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余楠雖然沒有跟著革命群眾喊口號,或喝罵朱千里,卻和群眾同樣憤怒。這樣嚴肅的大事,朱千里跑來開什麼玩笑嗎?真叫人把知識分子都看扁了。
他苦思冥想了好多天。自我檢討遠比寫文章費神,不能隨便發揮,得處處扣緊自己的內心活動。他茶飯無心,只顧在書房裡來回來回地踱步。每天老晚上床,上了床也睡不著,睡著了會突然驚醒,覺得心上壓著一塊石頭。他簡直像孫猴兒壓在五行山下,怎麼樣才能巧妙地從山石下脫身而出呢?
他啐過幾次典型報告之後,有一個很重要的心得。他告訴宛英,怎麼也不能讓群眾說一聲"不老實",得爭取一次通過。最危險的是第一次通不過再做第二次。如果做了一次又做一次,難保前後完全一致;如有矛盾,就出現漏洞了,那就得反來複的挨罵,做好幾次也通不過。
他很希望善保來幫助他。可是這多久善保老也不到他家來,遠遠看見他也只呆著臉。大概群眾不讓善保來,防他向善保摸底。他多麼需要摸到個著著實實的底呀!可是他只好暗中摸索。幫助的小組面無表情,只叫他再多想想。等他第三次要求當眾檢討。他們沒有阻撓,余楠自以為初步通過了。
幫助他的小組曾向宛英做思想工作。宛英答應好好幫助余楠檢查,所以她很上心事,要余楠把檢討稿先給她看看,她看完竟斗膽挑剔說:"你怎麼出身官僚家庭呢?我外公的官,怎麼到了你祖父頭上呢?"
余楠不耐煩說:"你的外公,就等於我的祖父,一樣的。你不懂,這是我封建思想、家長作風的根源。"
宛英說:"他們沒說你家長作風。"
"可是我當然得有家長作風啊——草蛇灰線,一路埋伏,從根源連到冒出來的苗苗,前後都有呼應。"
他不耐煩和死心眼兒的宛英討論修辭法,只乾脆提出他最擔心的問題。
"我幾時到社的?當然是晚了些,為什麼晚?問題就在這裡,怎麼說呢?"
"你不是想出洋嗎?"宛英提醒他。
余楠瞪出了眼睛:"你告訴他們了?"
"我怎會告訴他們呢。"
"那就由我說。我因為上海有大房子,我不願意離開上海。我多年在上海辦雜誌,有我的地盤。這都表現我貪圖享受,為名為利,要做人上人——這又聯到我自小是神重……"
余楠雖然沒有像朱千里那樣變成活鬼,卻也面容憔悴,穿上藍布制服,不復像豬八戒變的黃胖和尚——黃是更黃些,還帶灰色,胖卻不胖了,他足足減掉了三寸腰圍,他比朱千里有自信,做檢討不是什麼"咬咬牙""拼一拼",因為他自從到社以來,一貫表現良好,向來是最要求進步的。他自信政治嗅覺靈敏過人,政治水平高出一般,每次學習會上,他不是第一個開炮定調子,就是末一個做總結髮言。這次他經過深刻反省,千穩萬妥地寫下檢討稿,再三斟酌,覺得無懈可擊,群眾一定會通過。他吩咐宛英準備點幾好酒,做兩個好菜。今晚吃一頓好晚飯慰勞自己。
那次到會的人不少,可算是不大不小的"中盆澡"。余楠不慌不忙,擺出厚貌深情的姿態,放出語重心長的聲調,一步一步檢討,從小到大,由淺入深,每講到痛心處,就略略停頓一下,好像是自己在胸口捶打一下。他萬想不到檢討不一半,群眾就打斷了他。他們一聲聲的呵斥:"余楠!你這頭狡猾的狐狸!"
"余楠!你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密密,卻拿些雞毛蒜皮來搪塞!"
"余楠休想矇混過關!"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余楠!你滑不過去!"
"不準余楠捂蓋子!"
余楠覺得給人撕去了臉皮似的。冷風吹在肉上只是痛,該怎麼表態都不知道了。
忽有人冷靜地問:"余楠,能講講你為什麼要賣五香花生豆兒嗎?"
余楠轟去了魂魄,張口結舌,心上只說:"完了,完了。"
他回到家裡,猶如夢魘未醒。宛英瞧他面無人色,忙為他斟上杯熱茶。不料他接過來豁朗一聲,把茶杯連茶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眼裡出火說:"我就知道你是個糊塗蛋!群眾來釣魚,你就把魚缸連水一起捧出來!"
宛英說:"我什麼都沒告訴他們,只答應儘力幫助你。"
"賣五香花生米誰說的?除了你還有誰?"
宛英呆了一呆,思索著說:"你跟阿照說過嗎?或者咱們說話,她在旁連聽見了?"
余楠立即冷下來——不是冷靜而是渾身寒冷。他細細尋思,準是女兒把爸爸出賣給男朋友了。人家是解放軍出身,能向著他嗎?非我族類呀!
他忽然想到今晚要慶祝過關的事,忙問宛英:"阿照知道你今晚為我預備了酒菜嗎?"
宛英安慰他說:"不怕,只說我為你不吃不睡,哄你吃點子東西,補養精神。"
余楠又急又怕,咬牙切齒地痛罵善保沒良心,吃了他家的好飯好菜,卻來揭他的底。他不知道該怪自己在姜敏面前自吹自擂闖下禍。可憐善保承受著沉重的壓力。姜敏怨恨他,說他是余楠選中的女婿,不但自己該站穩立場,還應該負責幫助余楠改造自我。她聽過余楠的吹牛和賣弄,提出余楠有許多問題。他和余照都是一片真誠地投入運動,要幫助余楠改造思想。余楠卻是一輩子也沒有饒恕陳善保,他始終對"年輕人""怕得要死,恨得要命",從來不忘記告誡朋友對"年輕人"務必保持警惕。善保終究沒有成為他家的女婿,不過這是后話了。
余楠經宛英提醒,頓時徹骨寒冷。余照最近加入了青年團,和家裡十分疏遠。而且,余楠幾乎忘了,他還有兩個非常進步的兒子呢。賣五香花生的話,他們兄弟未必知道,可是他們知道些什麼,他實在無從估計。
宛英親自收拾了茶杯的碎片和地上一灘茶水,兩口子說話也放低了聲音。可憐余楠在宛英面前都矮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