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不下雪的冬天不像個冬天。干硬的風裹著黃沙從原野的盡頭席捲過來,只幾輪撕扯,那些曾經繁茂的枝椏便成了徹底的裸體,在狂風的粗野彈撥下,如同破舊的琴鍵一般,發出嘶啞的吼叫和蒼老的呻吟。一個漫長的季節就這麼蕭蕭瑟瑟地在北緯30-40度和東經110-120度之間的遼闊地區匆匆而過,直到冬日將近,春風似乎已從南方逶迤而來,那守望在天上沉默了多時的雪花才急忙抓住冬季最後的時光,先是飄落幾片花瓣似的雪絨,尚在空中遨遊之際就被碾成水霧,落在乾燥的地皮上不留任何痕迹便沒了蹤影,然後再下,似乎天穹本來就是由這些雪片凝成的冰罩,眼下終於剝落破碎,毛茸茸如柳絮般顆粒碩大的雪團,摩肩接踵轟轟烈烈地壓了下來,在地面上絲絲毫毫地增加著海拔高度。喧囂的風沙沉寂了,在干硬的風中忍受了一個冬季的植被意外地有了濕潤。一夜之間,九派河以北和京廣線以西方圓數百里廣袤的山巒和原野上,便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綿軟的雪毯。世界倏然安靜下來,只有無垠雪域無聲蔓延,漣漪一般撲向天涯。

進到山裡冬訓的兵們心裡竊喜。未下雪的那些日子,每日里望著草灰一樣烏蒙蒙的天,望著破軍帽一樣黃巴拉嘰的太陽,再迎著粗糙刺骨的北風,手上裂出了口子,臉上堆起了泡子,日子過得從頭到腳都是冰涼,喝稀飯咬饅頭攢下的那點子熱量,連鉛筆都焐不熱。鎳鋁合金的計算盤在手裡端久了,就凍得粘皮。

這下子可好了,總算下雪了。下雪了,就可以停止野外作業了。而雪一停,楊樹就開始綻芽了,到那時候,就開始實彈射擊了——老兵們很有把握地對新兵們這樣說。

跟隨一連進山的副營長李建武一腳雪一團霧,一路踢騰著走向半山坡上的一幢獨立房。那幢房子原是靶場的警戒站,現在駐紮著師屬炮兵團二營一連一班。李建武膀大腰圓,步子也甩得蔚為壯觀,要是天晴沒有障礙物的話,這四五百公尺的路程,走起來也就是三五分鐘的事。但現在不行了。底下的雪還沒有結板實,上面又落上一層絨絮,走起來就輕飄飄的,進一步要退回大半步,一會兒就走出了一身虛汗。

李副營長焦躁起來,索性不走了,就在半山腰上喘氣,呼呼噴礴的熱氣像乳白色的雲團,出口便四分五裂。再回頭俯瞰山下,玉絮飛舞,雪野無垠,空曠曠萬里皚皚,莽蒼蒼天地渾沌。李副營長立馬覺得心曠神怡,一股豪情陡然從肚臍眼處炸開,沿胃壁冉冉升起,充溢在胸腔里熱熱地鼓盪,情不自禁就哼了起來——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欲與天公試比高……

李建武不是詩人,也不可能有那種經天緯地吞吐乾坤的胸懷,但這並不影響他在這個狂雪滔天的的上午,站在由冰雪聳起並且平空增加了海拔高度的亞熱帶某個高地上,迸發出「欲與天公試比高」的豪情壯志,這種豪情壯志使得李副營長有機會讓自己狠狠地痛快了一陣子。

然後再往上走,一腳一個雪窩,狗熊一般笨拙,烏龜一般執著。走到一個位置上,就站住了,兩隻手捲成個土喇叭安裝在嘴上,扯起喉嚨放聲喊叫:「譚——文——韜!」

果然是炮兵副營長的嗓門,久經考驗了,一嗓子吼出去,鏗鏘有力,在雪原上碾出一片喀喀嚓嚓的回聲。炮兵副營長在分工上是陣地指揮員,實彈射擊的時候,往往需要在幾門或者幾十門火炮發射的間隙傳誦口令,在那一片嘈雜咆哮的世界里下達口令,沒有一副堅強有力的好嗓子當然不行。

獨立房子被狂雪裹得天花亂墜,對李副營長高亢的喊叫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此刻,一連一班以一盆火塘為幾何圓心,以班長譚文韜佔據的那個地方為思想圓心,正在開展無精打採的讀報活動。

「大家注意了,現在我讀最新的這張。某月某日,某某某副主席會見某某某總統,某某某副總理會見某某某外長,某某某到某某某某某國訪問,某某某和某某某到機場送行……西哈努克親王又來了。朝鮮人民的偉大領袖金日成在平壤發表重要講話。某某省糧食增產形勢大好,某某研究所又研製新的棉花嫁接品種,填補了世界該行業的一項空白……」

擔任讀報工作的是副班長侯其明,河南籍老兵。本來,他那一口侉腔就很讓大夥彆扭,再加上報紙上的那些永遠大同小異的內容,很有些催眠作用,於是就難怪全體同志有氣無力昏昏欲睡了。就連班長譚文韜也觸雪生情,居然有些想家了。

想家這種情調當然不太符合一個老兵尤其是班長的身份,但是一個老兵一旦想起家來,那種滋味同新兵又有很大的不同。新兵想家天經地義,從內容到形式都很單純。訓練苦了想家,生活差了想家,下雨了想家,下雪了想家,就算是沒有任何外在因素誘發,他沒理由的也照樣想家,想父母,想夥伴,想剛剛才結束的童少年生活,想家鄉雪地里的熱鬧和新年的歡樂,甚至還有可能想到某位女生漂亮的大眼睛。但老兵想家卻要複雜得多,老兵想家,多半要同自己這紀念當兵的經歷結合起來,譬如進步啦,將來啦,父母的希望啦,自己的理想啦,等等,一言以蔽之,老兵想家不像新兵表現得那樣明顯,但一旦想起來,就更強烈,多了些許想象也多了些許憧憬,甚至還往往有些失落和傷感——譚文韜現在進入的就是這種境界。

70年代中期,譚文韜是滄圜江北岸百泉鎮的一名高中畢業生,但是這個高中畢業生成色有些不足。譚文韜上小學三年級那年就遇上了「教育革命」,娃娃們歡天喜地地迎來了不用交作業的幸福歲月,樂得下棋打球踢毽子。在十三歲那年,少年譚文韜下象棋在百泉鎮就只剩下了一個對手,那就是他的父親,而他的父親在文革靠邊期間曾經被關到糧倉里住了兩年,無所事事百無聊賴中研究過兩年多棋譜,研究得出神入化,以至於後來成為當地的棋王,能夠擊敗這樣功底深厚的老將,可見譚文韜天資不凡。譚文韜家吃的是商品糧,老爸又是國家幹部,擔任本鎮的鎮長,家境自然比別的孩子優越,不愁將來謀不到一碗飯吃,當一個工農兵大學生也是極有可能的。

豈料,到了70年代末期,形勢陡變,再靠工農兵推薦上大學看來是沒指望了,譚鎮長緊急行動起來,螞蟻搬山似的給兒子弄來一大堆數理化。可是為時已晚。已經輕鬆地拿到了高中畢業證的譚文韜原以為這個世界翻來覆去從此不會再有考試一說了,沒想到還有致命的一擊,差點兒沒被淹死在龐大的書海里。那段時間日子過得昏天黑地,腦子裡洶湧澎湃的全是未知數。

第一次報考的是文科,名落孫山倒也在預料之中,至於在孫山之後第幾萬還是第幾十幾百名,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咬緊牙關繼續戰鬥,堅信「科學有險阻,苦戰能過關」,殊不知苦戰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過關也不是說過就能過的。這回就看出來了譚文韜的聰明的確不是溢美之詞,至少在本鎮那些待考青年中還是鶴立雞群的。經過一年多的突擊,果然澄清了不少未知數,底氣增添了許多。第二次上陣,就有些躊躇滿志了。這次換了進攻方向,報考的是理科。可結果還是被孫山踢下馬來,好在這次離孫山已經不遠了,只差了三分。

幾個回合下來,就有些鼻青臉腫心灰意冷,面子上也過不去。一惱之下索性算球了,後退一步就地下鄉,咬牙切齒地操起了鋤把子。

就在這個心灰意冷的時候,一年一度的徵兵開始了。到百泉鎮接兵的最高長官是W軍區炮兵某部連長李建武。那時候部隊派遣的接兵幹部是很有決定權的。最初,李建武並沒有相中譚文韜,這小子乍看起來有點蔫乎乎的,耷拉個臉沒個朝氣,不像個機靈人。而且,作為一個貧苦農民的兒子,他有理由對譚文韜這樣的小幹部子弟的品行和吃苦精神表示懷疑。但是,在當地頗有威望的譚鎮長親自提出來要譚文韜到部隊鍛煉鍛煉,李建武也不能置若罔聞。

來到百泉之後,李建武曾有好幾次聽鎮里的人講,說譚鎮長的象棋下得如何如何了得,開始不介意,聽說的次數多了,心裡就有些癢,終於就在一個晚上接受了譚鎮長的邀請,到他家裡下象棋。

他沒想到這是譚鎮長蓄謀已久的一次「攻心戰」。一共下了三局,從晚上七點下到深夜十二點。結局是各勝一局,平了一局,當然也就各負一局。一場鏖戰下來,譚鎮長和李建武都是精疲力竭。譚鎮長已經讓老伴準備了幾個小菜,要留李連長小酌,李建武卻堅辭不受,一副滿臉正氣的樣子,一褲襠清風出的門。

但這天夜裡李建武失眠了,越想越疑惑,他明顯發現他不是譚鎮長的對手,但卻下平了,而且看不出來他是在讓你。這就有名堂了。第二天晚上,李建武又去找譚鎮長接著下。這回譚鎮長果然沒有客氣,一點兒也沒讓。這個在本連棋壇上曾經不可一世的人民解放軍連長,還沒回過神來,就落了個兩局兩負的結果,輸得雷厲風行。他要求再下一局,譚鎮長笑了。譚鎮長說:「我下棋有個規矩,跟棋友下,只下一局,一局定乾坤,輸贏都是它。好朋友來了,我跟他下三局,勝他兩局輸他一局。要是遇到貴客,跟他下第一次要下五局,譬如對你這樣的。我不會讓你贏,但這是個規格。這五局,我的原則是勝、平、負、勝、勝。第一局不勝,你會認為我是故意讓你,提不起興趣。第二局倘若再勝,又對你打擊太大,怕你失去信心。當然也不能馬上就輸,一反一正也沒意思?所以第二局最好的結局是平,平了也可以吊你的味口。第三局就可以輸給你了,讓你覺得咱們是棋逢對手,再下下去還有贏的可能,味口更吊上來了。但是,最後兩局我是不會讓的,第四局讓你輸了,你還不服氣,可是第五局再輸了,你就沒話說了。我不能讓你,讓你就是對朋友不坦誠了。既然是朋友,我得說真話,下棋你不行,別說我了,你連譚文韜都下不過。你不要看他不愛吭氣,這小子肚子里有牙,你把他帶到部隊去,不會給你丟臉。」

李建武不接正茬,說:「譚鎮長你就沒有個輸的時候?」

譚鎮長說:「當然有,不然我就去參加國際比賽了。不過,走了十步我就摸了他的底,要是下不過,我只下一盤,輸了走人。」

李建武心想,這是什麼作風?典型的農村幹部嘛。但他不能不承認,這個典型的農村幹部是很有重量的。下完棋的第二天,李建武單獨接見了譚文韜。

參軍對於譚文韜來說,本是可有可無的事情,他的態度沒有他老爸積極,但也不是完全不積極。在小集鎮里前程無望,考個大學還老是碰壁,再說,就算考上了又怎麼樣?考上了也不一定比參軍好到哪裡去,如果給個大學生和軍官的頭銜讓他選擇,他還是選擇當一個軍官。古人都說,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嘛。當然,他之所以有點興趣,是對準了要當軍官的。那時候,軍官這個職業對於廣大的革命待業青年還是很有點吸引力的。

那晚李建武同譚文韜談了許多,當然都是帶有考驗性質的,譬如說理想啊,抱負啊,事業啊,等等,都讓譚文韜談了看法。最後,李建武問:「你有什麼特長沒有?」

譚文韜大言不慚地說:「會下棋。」

「還會什麼?」

「會打籃球。」

「還會什麼?」

「會拉胡琴。」

「還會什麼?」

譚文韜極不痛快地瞅著李建武,瞅了一陣,底氣很足地吼了一嗓子:會——種——地!

籃球賽是李建武挑起來的。作為一名炮兵軍官,李建武不僅熱衷於下象棋,也十分熱愛業餘的籃球事業,三天不打球手就癢得慌。這倒也符合職業精神——當兵的嘛,講究的就是一個「打」字。

比賽雙方是接兵部隊隊對百泉聯隊。但接兵來的現役軍人只有四個,李建武於是將幾個排名靠前的應徵青年作為準軍人拉過去湊數。

又一次有眼無珠了——挑選人員的時候,李連長居然沒有看上譚文韜,大約是頭天晚上對譚文韜的印象不怎麼樣,覺得這小子不僅蔫乎乎的,還有點倔頭倔腦的。

譚文韜憋著一肚子窩囊氣,憤然參加了自己家鄉的聯隊,成為主力中鋒,在場上化憤怒為力量,龍騰虎躍勢不可當,無論是帶球穿插還是三步上籃,也無論是進攻偷襲還是遠距離投射,都打得敏捷凌厲遊刃有餘,以至於接兵隊防不勝防。

李建武眼看自己的隊伍越來越力不從心,分數不僅沒有拉開,反而隨時都有被人家追上的可能,兩眼便劈里啪啦地急出火來。李建武大動肝火是有道理的——在百泉鎮備受矚目的堂堂的解放軍隊倘若輸給了土巴拉嘰的老百姓隊,豈不是把解放軍的人丟大了?還牛皮烘烘的炮兵呢,回去要是讓團長師長曉得了,那就不僅僅是挨頓臭罵的問題了。

李建武一急就使狠招,調整了兵力部署,屈駕以統帥之軀專門對付老百姓隊的主攻手譚文韜。豈料老百姓隊越打越勇,譚文韜更是視死如歸衝鋒陷陣,大有報仇雪恥的架式。

比賽到了最後四十秒,無論解放軍隊怎樣出生入死圍追堵截,比分還是平的,更要命的是,四班長一招失手,手中的球便不翼而飛,並且迅速就被譚文韜從襠里運將出去,衝過中線,徑直奔向對方軟肋。李建武見狀大驚,急忙阻擊,一邊東奔西跑張牙舞爪地擋住譚文韜,一邊氣喘吁吁地威脅:「你小子還想不想參軍啦?想參軍就留個退路。」

譚文韜卻不理這個茬,說:「你管我想不想參軍呢,咱打完這個球再說。」

李建武說:「打完這個球就遲個球的了,你敢贏了我這個球,我就敢捋掉你這個兵。」

譚文韜說:「你就是捋掉我這個兵,我也得打完這個球。」

話落人起,一個漂亮的彈跳空懸,瓜皮籃球便脫手而出,在空中畫了一道流暢的弧線,然後不見波瀾地落進球圈穿心而下——是空心球。

比賽以百泉鎮老百姓聯隊的最後勝利而告結束。下場之後李建武問譚文韜:「你小子是不是吃了餓虎膽啦,怎麼那麼兇狠?」譚文韜說:「都是被你氣的。狗逼急了還跳牆呢,人一氣急了,殺人的膽量都有。實話對你講,這回打球,是我打球史上發揮得最好的一次。」

李建武說:「行,你小子只要沒有乙型肝炎,就是有痔瘡疝氣,我也要了。」

半個月以後,譚文韜就跟著李建武滿懷豪情地到了部隊。臨走的時候,譚鎮長關起門來跟兒子說了半夜話。譚鎮長能夠忍痛割愛送獨生兒子當兵是下了天大的決心的,毋庸置疑是希望兒子能夠當一名軍官。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他譚某人在百泉鎮是個頭面人物,倘若別人家的孩子當了軍官,自己的兒子卻灰頭灰臉地老是當個大頭兵,最後還拎個鋪蓋卷子「社來社去」,那就現世了。

已是深秋,夜裡很靜,只有秋蟲輕吟淺唱。此時離新兵「告別楊樹庄」還有三四個小時。老子用很複雜的眼光長時間注視著兒子,好大一會兒才開腔,並且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文韜啊,你明天就要走了,爸爸心裡還真不是個滋味。就你這麼一個兒子,我捨得讓你走嗎?可是不走吧,就讓你在家裡也不是個事。這麼聰明的孩子,卻沒趕上個好時光,上學上得屁淡筋松,荒廢掉了。老話說好男兒志在四方,大丈夫縱天下橫也天下。還是出去闖一闖吧,以你的心氣和才氣,也許當兵是你的一條好出路。」

兒子沒吭氣,兒子在心裡想別的事。老爸的身上穿的是一件軍上衣,那是本鎮一個在東北當兵的人回來探親時送給老爸的,上面只有兩個口袋。兒子想,老爸穿這件軍上衣與老爸的身份有點不太協調。兒子在算計,能給老爸搞回來一件四個兜的軍官服,老爸穿在身上就比較妥帖了。

譚鎮長按照鎮長的思維方式和習慣,給兒子提了許多要求,什麼尊敬領導團結同志啦,不睡懶覺多做好事啦,艱苦樸素勤儉節約啦,遵守紀律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啦,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具有普遍意義的真理自然不會忘記交待。最後,鎮長積三十餘年基層領導工作經驗,給兒子上了一堂至關重要處世課程——

「你這熊孩子聰明是聰明,就是心氣太高,這是好事,但是做什麼都有一個分寸的問題。做人和下棋有一些差不多的道理,是個人下棋都想贏,這是不用講的。但是想贏不一定就能贏得了,你得有招。你爸爸雖然沒有當過兵,但是從咱們百泉鎮送走的兵這些年少說也有千把人,我注意了一下,凡是在部隊當了軍官的,大部分是有文化的,這也是不用說的。但是有文化的不一定都能提拔,還有好多文化程度拔尖的,干工作也很賣力,軍事技術也不比別人差,可是為什麼提不起來呢?一句話,人緣差。爸爸對你別的方面都放心,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人緣差,你的驕傲是出了名的,不愛理人,上次你們大隊青年選團支書,按說你比張雨有能耐吧,幹啥都不比他弱,可是為什麼票數比他少?就是因為你驕傲。記住一條,千萬別驕傲。」

兒子說:「記住了。」

老子又說:「幹什麼都要爭先。」

兒子說:「記住了。」

老子又說:「不過也別太爭先了。該爭的爭,該讓的也得讓別人一點。別太鋒芒了。太鋒芒了容易遭人嫉恨。」

兒子說:「記住了。」

老子最後咬咬牙說:「你爸爸一輩子沒當過大官,好歹也是個基層幹部,管著幾萬人,算是個營級幹部吧?你在部隊上干,不能比你老子差。開弓沒有回頭箭,去了就給我混個人樣兒出來。」

兒子也咬咬牙說:「記住了。」

然後就走了。

在家的時候,譚文韜們聽說他們要去的地方是「W軍區某部」,滿心歡喜地以為是要到大城市風光一番,落到營盤才知道,所謂的「W軍區某部」,是在九派河北岸的一個山窟窿里,離W市還差好幾百里地呢。

山窟窿里長了許多柿子樹,還長了一些螞蚱似的長腿長頸子的大炮,老兵們管那炮叫加農炮。再往後,譚文韜就和這些加農炮較上勁了,用李連長的話說:「我看你小子拉胡琴拉提琴寫文章都是二半吊子,大老爺們玩那些酸嘰嘰的都不是正經活。我看你小子就是當炮手算是找准了感覺。你投兩個籃我就知道你是個炮手的料。」

李連長又說:「在咱們的部隊里,真正的城市兵和真正的農村兵都好帶,城市兵有城市兵的毛病也有城市兵的優勢,農村兵有農村兵的優勢也有農村兵的毛病,咱管起來都是熟門熟路。就你這樣既不是城市人也不是農村人的人咱還沒號准脈,好像還挺有個球個性的。不過呢,在我看來,就你們這些小街痞子其實最適合當兵。進城了吧你是鄉下人,在鄉下吧,你又吃個球商品糧,在城市在鄉下都找不到感覺,那你不當兵你還能幹啥?」

李連長還說:「什麼是男人,男人就活一個字,那就是一個打字。打鐵,打獵,打球,打炮,打仗……當然咯,不能打老婆,打老婆的男人是最沒有本事的男人,別的都不敢招惹,只能打老婆,那算什麼玩藝兒?譚文韜你要記住,你小子是跟我吹過牛的,你不是要當這個家那個家嗎,那些通通都是空想扯淡,你先給我老老實實地當個好炮手,把炮這玩藝兒侍候好了,你就是炮兵專家,那就不光是皮鞋和四個兜的問題了,那是你真正的前程。」

那時候譚文韜覺得李連長挺哥們。可是很快譚文韜就發現遠不是這麼回事。在訓練場上,李連長簡直就是一匹豺狼,對他譚文韜尤其兇狠,十個班長同室操戈,哪怕他譚文韜考核成績第二第三,那都是過不了關的。李建武對譚文韜只有一個標準,那就是第一。按照李建武的思路,軍隊是要打仗的,而在戰爭中,只有第一,沒有第二;當兵的應該只爭第一,不爭第二。狹路相逢勇者勝,看看外國電影就知道了,兩人決鬥,第一名存而第二名亡。

這以後,譚文韜就很少見到李連長的笑臉了,取而代之的是無休無止的口令和咆哮。炮手那份差事,既需要體力又需要智力,譚文韜就在李建武的冷麵之前咆哮之中從三炮手當到一炮手,然後是瞄準手。第二年譚文韜以全師炮兵瞄準手對抗賽第一名的資格當了一班班長,年底名字便納入團幹部股的「幹部苗子」花名冊。

至此,譚文韜就體察到李連長的一片苦心了。連長那是恨鐵不成鋼啊。

三年過去了,當譚文韜成為一名炮兵班長並且成為李某與他人一比高低的一張重要王牌的時候,李建武越來越慶幸當初選中了這個好苗子。譚文韜不像他老爹表現得那樣老謀深算,但也可以稱得上深思熟慮了,勤奮自不必說,堅韌是更重要的品質,正是憑藉勤奮和堅韌,一次又一次地創造了榮譽,不僅使李建武多出了許多揚眉吐氣的機會,也使他本人成為全團排名第一的「幹部苗子」。按照部隊傳統的經驗,一個幹部苗子,如果經歷了一年到兩年的考驗,只要不出紕漏,各項工作能夠保持到應有的水準,這個「幹部苗子」一般來說是提定了。譚文韜在這幾年中,紕漏當然是沒出半點,訓練標兵的名聲卻與日俱增。個人野外地形考核是本軍第一,所帶領的班在軍區炮兵戰術技術考核中兩次奪魁。

當然,要是讓李建武鑒定,譚文韜的表現還是不盡人意。就在前不久的一次比武中,李建武還將譚文韜臭罵了一通。那次是全軍區炮兵三十一個基準班參賽,遇到的對手又是前所未有的強硬,可以說群英薈萃強手如林。尤其是軍直炮團的凌雲河,像一匹黑馬平地蹦出來似的,一套班戰術玩得花團錦簇滴水不漏,個人測距離確定目標點,兩千公尺的距離上,誤差居然只有七十厘米。還有獨立師一團的常雙群,個頭倒是不高,充其量也不過是一米六五的樣子,按譚文韜的想法,這樣的小矮個都不配當班長,光這形象就有損軍威——且慢,人不可貌相,那傢伙個頭是小了點,可是往炮場上一站,那精神氣就呼呼地往外冒,小個子也像是升華了尺把高,小紅旗一舉,那個班的魂就凝聚在一起升到了半空中,撲向炮位那一瞬間,氣勢洶洶翻江倒海。案頭作業這小子也大出風頭,性能諸元修正要領倒背如流,確定表尺射向精度速度令操炮多年的老炮手嘆為觀止。誰也沒有想到,綜合第一名最後竟讓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奪了去。

按說強手對陣,能跨上前三名的位置已經是很不錯的成績了,可是李建武卻大為惱火。當然,李建武的惱火除了譚文韜丟了第一以外,更重要的還在於連第二名也爭得不地道,後面還跟了個尾巴,而這個尾巴居然還是本團的另外一個班安上的。

一營一連的劉海文平時一直都是屈居在譚文韜之下,每次見到譚文韜都是恭恭敬敬地喊譚老一,一副不顯山不露水的晚輩相,誰知這一次也出人意料地從刺斜里殺出來,奪走了兩個單項第一。最後幾項譚文韜穩打穩紮,好不容易才同劉海文打了個平手,兩個班總分並列第二。這就難怪李建武大為不滿,甚至氣急敗壞了。

凱旋迴來之後,團首長們都是歡天喜地,親自到團部大門外迎接,又是祝捷又是慶功。可是一回到營里,剛剛在團里被烤熱的臉,迎頭撞上的就是李副營長的冷屁股。譚文韜給他敬禮他只當做沒看見。

等參賽分隊進了營房,李建武便將譚文韜叫到營房後面的菜地埂上,沉著臉好長時間一言不發,再發言就很刻薄——「臭什麼美,你以為團首長是在歡迎你們的嗎?那是歡迎劉海文呢。人家劉海文前年在軍區拿的是第九,去年拿的是第六,今年跟你一個球樣,拿的是並列第二,明年就該拿第一了。人家是在上升。你小子倒好,前年拿第一,去年拿第一,今年卻拿了個球第二,而且還是並列的,我看你明年就該拿第五第六了,什麼玩藝兒?」

譚文韜不痛快地說:「副營長你話也不能這樣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好馬也有失蹄的時候嘛。我們要不是定點的時候栽了跟頭,那第一還不是我們的?」

李建武回首乜了譚文韜一眼:「嗬,說得輕巧,你小子還挺有大將風度的呢。好了,外單位的那幾個都先放下,什麼凌雲河也好,常雙群也罷,那都是你明年要對付的,眼下,要緊的是要盯緊劉海文。在本團範圍內,你可不能讓別人佔了先,旗子是怎麼丟的,你還怎麼給我扛回來。」

李建武說的「別人」明裡是指劉海文,再往深里去,潛鋒所指還是劉海文的連長楊武。

李建武當連長的時候,二營一連和一營一連就是老對手,歷次比武就是這兩個連隊爭來斗去,不是你先我后,就是我一你二,始終旗鼓相當。可是在調整幹部的時候,一營一連連長楊武直接從連長的位置上蹦為營長,而老李的營長前面卻很多餘地加了個累贅——「副」的,這就使李建武心裡老大的不痛快。自從兩年前譚文韜的一班在軍區一舉奪魁,第二年又蟬聯冠軍,李建武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悶氣,心想狗日的團基準連總算輸給了二營基準連,這下好了,讓團里的那些官老爺們擦亮眼睛看看,究竟誰才是本團的基準連,光看編製序列那不能作數,軍區專家裁定的成績那才是權威。什麼叫基準?最好的才能算是基準。豈料天有不測風雲,剛剛得意了不久,譚文韜又整了個第二回來。更讓李建武七竅生煙的是,老對手一營一連一班也並列了個第二。癩蛤蟆趴在腳背上,不咬人也膩歪人。

在本團官兵中有一個說法,說連長比武,班長比文。意思是比來比去,連長比的就是一營一連連長楊武和二營一連連長李建武,班長比的就是楊武的一班長劉海文和李建武的一班長譚文韜。更有一種說法,說是不出十年之內,炮團就是楊武或者李建武的天下,不出二十年之內,炮團就是劉海文和譚文韜的天下。譚文韜和劉海文都是幹部部門備案的幹部苗子,而且是靠前的「苗子」。他李建武在炮場這個園地里老農般地培植了好幾年,就是希望把譚文韜頭上頂著的「苗子」二字早日薅掉,成為一名貨真價實的炮兵幹部,並且能夠遠遠地甩掉劉海文,從而甩掉在屁股後面緊追不捨的楊武。如今譚文韜平給了劉海文,也就是他李建武平給了楊武,他能不上火嗎?

惱火歸惱火,李建武的一著棋還是要押在譚文韜的手上。

不久,部隊就開進山裡冬訓了。李建武雖然是營里分工的駐點首長,但其實他的主要精力基本上都是放在基準班一班的身上。部隊硬不硬,全靠兩頭說話,一頭是最好的,一頭是最差的,當了七八年的基層幹部,李建武對這一點還是很明白的。

「譚文——韜!譚——文韜!」

李副營長站在山下,久喊不應,只好加大力度,且伴有動作配合——先拍一下屁股,再微微伸出脖子,引擎點火般噗撲哧哧醞釀一番,憋足了一口氣,甚至還抑揚頓挫地喊出了曲里拐彎的四川味兒。不料喊聲剛一出口,又被撲面而來的北風兜住,轉了一個圈兒,同旋風一道回到了身後。

李建武被噎了一口,差點兒嗆了肺管,回過神來便鼓起眼珠子,咬牙切齒地吐了句國罵,張嘴想再喊,又咽了回去,然後憤憤地再往上爬了十幾步,這才滿懷深仇大恨一般又吼了一聲:「譚——文——韜!一——班——長!」

獨立房子裡面總算有了動靜。侯其明念了一陣報紙,自己也覺得乏味,便停了下來,把報紙摞在腿上,將全班(包括班長譚文韜在內)七個人的面部表情挨個檢閱了一遍,對他們昏昏欲睡的表情十分不滿,先隆重地咳嗽一聲,提醒大家注意了,然後便精神抖擻地咋呼起來:「都坐好都坐好,看看你們什麼態度,我讀報你們打瞌睡,太不嚴肅了,這不光是對我本人的勞動不尊重,也是……」

譚文韜一個激靈,從遙遠的油菜地里抽出身來,坐直了腰桿,趕緊掐斷副班長的話頭,說:「好了好了,別上綱上線了,也別光埋怨別人,也不看看你念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侯其明正要反駁,又突然噤住了,突出的喉結醒目地跳動了兩下,調動一雙碩大的炮手的耳朵,做聆聽狀,聽了一陣,對譚文韜說:「咦,老譚,像是有人喊你,恁大的雪,是誰呢?」

一扇破舊的木板門終於被吼開了。先是探出一顆朦朧的腦袋,朝坡下瞅了瞅,大約瞅清了是營副,便有一團人影連滾帶爬地滑下坡來。片刻工夫,剛剛從家鄉那片溫馨的油菜地里歸隊的譚文韜,就白乎乎地豎在李建武的面前。「副營長,是喊我嗎?」

李建武原地不動,咳了兩聲,很有風度地聳了聳鼻子,恢復了副營級的威嚴,瞪著眼睛罵道:「你個龜兒子耳朵里塞上耗子毛啦,啊……?黑起屁眼兒喊你,總喊不應。」

譚文韜穿著肥厚的棉衣,並且戴著棉帽。不過他沒有像李副營長那樣把耳巴子放下來,小爐匠似的。佔了個頭高的便宜,他雖然同樣一身棉裝,倒也不顯臃腫。譚文韜捂著耳朵,瓮聲瓮氣地說:「咱們正在讀報呢,再加上風大……」

「讀……報?」李副營長狐疑地瞟了譚文韜一眼:「天高皇帝遠,你們還會那麼規矩?老實坦白,你們是不是在『捉鱉』?」

譚文韜嘿嘿一笑,不屑地說:「嗨,誰玩那玩藝兒,咋咋呼呼低級趣味,沒球的意思。」

李副營長想了想,換個角度又瞪了譚文韜一眼。這鳥人,自己沒情趣不說,還貶低別人,好像就你他媽的品位很高似的。李建武略一沉吟,又拖起副營級腔調問道:「你們讀報,都讀了些什麼內容啊?」

譚文韜便把從侯其明那張河南嘴裡聽到的最新消息斷章取義又加油添醋地說了一遍。

「行啦行啦……」李建武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彎腰掬了一捧雪,兩隻大手合在一起,將雪捏成堅硬的一團,奮力一擲,雪團在蒼茫的天幕上劃過一道若有若無的痕迹,迅速地消失了。李建武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還挺關心國家大事的呢。你那報紙都是上個星期的了。知道咱部隊有什麼新情況嗎?」

譚文韜不得要領,傻乎乎地看著副營長,說:「十天半月送一次報紙,我們知道的啥新聞都變成舊聞了。部隊的動向到咱這一級,普天之下也都曉得了。我們能知道個啥?」

李建武嚴肅地看了譚文韜一眼,很矜持的樣子,然後向譚文韜一揮手說:「走,下山,本營副給你透露一個最新情況,沒準你小子要倒霉,……嘿嘿,也沒準是要走運咯。」

譚文韜說:「那我回去交待一下。」

李建武說:「你告訴你們那個鳥副班長,把我的派克筆還給我。開個玩笑他還當真了,想擔個賭博罪寫檢查啊?」

譚文韜笑笑說:「李副營長的指示我可以傳達,東西能不能要得來就兩講了。那猴子可不是省油的燈。」

昨天下午在黃龍坡訓練小憩的時候,侯其明跟連隊幹部叫板抵杠,贏了一個黨支部。所謂抵杠,是這支部隊的另一項娛樂節目,同「捉鱉」的區別是體力作用大於腦力,但也是很有技巧講究的,一根擦炮桿騎在兩個人的襠下,兩人相向而對倚杠擠兌,一是逼迫對方後退,二是將對方撅翻,都算勝利。河南漢子侯其明五短身材,卻膂力過人,叫囂抵遍全連無對手。

李建武見這狗日的過於囂張,親自上陣,不料三個回合下來,也是落荒而逃。總結了經驗再要扳回面子,侯其明卻不幹了。侯其明說,再抵就要下賭注了,干抵抵來抵去沒球的意思。李建武說,你說賭什麼吧,本營副未必還怕你不成?

侯其明牛烘烘地說,我輸了免費給你擦半年皮鞋,你輸了嘛……嘿嘿,咱窮當兵的沒有皮鞋供你擦,你就把你兜上的那支水筆給咱吧。

李建武說一言為定。兩人於是接著抵杠,連續兩次,又是侯其明大獲全勝。

輪到侯其明索要戰利品的時候,李建武卻反悔了。媽的那是一支派克筆啊,豈能讓這小子輕而易舉地掠奪了去?侯其明是個超期服役的老兵了,仗著炮上功夫有兩下子,平時就跟營連幹部們稀拉慣了,一貫沒大沒小,不由分說,大呼小叫幾乎攆了里把路,差點兒沒把李副營長攆得屁滾尿流,硬是把那支派克筆搶走了,心疼得李副營長晚飯都沒有吃好。

譚文韜去了不久便返回了,出門的時候後面還跟著侯其明。侯其明沒有下來,站在獨立房子門口居高臨下地朝李副營長喊,「李副營長不講信用,自己掃自己的威信。輸贏乃兵家常事,贏了得支鋼筆理所當然。要命一條,要筆沒有。」李副營長也恨恨地喊:「你狗日的侯其明等著瞧,下禮拜考核的時候我不讓你出洋相你打掉我的門牙。」侯其明當然不吃這一套。侯其明說:「你要敢給我小鞋穿,我半夜裡往你被窩裡塞冰坨子,讓你跟你老婆共同傷寒一下子。」李副營長見嚇唬不住這個老兵油子,對譚文韜揮了揮手說:「算球了算球了,大人不見小人怪,老子不跟這猴子一般見識了,下回再找他算帳。咱們走吧,我有要緊的正經事要跟你講。」

某某某某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全軍幹部制度改革,於是乎,這支軍隊自成立后延續了幾十年的直接從士兵中提拔幹部(軍官)的慣例至此突然中止。未來的基層幹部全部來自院校。這年冬天,一道紅頭命令下來,成千上萬個已經納入「幹部苗子」的、在實踐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士兵骨幹在一夜之間粉碎了嚮往已久的前程之夢,同時也使各級首長和機關處於惶惑和憂慮之中。

譚文韜等人又碰巧趕上了人生的一次重大轉折。

從長遠戰略上講,幹部全部來源於院校,無疑是改變部隊知識結構提高現代化素質的有力舉措,但剎車太急,慣性難當,部隊面臨著許多現實問題。譬如練兵,這些老兵骨幹們都是一遍遍熬煉出來的,對於一門炮一個班,性能爛熟於心,性情水乳交融,指揮起來得心應手,組織訓練遊刃有餘。再譬如管理,這些骨幹與戰士們同寒同暑甘苦與共榮恥分擔,彼此之間理解支持情同手足,如果說戰士們是一些板塊,那麼正是這些骨幹充當了桶箍的作用,就是靠他們把戰士們牢牢地箍在一起,形成一個嚴密的整體。一律不提,姑且不論這些骨幹個人的前途命運,部隊管理也的確出現了青黃不接的問題。

荒誕歲月結束恢復高考制度之後首批考入軍校的幾千名學生官擁向了部隊后,果然證實了各級首長的擔憂。學生官們初來乍到,面對陌生而強硬的軍營生活十分茫然,炮場上操場上局促窘迫,甚至連言談舉止都扭扭捏捏的。別的不說,單是操練口令,他們就喊不出老兵們那氣壯山河的效果。顯然,他們需要一個很長的適應過程,他們需要適應部隊,部隊也需要適應他們。而在這些學生官們尚未完全適應和熟悉部隊生活之前,在傳統的軍營文化氛圍和新的知識結果尚未融洽地接軌之前,最直接靠近部隊的基層管理勢必要出現薄弱環節。

各級都紛紛向上反映了他們的憂慮。於是,對於極少數人來說,就峰迴路轉,又有了好消息——這就是李建武要對譚文韜講的「正經事」。

到達李建武的臨時營部,已經是傍晚了。李副營長的房間支著炭火,暗紅的火塊將四壁映出了玫瑰色的光暈。屋子裡暖暖的,散發著濃郁的生活氣息。通信員倒完開水,李建武便揮揮手把他攆了出去,並且關上了門。譚文韜立即意識到,副營長這次找他談話,意義非同尋常。

「譚文韜啊,你是想聽好消息還是想聽壞消息啊?」

譚文韜有些發懵,想了想才說:「要是好消息壞消息都有,我當然都想聽聽。」

「那好,我就先講壞消息。」李建武撮了一撮茶葉扔進軍用茶缸里,再將茶缸放在火塘邊煨上,點了一支煙,慢悠悠地說:「你也不用緊張,你是個老兵了,相信你能正確對待。這壞消息嘛……我一句話說明了吧,你們那些幹部苗子恐怕要泡湯。」

譚文韜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最初的感覺是有一個像蟲子一樣的的聲音在耳朵里飛來飛去,似乎有點不太真切。窗外的大雪還在一如既往地洋洋洒洒,視野里仍然是皚皚無限。除了火塘里偶爾畢剝作響地炸出一星半點動靜,萬籟俱寂。他茫然地看著李建武,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或者是自己聽錯了。怎麼可能呢?一批兵有那麼多人,能當上班長的就是十里挑一,一個團的班長副班長又有二百多個,能進入幹部部門「幹部苗子」花名冊的也就是二十來個,可以說又是十里挑一。十分之一乘以十分之一就是百分之一。百里挑一啊。掰著指頭算算,現在的這些幹部哪一個不是從幹部苗子里提起來的呢?

「副營長,你是說……是我一個人不行了還是……還是都不行了?」

李建武抹了一把嘴,噼里啪啦地扇了自己幾個耳光子,像是要把僵硬的凍臉扇出熱氣來,扇快活了才說:「統統不作數了。有了新的精神,往後,將不再從戰士中直接提干。」李建武手裡捏著一根撥火的棍子,喀嚓一聲折成兩截,恨恨地罵了一句:「娘的,咱當兵的就這一條闖天下的路子,又被堵死咯。」

譚文韜聽得呆了,此刻腦子裡一片空白,突然感到一陣疼痛:這算怎麼回事啊,這是為什麼?不是幹部苗子嗎?這可是幹部股的花名冊啊,怎麼說不作數了就不作數了呢?這不是拿我們老兵開玩笑嗎?但這些話他沒有說出來,仍然怔怔地看著李建武,仍然希望他是在開玩笑。

李建武心裡也很不是味道。他李建武也是從「幹部苗子」的路上成長起來的,他知道「幹部苗子」們從「苗子」到「幹部」要付出多少努力。可是這些話他只能在心裡想。作為一個領導,他必須保持冷靜,以健康的情緒去感染他喜愛的骨幹。何況,路還沒有完全堵死呢。

火塘里的水開了,汩汩地翻著花,乳白色的熱氣裊裊升騰,給屋子裡增添了不少暖意。李建武用毛巾裹著茶缸把,端起來給譚文韜添水。

「譚文韜,我說過我相信你能正確對待,也理解你的心情,暫時想不通是不可避免的。遇到這個局面,誰也不會痛快,可是不痛快的也不是你一個人。遠的不說,就說咱軍區,各兵種加起來,榜上有名的幹部苗子就有兩千多人,眼看都是今年明年就要提的,可是……誰料到會有這一招啊?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是塊好鋼,哪怕是打把鐵鍬也比別人挖得深。你是老兵,老兵要有老兵的覺悟,老兵要有老兵的風度。我今天把這個壞消息告訴你,你……我相信你不會自殺。」

譚文韜先是不吭氣,抿著厚厚的嘴唇,陰沉著臉往遠處看,看著看著就笑了,開始是冷笑,然後是苦笑。

譚文韜轉過臉來苦笑著對李副營長說:「我是你接來的兵,也是你帶出來的兵,你還不了解我嗎?我是想不通,但想不通不等於亂想。不管怎麼說,我也吃了三年軍糧穿了三年軍裝。常言說泰山壓頂還不彎腰呢,我這個一米八一的漢子就那麼沒出息?就那麼不堪一擊?副營長你放心,幹部苗子拔掉了,軍區標兵班長的骨頭軟不掉,老兵的腰不會彎。該怎麼干我還怎麼干。」

「好——!」李建武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我李某沒看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我李建武帶出來的骨幹,再怎麼著也不會當孬種。你能站在這樣的高度認識問題,我就沒有話說了——我對你的考驗正式結束。剛才我不是跟你說過有一個壞消息,還有一個好消息嗎?現在我就告訴你什麼是好消息。」然後一五一十開講。

李建武告訴譚文韜,為了保留一批業務骨幹,從老兵中搶救最後一批老兵人才,W軍區將在軍區炮兵教導大隊增建一個預提幹部培訓中隊,學期一年半,畢業后定級提干。團黨委已經研究了,選送譚文韜和劉海文金廣學等十二名「幹部苗子」參加考試。

李建武說:「這可是最後的機會了。你得搞清楚,十二比一啊,這十二個人當中,你只能是第一,你要是考了個第二那就完球了。考第二名跟考第十二名球的區別都沒有。」

譚文韜聽了李建武通報了所謂的好消息,愣了半晌。剛剛才死下的那條心,轉眼之間又活蹦亂跳了。悶著頭想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說:「十二比一,這概率也太低了。」

李副營長笑了,說:「概率是低了點。我看你小子最近是有點疲軟,好像沒什麼把握。以沒把握之心打沒把握之仗,那當然沒有把握了。」

譚文韜的嘴巴張了張,把話又咽了下去。

李建武的臉色陡然一沉:「十二比一概率就低啦?我告訴你,你知道你那一批再加上前一批后一批,這幾年我們炮兵接過多少新兵嗎?我跟你講,少說也有七八萬,這三茬子兵都趕上這個時候了。七八萬兵當中,最後能提起來當幹部的,就是這六十三個人,這是千分之一的概率,你已經從千分之一的可能闖到了十二分之一的可能,較起真來,就是一個劉海文跟你有一比。你當年考大學不是只差三分嗎?文化考試我斷定他整不過你。玩炮,你一直也是壓他一頭的,偶爾一次失利不能說明問題,從總體上看,你還是比他有優勢。我看這個卵子教導大隊你是上定了。不過不能大意,關雲長那麼大的牛B,還大意失荊州呢。我把醜話說在前面,你要是考砸了,我活剝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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