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突發事件
上午十一點鐘,他們乘坐的囚車在河北境內一條崎嶇的山路上,追上了昨夜那場瓢潑大雨。
囚車並未減速,繼續風雨兼程,連中午飯都是在車上吃的。坐在車前的民警武警吃的是帶出來的麵包和肉腸,還有煮熟的雞蛋,給坐在車后的犯人也發了麵包和雞蛋,喝的水與民警一樣,都是瓶裝的純凈水。
連飯後的放茅也在車上進行。在車子的行進中,龐建東和小珂一同進入鐵欄隔斷,由小珂舉著一塊布單,遮住坐在車尾的單鵑的視線,由龐建東提著一隻帶蓋的小桶,端到男犯面前,先讓劉川尿在桶內,然後再把尿桶端至小康襠下。因為坐車時間過長,龐建東發現小康戴鐐的雙腿有些浮腫,於是請示鍾大同意后,為他摘下了腳鐐。男犯放完茅,再放女犯的茅,改由龐建東舉著那塊布單,由小珂在車尾幫助單鵑放茅。女的在布單後面怎麼放茅,劉川無法看見也無法想象,他放完茅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被命令低頭,目光只能看到自己的腳尖和褲襠。
雨越下越大,公路上幾乎看不到過往車輛,偶有幾輛黑黝黝的貨車在公路一側艱難蝸行,一一被這輛疾行的囚車快速超過。劉川除了偶爾抬頭看看窗外灰暗的雨霧之外,一直規規矩矩地低著腦袋,耳朵里聽著車前鐵欄外民警們的聊天。他們在聊秦水。他們都知道秦水是座煤城,都知道秦水那地方很窮,都知道秦水旁邊還有一個隆城,隆城有個小商品市場,小商品市場專賣「世界名牌」,各種牌子應有盡有,而且一律賤得讓人咋舌,隆城因此而比秦水更加聲名遠播。
司機和武警戰士也參加了關於秦水和隆城的漫談,老鐘不由從旁笑問:你們說得這麼熱鬧,我且問問,在座的有誰去過秦水,有誰去過隆城?沒人回答,都笑笑搖頭。龐建東接茬說:那地方太偏,又不是山清水秀能旅遊的地方,別說咱們天監沒人去過,恐怕全監獄局問問,也不會有人去過。龐建東嗓音高亢,劉川聽得很清,心裡隱隱有些難過,也知道龐建東說得沒錯,他雖然去過秦水,去過隆城,但人家說的是監獄局的幹警,和他不相干的。
但他不知為什麼還是抬頭向前面看了一眼,彷彿想說我去過,不料竟與小珂的飄來的目光遭遇上,他被灼了一下似的低了頭。他想小珂真是個細心的女孩子,在聽到無人識得秦水時,顯然一下想到了他。
劉川並不知道小珂隱秘的目光,並非頭迴向這邊傳送,在七個小時既往的行程當中,她數不清已經多少回了,故作無意地向劉川這邊巡睃。
劉川並不知道,這輛車上還有一個乘客,也在不動聲色地看他,那人就是坐在他的身後,隔了三排座位的單鵑。從單鵑凝固不動的瞳仁中,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囚車西行,一路無礙。
下午三點左右,囚車駛入陽曲山一帶,在山側一處平緩路段,民警們的說話聲突然中斷,車速也明顯地放慢了許多。劉川悄悄抬眼,看到窗外公路一側,已有不少車子靠邊拋錨,一眼掃過,以卡車煤車居多,也有少數轎車旅行車之類,橫七豎八擠在當中。雨仍然下著,可以看到公路的前方,幾件蓑衣,幾把雨傘,人影綽綽,來往穿梭……
「低頭!」
龐建東向鐵欄內喝了一聲,三個伸頸探看的犯人,一齊把頭低了。劉川在低下頭的瞬間,看到囚車的車門已經打開,倒班的司機披了雨衣跑下車去,大概到前邊探路去了。兩位武警戰士處在高度戒備的臨戰狀態,右手的食指扣住微型衝鋒槍的扳機,槍口向上,目光平掃,觀察著車外的動靜。龐建東則面向鐵欄,監視著鐵欄內鼎足而坐的三名囚犯。老鍾和駕駛座上的司機,低聲交談,分析著前方的情況……
劉川和單鵑小康一樣,都低著頭,就像盲人的聽覺異常敏銳一樣,車前的每一絲響動,都不會逃過他們的耳朵。很快他們就聽到倒班司機又回到了車上,連他腳下濺進車廂踏板的雨水,都聽得真真切切。那司機上車后急急地向鍾大作著彙報,聲音輕得近乎耳語,但至少劉川能把情況猜得八九不離,那情況就是,前方山洪暴發,山石斷路,前邊已經堵了一些車子,交警尚未趕來,趕來恐也無用……
經過老鍾和兩位司機的短暫商量,老鍾又和監獄的頭頭通了電話,五分鐘后,車子重新開動起來,轉著警燈,後轉逆行,沿著這條大雨滂沱的國道,原路返回。
劉川在囚車掉頭的剎那真的以為他們要返回北京去了,心裡不知為什麼一陣高興。但他很快就發覺自己估計錯了。車子憑藉警燈警笛在並不擁擠的國道上逆行了三分鐘后,拐下主路,向山側的一條支路開去。從老鍾和司機之間隻言片語的交談中,劉川聽出來他們是想從另一條公路翻越陽曲山,那條舊路司機以前走過,他們顯然沒有放棄在天黑前到達襄垣市的原定計劃。
剛才他們走的,雖然也是山路,但遠遠不及這條舊路曲折迂迴。感覺上他們像是孤軍獨旅,朝著大山的深處開去,每個罩著雨霧的心靈,大概都有幾分恐懼。如果說剛才那條新修的公路是在山的平緩地帶繞山而築,那麼這條舊路才是真正的翻山越嶺。好在進山之後雨突然小了,也許這正是氣象學中的一種獨特現象,雖然相隔不過數里,但山裡的氣候和平原相比,境界迥然而異。車子轉過一個荒涼的山口,居然雨過天晴。透過黃土與巨石夾峙的隘口,昏暗的車窗竟然不可思議地被一抹夕陽染紅。劉川不禁抬起頭來,他同時聽到車前鐵欄外,警察們全部興奮地歡呼起來:雨後的夕陽如此奪目,劉川焉能想象,在這樣的荒山野嶺,景色竟然如此神奇。
司機興奮地鳴響了喇叭,鳴笛聲在寂靜的山野中回蕩不息。真如革命前輩毛澤東的不朽詩句:蒼山如海,殘陽如血,喇叭聲咽。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壯麗的景色浸染了每一雙疲憊的眼眸,每個人的目光都洋溢了或多或少的醉意,意想不到的事情於是在此發生。囚車剛剛在這道步換景移的隘口轉過彎來,未及反應就遭遇了車禍。
這場車禍來得猝不及防,任何人都沒有絲毫預想,隘口的彎道是個視線的死角,無人預料前邊的山崖已被暴雨沖坍,車子一拐過山隘立即撞上一棵隨著坍崖歪倒的大樹,隨後便轟的一聲巨響側翻過來,拖著地又撞向一側的崖壁。囚車熄火停住的時候,車頭已經徹底癟了進去,整個車身都明顯地扭曲變形,機油和汽油不知從什麼地方泄漏出來,氣味刺鼻。幸而,尚未燃燒起火。在巨大而又連續的撞擊響過之後,整個大山萬籟俱寂。
最先爬出囚車殘骸的,是小珂。
小珂並非受傷最輕,但她可能是從這場災難的驚慌中最先清醒的一個。她從離她最近的一扇破碎的車窗中爬出了身子,並且隨後拖出了老鍾。小珂雖然渾身疼痛,但沒有發現具體傷在何處,她把老鍾拖離冒煙的囚車時,感覺自己的四肢都還自如。但老鍾卻像受了內傷,他想從地上起來,但起了一下又側身仰下去了,臉上痛得七扭八歪。
事實上老鍾確實傷得不輕,他的左臂似乎不能動了,背部看來也傷得很重,在小珂上來扶他時他還是咬牙坐起了身子,並且馬上命令小珂不要管他,趕快去救別人。他自己也掙扎著站起來,跟著小珂從車窗處再爬回車子,一個一個地從車裡往外拖人。他們第一個拖出來的是已經昏迷的龐建東,隨後又拖出了倒班司機和兩位年輕的武警,以及他們那兩隻完好無損的「微沖」。然後他們打開了囚車的鐵欄,鐵欄幸而沒有徹底變形,還能拉開一條窄縫。鐵欄內的三個犯人都還神智清醒,雖然范小康額頭破了,劉川的肩膀也溢出了血跡,但他們的傷勢,顯然都比坐在車頭的警察們輕。鍾天水和小珂先把劉川從車廂內拉了出來,然後又拉出了單鵑,最後,才把小康拖出了車廂。
駕車的司機卡在駕駛艙里,不鋸開車頭肯定無法脫身,而且,現在救出司機顯然已無太大意義,因為司機已經血肉模糊,脈搏全無,拖他出來恐也無救。
三個犯人一被拖出車廂就聽到了老鍾和小珂嘶啞的口令,那口令是讓他們蹲向崖壁,雙手抱頭。鍾天水讓小珂快去查看龐建東等人的傷情,自己則一瘸一拐地檢查了犯人們各自的手銬,有無損壞脫落,又問他們哪裡有傷。單鵑和劉川驚魂未定,只是搖頭,無法出聲。只有小康喊了聲:「報告,我有傷!」老鍾僅僅發現他額頭上有個不深的傷口,血已凝住。便讓他站起蹲下,看他動作自如,便暫不理睬,因為這時囚車那邊突然傳來小珂的哭聲。
小珂的哭聲斷斷續續,氣息惶恐,夾帶著一聲聲顫不成聲的呼喊:
「建東!建東!建東……老王!老王……」
小珂最先呼喊的建東,其實只是昏迷,並未死亡。後來證實,在車禍發生后當即死亡的,除了駕車的司機外,還有倒班的司機和一位武警。龐建東和另一位武警傷勢嚴重,口中僅有一息尚存,但若仔細摸索,手上還有脈搏微跳,還不到為他們痛哭的時候。鍾天水讓小珂止住哭聲,上車去取急救箱來。其實那個小小的急救箱對於如此慘重的死傷,顯然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但小珂還是聽令爬進了車子,找急救包的同時還尋找了車上安裝的一台呼救器,可惜那台能將呼救信號直接發回天監值班室的呼救器與車頭一起,早已和撞崩的崖壁同歸於盡。
在小珂一邊監視三個抱頭面壁的犯人,一邊為龐建東進行於事無補的包紮時,老鍾再次爬到車裡查看了那台撞毀的呼救器,因為他發現手機在這座山中沒有一點信號顯示。看來呼救器確如小珂說的那樣,壞了,壞得不可修復。他從車廂里惟一找到還能使用的東西,只有幾瓶已被喝了一半的純凈水和兩件軍用雨衣,和那塊用來界隔男監女監的藍色的布單。
天就要黑了,剛剛露臉的太陽又被烏雲遮蔽,甚至看不清太陽此時究竟掛在了山的哪個部位。鍾天水決定,立即放棄囚車,放棄處理死者,立即帶著傷員,押解囚犯,在黑夜降臨之前,從原路下山,返回大路,這樣還有可能在途中找到可以救助或幫他們向外界聯絡的人。
這次押解一共配備了七名幹警,兩倍於被押的犯人。現在,幹警三死兩傷,只有鍾天水和小珂兩人能動。鍾天水實際上也負了重傷,背部一動就疼,左手連動都不能大動。小珂雖無大傷,但她是女的,而且,他們還要設法把重傷的龐建東和另一位武警戰士抬下山去。而犯人那邊,有兩男一女,身體健全,沒有大傷。監獄的形式,除了他們手上的手銬,除了鍾大固有的威嚴,其餘均已蕩然無存。鍾天水當時的腦子裡,不知想沒想到,北京市監獄局已經保持了七年的無暴獄、無脫逃的光榮紀錄,也許就在今晚終結。
也許鍾天水並沒有去想這些,他也許只想著如何儘快走出險境,儘快走到有人跡出沒的地方,走到有手機信號的地方,儘快和天監或當地政府取得聯繫。儘快搶救兩個奄奄一息的傷員。
幸虧他和小珂,各持了一支壓滿子彈的「微沖」,才使這場將要繼續的押解不致寡不敵眾。在車禍發生的半小時后,他們將已經犧牲的替班司機和武警戰士的屍體,抬到崖壁一側,用布單蓋住,然後出發上路。鍾天水命令小珂為劉川和范小康打開了手銬,命令劉川背起龐建東,范小康背起武警,小珂押著仍然戴銬的單鵑,開始啟程。押解的隊形是:小珂荷槍在前,單鵑抱著藥箱和幾件雨衣在後。單鵑的後面,是劉川和他背的龐建東,劉川的後面,是小康和他背著的武警,鍾天水緊跟小康,以視線統攝,彈壓斷後。
在「前進」行動繼續前進之前,鍾天水向犯人宣布了幾條指令:
一、每個人都要按規定的序位行走,隊形相銜要緊,不得無故拉開距離,不得回頭張望,不得左顧右盼,不得交頭接耳。
二、如果有事需要報告,先喊報告,得到允許后才能回頭。
三、當聽到停下的命令時,必須立即停下,當聽到蹲下的命令時,必須立即蹲下。行走和蹲下時,要盡量保持傷員的平穩。
四、特殊時期將有特殊措施,特殊政策,有立功表現的,將會得到重大獎勵,伺機脫逃或企圖暴獄的,將依法嚴懲,必要時將毫不猶豫地使用武器。希望你們認清形勢,不要抱有僥倖心理,不要以身試法,以卵擊石。
宣布完幾點指令,鍾天水問:「聽清楚沒有?」
兩男一女,三個犯人一齊答道:「是!」
從聲音上聽,與平時在監獄里的回答,同樣殷勤,同樣服從,別無兩樣,令人放心。
鍾天水一向的習慣,說話都是慢吞吞的,慢得有點拖沓,有點絮煩,但這次,此時,鍾天水雖然有傷在身,但所有的指令和問話,其乾淨利落、短促迅捷,均是前所未有,連小珂和劉川都不由為之一震。
只是在走近劉川時,老鐘的一句低聲問詢,語氣才又恢復如前:「你沒事吧?」他在問劉川的身體,劉川的肩膀和前胸的衣服,都被滲血浸濕。雖然小珂已為他們檢查過傷口,但鍾大出發前的再次詢問,以及那低聲傳達的體貼,讓劉川的回答充滿心領神會的感激。
他說:「沒事。」
鍾天水說:「血要是還止不住的話,隨時報告。」
劉川說:「是!」
他們離開了囚車,成縱隊往山下走去。
小珂在前,重點守住隊形的左側,老鍾在後,重點觀察隊形的右側。大雨之後,山水激流,年久失修的公路沙石縱橫,狼藉泥濘。隊伍行進的速度非常緩慢,一來路滑;二來兩個男犯身背傷員,不堪重負;三來小珂突前領隊,她實際上又必須時時面對身後的犯人,所以幾乎是一路側身倒行;四來,老鍾自己也實在走不動了。他後來不得不下令停止前進,就地休息,因為他走不動了。他看到劉川小康他們,也像是走不動了。
天漸漸黑下來了,風力開始強勁,以致他們選定的休整之地,必須是個背風的山凹。這個山凹地勢較高,受雨水漚泡較少,故而顯得比較乾燥,可一旦屈身坐下,還是潮濕襲人。鍾天水什麼都顧不上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讓小珂指揮單鵑鋪開雨衣,將龐建東和武警戰士平放在雨衣上,然後,命令三個犯人也原地坐下,讓小珂再次給他們戴上手銬。老鍾手中黑洞洞的槍口始終對著單鵑小康。小珂則先將武器放在老鐘身邊,才走過去,命令范小康將雙手抱住後腦,然後備加防範地繞到他的身後,將他的右手高高拽起,搭上銬子,再拽到前邊,和另一隻手銬在了一起。
銬完小康,小珂從挎包里取出另一隻銬子,走向劉川。雖未命令,但見劉川已經學著范小康的樣子,雙手抱住了自己的後腦勺,小珂這回沒有繞到他的身後,而是徑直走到劉川的面前,單腿蹲下。他們彼此目光平視,她看著劉川肩頭和胸口的血跡,她真想說一句安慰的話語,問候的話語,鼓勵的話語,但不行。她是民警,他是囚犯,此時此地,是非常時期的流動監獄,此時此地,任何男女之間的情感交流都不被允許。
但她相信,劉川看懂了她的目光。他用眼中難以察覺的微笑,來響應面前這個警官,這個女孩,這個給了他最多友愛的朋友投射過來的關懷和疼愛。他把雙手放下來,並在一起伸到小珂眼前。那是一雙優雅的手,雖然經過了各種勞動的磨鍊,但仍然修長好看,手腕有點細,但筋肉的造型堅強有力。小珂輕輕地拉住劉川的一隻手,她分不清這隻手算是結實還是纖弱,她還沒有把手銬搭上那隻輪廓完美的手腕時,身後傳來了老鐘的命令:
「不用給他戴了。」
對這個命令小珂並未立即執行,她讓劉川的手在自己的手心裡繼續放了一會兒,才緩緩鬆開。她說:「讓我看看你的傷吧。」劉川點點頭,很聽話地自己解開囚衣,讓小珂檢查了他的前胸和肩膀。傷口主要在肩上,胸口的血跡大都來自那裡,從血肉模糊的創面上看,分不清是划傷還是撞傷,看不清是一道還是一片,汗水和血水交相腌漬,血跡半凝的邊緣,漚得有點發白。
小珂伸出手去,在劉川的肩上輕輕摸了一下,不忍觸痛。她說:「沒有葯了,你忍忍吧。」
急救箱里的包紮藥物,已經全部用給龐建東和那位比他傷勢略輕的武警戰士了。此時,他們躺在雨衣上,神智恢復了清醒。他們是在路上先後醒過來的,武警戰士的兩條腿都有重傷,但此時已能和小珂有問有答地簡短交流。龐建東雖然睜開了雙眼,但氣息依然虛弱,除了他的雙腿已無知覺外,大概胸腔也有內傷積血。小珂查看了他們的傷勢之後,讓劉川扯了衣服上的布把龐建東還在流血的小腿重新包紮了一下,她自己則去老鐘的身邊為老鍾檢查。觸及到老鍾她才發覺老鍾發了高燒,渾身上下熱得燙手,她把手撫在老鐘頭上,確切地感覺出他像打擺子似的渾身發抖。
藥箱里雖然備了一些退燒的藥物,但都是治療感冒發燒之用,對老鍾並不適合。老鍾一定是因內傷發炎而引起的發冷高熱,於是小珂決定給他服用些抗生素以減輕感染。她在藥箱里找到了一包青霉素膠囊,分了三份讓劉川給老鍾和龐建東和武警戰士分別吃了。劉川當過分監區衛生員的,也知道這時候吃一點抗生素應該沒錯,但問題是,沒有水了。他們出發前從囚車裡找出來的幾瓶喝剩的礦泉水,在路上給龐建東和武警戰士喝了大半,小半讓老鍾小珂以及三個犯人分著喝了。他們之所以走不動了,體內缺水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也許老鐘的毅力更加堅強一些,他硬是用自己的唾沫把葯粒吞下去了。龐建東和武警戰士出血過多,口唇乾裂,膠囊粘在嘴裡,怎麼也咽不下去。特別是龐建東,若不用水灌,恐怕連吞咽的力量也拿不出來。劉川看到小珂蹲在老鐘身邊,跟老鍾低聲商量著什麼。天上的雲層雖然漸漸稀薄,但落山的太陽只在天際殘留著最後一點反光。看來,他們今天肯定要在這裡過夜了。持續的高熱使老鐘的思維遲鈍,口齒不清,但小珂還是從他斷斷續續的聲音中,從他殘缺不全的話語里,聽清了他的意思。
老鐘的意思是:今天如果在此過夜,小龐可能撐不到天明。所以,「前進」行動今夜無論如何應當繼續前進,哪怕只走出一個人去,也必須向山下前進!
小珂也知道,他們必須前進,耗在這裡無異於等死。不僅龐建東和那位武警戰士,看看老鍾這副樣子,恐怕拖到明天早上,不死也肯定走不動了。可現在繼續前進,惟一能走動的押解力量只有小珂自己。她要押解三個犯人,還要帶走三個傷員,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現在龐建東和武警戰士已經不能移動半步,如果小珂自己先行下山求救,靠老鍾看住三個犯人和兩個垂死的傷員,顯然也不是妥當的辦法。老鍾如果一直高燒不退,夜裡山風一來,濕氣襲人,病勢說不定還會進一步惡化,甚至和兩個重傷員一樣自身難保,命在旦夕,也都說不定的。
此時的鐘天水已是氣若遊絲,但好歹還能發出微弱的聲音,他的語氣甚至比平常還要果斷,以致他最後的兩句話小珂聽得格外清晰。
「讓劉川走,」老鍾說,「讓他下山!」
劉川?
如果不是小珂,相信任何一位監獄民警,在聽到這個決定的剎那,都要全身一驚。劉川是一個正在服刑的罪犯,這個決定的性質,無異於「放虎下山」,萬一劉川去而不返,私放罪犯的責任絕對無可推卸,必須承擔!但小珂沒有片刻猶豫就立即附議:「好,讓劉川下山!」
小珂隨即把劉川帶到老鐘身邊,當著老鐘的面向劉川宣布了讓他下山的決定,並交待了具體要求。她一邊宣布一邊用微沖的槍口監視著在不遠的地上坐著的單鵑和小康。單鵑和小康一直被命令低頭面壁。
小珂對劉川說:「劉川,經本次押解行動總指揮鍾監區長決定,派你單獨下山,只要找到人,或者找到有手機信號的地方,馬上聯繫當地公安機關,聯繫天河監獄,讓他們立即進山接應我們,你聽明白了嗎?」
劉川說:「是。」
天已黑了,借著山崖絕壁的半輪暗月,小珂足以看清劉川黝黑的瘦臉,在那張臉上,沒有小珂想象的激動,也沒有照理應有的莊嚴,此時的饑渴與疲憊,似乎正在壓倒一切慾念。
「你能完成任務嗎?」小珂再問。
「能。」劉川答。
小珂補了一句:「這是監獄對你的信任,我們相信你一定能……」話到一半她突然收住,因為她意識到在此一刻,對劉川來說,任何關於信任的強調,其實都在表述一種擔心,一種骨子裡的並不信任。
小珂暗暗地罵了自己一句:「笨!」
但小珂還是把停在半空的那句鼓勵說完,但口氣和內容做了改變,變成了朋友般的親密,變成了親人似的互勉,她甚至忘了鍾天水就在身邊,忘了鍾大尚還清醒……
「……我一直相信你的,劉川,我一直相信你無論碰到什麼困難,沒有你過不去的坎!」
她並不顧忌鍾大是否猜透了她的語義,她已經不是在說劉川下山這事,而是在說劉川的整個人生,在表達她自己對劉川人品的讚許,甚至,是對劉川幾年大牆經歷的深切同情和對未來的熱切鼓勵。做出這樣的表達令小珂比劉川顯得還要激動,她激動得眼圈發紅,聲音顫抖:
「你明白嗎劉川?」
劉川應該明白,他應該對小珂的激動有所感應,所以他的聲音也有了些許變形,那變形的聲音讓小珂為之心碎。
「……是!」
但小珂控制了情緒,沒有放任淚水,她用嚴肅的表情遮掩自己的內心,用與身份相稱的鎮定主導著眼前的場面。她對劉川微微頷首,聲音同時恢復了平靜。
「好,你先休息一下,準備一下,我先到附近去找點水來,你幫鍾大看好其他犯人。我一回來你就帶上我的手機出發下山!」
劉川同樣控制了臉上的激動,但他不由自主放大了聲音,他用聲音回應了小珂的心情,也用聲音表達了自己的感動!
「是!」
小珂離開了這個山凹。
她必須在劉川下山以前找到飲水,水可能是讓三個傷員能夠堅持一夜的必備條件。她拿走了三個喝空的礦泉水瓶,沿著山勢略低的方向一路搜尋。陽曲山本來無瀑無溪,但暴雨匯成的水窪讓她相信,也許行之不遠,就能左右逢源。
離開之前,她把自己的那支衝鋒槍交給了那個已經可以靠著山壁坐起上身的武警戰士,武警戰士和老鍾一人一槍,子彈上膛,足以震懾兩個戴銬的犯人。而且,在那兩個犯人當中,還有一個女人,女人不足多慮;而且,在那兩支「微沖」之外,還有一個劉川,劉川可助他們一臂之力。
月亮斜斜地掛在頭頂,烏雲虛虛地尚未散盡,山路的曲折總是互為陰影,視線因此變得迷障不清。
小珂帶了一隻大號的手電筒,沿著坡地走走停停,腳下時時踐踏出暗藏的水窪,兩隻褲腿早已糊滿骯髒的泥濘。她不知不覺走出很遠,竟然尋不到一處源頭可汲。下了兩天的大雨似乎都被這座土山貪婪地吸進自己的心腹去了,此處想必久旱無雨,草木不豐,上無桃李,下不成溪……小珂不得不離開大路向小徑尋去,小徑亂石堆砌,或許其間能有暗泓積存。
小珂沒有找到積水,卻在一處石壁前找到一處雨後的滴泉。那滴泉垂落得無聲無息,逃過了耳朵卻逃不過手電筒的光柱。滴泉雖未成流,但滴速有如連串的珍珠,接滿一瓶頂多三五分鐘,但小珂僅僅接了半分鐘左右,就脫手扔掉了瓶子。
因為她突然聽到了槍聲!「啪啪啪」的一串,很明確,那是一串「微沖」的點射。
小珂那一刻心裡完全亂掉,她扔了瓶子,幸而沒扔手電筒,手電筒的光柱帶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槍響的方向跑去,槍聲就來自她剛剛離開的那處山凹營地。在她跌跌撞撞的途中,槍聲又持續響了多次,都是冷酷無比的點射,彼此間隔很近。槍聲的一再響起把小珂對槍聲可能屬於走火的幻想,無情打破。不能停息的槍聲無可置疑的說明,山凹那邊,定有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