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
叢坤茗和楚蘭是同時離開N-017的,叢坤茗是複員,楚蘭是到獨立師參加高考文化補習班。她們臨走的那天,凌雲河攛掇譚文韜去送行。
譚文韜說:「別沒事找事了,讓韓副主任知道了,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凌雲河不以為然地說:「你這個人,前怕狼后怕虎,對朋友缺乏真誠。」譚文韜振振有詞地反問:「我怎麼缺乏真誠了?朋友遇上麻煩,我兩肋插刀。現在課程壓力這麼大,韓副主任又管得這麼緊,那麼多人面前,你我去湊什麼熱鬧,亮相啊?」
凌雲河用一種譏諷的目光看著譚文韜,看了一陣,說:「你是越來越像韓副主任了,你已經被韓副主任培養成無產階級革命事業堅定的接班人了。我看你這輩子完球了,最後恐怕也是跟韓副主任一個毛病,胸懷革命大志,老婆一趟不來。」
譚文韜說:「我警告你,別瞎說,韓副主任的家庭生活很正常,他愛人沒來是因為各有工作,你沒看見韓副主任辦公室和宿舍的玻璃板下面都壓著他和他愛人的合影照,兩個人親親熱熱的,一點問題沒有。」
凌雲河問:「老譚你有沒有戀愛過?」
譚文韜驕傲地回答:「當然戀愛過,一個活了二十三歲的男人,連戀愛都沒有談過,那也太缺陷了。」
凌雲河嘿嘿一笑說:「少來這一套,我看你這雙眼睛,就是個愛盲,要不就是失戀失得脫水了,你那兩隻眼珠子里,除了虛偽,一無所有。其實你也看出來了,韓副主任那是以一種假象掩蓋另一種真相。要知道,作為一個領導幹部,家庭生活不和睦,是容易招人議論的。」
譚文韜也嘿嘿一笑說:「你怎麼知道人家家庭生活不和睦?少無聊。你怎麼知道我除了虛偽一無所有?虛偽怎麼啦?虛偽往往是必要的戰術。我有愛情能像你那樣寫在臉上嗎?你那雙眼睛看起來倒是色迷迷的,不過在我看來,虛張聲勢罷了。不僅韓副主任收拾你,就是犯在我的手下,我也要收拾你。」
「我不犯毛病你怎麼收拾我?」
譚文韜說:「你不犯毛病我更要收拾你。你不犯毛病的時候比犯毛病的時候更不討人喜歡。」
凌雲河說:「你這個人也夠他媽的假革命的,跟人家相處那麼長時間了,人都要走了,你就一點不遺憾?」再嘆了一口氣說:「我這心裡,還真是留戀啊。「
「我沒有遺憾,該做的我都做了。」
凌雲河怔怔地瞅著譚文韜,像瞅著一個階級敵人:「你都做什麼啦?」
「我告訴你,我們不僅正式確立了戀愛關係,還制定了近年愛情活動計劃。」
凌雲河把臉拉成猴狀,說:「別臭美了,你這個老謀深算的政客,能有什麼愛情計劃?我看也虧了有個書獃子楚蘭,不是的話,我連攻擊你話題都找不到。」
譚文韜哈哈笑了起來,「看看,你中了我聲東擊西的戰術了吧。你以為就你喜歡那個漂亮的,就是你的專利啦?沒那回事?楚蘭雖好,但名花有主,我早就偵察得一清二楚。我故意製造了一個假象,叫作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除了楚蘭,你估計我還會喜歡上誰?」
凌雲河把眼睛瞪得老大:「你這牲口該不會是……該不會是叢坤茗吧?」
譚文韜不卑不亢地問:「為什麼就不能是叢坤茗?」
凌雲河理直氣壯地答:「叢坤茗是我的。」
譚文韜再問:「叢坤茗憑什麼是你的?根據何在?是白紙黑字了還是海誓山盟了?」
凌雲河研究著譚文韜的臉色,發現這片區域上的地物地貌有點油滑,突然明白了,叫道:「哈,你這傢伙,搞火力偵察,誘敵深入啊。不過我不對你保密,我是喜歡上了那丫頭,我給她寫了一封信,我跟她講,現在不要她決定,但是請她等待,等我畢業了,等她工作安排好了我就去找她。我想我會成功的你信不信?」
譚文韜說:「我當然信了。你這個人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嘛。你什麼事情做不出來?不過,據我所知,這封信目前還沒有到達叢坤茗的手裡。韓副主任說了,等凌雲河畢業了他會親手把信交給叢坤茗的。韓副主任又說了,這是好事,但事情總是辯證的嘛,好事辦得不好也恐怕會變成壞事。他擔心你不能順利畢業,怕你在女孩子身上分了心,最終被淘汰下來。」
譚文韜話說得不緊不慢,一本正經,不像是臨時胡謅。凌雲河聽得愣了,疑疑惑惑地問:「老譚你說的是什麼?我的信真的到韓副主任手裡啦?怎麼會這樣啊,這也太不人道了。老譚你是不是嚇唬我?」
譚文韜說:「我剛才跟你說的其他話都是假的,就這件事情是真的。」
凌雲河頓時呆若木雞。
譚文韜沒有嚇唬凌雲河,凌雲河的那封信的確是落到了韓陌阡的手裡。
凌雲河豪氣如火,義氣如山,而他的悲劇就在於輕信和輕率。當證實了叢坤茗並沒有刻意擠兌楚蘭,並且堅決要求複員之後,心裡就很不是滋味了,蟄伏在心中的那份情感再一次蠢蠢欲動,就熱火朝天地寫了一封信。原來的計劃是星期天請假到汝定城,通過郵局發回來。但是這段時間七中隊氣氛空前緊張,請假十分艱難。恰巧那天潘四眼腹瀉,要到衛生所去拾掇一下,凌雲河托潘四眼鴻雁傳書。據潘四眼說,他是將信夾在叢坤茗那張桌子上的一本《衛生員手冊》里的,並且暗示了叢坤茗書里有「密電碼」,但是叢坤茗為什麼沒有及時將「密電碼」取走,最終又是怎樣落到韓副主任手裡,他就不知道了。
凌雲河除了自嘆倒霉,別無良策,潘四眼所言是真是假,只能是千古之謎了,這種事情是不敢大張旗鼓偵察的。
果然,韓副主任不久就同凌雲河開展了第三次談心活動。
這一回,凌雲河就不像第一次那麼桀驁不馴了。到了韓副主任的辦公室,很正規地敲門喊報告,得到容許進去之後,再規規距距地敬禮,直到韓副主任說了聲:「坐下吧」,這才畢恭畢敬地坐下。
韓副主任說:「凌雲河啊,知道我是為什麼找你嗎?」
凌雲河說:「是……因為那封信。」
韓副主任點了點頭。「你是個明白人。那封信本來不足以讓你我都再耗費一次精力,但是,請欣賞你的傑作……」
攤開在韓副主任辦公桌上的,不是那封信,而是他這一個月的成績——戰術想定:4點2分,沙盤作業:4點3分,步炮協同:4點5分,而一篇關於《登壇必究》的心得論文,他只寫了不足千字,而且避重就輕牽強附會,韓陌阡只給他判了3點5分。
韓陌阡同時還向他展示了魏文建、譚文韜等人發表在《軍事研究》、《人民炮兵》和軍區小報上的文章。凌雲河清楚,這些成果,在最後都將參考加分的。全中隊本月綜合成績統計表上排列的順序赫然入目,凌雲河的成績在第二十九名。這是前所未有的大滑坡。
韓副主任說:「凌雲河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某某某某年某月出生的,今年也是23周歲了。這個年齡,在上半個世紀,應該是做父親的年齡,而居然有人連戀愛都不許你們談,實在有些不講道理,本人對此深表同情。」
凌雲河被韓副主任的話說得雲遮霧罩的,哭不得笑不得,不敢造次,只得繼續保持一副老實相,裝傻。
韓副主任說:「有些事情啊,就是這樣,你想它時它不來,因為它不是你的。有些事情呢,它本來就是你的,你不去想它,該來的時候它也就來了。你說是不是?」
凌雲河越來越稀里糊塗,但是必須點頭,凌雲河起勁地點頭說:「是是是,是這樣的。韓副主任的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至理名言。」
韓副主任臉色一變說:「我的話,一不可以放之四海,二不是皆準,三不是至理名言。但對你凌雲河來說,我的話你必須聽,哪怕它臭不可聞你也得聽。你要是不願意聽,那就咬緊牙關再聽三四個月,最多也就是五個月。五個月之後,你罵我韓陌阡,那是你的自由。」
凌雲河一動不動,說:「我不會的。」
韓陌阡說:「一年前,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奉蕭副司令的指示,做了一件事情,用蕭副司令的話說,叫作『保底工程』,就是從W軍區幾千個幹部苗子中沙裡淘金淘出一批精中之精優中之優的尖子,通報到各部隊,確保這些人參加七中隊選拔考試。我可以說,你們這些最終進入七中隊的人,每個人的名字都從我的手裡滾了幾滾,真正的尖子都來了,皆大歡喜。這當然不是為了個人。現在,你們又面臨著競爭,成功與失敗的可能各佔百分之五十。我們還想保底,還是要優中選優精中留精。可是,我們誰也沒有權利越俎代庖,決定性的最後一仗還要靠你們自己打。這個時候,我不希望你們節外生枝。」
凌雲河說:「我明白了,我是……我的自控能力不行,韓副主任,我……是動真情了,有時侯,我真想不顧一切地向她吐露……」
韓陌阡說:「我理解。如果是從朋友的角度,我會為你的這種態度感動的,一個人能夠為了愛情而進入不顧一切的境界,不僅值得理解,而且值得尊敬。但是站在另外一個角度考慮,你是一個很有抱負的人,熱愛軍隊,有思想,你對學習中國古代兵法和未來戰爭的一些思考都是很有見地的,有的甚至可以說是真知灼見。事情往往就是這樣,有所長就有所短,這方面強了那方面不一定也強,譬如在理智上,你就比譚文韜和魏文建他們差把火候。我的觀點是,我們不僅是自然的人,更是社會的人,作戰講究個時機,愛情也講究個時機,『天與不取,在受其咎』,講的是沒有把握住時機,活該倒霉。『時未可戰,姑勿與戰,亦善計也。斂翼待時,候風雲而後動。』此言所指就是時機不成熟的時候不要輕舉妄動。你現在大戰在即,不可因為兒女常情貽誤終生。說白了,你愛的那個人今天在中國明天還在中國,只要她愛你,她跑到天涯海角也是你的,可是你留在軍隊的機會只有這一次了,掂量掂量輕重,你應該知道怎麼做?」
凌雲河完全把韓陌阡看作良師益友了,真誠地說:「可是,我即使下了決心,也由不得心裡不去考慮這方面的事。」
「這就是我要找你談話的原因。叢坤茗走的時候,我也找她談了,我告訴她,七中隊有個學員愛上她了,她問我是誰,我告訴她就是凌雲河。你知道她是怎樣一種反應嗎?她問我,韓副主任,你反對嗎?我說我不反對。她說,等他畢業了,我會主動跟他聯繫的。請韓副主任轉告凌雲河,這幾個月忘記我,該出現的時候,我自然就會出現在他面前。」
凌雲河的眼睛里迅速地涌了了一層淚花,幾乎哽咽了:「韓副主任,我……」說不下去了,站起身子,立正,端莊地給韓副主任敬了個禮,「韓副主任,我向你保證,這兩個月,我排除一切雜念,全力以赴,爭取以優異的成績向您……」
韓陌阡打斷了凌雲河滿懷豪情的表白:「本副主任還要提醒你,我之所以沒有找你的麻煩,不是因為我特別器重你,也不是說我就希望你戰勝別人獨佔鰲頭,臨戰動員,是我份內的工作,對於我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每個人的思想問題我都要解決。而你自己應該認識到,作為一個軍官,你的身上毛病很多,譬如說容易激動,一個軍官,應該養成山崩於前不驚,雷霆於後不亂的大將風度,你這樣喜怒哀樂均大起大落,是難以擔負重任的。當然了,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軍官的修養既是多方面的,也是長期的。」
「韓副主任,我記住了,我會注意培養自己的。」
「另外,至於這封信是怎樣到我手裡的,你就不要再去追問了,這不是你的同學搗鬼,是韓副主任的情報機關在發揮作用。行兵之法,斥候為先。這也算是《百戰奇略》之一略了。」韓陌阡最後笑笑說。
二
一綹淺淺的鵝黃色在別茨山腹地出現了,接著又是幾綹。隨著這些顏色的日益清晰,山野里又相繼出現了淡紅和嫩綠。漸漸地,便有無數泉眼向外噴湧出翠綠的顏色,洇化開來,向四周蔓延,終於將黛青色的山巒洇出一片新綠,映山紅又火苗一樣燃燒在竹林叢中和溪河岸畔。
別茨山的春天是從內向外鋪排的。春天從山脊上奔瀉,蓬勃的朝氣和熱騰騰的活力海浪一般地拍打著山外的世界。霎時,山的根部綠了,與山根結緣的原野綠了,朔陽關那橫亘在綠色阡陌之上的青石城牆,抖落了一個歲月風化出來的塵土,像一筆遒勁的驚嘆號,一如既往地點綴著冷峻的寫意。
七中隊安全地度過了一個險象環生的春天。一個春天,幾乎沒有人進城,沒有人打球,甚至很少有人到大隊部的軍人服務社去。教室里、炮場上,沙盤前,儘是氣宇軒昂指揮若定的未來炮兵指揮員。七中隊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平靜。
然而韓副主任洞若觀火,在這巨大的平靜的下面,正覆蓋著巨大的不平靜,所有的強弩之弦都已經被扯到了極限,年輕的力量再一次高度濃縮,積聚於命運的箭鏃頂端,堅定地瞄準著那由三十三個指標組成的箭靶,人生射線的表尺在這平靜的掩蓋下悄然修訂。他們在等待著最後的指令,號角一響,你就會聽見驟然膨脹的年輕的血液的喧嘩和裹挾風暴的青春的舞蹈——那將是他們在N-017的最後的發射——命中在三十三環以內的,他們將獲得一張印刷在16開50克膠版紙上的《幹部任免報告表》,把自己發射在箭靶以外的,他們的檔案將會從韓陌阡的辦公桌上消失,從大隊政治部組干組的保密櫃里消失,甚至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重新回到它們誕生的地方,有些以後便再也派不上用場了,成為一段永被忽略的短暫存在。那就怨不得別人了——事業的小路險峻崎嶇,在漫長的跋涉中,險峻崎嶇的小路上總是有人被省略,被省略的不僅僅是別人的擠兌,還有自己的一不留神。上去一個台階,你就會發現前面還有台階,你會沿著那不斷出現的新的台階一級一級地走上去。可是一旦掉下來,那就只有看別人的背影嘆自己命苦的份了。
「兵之勝負者,氣也。士兵能為勝負,而不能司氣。氣有消長,無常盈,在司氣者治制之何如耳。」何如耳?事在人為也。作為思想政治工作者,韓陌阡可以算得上是一個竭智盡忠履行司氣職責的的「氣功大師」。
韓陌阡現在倒是不擔心會出事了,反而大張旗鼓地煽動——競爭競爭再競爭。直至取得最後的勝利或者失敗。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英雄也是這樣造就的。韓陌阡說:「一、不提倡退學,反對半途而廢,知難而進。堅持到底的,是真英雄。二、不怕出事,是鋼筋鐵骨的,三百度高溫化不了,化了的,就不是鋼筋鐵骨。三、這是光明磊落的競爭,不是為了功名利祿的爾虞我詐,是以軍人的方式佔領制高點。四、凡是堅持進入最後決賽的,都可以視為意志堅強人品高尚,淘汰下來的,不是次品,是副產品,是我們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為這個社會鍛打的其他方面的人材,放之任何領域都堪重用。」
「凡為人之兵,任是何等壯氣,一遇大戰後,就或全勝,氣必少泄,又復治勝以再用,庶氣常盈。而一用之而不治,再用則濁,三用則涸。」
韓陌阡真誠地固守一個原則,儘管我們的確是生活在戰爭的包圍之中——七中隊現在對這一點已經堅信不移了,但是刀光劍影槍林彈雨畢竟是在遙遠的地方,要保持士氣常盈常盛,則需要強化戰爭意識,挑動群眾斗群眾也罷,發動內部戰爭也罷,手段是多方面的,但是目的是一個,確保精中之精優中選優,確保一群打不垮拖不爛壓不彎擊不倒的硬漢子在芸芸眾生中脫穎而出,以錚錚鐵骨支撐起巍峨的身軀立於天地之間。
在這隻爐膛里冶鍊出來的漢子,應該有一股傲視群雄蔑視世俗的昂揚正氣。
常雙群主動提出退學,被韓陌阡秘密做了工作——不戰而退是不可取的。蔡德罕在倒數第二個月的綜合成績已經躍進了前十九位——後來居上,勝利在望。譚文韜的綜合成績仍然在前三名浮動,如果在身體和其他方面不出問題的話,看來是穩操勝券了。凌雲河化愛情為力量,不恥下問,穩打穩紮,暫時將愛情冷凍起來,將未來戰爭的問題放到一邊,扎紮實實地從基礎做起,很快又將各項成績強行恢復到愛前水平,綜合成績在前十名之內。魏文建的一篇《淺論中國古代兵法中的思想政治工作》獲《探索與思考》刊物二等獎,政治科目積分增加二分——迂迴戰術也是制勝的重要謀略之一。
進入到夏末秋初,就是最後的角逐了。
另外,原教導大隊擔任保障的人員情形也都有了變化。張崮生經由教導大隊姚大隊長的斡旋,被調到獨立師繼續擔任教練班長,據說可望當年轉為志願兵,臨走時將一隻半新的收音機贈送給譚文韜。譚文韜回贈了一副雙喜牌乒乓球拍。童自學和江村勻同叢坤茗等人一道複員。叢坤茗複員后被安排在一家中醫藥藥房,已經考取了W市電大。楚蘭的中篇小說發表在軍區文藝刊物之後,獲軍區本年度業餘創作一等獎,並被軍區話劇團改變為同名話劇。連同四十餘篇新聞報道稿件,以文化和業務雙雙入圍的成績考入某某政治學院。
大隊部的幾個女兵當中,只有柳斂比較慘。柳斂負傷了。
三
七月初七中隊進入步炮協同戰術演練階段,再一次開進了瓦崗寨地區。大隊抽調戰教連部分兵力和後勤部分人員隨隊進駐瓦崗寨,跟蹤保障。柳斂是保障人員之一。
肇事者是蔡德罕。蔡德罕那天作為譚文韜的助手跟隨「紅軍步兵一團」開設前進觀察所,在857高地實施抵近作業。蔡德罕多少有點緊張,戰術教員張陵水分工的時候,讓譚文韜擔任營長角色,只給了蔡德罕一個指揮排長職務。按說都是學員,就算一個成績好一點,一個成績底子差一點,但都是那幾個老師教出來的,營長和排長的碼子也差得太大了。
蔡德罕的緊張還不在這裡。
蔡德罕是固有自知之明的,跟譚文韜爭個高低,他當然不是對手,再說,以他的一貫原則,是習慣於任勞任怨的。他的緊張在於指揮排長這個角色的艱巨性。在前進觀察所作業,營長雖然是最高長官,但真的打起來了,功夫還在指揮排長身上。而計算諸元恰好是他的弱項,張陵水之所以選擇他擔負指揮排長的作業,也就是有加強他這方面素質的意思。
蔡德罕心裡直犯嘀咕。譚文韜比他全面,指揮排長那套業務對譚老一來說是輕車熟路,可是營長這個職務在這次行動中,只有三個動作,一是參加步兵協調會,明確任務;二是選擇陣地和觀察所位置,確定射擊方式;三是在戰鬥發起後下決心。而這所有的一切,都必須由指揮排長提供精確的方案和數據。如此一來,蔡德罕的壓力當然就大了。
但命令是不可抗拒的,再說也沒有理由抗拒。說什麼?就說讓自己當營長,讓譚文韜下放當排長,這叫什麼話?說不出口嘛。頭皮一硬,就赤膊上陣了。好在譚文韜這個「營長」沒有擺譜,佔領觀察所之後,立即同「指揮排長」一道作業,幫了蔡德罕不少忙。擔任計算兵的是戰教連偵察班的一個小夥子,技術尚可,但是比較死板,「排長」不下命令就紋絲不動。演練開始之後,791電台和「步兵團」配屬來的步談機嗚哩哇啦地一個勁兒叫喚,各種情況蜂擁而至,蔡德罕拉開架勢,定點、查表、計算,指揮尺和計算盤操練得花團錦簇,大伏天里搞出了一身冷汗。
前面幾個步驟,「譚營長」親自檢查並親自參與核算,好歹是沒出問題,再往後理出頭緒了,蔡德罕也漸漸地得心應手了,卻不料風雲突變,炮兵群通報,857觀察所遭敵炮擊,營長陣亡,由指揮排長接替指揮,緊接著又來了幾組情況——某某某部在某某地區前進受阻,請求炮火實施壓制射擊,某某某高地敵一個連實施反撲,請求炮火覆蓋,某某某地域我軍一個連被敵包圍,請求炮兵實施攔阻射擊……
蔡德罕不僅自己汗流浹背,還把戰教連配屬來的那個計算兵罵個狗血噴頭——鏖戰之際,這小子居然連連出錯,害得蔡德罕從營指揮到班計算全一個人包圓了,而此時已經「陣亡」了的營長譚文韜正在一棵小樹底下悠閑地乘涼。
終於,蔡德罕堅持不住了,先是聽見耳朵里嗡嗡亂響,不光有電台里的,有擔任導演的張陵水發出來的指令,還有炮聲——炮聲隆隆,天搖地動,嘴裡只來得及叫聲:「我也要求陣亡」,便一頭栽在地上。
譚文韜見勢不妙,死而復生,一躍而起,抓起電台話筒就喊醫生。
當時柳斂正在山下——即以凌雲河和魏文建分任連長和指導員的陣地上分發防暑降溫藥品,接到命令背起藥包就往山上跑,跑上來迅速判明蔡德罕是急性暑熱性虛脫,先給他打了一針,又灌了兩瓶十滴水。十分鐘后蔡德罕仍然昏迷,醫生久等不來,柳斂擔心延誤醫治會發展成為肺水腫。儘管沒有處方權,但柳瀲還是當機立斷,給蔡德罕掛上OB-X靜脈點滴,同時組織人員往山下抬。下山的時候,柳斂一隻手負責擔架,一隻手擎著輸液瓶,一步沒有踩穩,從半山坡上滾了下去。
這次事件的結果是,由於搶救及時,尤其是及時地使用了OB-X,化險為夷,蔡德罕肺水腫沒得上,成績也沒有拉下,病前所有作業均在良好以上。但柳斂——這個一向不為廣大學員關注的大隊衛生員,二十二歲、擁有五年兵齡的女兵,卻被摔碎了右腿膝蓋關節,成為「中華殘疾人協會」的一名年輕成員。
四
七中隊最後角逐的序幕於他們入隊之後的第二年的八月上旬正式拉開。
考核的內容覆蓋面很大,在所考核的科目中,由於毛澤東軍事思想原則、古代兵法理論、三大條令、行政管理、思想工作、後勤保障原則、軍事體育、初級英語、兵種常識、世界軍事常識等共同科目,已經根據平時積累分數基本成形,所以在決定命運的時候,就基本上是專業成績的權衡了。
在專業考核之前,大隊部下發了一份工作志向志願表,志願欄里有機關、分隊、軍事、政治、後勤、技術等欄目,異乎尋常的是,還有職務選擇,也就是說,每個人可以根據自己對自己能力的衡量,在從正排職到正營職之間進行選擇。譚文韜和栗智高選擇的是正連職,魏文建等四十多人選擇的是副連職,只有極少數的人選擇營職和排職。凌雲河選擇的是副營職,工種選擇的是擔任射擊指揮的副營長,這個職務在50年代叫作營參謀長。只有一個人填報了個正營職,此人便是常雙群。
然後就開始強力專業考核。剩下來刺刀見紅的項目還有:射擊理論、陣地指揮、步炮協同、合成戰術、軍事地形五大項目,全部成績出來之後,譚文韜再次位居全中隊榜首,二區隊的闞珍奇獲得第二的殊榮,栗智高出其不意地成為季軍,凌雲河排名第六,魏文建排名第十一。
誰也沒有想到,曾經最有實力同譚文韜抗衡、並且在歷次月評中反覆在一二三名浮動的、並且填報了正營職務的常雙群卻排名在第五十四,距離孫山還隔了二十一個人頭。
落榜的還有潘四眼和蔡德罕。
蔡德罕以一個小數點的誤差,成為第三十四名,這個小數點先是使一組座標出格,接著便使射擊距離錯上加錯,然後成為標尺誤差,一錯再錯,如果是在戰鬥中,依此標尺發射,炸點將在我軍炮兵觀察所和前沿步兵之間出現,將會出現「親痛仇快」的局面。他漚心嚦血苦戰了半年多的、也是炮兵指揮員最重要的一課——確定射擊諸元的成績,落了個不及格的下場。如果這個小數點位置得當,他將躋身於前十名之列。而從他將近二百天甘當笨鳥不屈不撓地掙扎結果看來,這個小數點他本來不應該點錯的。
事實是殘酷的,當總分成績全部統計完畢並公佈於大隊部宣傳欄里的時候,七中隊多數學員都去尋找自己的名字,當時就有人落淚了,落淚的有榜上無名的,也有名在其中的,落選者無語而泣,然後揮淚離開,當選者也是熱淚滾滾,默然隱去。
譚文韜、凌雲河和魏文建沒有去,他們陪同常雙群登上了貫山,去看望恩師祝敬亞。
常雙群最終放棄了競爭。儘管他仍然按照韓副主任的要求,「以軍人的方式」參與了最後的角逐,但是,每一項作業他都留有空白。
在確定射擊諸元的考核中,凌雲河就發現了這個問題,下來之後立即通報給譚文韜和魏文建,大家一致申討常雙群「背信棄義」。常雙群笑笑說:「我沒有臨陣脫逃就算是意志堅強了。你們不要勸了,我早就拿定主意了,參加而不爭奪。參加了,我也就算走完了這一段路程,爭奪,就不是好漢了。就算是考好了,把指標占上了,體檢萬一過不了關,到那時候,我恐怕要白白浪費掉一個指標。何必呢?再說了,大家在這一年半誰沒有脫掉一層皮啊,我這雙眼睛,到了部隊也是麻煩,何不把機會讓給眼睛好的同志呢。還是那句話,天涯何處無芳草,我已經選擇了最適合我做的工作,當一名道班工人,顏色分不清了,石子和泥巴還是能夠分別的,修路這活我能幹。」
「祝教員,對不起了,我終於沒有能夠貫徹您的意志,但這不是背叛。我永遠記住了您的四十五度人格論,就是修路,我也要當一個德才兼備的好工人。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炮手,是您喜愛的傑出的炮手,是一個軍人。離開了這片戰場,我還會有自己的一方天地,我絕不會自暴自棄,絕不會!
常雙群跪倒在祝敬亞的墓前,臉腮緊緊貼在黃土上,長慟不起。譚文韜等人無語佇立,無不淚流滿面。
五
在一個烈日偏西的下午,命令下達了——
經中國人民解放軍W軍區黨委決定,確定下列人員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機關幹部,行政二十三級:
譚文韜、闞珍奇、魏文建、劉子越、凌雲河、趙家起、安國華、栗智高……
與此同時下達的,還有一份任職命令——
任命:
譚文韜任陸軍第某某某師炮兵團指揮連連連長;
闞珍奇任某某某集團軍師屬炮兵團三連連長;
魏文建任陸軍第某某某師炮兵團七連副政治指導員;
劉子越任陸軍第某某某師炮兵團司令部副連職參謀;
凌雲河任陸軍第某某某師司令部副連職參謀;
安國華任某某省軍區某某某守備區炮兵團七連副連長;
栗智高任炮兵第某師某團八連副政治指導員;
余建設任陸軍第某某某師炮兵團七連排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