈夫手裡的面膜,扔出了窗外。「澤明!你醒醒啊!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你是個男人啊!」

黃澤明怔了怔,充滿疑惑地看著她,再看看桌上那面詭異的鏡子,半晌,終於垂下頭來。

「是我啊,是我把它帶了回來,我本知道它有些古怪。可是,怪我太自私,我本想借著這點古怪,把這部戲炒上去,誰知,竟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是我,是我啊……」

妻子由身後環抱住他,溫柔勸道:「放手吧,把它送回劇組,是他們要藉此繼續炒作,與你無關。忘掉這一切,也讓人們將我們永遠忘記。我們去尋一個世外桃源,相依為命。也許,這才是遭遇過『鏡』的人,最好的歸宿。」

黃澤明抬眼看她,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

窗外,流浪少女看到了這一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化作一道金光飛入室內,藏於鏡中。

7

《鏡》重新開拍,這一次的主演,換了青荷。

一樣的扮相,一樣的動作,讓人誤以為是琳琅復活了。

青荷還沉浸在自己的奇遇中,成天美美地哼著小調,黃鶯般快樂著。

當她見到了那個流浪少女,她的快樂更加瀰漫開來。她會紅的!她一定會紅的!不僅如此,她還會成為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世界,是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在未來安靜地等等著她的駕臨!

黃導啊黃導,你英明一世,怎麼會僅僅因為一些小小的負面消息,就放棄了導演一職呢?還玩什麼功成身退的鬧劇!幸好製片人非常看好這部戲的賣點呵,決定重拍。黃澤明,當我由《鏡》一炮而紅,我一定要邁過光輝的紅地毯,走到你身邊,我要你,成為我的裙下之臣!

那個雨夜,她拍了夜戲回家,途中,卻被一個人逼到了一條窄巷。

「扔了那面鏡子!快,一定要扔了它!」

她懵懵地回頭,卻看到了一張令人作嘔的面孔。

她尖叫一聲,立即推開她,瘋也似地向馬路上跑去。

當她站定,仔細地回想方才的情形,卻突然怔住了。

她記得,就在那人將她逼在牆上的時候,一輛汽車駛過,車燈照亮了她的面容,卻也照在了她握傘的那隻手上。那隻手上的皮膚,也如面部一般凹凸不平,可是指甲分明是剛做過不久的樣子,那花案——如果沒有看錯,應該是一面面京劇臉譜。那可是她當初為對應電影的氛圍,而專門為寶瓶製作的啊。那樣的花紋,在這世上絕無僅有!——難道,剛才那個醜陋的女人,居然是失蹤了的寶瓶?

雨巷裡,寶瓶也望著青荷匆忙逃離的背影,怔怔落淚。

真的不能留下它呵,青荷,真的不能。它會激起你內心最深的妒忌與征服,然後,那個神秘的少女就會出現,會給你一副能讓你容顏不老的面膜。

不老是不假,可是使用的時間,卻是永生。當你用過它之後,你便再也無法將它揭下,直至,它融入你的體內,與你的皮膚生長在一起,成為一張真實而醜陋的面孔。

除非,除非你象琳琅那樣,選擇死亡,它才會將美麗還給你,讓最美麗的面容定格在你死亡的那一剎那。

突然之間,她想起了曾經在街角偶遇的那個猙獰女子。雨還在下,她卻渾身無力癱軟下來,雨傘,也跌落在一邊。

凄冷的雨夜,誰能看見一個面目醜陋的女子,在午夜的街頭,深深哭泣。

8

湘西古道,一個旅遊團正向著一個神秘小村而去。

一對情侶走在隊伍的最前面,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這個小村裡,真有那面神奇古鏡嗎?」

「當然!據說當年《鏡》劇組的導演和女星們就是因為它而接二連三出了意外。後來它也莫明其妙地消失了,不知怎麼的,又在這裡重現於世。」

「哇!太棒了!我一定要將它帶回去,放在我們的鬼吧里,一定會成為招攬顧客的至尊法寶!」

路邊,一個小小的攤上,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正守著滿攤的茶水食物,女人忙著招呼客人,男人,則躺在藤椅上,用一隻草帽遮面,打著盹。

轉眼,那對情侶已消失在道路的盡頭了。男人卻坐起身,向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痴痴地看著。草帽揭下,是黃澤明那依然俊朗的面容。只是,更黑了些,滿目滄桑。

女人顫顫地,倒了一杯水遞給他:「要是累了,就先回去吧,孩子就要放學了,你先給他弄點吃的去。」

男人點點頭,站起了身,兩行清淚,卻順著臉頰緩緩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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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動詞—恐怖十三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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