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出彰原市,過彰河橋,行十幾分鐘車,走十幾公里路,抬頭便可看見一群闊大的方形院落比鄰相接。這就是彰原市第八路公共汽車站牌上標註的那個北兵營了。

北兵營很有來歷。有史記載始於康熙盛世,民間傳說卻多是更為久遠的故事,就連周圍的村名也多與兵家戰事有些牽連,譬如左哨牌十里營軍馬台之類。此地無山無水無關無隘,不是要塞自然無險可踞,這是個屯兵養兵的地方。

現今的北兵營,當然不是古代軍漢住過的營盤,而是五十年代蘇聯人幫忙建的,紅磚紅瓦白俄風格,地基敦實房間闊大。只不過還是那個地方。一個大院兩個內容,一邊是密集的住兵宿舍,一邊是空曠的習武操場,十幾個營院無一例外,結構布局都是一個樣子。倒也規範。院子有大有小,沒有院名但有編號,編號不按院子大小,也不按序列編製,看起來顛三倒四,內中當然有些講究。駐紮在這裡的,除了兩個步兵團和一個炮兵團以外,還有汽車營、修理營、工兵營、偵察營、防化營、師醫院等師直師後分隊。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兵城,相對集中了88師的主要戰鬥部隊。

266團在北兵營西北角的3號院里,與原海軍滑翔學校的機場比鄰,中間隔著一條碎石公路,往西就是滑翔學校的機場,南北向平行著兩條水泥跑道。自滑翔學校遷移東北之後,機場廢棄不用,就成了266團的訓練場和重大活動的廣場。機場方圓十多平方公里,西南邊是彰原市紗廠,以女工居多,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直到八十年代,還是88師基層幹部配偶的主要來源和家屬隨軍的主要基地。機場西北則是著名的長陽之戰古戰場遺址,至今還有公元前趙王落荒而逃的趙王渡,不過只是一座真假難辨的百米寬的石橋了。

按照一個約定俗成的看法,在88師的幾個團里,266團是個出幹部的「紅旗車間」,歷史上將軍出了不少,團史上有名有姓的省部級幹部就有一百多位,加上四大金剛的傳說,更顯得這個團雄風強勁威脈旺盛,有太多的傳奇歷史和神秘的底蘊。

關於四大金剛的來歷,有幾種說法。一種說法是在抗日戰爭時期,膠東普蔭寺被日軍屠掠,劫後餘生的四個和尚拉起了一支抗日隊伍,最初的首領對外即稱四大金剛。這支隊伍後來被楊國夫收編,成為八路軍抗日獨立大隊,幾經沿革變遷,便是今天的88師266團,金剛一說因此也在這個團隊沿襲下來,但凡有功勛卓著建樹卓越者,便會被誇作金剛。第二種說法來自樣板戲時代,當年軍宣傳隊排練革命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從266團抽調了四個身懷絕技的戰士充當武功演員,該劇在軍區的文藝調演中一舉奪魁,266團的四名戰士演員也身價陡增,四大金剛因此得名。

以上兩種說法,其實都是口頭演義,屬於民間文學。還有一種,話說解放戰爭時期,在京津塘戰役中,進攻部隊在天津金剛門外圍受阻,266團副團長侯大門帶領一支由四十人組成的敢死隊,於瓢潑般的彈雨中殺開一條血路,潛水過河,與守敵短兵相接,在幾乎全軍覆沒的情況下,僅剩的包括侯大門在內的四個人,每人身上捆綁了十幾個手榴彈,滾向金剛門,從而保障後續部隊三分鐘殺進金剛門,從此成為口碑,266團被評為「金剛大功團」,侯大門等四名烈士也被授予「金剛英雄」稱號。此為正史。

金剛團里有金剛,這是266團官兵幾十年來一直引為自豪、視為神秘、奉為信仰的一種情結。韶光荏苒歲月悠悠,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266團果然又出了四大金剛。

266團團長鍾盛英頭一次聽說自己的麾下又誕生了一代四大金剛,是在1978年的5月3日。

這一天是個好天氣,鍾團長的心情也很好。上午去師部開會,師長陳九江向他透露,軍區可能今年秋天要在88師搞一個正規化訓練現場會,主要彙報科目大都由266團準備。

鍾盛英對這個信息很敏感,按照常規,軍區級的現場會,總部要來人,那是要大露一臉的。當然,這樣高規格的現場會彙報準備起來比較麻煩,也有很大的風險。鍾盛英既不怕麻煩也不怕風險,用他一貫的說法,有難度必有高度,跨過難度就是高度。266團是88師的拳頭部隊,戰爭年代是以啃硬骨頭著稱於世的,和平時期,很長時間沒打仗了,部隊有些疲軟。他這個團長當得再好,沒有經過實戰檢驗,總有一點紙上談兵的心虛。現在好了,軍區乃至總部都要來檢驗了,哪怕還是紙上談兵,只要談得有高度,有層次,部隊有了榮譽,個人也就有了坦途。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鍾盛英已經當了四年團長,看現在這個趨勢,分析方方面面的信息,如果不出什麼亂子的話,今年下半年,升任副師長或師參謀長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要知道,266團是紅旗車間啊!

從師部回來的路上,鍾盛英向團司令部副參謀長辛中嶧透露了要搞正規化建設現場會的消息,辛中嶧也很振奮。辛中嶧是個辦具體事的,有了任務意向,腦子裡馬上就有了項目和科目,他手下有幾張王牌,集中在教導隊里,都是可以拿出來比劃的。

想出個大概,辛中嶧就向鍾盛英一一作了彙報:團指揮連班長范辰光體能技能比較全面,可以作為個人科目在現場會上彙報十大技術;六連班長翟岩堂擅長組織小分隊攻防,可以作為連排科目彙報地面小分隊戰術;三營二連班長趙亭慶是無線電小專家,可以在現場會上彙報輕武器射擊高炮航模靶標;炮營一連班長岑立昊圖上作業和協調能力較好,可以指揮步、坦、炮三位一體推進,可以彙報營以下地面合成作業;幹部學員劉迎建熟知各種武器性能結構,可以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快速拆卸,被軍里評為「四會教員」,可以組織夜間分解結合;除了以上單科項目,還可以搞規模較大的實兵演練和實彈射擊。五連班長劉尹波是全師著名的隊列教練班長,可以組織示範連排隊列表演。

在輕微的顛簸中,聽辛中嶧如數家珍地介紹,鍾盛英突然產生了靈感,那就是關於現場會的主體和特色。主題自然是展示戰鬥力了,特色就是看誰來展示,展示什麼,怎麼展示。鍾盛英琢磨,這些年現場會開多了,飛機坦克大炮,進攻防禦拉練演習,風風火火熱熱鬧鬧,其實大同小異,沒有絕活也就沒有特色,沒有特色也就容易流於一般。今年秋天這個現場會,266團的彙報要別開生面,要出奇制勝。怎麼才能出奇呢,266團的兵練得紮實,那就以兵為主體,那就給他上演一台兵練兵、兵教兵、兵帶兵、兵管兵的好戲,兵的水平展示了,軍官的素質也就不言而喻了。如此,可以不動聲色含而不露而又淋漓盡致,真可謂創造性地藝術性地發揮。美哉妙哉!

鍾盛英對辛中嶧說,「把精力集中在骨幹身上,盡量減少幹部科目,多給戰士骨幹登台露臉的機會。要體現兵的特色。」

辛中嶧說,「明白。」

車子往前走,鍾盛英的思路也跟著往前走,一直走到現場會以外。到今年年底和明年,他可以借這次現場會,以教導隊那幾張王牌為點,以全團班長和副班長一級骨幹以及軍械員、衛生員、計算員等等技術骨幹為線,帶動全團這個面,把兵的文章做足,盤活一台兵戲。這裡面有太多的東西可以總結,可以引申,可以推廣,可以交流……

想到這裡,鍾盛英似乎已經隱隱約約地看見了現場會壯觀的場面,主席台德高望重的笑容和266團龍吟虎嘯氣吞山河的矯健身影,還有那接踵而至的榮譽、祝賀……他不禁有些激動了,情不自禁地哼出了京劇小調「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沒想到,掃興的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吉普車開到彰河橋頭,突然從橋頭的巷子里湧出一群老百姓,攔住了去路。鍾盛英的小調兒剛哼到「好一派北國風光」,下面的調兒該拐彎了,但是他拐不好這個彎兒,正試著醞釀,猛覺著車子哮喘兩聲停了下來,接著便看見車頭前像蝙蝠一樣迎面撲過來一群人,手裡還舉著大大小小的白紙黑字,看樣子像是告狀,就差沒有下跪了。鍾盛英吃了一驚,還剩半句沒有哼出的小調兒便隨風飄散,心裡不禁一沉:媽的,又捅紕漏了!

車停穩后,鍾盛英並沒有馬上下車,而是端端地坐著不動。前排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副參謀長辛中嶧趕緊跳下車子,把群眾往橋頭堡上引,一邊走一邊問:「怎麼回事?你們這是幹什麼?」

眾人不買辛中嶧的帳,依然圍著車子,七嘴八舌要見鍾團長。辛中嶧回過頭來說,「我就是鍾團長,有話跟我說就行了。」

一個穿著中山裝幹部模樣的人朝辛中嶧笑笑說:「你哪裡是鍾團長啊,你是參謀長前面還有個『副』字呢,跟你說沒用。」說著,居然動手拉開了車門,一臉恭謙同時又態度堅決地向車裡說:「我們要見鍾團長。」又說,「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部隊的同志……我勸他們通過政府反映,他們就是不聽,非要找首長告狀。鍾團長,我們認識您……」

鍾盛英見隱蔽無效,只得伸出一條腿下了車,站穩之後,挺了挺胸,摸摸風紀扣,緩緩地掃視眾人一眼,最後把目光落在中山裝的臉上,面無表情地開了腔:「說吧,什麼事?」

告狀的老百姓多數沒見過鍾盛英,一看這架勢,好傢夥,一臉的絡腮鬍子被颳得鐵青,炯炯有神的雙眼居高臨下,軍裝筆挺,皮鞋鋥亮,透著凜然威嚴。大家便有點怯場,亂鬨哄的吵嚷聲頓時平靜下來,都把眼睛看著中山裝。

中山裝打了打精神,乾咳兩聲,開始介紹來龍去脈。最初還有點吞吞吐吐,說著說著找到了感覺,嗓門就大了。

原來,「五一」節那天晚上,266團有幾個兵到彰河橋北的國營紅星熟食店裡買燒雞,幾個人圍著當班的馬師傅七嘴八舌地咋呼,挑肥揀瘦,討價還價,以此調動馬師傅的注意力。而另外兩個兵則暗渡陳倉,從旁邊的鋪面上從容地轉移了四隻燒雞,還「順」走了兩瓶彰河大麴。幾個兵煞有介事地折騰了十多分鐘,馬師傅忙得滿頭大汗,結果連一隻燒雞也沒有正經地賣出去。等兵們嘻嘻哈哈地離開,馬師傅才發現「兵家之意不在買」,給他來了個調虎離山聲東擊西呢。馬師傅粗粗一算,被兵們「順」走的東西價值三十多元,整個就是他老人家大半個月的工資,頓時驚出一身冷汗,趕緊招呼街坊鄰居追趕那幾個兵。

追倒是追上了,那幾個兵智取糧草得手之後,並沒有遠走高飛,正龜縮在路西海軍滑翔學校西邊的塔樓下面大吃大喝,參與吃喝的居然還有海軍滑翔學校的兩個女兵。那幾個陸軍男兵見到馬師傅等人義憤填膺地追將過來,不僅不亂方寸,反而朝他們擠眉弄眼,照樣把骨頭啃得咔嚓作響,全然不把這群烏合之眾放在眼裡。

人贓俱獲之後,馬師傅自然要討個說法,幾個年輕氣盛的還比劃著要動手,但有兩個識相的人卻勸老爺子算了,說這幾個兵是金剛團里的四大金剛,都是高幹子弟,天不怕地不怕,打架敢動刀子,在彰河橋北方圓十里都是赫赫有名的,惹不起還是躲遠點好,犯不著為這幾隻燒雞弄出流血事件來,權當破財消災了。

架是沒打起來,但馬師傅咽不下這口氣。那個穿中山裝的叫周曉曾,是馬師傅的女婿,在北郊區橋頭辦事處當幹事,聽岳父說了這件事,覺得岳父吃虧是問題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要是袖手不管,也顯得自己很沒面子,琢磨了半天,說:「好哇,這個雞他們不能白吃,擒賊先擒王,找他們當官的去。」

鍾盛英是在32歲那年當的團長,1978年也才35歲,是全軍區團長中最年輕的之一,可謂少年得志意氣風發。在團長任上,他夾緊尾巴恪盡職守,嚴於律己兩袖清風,而且向以治軍嚴謹被上級看好。倘若不是馬師傅聲淚俱下地控訴,打掉他的門牙他也不會想到,他竟然在駐軍當地幹部群眾的心目中,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賊頭」。

血氣方剛的266團團長終於在馬師傅的面前低下了頭,並且從軍裝兜里掏出了潔白的手絹遞給了馬師傅,轉過頭去問辛中嶧:「你看,這事像不像本團乾的?」

辛中嶧說:「不管是不是本團乾的,但可以肯定,那幾個兵肯定是橋北部隊的。」

鍾盛英冷冷地掃了辛中嶧一眼。這一眼讓辛中嶧後背有點發涼,因為辛中嶧是管行政的,這幾個兵倘若真是266團的,他是要負管理責任的。

周曉曾見時機成熟,趕緊湊上前來,雙手遞過一摞材料說:「首長,我們是經過調查的,不然,您借咱一個膽子咱也不敢栽贓咱們金剛團啊!」

鍾盛英看了周曉曾一眼,沒有理睬那份材料,眉頭皺了皺,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咬牙切齒地說:「老師傅請放心,國有國法,軍有軍紀!我一定親自查清楚,加倍賠償,嚴厲處罰那幾個害群之馬。即便不是本團的,我也要向師部反映,給你們一個交代。」

周曉曾討了個沒趣,笑了笑,轉過臉去要把材料交給辛中嶧。辛中嶧看著鍾盛英的臉色,也沒有接那幾張紙,對周曉曾冷冷地說:「怎麼啦?你這個國家幹部,還搞人民軍隊的黑材料?」

周曉曾心理素質還算過硬,不卑不亢地說:「辛副參謀長,咱這也是為了部隊好,金剛團八面威風,可不能讓幾個老鼠壞了一鍋湯啊。這些材料落在你手裡,總比寄到北京去合適吧?」

辛中嶧說:「你小子可得搞清楚了,軍民關係出現了問題,你要向好的方面做工作,不能推波助瀾。」

周曉曾笑笑說:「那是自然。我支持群眾實事求是地向部隊首長反映問題,就是本著負責的態度。」

鍾盛英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對馬師傅等人說:「老師傅你們先回去吧,等我們了解清楚,再給你答覆,行嗎?」

馬師傅趕緊說:「行行。首長,明碼實價吧,也別加倍賠償了。再說,那都是孩子,錯了說兩句,就別罰了啊首長。」

於是幾個人魚貫上車。車子離開彰河橋頭,向北兵營駛去。鍾盛英從辛中嶧手裡要過周曉曾的材料,越看臉色越陰沉。事情比他想象得還要嚴重得多,「燒雞事件」僅僅是個導火索,那份材料曆數了四大金剛違反群眾紀律的實事,譬如上街強行搭車、強迫群眾的拖拉機繞道;譬如修理收音機不給錢,反而誣陷人家換了他的零件、強行拿走幾節電池作為賠償;譬如騎自行車偏偏走左行道,害得上班女工紛紛摔跤……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雖然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嚴重地影響了駐軍的形象,也嚴重地影響了他鐘盛英的聲譽。

材料的標題像一條長長的牛皮癬,看得鍾盛英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彰河橋北沒有解放,人民群眾水深火熱。

鍾盛英一巴掌拍在腦門上,閉上了眼睛。嚴重啊嚴重!危言聳聽,危言聳聽!簡直像反動標語,簡直是反軍亂軍毀我長城!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份材料很及時,很有針對性,甚至很有必要。是有點危言聳聽,可是,這不是空穴來風,畢竟有那麼多紕漏,不危言能引起重視嗎?不聳聽就沒人聽!

這份材料顯然是郊區那位幹部精心炮製的,旗幟鮮明,觀點犀利,說事明白,依據充分。鍾盛英甚至對那小子有了幾分好感,這小子是個很有個性、也很有才華的刀筆吏,要是調到266團,不比政治處那幾個股長差。

材料上說,四大金剛橫得很,做了壞事,還揚言「大丈夫生不改姓死不改名」,頗有俠骨遺風,只要跟人發生糾紛,衣襟一扯,胸膛就是「金剛部隊」四個大字。據受損群眾反映,這四大金剛的名字分別叫做陳五江、陳六江、陳七江、陳八江,好像是一家兄弟哩。

看到這裡,鍾盛英惱火透頂,卻又忍俊不禁,心裡罵道:這幫混賬東西,實在可惡至極,也虧得他們能夠想得出來!五六七八四條江,再往後該是九江了,那就是陳九江。陳九江何許人也,本師師長是也。那是個老八路,脾氣爆得像炸藥,倘若知道這四個老乾壞事的兵痞個個都比他排行靠前,拔槍斃人的可能性都是有的。

看來這事還得悄悄地解決,也算是個「文革」遺留問題吧,打槍的不要,秘密地幹活。

下午兩點鐘,鍾盛英準時出現在團司令部,辛中嶧和軍務股長姚文奇已經在值班室恭候了。

鍾盛英在值班室的長條椅子上坐下,腦袋向後仰了仰,說了聲「開始」,姚文奇便趕緊從沙發上懸空半個屁股,清清嗓子,開始彙報:「查清了,這四個人分別是特務連炊事班戰士余海豹,特務連偵察排戰士韓宇戈,放映組放映員劉堯舜,後勤處炊事班戰士王建設。」

「嗯?怎麼全是團直團后的?」鍾盛英向前探了探身體,盯著姚文奇看,手指敲了敲木椅扶手,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辛中嶧,突然笑了,「哎呀辛副參謀長啊,你這次可是對著窗戶曬屁股,把臉給露大嘞。」

辛中嶧苦笑著說:「團長,我有責任。」

鍾盛英說:「具體點,什麼責任?」

辛中嶧被團長逼視著,很不自在,硬著頭皮說:「我是主抓行政管理的部門領導,又是團直機關的黨委書記。四大金剛有三個是團直的,我工作沒做好,一失察,二失職。」

鍾盛英說,「也別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亂扣,你當副參謀長才半個月,這幾個混賬東西偷雞摸狗至少有半年歷史了,這個責任不在你。以前的事我不要你負責,以後的事我拿你是問。」

姚文奇說:「團長,群眾反映的問題多數屬實,但也有一些出入。譬如在機場西頭打架鬥毆,不是我們的兵乾的,而是265團的幾個戰士。我們的兵只是小打小鬧,過分的事還沒有……」

「行啦!夠惡劣的了!」鍾盛英又敲了敲木椅扶手,吼道:「就算不是本團的,那些兔崽子還不是打著金剛團的旗號?還不是以四大金剛的名義?什麼狗屁四大金剛?臭名遠揚,流毒更廣,危害更大!」

辛中嶧說:「我已經通知這幾個單位的主官,把這幾個兵嚴密控制起來,提高請假審批許可權,以免再去惹是生非。」

「有黨員嗎?」鍾盛英問。

姚文奇答:「別提了,全是後進戰士。」

「有骨幹嗎?」鍾盛英又問。

「只有一個韓宇戈是團員。」

「說說,怎麼收拾?」鍾盛英點燃一支香煙,悠悠地抽了一口,鷹隼一般尖銳的目光,輪流掃視著辛中嶧和姚文奇。

辛中嶧說:「我的意見分兩個步驟,近期主要是控制和教育,該處分的處分,年底統統複員。」

姚文奇說:「團長,這幾個兵的背景恐怕首長都了解,余海豹的爸爸是省軍區余副政委,王建設是朱副軍長的內侄,韓宇戈的爺爺是老紅軍,劉堯舜是……」

「知道了!」鍾盛英的眉頭倏忽皺到一起了,「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他們有背景,就可以當高衙內?說明我們必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王子犯法還與庶民同罪呢,這幾個小臭蟲,我們就處理不下去啦?真是豈有此理!」

辛中嶧沉默。辛中嶧知道,別看團長講得義正辭嚴慷慨激昂,但真下手還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譬如說關禁閉,一關起來就要向師里保衛和軍務部門報告,一報告,小事就變成了大事,家醜就揚出去了。團長的事業現在如日中天,他可不想讓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弄得沸沸揚揚。年底讓他們統統滾蛋?那也不是說說就能做到的。這幾個兵都是恢復高考之後落榜的倒霉蛋,說有文化吧程度不高,說沒文化吧又多少有一點,整個一團夾生飯,他們的家庭把他們送到部隊來,說好聽點是鍛煉,是獻身國防事業,說白了就是找階梯走前程。他們連組織問題都還沒有解決,你就讓他灰溜溜地捲鋪蓋,那不是明目張胆地找彆扭嗎?就算別人可以不在乎,那劉堯舜可是萬萬不能動的,他是師政委劉其炎的獨生兒子,是對準要考軍事院校的,你讓他滾蛋了,怎麼跟劉政委交代?

辛中嶧愁眉苦臉地說:「我的意見,一是對這幾個兵控制,二是進一步摸清情況,看看誰是主謀,區別對待。原則是教育為主,處理為輔。三是近期在全團狠抓作風紀律整頓,防患於未然。」

鍾盛英點點頭說:「很好。可以多搞幾次緊急集合,搞幾次點驗。這幫兔崽子,你只有把他搞緊張了,你才能鬆口氣,你只要讓他鬆口氣,你就得緊張。但以上所有工作,要不動聲色,只下雨,不打雷,內緊外松。」

辛中嶧說:「明白了團長。」

鍾盛英又點點頭說:「至於怎麼處理,我看你說的那個原則很重要,教育為主,處理為輔。就是複員,也得把他們先教育好再說,所以先不要提複員的事,不然,把問題兵交給地方,也是對社會的不負責任。辛副參謀長你說呢?」

1978年夏初,由「四大金剛」引發的「燒雞事件」以及與此關聯的軍民關係危機,被鍾盛英和辛中嶧不動聲色地平息下去了,無非是對內教育控制,對外賠禮道歉。但這件事情派生出另外一個結果,辛中嶧別出心裁地提出,把「四大金剛」、還有在作風紀律整頓中被確認表現一般的戰士,一共十一個兵,集中在團教導隊,編成一個補充班,也就是教導隊第十班。

野戰部隊一般的建制團都有一個不在編而又往往長期存在的教導隊,但266團的教導隊同其他建制團的教導隊有所區別,一是參訓人員多,二是學習課目雜,最重要的區別是,別的團教導隊是連級單位,266團的教導隊是團司令部的副參謀長辛中嶧同時兼任隊長和政治指導員,正營級架子。

把教導隊搞得如此龐大,當然是鍾盛英的思路。和平時期沒仗打,部隊用很大精力養豬種菜蓋樓修路,就是拉練演習會操比武,多數也是花拳繡腿磨皮蹭癢,久而久之就缺了狠勁缺了凶勁,就疲軟了。利用教導隊可以把那些思想品德和軍事素質上乘的人集中起來,針對作戰而培養,進行戰爭儲備。

266團教導隊不光人多,學習內容還雜,從參謀業務到攻防戰術,從步炮協同到步坦協同,以及通信、偵察、防化乃至兵器操作,一應俱全面面俱到。到這裡參加培訓的,當然都是266團的精髓。

但補充班是個例外,補充班的學員在教導隊這個環境里可以說度日如年。在這裡除了放屁,連上廁所都要報告。吃飯不許說話,課餘不許抽煙,集合不許亂動,站隊不許打彎,不許穿皮鞋,不許戴手錶,不許穿的確良襯衣……在四大金剛的心目中,辛中嶧簡直就是周扒皮,倒不是說他也搞半夜雞叫,但他經常讓值星幹部半夜裡吹哨子搞緊急集合。四大金剛都是鬆散慣了的機關老爺兵,哪裡能受得了這個?每當夜半三更,哨音響起,凄厲尖銳,聲聲催命。四大金剛之流膽戰心驚,手忙腳亂,你推我搡,狼奔豕突,等他們拖泥帶水屁滾尿流地跑到集合地點,別的班排已經武裝整齊歌聲嘹亮了。再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隊伍,褲子反穿的有,鞋子穿錯的有,還有的根本就沒有穿上鞋子或者只穿了一隻鞋子。幾個回合下來,四大金剛就蔫了。在這裡他們非驢非馬,只是狼群中的幾隻羊,不,連羊都算不上,簡直就是耗子,既心神不寧,又自慚形穢。

現在情況已經明朗了,北院266團有四大金剛,南院海軍滑校有五朵海霞。這五朵海霞實際上就是滑校文藝宣傳隊的幾個女兵,也是高幹後代,被「文革」耽誤了,是當時眾所周知的後門兵,中央還差點查處了。經調查,因為同是不得志的幹部子女,四大金剛與她們之間也無非就是惺惺惜惺惺,同病相憐多些話題罷了。偶爾聚在一起,緬懷童少年的幸福時光,聲討「四人幫」禍國殃民,害得他們這些功臣的後代不上不下,如此而已,沒有太多的瓜葛。

教導隊宿舍山牆上的黑板報,經常公布訓練成績,補充班學員的名字自然與此無緣。他們經常研究黑板報的內容,看久了,就發現了一個情況,排在前幾名的總是一區隊的那幾個人,范辰光、岑立昊、翟岩堂、陳國勇、劉尹波、趙亭慶這幾個名字反覆出現,反覆變換,但總是這幾個人,鴨子鳧水似的,一會兒你上我下,一會兒我上你下……四大金剛很窩火,媽的,就這幾個工人階級和農民階級的後代,總是得小紅旗。可是你不服不行,這幾個人就是玩命,像是吃了激素,不管是圖上作業還是實際操作,總是他們一路領先。他們和二區隊的副班級骨幹不一樣,同三區隊的八大員技術骨幹也不一樣,同補充班的「洗腦子」學員更不一樣。一個公開的秘密是,他們都是政治處註冊備案的幹部苗子,一旦運氣下來,他們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可以穿四個兜。他們當然玩命啦,曙光就在前頭,勝利在向他們招手,他們不玩命誰玩命?

不知是辛中嶧出的主意還是鍾盛英靈機一動,這一年的八一建軍節,266團組織了一次別開生面的軍民聯歡會,應邀參加聯歡會的,除了北郊區的有關領導,還有紅星熟食店的馬師傅和他的小女兒馬新、鐘錶店的張師傅以及266團駐地周邊幾個村莊的幹部群眾。因海軍彰原滑校的飛機都被轉場到東北,機場閑置,聯歡會的會場便選在機場的東跑道上,跑道旁邊還設置了軍體訓練場。266團拉開架勢,以教導隊為主體,表演了諸如步兵小分隊攻防戰鬥演練、炮兵連火線佔領陣地、工兵分隊雷區越障等科目。夏日的陽光照在跑道的水泥路面上,滾燙灼熱,辛中嶧指揮的各項表演風雲滾動虎虎生威。這實際上是對即將到來的正規化現場會上要彙報的科目進行檢驗,同時也在這裡作為節目上演,可謂一舉兩得。

聯歡會自然少不了文藝節目,文藝節目也自然以軍民關係為主題。因為沒有女演員,便讓四大金剛將功補過,出面請了海滑的女兵幫忙,另外又從北郊區文化站請來了幾個姑娘。

節目開始之後,首先由教導隊學員趙亭慶指揮教導隊集體唱了一首《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然後由海滑的謝嵐、宋璟、於燕燕跳了舞蹈《紅嫂》,下面就進入聯袂演出了。

搞軍事技術四大金剛不行,但是,演節目還是有人排上了用場。小品《西瓜兄弟》由二區隊的趙亭慶和補充班的韓宇戈飾演哥倆,北郊區文化站的陳春梅演解放軍的女幹事,形成了軍演民、民演軍的特色。

韓宇戈演戲其實也是個半吊子,好就好在臉皮厚不怯場,演到解放軍的隊伍在炎熱的天氣里,婉言謝絕了西瓜兄弟的好意,堅絕不吃西瓜的時候,韓宇戈觸景生情,想起了自己一夥坑騙馬師傅燒雞的事,突然良心發現,羞愧難當,鼻子一酸,動了真情哭了起來,而且自作主張加了一段台詞:「鄉親們吶,你們看看,我們的前輩多好啊,這麼熱的天,這麼甜的瓜,可他們卻連動都不動。可是……可是,我慚愧啊,身為解放軍戰士,我們幾個人卻違反紀律,糊弄馬師傅,偷他的燒雞吃……我對不起鄉親們吶……」

韓宇戈一番聲淚俱下,一下子就把觀眾搞懵了,繼而場上哄然大笑。陳春梅是業餘民歌演員,演戲劇小品也是半路出家,本來就有點彆扭,韓宇戈不按腳本來,她頓時就慌了神,不知道該怎樣接上戲茬,只好反反覆復打快板,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人民軍隊愛人民,人民軍隊人民愛,嗨嗨,愛人民,嗨嗨,人民愛……」

陳春梅一忘詞,台下笑得更亂,反而把氣氛推向了高潮。最後還是主持人蘇寧波急中生智,走上台去,落落大方地補了台。在五朵海霞里,蘇寧波不僅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有才的,長著一張清秀的臉龐和亮晶晶的眸子,微笑的樣子有點俏皮,走起路來也很俏皮。蘇寧波故意把齊步走得機械化,又是一副誇張起來的雄赳赳的樣子,更加可愛。她的出現一下子就把大家的注意力集中起來了:「首長和同志們,西瓜兄弟的故事反映了我們的前輩有著嚴明的紀律,燒雞的故事則反映了我們新一代軍人勇於開展自我批評的勇氣。在我軍的歷史上,還有像《百合花》和《紅嫂》那樣軍愛民民擁軍的動人故事,在我軍前進的未來,也一定會譜寫出軍民團結美麗的新篇章。下面,我為大家演唱一首《遠航的軍艦》……」

亂鬨哄的場地霎時被蘇寧波優美的歌聲覆蓋了。

在這次聯歡會上,辛中嶧當然不會錯過時機,不失時機地展示了他手中的幾張王牌。聯歡會的最後一個高潮,便是266團教導隊的個人技能表演。雖然這些技能都不是步兵的本行,而是特種兵的拿手好戲,但教導隊的尖子們也都學過,而且容易出彩。翟岩堂表演輕武器射擊,果然是百步穿楊的功夫,保障兵在七十米外放飛氣球,被他五槍穿透。除了射擊,翟志耘還有一個絕招,表演花樣軍體,翟志耘上單杠不是引力向上,而是攀登——雙手握杠,兩腿懸空攀登,如履平地,看起來像是在空中走路,其實是架子,但是老百姓看著精彩,掌聲一片。劉尹波和岑立昊表演摩托車行進中修理,由岑立昊駕車,在場地外圍繞了兩圈,飛馳之間,方向一打,右輪頓時懸空。劉尹波坐在翹起的車斗里,不慌不忙地卸下車斗的輪子。摩托車傾斜成45度,仍然繞場兩周半,直到輪子重新安上。

這些都還不算精彩,數風流人物,還是范辰光。范辰光玩的是苦功。只見他抱著一摞青磚走向場地中央,放好,立身,深呼吸,運足丹田之氣發一聲喊,猛然揮掌,四塊青磚頓時化作粉碎。眾人一口氣提在嗓子眼上還沒有來得及呼出,范辰光猛彎腰抱起剩下的四塊青磚,反手向腦門拍去,眾人「哦」地一聲驚呼,定睛看去,四塊青磚已經裂成八瓣,齊刷刷落地。再看范辰光,腦門上已是一片青紫,似有血絲滲出。別人還沒有反映過來,熟食店馬師傅早已按捺不住,奔台去,拉著范辰光的手說:「這是咋說的?這是咋說的?演戲就好好地演戲,咋就把磚頭往腦門上拍呢?」

范辰光短粗壯實,一臉憨厚相,摸著腦門,靦腆地笑笑,操著一口敦厚的河南話說:「沒啥,俺練過,這是殺敵本領呢。」

馬師傅仍然痛心疾首,說:「孩子,這腦門就不疼?還真是金剛?哎呀,別這麼練了。」又轉向主席台上鍾盛英等黨政軍領導說:「首長,咱練槍吧,可別讓孩子們拿磚頭往腦袋上拍了。」

一直在心中暗暗得意的鐘盛英見時機成熟了,站起身來,手掌一揮,爽朗大笑:「老師傅,放心吧!槍不打不準,兵不練不硬。我的兵不光會吃燒雞,還有真本事。偷您老人家燒雞吃的那是假金剛,今天獻藝的這幾個,老人家看看,范辰光、岑立昊、翟志耘、劉尹波,這四個小夥子才是真金剛。他們不光會玩這些小把戲,他們還能帶兵打仗呢!」

266團新一代四大金剛誕生了,而且基本上按照鍾盛英宣布的順序,這就是范辰光、岑立昊、翟岩堂和劉尹波。倒也並非專家評定會議決定,只不過有團長鍾盛英那一句話,多少有點官方認可的意思。

本來這次個人技能表演,辛中嶧安排的還有劉迎建和趙亭慶,但鍾盛英說,「劉迎建就算了,一來他是連級幹部,會講、會做、會教、會做思想工作都是應該的,耍槍弄炮扔手榴彈也不算什麼尖端科目。再說他那四會也不好展示,以後開現場會再說。」趙亭慶也沒上科目,因為他那個航模臨時出了故障,飛不上二十米就往地下掉,只好臨時忍痛割愛。趙亭慶沒上航模表演,就沒有當上金剛。

對於四大金剛的認可,主要歸功於范辰光。

范辰光的故事很多,也很精彩。

話說一年前,范辰光在指揮連有線電話班當班長的時候,師里搞了一次五項全能考核,千米越障架設那一項,范辰光本來準備得非常充分,絕意要耍出一個風頭來,卻不料在最後關頭馬失前蹄,電話站建成之後,居然有三個分站聽不見聲音,范辰光急得兩眼冒火,一肚子氣都變成屁放出來了。後來,在場監考的一名參謀笑談:「別人著急喘氣,小范著急放屁。」據說那天他咚咚咚放了十幾個響屁,十幾個響屁放出去之後,他查出了故障,原來是接線插頭上的保護膜沒有清除,這其實是再簡單不過的疏忽,但一時短路難倒了英雄漢。這次考核范辰光所領導的班得了個第三名。考核結束后,范辰光壓了一個下午鋪板。晚上開飯,值班員整隊唱歌,歌唱完了,范辰光突然跨出隊列,說:「今天師里組織考核,個別掉班長以輕心,有線分隊只拿了第三名,給連隊丟了臉,可恥,該罰!」說完,揚手括了自己兩個耳光子。正等著進飯堂就餐的戰士們被搞得面面相覷,范辰光卻若無其事地說,「我扇的是自己的耳光子,教育的是大家,尤其是新同志,要引以為戒。」

七十年代末部隊提倡一專多能,范辰光不僅是個訓練尖子,還是教導隊的報道骨幹,經常在軍區小報上發表通訊報道。八一聯歡會結束后,教導隊副指導員趁熱打鐵,讓范辰光寫一篇關於四大金剛成長過程的報道,范辰光很快就寫了一篇兩千多字的文章,其他都沒有什麼問題,但是在給四大金剛排序的時候遇到一點麻煩,范辰光記得鍾盛英團長是把他放在首位的,但他自己不好這樣寫,這樣寫就顯得不謙虛了,他想來想去還是把自己的名字放在了最後,把自己的名字放到最後的那一會兒功夫,他感到既委屈又高尚,但是副指導員在審稿的時候,又把他的名字勾到前面去了,如此,這個四大金剛之首也就順理成章了。

在新誕生的四大金剛里,翟岩堂是個美男子,幾乎所有的器官和部位都符合或者說接近符合傳統的審美標準,高大魁梧,濃眉大眼。他本來還有一臉可以和團長鍾盛英乃至關雲長媲美的絡腮鬍子,但是,只要不離開教導隊,那些被人千古傳頌的美髯就只能在翟岩堂的臉皮內部生根,絕無破土發芽之可能。就是那些隱隱約約的青根,也給翟岩堂的儀錶增添了許多雄性的魅力,使得這個來自湖北鄉村的老兵多了幾分神奇的魅力。再加上過硬的軍事素質和從容不迫的指揮風度,這個人在266團的官兵心目中,是個理想的軍官人才,有人甚至在私下裡傳說,別看范辰光和岑立昊排名在前,這兩個人沒大戲,營以下還能踢騰幾腳,往上走就力不從心了。依據是,范辰光太憨,岑立昊太沖,一個農民習氣太重,一個假洋鬼子氣太重,所以都不會太得志。十年之後,266團的天下就有可能是翟岩堂和劉尹波的。翟志耘是武將的坯子,劉尹波的身上則有文曲星的影子,而且兩個人的性格都比較有可塑性。

翟志耘也有一些出奇的故事。

話說1977年12月某日,266團駐地北邊十里鋪村的懶漢袁冬瓜曾經潛進營房,倒不是想做偷槍偷炮之類驚天動地的大事,袁冬瓜的願望無非就是偷幾件軍裝,當然如果方便的話,弄些更值錢的東西他也不會拒絕。袁冬瓜是跟著民工隊伍混進營房的,民工是給後勤處送樹苗的。袁冬瓜離開民工隊伍之後,就開始偵察,順手從後勤處食堂門前拿了一雙正在晾曬的軍用膠鞋掖在懷裡。

合該了袁冬瓜倒霉,那天恰好是翟岩堂擔任教導隊的連值日,教導隊就在後勤處食堂的西邊。翟岩堂老遠看見了袁冬瓜的醜惡行徑,並不聲張,而是回到宿舍拎了一支衝鋒槍,悄悄地接近了袁冬瓜。袁冬瓜當然不滿足於收穫一雙半新半舊的膠鞋,還想進一步擴大戰果,等他把手伸向一件軍上衣的時候,翟岩堂從牆邊踱了出來,在距離袁冬瓜五米出遠的地方咳嗽了一聲。

袁冬瓜扭頭一看,頓時兩腿發軟。他認識翟岩堂,這是金剛團里的神槍手,神槍手的手裡拎著衝鋒槍,而且他還知道,這個神槍手是個長跑健將,在彰原市運動會上拿過第一名——天啦,這雙膠鞋可是偷出了天大的麻煩。袁冬瓜連想都沒想,拔腿撒丫子就跑,一口氣跑過教導隊隊部、一連宿舍、二連廁所、三連菜地,兔子一樣翻過圍牆,圍牆下面是一條兩仗寬的小河溝,袁冬瓜毫不猶豫地撲了下去,頂著一頭臭水接著跑。一邊跑一邊想,這些恐怕可以脫離危險了,那個神槍手斷不至於為一雙膠鞋也趟臭水溝吧?

袁冬瓜想錯了。翟岩堂自然是不會趟臭水溝的,但是他從西門繞了出來,轉眼之間就又攆上了袁冬瓜,在袁冬瓜身後二十米遠的地方放慢了腳步,大步流星地走,一邊走一邊拉槍栓。其實那槍里一顆子彈也沒有。

一聽翟岩堂拉槍栓,袁冬瓜恨不得插上翅膀,可事與願違,越想快跑,兩條腿就越是發軟。好在翟岩堂似乎並沒有捉拿他的意思,就那麼不緊不慢、不遠不近、不言不語地跟在他後面,一邊走著一邊咔咔嚓嚓地拉著槍栓。袁冬瓜跑啊跑啊,從狂跑到快跑,再到慢跑,最後是只有跑的想法,沒有跑的力氣了,懷裡揣著的兩隻膠鞋還被弄掉了一隻。翟岩堂走到那隻膠鞋前,彎下腰去撿起來,還停下腳步研究了一番,然後才邁開長腿接著走。

一個緊跑,一個慢趕,大約跑出去七八里路左右,翟岩堂還在後面走著,還在拉著槍栓,還是那樣不緊不慢不遠不近。這時候袁冬瓜再看天,天變成黑色的了,太陽變成藍色的了,柳樹變成山崗了,小河變成公路了。袁冬瓜心裡喊一聲:「不跑了,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也不跑了。」然後咕咚一聲,倒在地上,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

翟岩堂追上來之後,並沒有把他咋樣,甚至連槍托子都沒用上,只是從他的懷裡拽出了那隻膠鞋,然後朝他屁股上踩了兩腳,又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袁冬瓜躺在地上半天都沒想明白這個狗日的神槍手到底在玩什麼名堂,直到翟岩堂已經走出了很遠很遠,消失在暮靄之中,袁冬瓜才哼哼唧唧地爬起來,雙手拍打著屁股,對著翟岩堂消失的方向,鬼哭狼嚎地扯了一嗓子:「神——槍——手,我——日你姥姥!」

當上了四大金剛,其他三大金剛都覺得挺光榮,惟有岑立昊不以為然,總覺得這個稱呼有點江湖氣,寺廟裡四大金剛八大金剛都是齜牙咧嘴青面獠牙,一點也不好看。可是鍾團長既然這麼說了,也不好辭職,把你列入金剛行列那是看得起你,那就先當著吧。

後來范辰光寫的那篇報道出來了,是一個二百多字的消息。韓宇戈拿過來給岑立昊看,岑立昊說了聲「狗屁」,一臉的不屑。

岑立昊剛當新兵的時候是在炮營一連,辛中嶧就是他的連長,那時候辛中嶧對岑立昊的看法不怎麼樣。人是聰明,悟性也很強,但就是不認真,交給他的任務,他也能完成,但絕不會高標準地完成。

有一個行政日,班長鬍大發派岑立昊去洗炮衣,岑立昊居然說,「班長你怎麼能讓我干這個活?」

胡大發很驚訝,反問:「你怎麼就不能幹這個活?你是二炮手,從來就是二炮手洗炮衣。」

岑立昊是湖南人,卻長了一副好身板,一米八零的個頭,足足比江蘇人胡大發高出一個腦袋,他抱著膀子,居高臨下地對胡大發說,「你讓我當瞄準手吧,你讓馮得剛瞄十天還不如我瞄一天。填炮彈,洗炮衣,這些事情,牽只猴子來訓練兩個小時它就會做了,你讓我做太不合適了。」

後來胡大發把這個情況向辛中嶧打了小報告,辛中嶧覺得這個新兵頭難剃,於是決定親自調教。

四天之後,炮營一連在機場北頭訓練戰術,辛中嶧規定所有炮手先挖二十個助鋤。兵們爭先恐後揮鎬大戰的時候,辛中嶧在一邊抽著煙觀察,他主要是觀察岑立昊。這個心高氣盛的新戰士,二炮手都不願意當,挖助鋤這種體力活他能賣力嗎?

果然,岑立昊的助鋤挖得一般。時間一般,質量一般,不偏不倚的中不溜。

辛中嶧找岑立昊談話,問岑立昊是不是對分工不滿。岑立昊坦然回答,「是不滿,我想學技術,可是老是讓我填炮彈洗炮衣,這份工作不適合我。」

辛中嶧耐著性子說,「凡是都有一個過程,你是個新戰士,要從基礎做起,不能好高騖遠。」然後從平凡與偉大的關係,二炮手的重要性,個人願望要服從整體分工等等講起,足足講了五六分鐘。

岑立昊把臉仰起來,不看辛中嶧,看天。等辛中嶧講完了才說,「道理我懂,但我已經當了三個月二炮手了,就是上戰場,二炮手這份活也不在我的話下。夠了,再讓我當二炮手就是浪費了。」

辛中嶧盯著岑立昊那雙有點稚氣又有點桀驁不馴的眼睛,突然提高了嗓門,大喝一聲:「立正!」

岑立昊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就把兩腿併攏了,但眼睛里流露出來的卻是不服氣。

辛中嶧說:「小夥子,看起來你很有悟性,但是你很驕傲啊!」

岑立昊眼睛不看辛中嶧,反問道:「連長,我怎麼驕傲了,你能舉個我驕傲的例子嗎?」

辛中嶧說,「看看,這就是驕傲,聽不進去別人的意見,連連長的意見都不以為然。看你的下巴頦翹得多高,不是驕傲也是驕傲。」

然後不再理睬岑立昊,叫過胡大發吩咐道:「今天一天,這個兵別的不練,就練填炮彈。」

那一天算是把岑立昊的骨頭捋軟了,從上午九點鐘開始,前腿弓後退綳,左手托引信,右手托葯筒,七十多斤重的教練彈,舉起來,填進去,開炮栓,卸下來,再前腿弓後退綳,一次次地機械重複,一次次地重複機械。中午吃飯休息,辛中嶧規定只給岑立昊一個小時,然後接著機械性地重複,沒完沒了,無休無止,直到下午五點收操。

胡大發記錄的數字是,那天岑立昊一共填了826次教練彈,創造了266團炮兵營單兵同一天內填炮彈的最高記錄。

事情到了這裡還沒有結束。

那天晚上,岑立昊不僅沒有一點食慾,腦子裡甚至沒有一點思維。拖著一副幾乎崩潰的身體回到宿舍之後,立即就癱在鋪板上。但是胡大發又過來傳達連長的指示,他必須起來吃飯,明天一天,他的訓練任務還是填炮彈。

岑立昊沒有起來吃飯,直到晚上九點鐘,才喝了胡大發端來的一碗麵條。當天夜裡的那班崗,胡大發偷著替他站了。

第二天,當連隊集合向機場北頭進發時,岑立昊也出現在隊列里,他的臉色是黃的,腦袋是仰著的。第二天岑立昊填了675次炮彈。從訓練場上下來,岑立昊基本上不能動了。那天晚上,辛中嶧下達命令,給岑立昊放兩天假,在家休息。

然而,第三天連隊集合的時候,岑立昊又出來了,任胡大發怎樣軟硬兼施,岑立昊堅絕不離開隊伍,這情況反而讓辛中嶧有些尷尬,也更加惱怒,他沒想到事情會被這個倔兵搞成這個樣子。辛中嶧喝令幾個班長下手,強行把岑立昊架回宿舍,按在床上。

可是等連隊到了訓練場,炮衣剛剛脫下,架勢剛剛拉開,岑立昊又出現了,搖搖晃晃地向炮場奔了過來。辛中嶧遠遠看見,心裡嘆了一口長氣,臉上冷冷一笑。好啊,這狗日的跟我較上勁了,他是想讓我給他低頭呢,沒門!咱們看看誰是鐵打的。

當胡大發過來請示怎麼辦的時候,辛中嶧說:「怎麼辦?涼拌。岑立昊積极參加訓練,應該鼓勵。你告訴副連長,讓他組織,我到團里有事。」

說完,揚長而去。

那天,岑立昊又填了220次教練彈,到了中午,終於堅持不住了,副連長怕出事,讓幾個兵把他挾持在炮車上,而且把衛生員叫到車上陪伴,以防不測。但岑立昊似乎並沒有垮掉,上到炮車上躺是躺下了,沒過多久就鼾聲如雷。

事後才知道,那天辛中嶧並沒有離開,而是躲在東北方向三百米以外的一塊高粱地里,密切注視著訓練場上的情況。辛中嶧一邊觀察一邊罵,罵這個狗日的新兵肚裡有牙,心狠手辣。他沒想到他會被一個兵弄得心神不定束手無策。但辛中嶧在這個時候仍然沒有發現,這個兵是個好兵,他只是覺得可怕。

就從這一天起,岑立昊就落了個老虎的綽號,辛中嶧對胡大發說,「別看這小子不吭不哈,這小子是一隻又凶又狠的虎,吃軟不吃硬。你這個班長恐怕不能來硬的。」

胡大發轉手就把辛中嶧的話在班裡傳達了要點:「連長說了,岑立昊是一隻老虎,以後大家惹不起就躲遠點。」

岑立昊終於如願以償地當上了瞄準手,當上瞄準手之後他的才幹就充分顯示出來了。辛中嶧最初發現他的天賦是因為定點,這小子對於空間距離似乎有著與生俱來的敏感,方位感也特彆強,無論是站立點還是目標點,每次他報出的坐標,都十分接近理論答案。辛中嶧對此大喜過望,要知道,能夠精確定點,不僅是瞄準手必須的功課,更是測地計算兵的看家本領,如果對數計算沒問題,就能確定射擊諸元,能夠確定諸元就能當指揮排長,再往後,就看個人造化了。

辛中嶧試著讓岑立昊參加測地和諸元計算訓練,只半個月,就發現這小子當初之所以不願意洗炮衣,確實是有幾分底氣的。這是個炮兵的料子。再後來辛中嶧又故意讓岑立昊跟指揮排長郭永家當了幾天下手,按一份作戰想定標圖,圖標號之後,辛中嶧看了半天沒做聲,最後說:「不用問我也知道,這不是郭永家的水平。」又問岑立昊:「你學過標圖嗎?」

岑立昊笑笑說:「這玩意兒還不簡單?我沒當兵之前就堆過沙盤。」

辛中嶧怔了怔說,「將門之後?不像。我查過你的檔案,你父親是個醫生,你母親是個小學教師。你怎麼就玩起沙盤了呢?」

岑立昊說,「喜歡。」

那場聯歡會,劉尹波有點委屈。有那麼多形而上的科目,幹嗎要去搞摩托車行進間修理啊?那隻不過是個膽量活,技術活,別說特種兵,就是一般的摩托車駕駛員,玩那種把戲都是小菜一碟,糊弄老百姓罷了。尤其讓劉尹波不舒服的是,就那麼一個雜耍似的小節目,他還不是主角,而是岑立昊的配角。他太不想當岑立昊的配角了。摩托車表演那點小功夫,關鍵還在於駕車,岑立昊駕車,就是明星。而他劉尹波什麼時候卸輪子,什麼時候裝輪子,甚至連他的人身安全,都要取決岑立昊的技術。即便是小小的成功,也是岑立昊的成功。他劉尹波在那場戲里,無足輕重。他想這又一次體現了辛中嶧對岑立昊的偏愛,原來說好這次聯歡會拿節目是以軍體為主的,但軍體岑立昊一般,就會拿個大頂練倒立,其他沒有強項,倒立太小菜,在這樣的場合不出彩,這才安排了行進間換修摩托車這麼個小節目,他差不多又給岑立昊墊了一次背。尤其讓人不舒服的是,鍾盛英隨口那麼一說,就把四大金剛的名次給排了,他成了最後一個,實在是沒有道理。

在四大金剛中間,劉尹波不太在乎范辰光和翟志耘,儘管他們的名次也經常靠前,但岑立昊一直被劉尹波高度重視著。岑立昊除了單兵戰術差一點,凡是涉及到指揮的科目,都特別認真,劉尹波就知道,這小子不僅有野心,而且很露骨,熱衷於當人上人。劉尹波同時還發現了一個特殊的情況,不管岑立昊怎麼發奮圖強,但是在成績公布欄里,他從來就沒有當過第一名,不是范辰光排在前面,就是翟志耘壓他一頭。風言風語聽人說,這是辛中嶧故意這麼做的,不讓岑立昊翹尾巴。

當然,僅僅是誰出風頭的問題,還不至於讓劉尹波這麼上心,重要的是那天還有蘇寧波在場——要知道,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機會並不是很多啊。

蘇寧波是海軍滑校的女兵,是五朵海霞中的老三,也是劉尹波帶過的兵。

自從飛機轉場之後,現在的海軍滑校實際上已經是一個空架子,只有一個團級留守處。留守處不到一百個現役軍人,官兵都是機關老爺。年初開訓的時候,留守處的於主任向266團求援,派兩個隊列教練訓女兵,去了一個排長一個班長,排長是八連的孫大竹,班長就是劉尹波。

搞隊列訓練是劉尹波的拿手好戲,他幾乎是266團固定的隊列班長,只要有重大活動需要隊列表演,就由劉尹波負責組建隊列班,負責訓練組織,負責表演指揮。劉尹波中等偏高身材,形象端正,軍姿嚴整,再加上一口斬釘截鐵的口令,只要他往隊列前一站,雙目一掃,隊列面貌馬上就不一樣。他戴著雪白的手套,往主席台上敬一個鏗鏘有力而又標準得無可挑剔的軍禮,主席台上的首長也會為之一振。

劉尹波就是靠隊列訓練成為266團教導隊一名重要人物的。

關於隊列,劉尹波還不僅僅會組織訓練,總結了一個十大要領歌訣,而且還上升到理論的高度,把隊列同軍事素質、政治素質、道德品質甚至生活藝術創造性地結合起來。作為一個班長級士兵,能夠對隊列這樣一門軍事基礎技術如此痴迷如此有見地,是難能可貴的。隊列動作就那幾套,無非就是令行禁止整齊劃一,似乎不太好出彩。但劉尹波自有高招,他曾經在黑板報上發表過一篇叫做《氣沖霄漢》的文章說,隊列動作就像人的臉,動作做好了就是漂亮,但是,光漂亮不行,還得有神。怎麼有神呢?要在「氣」字上做文章。具體地說,喊口令必須喊出肺腑膛音,立正的時候腳底抓地,行進的時候兩肋生風,分解動作鏗鏘有力,齊步跑步頭頂熱氣,拔起正步排山倒海……

其實,這個「氣」是什麼氣,怎樣才能灌注到人的精神世界里,劉尹波也不甚了了,但是教導隊的學員和教員都有體會,這個「氣」字說多了,練多了,隊列面貌果然不一樣,站如松,行如風,坐如鐘,確實有虎虎生威的架勢。

1978年建軍節前夕為聯歡會準備節目的時候,劉尹波就非常希望能搞一個隊列表演。如果是教導隊搞,他就是當然的指揮員。雪白的手套,堅定的眼神,雄勁的腳步,整齊的行列,嘹亮的歌聲……那時候,他就是叱吒風雲的將軍,軍人之矯健舞步的導演,眾人仰望的明星。瀟洒啊瀟洒!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流行瀟洒,劉尹波格外追求瀟洒。那瀟洒不僅為了展示軍容軍姿,也為了瀟洒給那個漂亮的姑娘看。

春訓的時候辛中嶧讓劉尹波跟一名叫孫大竹的排長去滑校訓女兵,劉尹波本來是不想去的,準確地說是不想在1978年的春天去,雖然說他經常可以指揮幾十人的隊列,但那也還是以一個正班級士兵的身份。他很看重身份,也很看重地位。跟孫大竹同去,孫大竹穿的是四個兜的軍官服,他是兩個兜的戰士服,有些寒酸不說,還極有可能被那個排長使喚來使喚去,有損尊嚴。他估計至多當年年底就可以實現提乾的夢想,如果明年再讓他到海滑去訓女兵,那就完美了。

但辛中嶧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

去了之後劉尹波就發現,他的猶豫是多餘的,因為孫大竹形象很差,而且抽煙抽得很兇,口臭厲害,女兵們都不願意接近他。同時,孫大竹的特長是扔手榴彈,搞隊列的時候他的主要職責是管行政,也就是說負責在訓練中不要出事,再進一步說白了,孫大竹負責的行政工作實際上就是負責劉尹波一個人不要出事,因為女兵們自有海滑留守處的幹部自己管著。明白了這一切,劉尹波並不介意,反倒落得一大片鮮花盛開的用武之地。身份和地位在以後的日子裡已經變得很次要了,重要的是作用。搞隊列訓練,劉某人還能沒有作用嗎?

到海滑訓練女兵之後,劉尹波就知道了五朵海霞的來歷,她們來自同一個海岸,同一個海軍基地,在同一個小學、同一個中學上學。五朵海霞並不是參軍以後形成的,也不是像余海豹之流的四大金剛是自封的,五朵海霞是那個海軍基地的司令員最先喊響的。那還是在她們的小學時代,五個小姑娘,清一色地扎著羊角辮,背著海藍色的小書包,上學時結伴而行,放學時比肩繼踵,打打鬧鬧,嘻嘻哈哈,有一天被基地司令員撞上了,司令大爺童心大發,把她們全塞進伏爾加車裡,拉到海灘上跟她們打了一場仗,狼撲羊群,司令員當頭羊,讓她們每個人輪換著當狼,人人過了一把侵略的癮。事後司令員對人說,「我們的這幾個小東西,個個機靈,個個漂亮,簡直就是我們×基地的五朵海霞。」五朵海霞的名聲由此而得。幾年後司令員調到總部工作,臨走之前在辦理諸多大事的同時,也辦了一件公私兼顧的事,一個招呼打下去,把這幾個女孩子一起送到彰河海軍滑校當了兵,而且算是特招,一年下來就是排級幹部待遇。

劉尹波打心眼裡對這些高幹子弟沒有好感,但是他沒有好感的是余海豹之流,認為他們胸無大志不學無術,還有自來紅的優越感,天上的事情他們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他們全知道,周總理能喝多少茅台他們知道,西哈努克娶過幾個老婆他們也知道。別看肇起事來氣沖斗牛,其實都是色厲內荏的草包。

但五朵海霞就不一樣了。一是因為這幾個海邊長大的女兵都很漂亮,二是因為她們都是從紅小兵時代就受過唱歌跳舞的教育。三是她們的神秘而高貴的家庭背景。

在組織她們進行隊列訓練的時候,劉尹波的眼睛數次從那些太陽一樣灼眼的小胸脯前面掠過,每次他都在心裡默默地背誦毛主席的教導:要鬥私批修,要狠抓私字一閃念,後來居然還想起了一段很悲壯的語錄: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但是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人民的痛苦,只要我們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當時劉尹波也鬧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1978年初春奉命訓練滑校女兵的時候,會經常性的想起這樣一段毛主席語錄,直到以後翟岩堂出事了,他才幡然醒悟,那是冥冥之中有個意志在把握他的前進方向,那是由靈魂深處發出來的自我警醒。

正是由於有了這種警醒,儘管他無數次地產生衝動,儘管他經常被她們鮮艷的笑臉和大膽無邪的目光弄得神魂顛倒,但是,他最終沒有做出任何不得體的事情,在他完成任務回到266團之後,海滑留守處的於主任到團里致謝,親口對鍾盛英說,266團的兵,就是過硬。

可又有誰知道,劉尹波的心裡,已經根深蒂固地珍藏了一雙美麗的眼睛。就因為這雙美麗眼睛的主人曾經向他問起過岑立昊,聽說岑立昊這個人很有才華,又說聽說這個人很粗野,這便使劉尹波感到很不自在,因為他從蘇寧波的眼睛里看出來了,她對岑立昊的粗野並不反感,反而有一種神秘的好奇在裡面,儘管那只是無意識地一說,無目的一問,但是,迷情中人是敏感的,又是脆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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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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