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過了一些日子,李雲芳老在家裡聞到油漆味兒。起初不在意,不料油漆味兒越來越濃,半夜醒過來聞聞,嗆眼睛,還嗆鼻子。她把臉貼在牆上,貼在床單上、聞著聞著就聞到張大民的頭髮里去了。她推醒他,讓他坦白,他不坦白。她使勁兒擰他,讓他說,他就不說。她就用兩個指甲片掐住他米粒兒大的一塊肉,慢慢往起提溜。他說哎喲,饒命啊,我說我說,油漆商店一個站櫃檯的大美妞兒看上我了,她老拿手摸我頭髮,還摸我別的地方,不信你聞,味兒都串到后臀尖上去了。哎喲!李雲芳,把我掐死了有你什麼好兒啊!有本事掐我一嘟嚕,掐我的汗毛眼兒算幹嗎呀!張樹,張樹,醒醒,快咬你媽奶頭!快點兒,咬一個抓一個,別撒嘴,兒子!咱倆一人咬一個,別跟我搶!哎喲,給我報仇啊,你媽把你爸掐死了,你媽把你爸的麻筋兒都給掐出來了,你媽把你爸的水兒都給擠出來了……
鬧累了,夫婦倆靜靜地躺著,誰也不說話。李雲芳給張大民揉著剛剛掐過的地方,張大民絲絲地往嘴裡吸氣,像吃多了辣椒一樣。
"雲芳,我調到噴漆車間去了。"
那邊不言語。
"有崗位補貼,每個月多掙34塊。"
還是不言語。
"都說有毒。我看沒毒。噴漆車間都是農民工,一個個壯得驢似的,有什麼毒?我才不怕呢!人家都沒事,我能有什麼事?有人說我有病,他才有病呢!我沒病。我就是想多掙錢。多掙錢也算病,我願意天天得病,只要別病死,一輩子有病才好呢!雲芳,34塊!一個人生活費有了,雞腿兒也有了,不是挺合適么!漆味兒怕什麼?聞幾天就聞慣了。我剛進噴漆車間老頭暈,一個禮拜就不暈了。油漆有股蘋果味兒,有的有股慄子味兒,聞慣了不聞都不行,不聞頭暈。雲芳,你別攔著我。我要想掙錢,老虎都攔不住我。我就是老虎,我是玩兒命掙錢的老虎,誰攔著我,我吃誰!你要攔看我,我天天暈倆大馬趴給你看,我暈在大街上不起來,你得乖乖地把我抬到噴漆車間去。雲芳,我說話算話,你信不信?"
"我把你抬到火葬場去!!"
李雲芳笑著,撲嚕一聲,終於哭了。
"明天拿洗衣粉洗頭試試,再有味兒就沒辦法了。他們說用鹼也可以。你說行嗎?我記得蒸窩頭才用鹼呢。雲芳,我是不是記錯了?我記得鹼是發麵用的,不是洗頭用的。倒不妨試一試。往頭髮上撒點兒鹼面兒再上班,下了班拿水一衝,沒味兒了更好,有味兒肯定也不是過去的味兒,說不定滿腦袋都是窩頭味兒了。雲芳,你愛吃棒子麵兒嗎?我……"
李雲芳睡著了。張大民一手摟著李雲芳,一手摟著張樹,陷入了一股綿綿不絕的油漆的清香之中。地沉醉地閉上眼睛,幻想著一個滿身鹼味兒的張大民昂首闊步地走在掙錢的路上,突然撿到了一個錢包,數了數有34塊錢。他把錢包據為己有,一點兒也沒臉紅,繼續昂首闊步地向前邁進了。從此以後,他們又過上幸福的生活了。用了很多肥皂,用了很多洗衣粉,還用了不少鹼面。可是有什麼用呢?什麼東西能阻擋幸福的腳步呢?誰也無法阻止張大民用五彩油漆來粉刷他們的幸福生活了。
他們的幸福生活是油漆味兒的了。
張樹周歲那年,張二民結婚了。全家人都不贊成她的婚事,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冷冰冰地掃了全家人每人一眼,揚長而去,去了便很少回來了。她先跟著山西人去了山西,在一個叫霍縣的地方完了婚事。霍縣是什麼地方,全家人誰也沒聽說過,是個每人每頓兒都得來一碗醋的好地方吧?後來山西人在順義包了個豬場,她就辭了工作,跟著餵豬去了。據說發了,發了跟全家人也沒有什麼關係了。張大民老想,哪天她趕著一頭大肥豬回娘家,我就把她連人帶豬一塊兒轟出去!可是她始終不露面,說明發了——所謂發了,不過是沒安好心的謠言罷了。我們還沒發呢,她憑什麼就發了!沒錯,謠言罷了。
張樹兩歲那年,張四民從護校畢業,實習也結束了,分到九院的婦產科做廠助產士。她還在家裡住,在家裡吃早扳和晚飯,中午帶飯盒。飯盒上老有一種淡淡的來蘇水味兒,身上和床鋪上也有這種味兒。張四民也越來越古怪了。她和張二民不一樣,不往臉上撲粉兒,不畫眉毛,也不塗嘴。她不讓別人坐她的床,也不讓別人碰她的被子,坐了碰了她就不高興。她不高興別人看不出來,臉上平平靜靜的,只是不說話。也不是完全不說話,只是不主動說話,別人跟她說話她還是很有禮貌的,她的不高興便十分隱蔽。那天張大民堵在大門口想心事,忘了給張四民讓路,她就那麼悄悄地站著,不說話,等了有一分鐘。張大民醒悟之後連忙閃開,她笑了笑,側著身子過去了,還是不言語。張大民奇怪,哪兒得罪她了?事後才知道,他用了她的擦臉毛巾。張大民向李雲芳哀嘆,她跟你屬於同一個品種,比你還滲人!李雲芳指點他,這叫潔癖。張大民由哀嘆轉向哀鳴,咱們這種破家也出這號兒人?潔……潔癖?這不等於從下水道里蹦出個衛生球兒嗎!張大民由此衛生了不少,變得格外小心了,除了潔癖,張四民還有工作癖,業務上很鑽研。她交際少,不貪玩兒,老看產科方面的書……那一年,張四民做了先進工作者,以後她便年年都是先進工作者了。
張樹三歲那年,張五民從西北農大來了一封信,信不長,每個字有棗兒那麼大。信的開頭說,他仍舊不回來過暑假,他要上體驗民情。母親說什麼叫體驗民情,張大民說我也不知道,是到村兒里看看熱鬧吧。母親嘆息一聲,他就不想看看我?信的中間說,他當選了學生會副主席,半年以後,爭取競選正主席。母親樂了,主席的官兒有多大?張大民說沒多大,跟居委會主任差不多吧。母親撇撇嘴,不樂了。信的結尾說,我要考研究生,我需要很多書,書是知識的海洋,我迫切需要在裡面自由地游泳。然後筆鋒一轉,信的最後一句話豁然寫道——聽說你們都長了兩級工資,請每個月多給我寄30塊錢,切切!母親停了一會兒才說,我管10塊錢,剩下的你們管。張大民說我也管10塊錢,剩下的三民管。張三民說我不管,我正攢錢買摩托車呢,在食堂吃鹹菜都吃了一年了。張四民說我管吧。母親嘆息一聲,你才掙幾個錢?先進工作者微微一笑,我一個人花不了多少錢,又微微一笑,30塊錢都讓我管吧,就算五民替我讀研究生了。張大民很難過,他從小就喜歡這個妹妹,現在更喜歡這個妹妹了。母親問自由地游泳是什麼意思,看樣了對五民很不放心。張大民說自由地游泳就是游自由泳,就是狗刨兒,當主席了,大風大浪了,學會狗刨兒了!年底,主席來信報捷,競選已經成功,開始全面地總地負責學生會的具體工作了。這一次沒提錢。張大民鬆了口氣,只要別加錢,您開始負責全國全黨全軍全國人民的工作我們也管不著您吶!母親還老跟鄰居顯擺,我兒子當主席了,好像家裡出了個居委會頭兒多光榮似的,多不容易似的,多給祖宗臉上貼金似的!太愚昧了。
張樹四歲那年,張三民的媳婦毛小莎不知動了哪根兒筋,開始頻頻地調工作。先從百貨商店凋到輕工局,又從輕工局跳到文化館,最後在文化館一擰屁股,又踅到哪個旅遊公司里去了。張二民對著家人疑惑的目光,亂挑大拇哥,我媳婦有路子!不久借到一套樓房,一室一廳,搬家的時候,張三民牛氣得不行,連大拇腳趾頭都挑起來了,我媳婦有路子!張大民心說,整天跳槽,不老老實實在一個地方撒尿,有路子也是鳥路子。
一天下午,張大民正在噴漆車間噴漆,傳話說外邊有人找,連忙跑出去,一看是張三民。喝了不少酒,舌頭轉動,眼珠兒轉不動,傻子一樣轉著一隻大拇哥,眼淚刷一下子就下來了。他說哥,就說不下去了。他說哥,又說不下去了。張大民心裡一緊,誰死了?他搖晃三民的肩膀,擰三民的左耳朵,最後給了三民一個人嘴巴,啪嚓!三民的喉頭跳了一下,就哭出聲音來了。
"我媳婦……"
"你媳婦怎麼了?"
三民繼續晃著那隻大拇哥。
"我媳婦……"
"你媳婦有路子,我知道。…
"我媳婦……"
"我明白,她有路子。"
"路子……婊子!"
"你媳婦……"
"我媳婦是個婊子!"
張三民哭倒在大哥的肩膀上,張大民不知為什麼,有點兒欣慰。早就聽出來了,不是一隻好鳥,是一隻浪鳥!張大民在張三民的后腰上拍了拍,想起了兒時的情景,三民脖子里讓人灌了沙土,跑回家也是這樣哭的。現在,他無法領著三民追出去,灌對方一脖子沙土了。鳥固然不是好鳥,可畢竟是一隻鳥啊!歌喉婉轉,羽毛美麗,是做小婊子,還是豎大牌坊,人家有人家的自由啊!張大民說別哭了,挺起來,擤擤鼻涕,說說,怎麼好好的就成了婊子了?張三民說了兩個小時也沒說清楚。大意是肚子疼,請了半天假,打開單元門一看,媳婦正領著一個男的穿褲子呢,跟軍訓時候的緊急集合一樣。張大民勸他想開點兒,別以為就自己倒霉。這種鳥很多,有越來越多的趨勢,隨便挑一座居民樓看看,隔一個籠子一隻,可能邪火點兒,隔兩個籠子一隻,那是一定不會錯的,不信就拉出來溜溜。張三民沒想到有這麼多戰友,聽大哥一說,覺得有道理,慢慢就平靜了。他底氣不足地嘟囔,真恨不得殺了她。張大民說千萬別殺她,你要麼放了她,愛飛哪兒飛哪兒,要麼就給她拔拔毛,告訴她不老實,拔光了算,別讓她不知道你是誰!我建議你重找一隻。不會叫喚都沒關係,關鍵是要品德優良,死蹲一個茅坑兒不起來,得是真正的好品種,就像我媳婦那樣。張三民沒有正面回答他,走的時候只是連連嘆息,早一點兒給她拔毛就好了,早一點兒拔就好了。晚上剛回家,張三民就來了傳呼電話。張大民沒有醒過昧兒來,興沖沖他說怎麼看,你給她拔毛了嗎?
"哥,我們和解了。"
張大民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哥,別告訴咱媽。"
手能從電話線伸過去,就抽他了!
"哥,我原諒小莎了。"
"什麼鳥兒東西!"
張大民摔了電話,氣得眼冒金星。那隻鳥往三民嘴裡拉了一灘屎,吧噔兒一下,丫沒給吐出來,丫給吃進去了!
秋天,張五民回來了。完全變了一個人。個子高大,肩膀結實,眉清目朗,談笑自如,嗓音嗡嗡的,聽著特別厚實,特別舒服。母親一見他就哭了,抱看不撒手。他很得體,顯然見了不少大世面,不怕別人哭,用低沉的喉音管自說道,老人家,身體怎麼樣,這幾年您受苦啦!張大民站在旁邊納悶,又鑽出一隻,是哪兒飛來的呆鳥呢?不論從內容到形式,這一位怎看怎麼不一般,顛過來倒過去,揉開了掰碎嘍,怎麼看怎麼不是凡人,也不是張大民他們家的人。他沒有考研究生,直接參加分配,準備到農業部下邊的一個公司下邊的一個處里去做事。他很快就去報到,並很快住進部里的單身宿舍了。他用渾厚的嗓音提出建議,家裡要儘快裝個電話,否則多不方便,有事都沒法兒通知你們。張大民的腦袋嗡一聲就大了。
"不是正等著您掙錢交初裝費呢么。"
張五民一愣,很有風度地笑了笑,沒有接話。主席不白當,會察言觀色了。
"你不用通知我們,部長想接見了,你直接把他拉咱家來不就完了么。"
"大哥,你越來越風趣了。"
"你不是想去新疆種苜蓿種向日葵么?怎麼不去了?人家給種滿了,新疆沒你地兒了吧?新疆沒地兒了,扭頭兒奔內蒙呀,怎麼一腦袋扎到水泥大樓里去了,不嫌憋得慌了?"
"那時候我的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怎麼也沒考研究生啊?"
"大家都認為我適合走仕途。"
"身上多帶倆保險鉤兒。"
"怎麼呢?"
"爬兩步就掛一個,小心別掉下來!"
"我借大哥的吉言了。"
小子向外走的時候,腳步咚咚直顫,好像是一輛坦克開到社會上去了。母親說我們老五最有出息了,又問仕途是什麼意思,什麼叫仕途,是泥道兒嗎?張大民說您甭問我們,您肯定看見過。場子中間戳一根桿兒,一敲鑼,一群猴兒搶著往上爬,中間那根桿兒就叫仕途。咱家老五的出息大了去了。
母親說比噴漆的活兒強點兒不?
"您寒磣我幹嗎?"
張大民灰溜溜地找石榴樹就伴兒去了。石榴樹樣子沒變,粗了不少,撐裂了屋頂的油氈。外面一落雨,樹皮就跟著流水,纏上毛巾不管用,把兒子的毛巾被裹上,居然管用了。張大民看著水淋淋的石榴樹,覺著一個人的眼淚在流,永遠也流不完了。
張樹五歲那年,家裡出了一件大事。除夕下午,全家人包餃子。母親拿了10塊錢,上街買醋,買蒜。張樹橡小尾巴兒一樣跟著她。先到副食店買醋,然後拎著醋瓶子去菜市買蒜。蒜挑好了,擱在秤盤裡也約好了,一摸沒錢。趕緊回副食店,我買了一瓶醋,你們沒找錢。那邊說不可能,您的醋呢?趕緊回蒜攤兒,我的醋呢?那邊說啥醋,俺們就賣蒜,俺們不賣醋。母親回到家裡,失魂落魄,喃喃自語,老糊塗了把錢給丟了把醋也給丟了。張大民說沒事沒事,丟了就丟了,張樹呢?母親哼哼了一聲,就坐在地上了。
張樹沒有走遠。李雲芳哭天抹淚地來到街上,發現兒子正在菜市溜達,背著小手兒,看看茄子看看扁豆,視察得正來勁呢!他不慌不忙地向眾人彙報,奶奶跑了,奶奶沒影兒了。後來奶奶回來了,奶奶又往那邊跑了,奶奶又沒影兒了。奶奶上哪兒了:
奶奶一個人兒回家了。
大家笑過之後,沒有當回事。老人記性不好不是一天兩天了,多了個笑話而已。上街別帶孩子,買東西少帶錢,炒菜別忘了關火,還能讓老太太怎麼樣呢?總不能讓她和孫子一塊兒上幼兒園吧?半個月之後,母親失蹤了。
那天正好張五民回來,母親說你愛吃茄子,我給你做燒茄子,我給你上街買茄子去。誰也沒攔她,一去便失了蹤影。起初都不在意,張大民還開玩笑,媽買倆茄子,丟了一個,正滿世界找呢,找什麼,自己給吃了!後來過了吃飯時間,突然覺得不妙了。晚上,大家坐在派出所走廊里等消息,張大民把張五民罵了個狗血噴頭。吃什麼燒茄子?不吃燒茄子你燒得慌?不吃燒茄子你拉不出屎來?不吃燒茄子你爬不上去是不是?想吃自己燒去!媽丟了,我看你吃什麼!媽要找回來,你愛吃什麼吃什麼!媽要找不回來,我……我吃你!我燒了你個大癟茄子,我吃你!哥兒倆都哭了。大學生,知識分子,機關工作人員,仕途的跋涉者——張五民同志無法忍受羞辱與悲傷,終於跳起來了。
"這是命運!能賴我嗎?"
"不賴你賴誰!"
"應該詛咒的是命運!"
"拉不出屎賴茅房!你不饞燒茄子,命運能這樣兒嗎?你不在家,媽命運挺好的,你一回家,媽就不走運了,你還說什麼呀?賴人命運幹嗎呀?這事兒從頭到尾我都看著,不賴命運,就賴你!一聽吃燒茄子,哈拉子都下來了,您還仕途呢您,快找個小飯鋪跑堂兒去吧!您不嫌寒磣,我們還嫌寒磣呢。命運跟誰過不去,也應該找你這樣兒的,找愛吃燒茄子的,我咱媽幹嗎?"
"我不就這一種愛好嗎!"一種愛好就把媽弄沒了,多倆愛好,把大家都弄沒了,你就踏實了!"
"你不能這樣跟我說話!"
"我還能跟誰這麼說話?"
"我現在是科長,不許你傷害我!"
"爬得夠快的!科……長,好好,很好,科長……我沒別的愛好,我就愛吃科長!我現在就燒了你!我吃紅燒科長!還真拿自己當道菜呢?你給我邊兒呆著去吧。還科科科……科長呢!茄茄茄……茄子!大生茄子!"
值班民警推門出來,很不高興,吵什麼吵什麼,分遺產早點兒了吧?張大民抓住民警一條胳膊,哈著滿嘴酒氣,湊近了往人家臉上噴,露著一臉套近乎的純樸的傻笑。
"拜託了!說什麼也得幫我們找回來,不找回來我們不答應!人民的警察愛人民,人民的警察找母親!我們兄妹幾個就這麼一個媽……我們的媽也是你們的媽,你們得快點兒找,不快點兒找,碰上人口販子,把咱媽賣了,咱們還對得起人民嗎?同志……"
"灌了幾泡尿?有一百個媽也讓你丟了!"
"我就一個媽,加上你的媽才倆媽。"
"瞎扯什麼!"
民警把他搡開,與五民小聲說話。
"這小子是誰?"
"……我大哥。"
"平時對老媽不上心,丟了又裝洋蒜?"
"……他就那德行!"
"酒鬼?把老媽的錢偷著喝了,是不是?"
"……他人就那德行!"
"他會不會找個沒人的地方……我的意思是,他會不會把你媽給扔了?"
"那倒不會!"
張五民臉紅了,又補了一句。
"他還沒有壞到那種程度。"
民警朝張大民的傻臉搖搖頭,回屋去了。兄弟倆在派出所的長椅上睡了一夜。沒有消息。愛吃冰的母親說話短促有力的母親——真的失蹤了!張大民找到母親的相片,放在相框里,擺到冰箱上。全家人圍著圓桌坐著,不敢看母親的笑容,都看著冰箱。張五民很難過,朝冰箱鞠了三個躬就出去了。
"媽,我再吃一口燒茄子我就不是人。"
張大民不信,狗改不了吃屎,張五民改不了吃燒茄子。農業部食堂一出味兒,汪汪汪,頭一個衝上去的不是別人,肯定是年輕有為的張科長。部長愛吃燒茄子那就另說了。
張大民也給母親鞠了三個躬。
"媽,您就這樣走了。您為了讓小五兒吃一頓燒茄子,就這樣匆匆地離開了我們。哪兒都能找到茄子,找不到鮮茄子也能找到茄子乾兒,可是我們上哪兒去找您呢?"
張四民說別說了,就趴在桌子上哭了。
五天以後,在河北省的一條鄉間公路上,風塵僕僕走著一個老太太。她滿頭草屑,一步三搖,像啃蘋果一樣啃著一個茄子,網兜兒里還拎著一個茄子。巡警把車停下來問她,大娘,這是去哪裡呀?老太太一嘴京腔兒,我們家搬家了,我找不著家了。老太太一上車便催,快走,我兒子等著吃燒茄子呢!
"您兒子是誰呀?"
"我兒子是主席。"
"什麼主席?"
"正主席。什麼都管。"
巡警們互相看了看。
"……是政協主席嗎?"
"是。"
"他叫什麼名字?"
"老五。"
巡警們又互相看了看。
"您家在哪兒住?"
"前邊兒,房子里長棵石榴樹的就是。"
巡警們就什麼都不說了。
第二天上午,保溫瓶廠廠長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公安局打來的。先問有沒有一台會飛的鍋爐,又問有沒有一個人讓這台鍋爐給弄死了,最後說有這麼一個老大太……辦公室的老乾事跳起來,這不是張大民他媽嗎!幹事像鷹一樣飛進噴漆車間,落在迷迷瞪瞪幹活的張大民背後。
"你媽沒丟!你媽在河北呢!"
張大民差點兒栽到油漆桶里去。母親被攙進家門的時候,連自己的相片都認不出來了。她扒著冰箱看了又看,老問這是誰家的閨女呀,真俊!醫院下了診斷書,二期老年進行性痴呆症,據說到三期就該吃自己拉的屎了。母親的病情沒有惡化,時好時壞,好的時候比好人差不遠,壞的時候比最壞的孩子都差得多了。她沒事老開冰箱,不拿東西,打開看一看,歪著腦袋想一想,再關上。過五分鐘又打開,還不拿東西,想一想,看一看,笑一笑,就關上。張大民很惱火。他去電器修理部打聽,能不能給冰箱上把鎖?人家小心翼翼地看著他,您有非常貴重的食品需要保存嗎?他說沒有,就是點兒剩菜。人家就用蔑視的目光看著他了。
"您想把冰箱改保險箱?"
"不是。我就是想省電。"
"省電?您把插銷撥下來不就行了么。"
"拔下來我找你幹嗎?"
"誰知道你找我幹嗎,吃多了!"
張大民生了一肚子氣,回家找根行李繩子,捆犯人一樣把冰箱給捆上了。添了許多麻煩,省電省了不少,也算不是法子的法子,好歹把母親玩兒冰箱的毛病給治住了。晚上,沒入敢陪她睡覺,張大民就陪她睡覺。她半夜爬起來,四處摸索,不知要幹什麼。
張大民操心的事情便越來越多了。
張樹六歲那年,家裡又出了一件大事。張二民不生孩子,讓山西人打得鼻青臉腫,自己跑回來了。母親不認識她老問你是誰呀,哪廟的,老在這兒坐著幹嗎?二民脾氣強多了,說話不梗脖子,三五句說到傷心處,便悶著頭兒叭嗒叭嗒掉眼淚。張大民陪著她一塊兒嘆氣,你看你,不聽我的,非要嫁一山西猴兒,讓猴兒給撓了吧?非要拿存摺喂一山西大叫驢,還要氣死我,我還沒氣死呢,山西大叫驢尥蹶子,把您給踢背過去了。現在怎麼辦?
"大哥,我的命好苦啊!"
這是過去那個張二民么?不過,儘管她左手倆戒指,右手仨戒指,胳膊上一根鐲子,脖子上一條鏈子,金燦燦的一嘟嚕,身上卻還是原先那股味道。在肉聯廠大腸組的時候,都說是腸子味兒,那是客氣。現在豬場的幹活,八格牙路,用不著客氣,就直說那是豬糞是臭大糞的味道了!金子都冒出屎味兒來了,她的命能不苦么?張大民還有一個意思不跟別人說,只在半夜們著心口跟自己說,戴多少金子也是鼻青臉腫,我們雲芳一粒金子沒有,我們雲芳不鼻青臉腫!再者說了,那是金子嗎?誰敢保證那是金子?拿幾塊爛銅充數罷了!
罷了。
山西人來了。灰西服,大戒指,大鎦子,大鏈子,也是一片金光!一張嘴,出來倆大金牙!他把點心和水果放在桌子上,把酒放在冰箱上,把兩條煙放在凳子上,突然不知道應該坐那兒了。他朝老太太鞠了一躬,媽!口音很濃,舌頭上像勒著兩根兒線一樣。媽不理他,只是鄭重地發問,你是誰?哪廟的?他立刻不知所措,臉紅臉白,像進了校長室的小學生了。這個山西人給張大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最美好的印象便是,山西人也鼻青臉腫,比張二民鼻還青臉還腫,真是彼此彼此,女貌郎才,皆大歡喜啦!張大民看張二民不理他,便把他請到自己的小屋裡,緩和一下氣氛,也想順便跟他談一談。山西人吃驚地看看石榴樹,小心地在床邊坐下了。
"怎麼稱呼?"
"李木勺。"
"勺兒?什麼勺兒?"
"舀蜂蜜的勺兒,我爹是養蜂的。"
"木勺先生……"
"你就叫我勺子吧,二民叫我勺子。"
"勺子……咱倆是頭一回見面。上次你把我妹妹娶走了,也沒打招呼,我就不追究了。這回你把我妹妹腦門子打個大包,都青了,跟白洋淀的鹹鴨蛋似的,我可就不想饒你了。我這當哥哥的要好好批批你了。"
"該批該批!打也不冤!"
張大民對他的印象便越發美好了。
"貧下中農愛打老婆,這我們知道。可是,你跑到工人階級家裡來打老婆,這合適嗎?你也不問問,我們工人階級同意嗎?想打人,上了街看誰不順眼,你打誰不行,幹嗎躲在屋裡打自己的老婆呀?工人階級一專政,往死里打你一頓,你受得了嗎?往後別打老婆,手痒痒了給自己幾個大嘴巴,捨不得打嘴巴就扇自己的屁股蛋子,又解了自己的氣,還過了打人的癮,也沒什麼後遺症,多好!實在憋不住,你拿腦袋撞電線杆子,你跳到水庫里喝一肚子水,你哪怕拎根棍子跳到豬圈裡揍老母豬一頓,把它揍殘廢嘍……你也別打老婆!老婆是誰呀?陪你幹活兒,給你做飯,幫你出主意,甜的留給你吃,苦的留給自己吃,剩一口飯了也給你多半口,她吃小半口,老婆容易嗎?白天忙夠了,晚上還陪你樂呵。你樂呵夠了,爬起來就打老婆,你算什麼東西?你還是個人么你?你要再打我妹妹,我把你木頭勺子撅兩截兒嘍!我上山西霍縣刨你們家祖墳去!"
山西人的眼睛閃爍著悔恨的淚光。
"該刨該刨!你是個好嘴!道理明,道理通。悔死啦,對不下二民,她是個好老婆!大哥,你是不知道……我打她可比不上……比不上她凶哩!"
"我妹妹揍你了嗎?"
"我不說。我丟人!"
"女的打男的我就管不著了。踉自衛有關的事我也不管。你們兩口子的事還是得你們兩口子管,我說多了就不合適了。"
"你會說!說得明!大哥,你說說看……她揚著鐵鍬追我,我繞了三排豬圈也躲不過。我一追她,她一翻就翻到豬場牆外面去哩!你給說說看……"
"上竄下跳的,都著什麼急呢?"
"我們倆都想孩子!"
"想能想出來?打能打出來?得踏踏實實做工作,還得碰運氣,蠻幹不行。"
"運氣賴!她賴我,我賴她。"
"給二民瞧過病嗎?"
"瞧過三個醫院,都沒有病。"
"那就是你的毛病了。"
"我沒有病。我傢伙好使!"
"好使也不行。騾子好使,管什麼?光撒種不長東西。想孩子就趕緊瞧病!"
"你好嘴。你說咋著就咋著。"
山西人答應瞧病。張大民答應陪山西人瞧病。兩個人脾氣相投,分手之際像剛剛拜了把子的兄弟一樣。出門的時候,李木勺指指石榴樹,屋子不大,咋還下個柱?張大民謙虛地告訴他,那不是柱,那是棵樹。李木勺不勝唏噓,你們城裡人的日子真是不容易啊!
貧下中農終於覺悟了。
張大民在鼓樓附近打聽了一家醫院。第一次去,居然沒掛上號。第二次倆人天不亮就去了,又差點兒沒掛上號。騾子太多啦!進診室的時候,李木勺腿肚子轉筋,非要拉著張大民一塊兒進去不可。張大民先好言相勸,見說不通,就把他往門裡一推,玩兒去!……
四個月之後,李木勺領著張二民來報喜。他先給岳母鞠了一個躬,然後撲通跪下了,抱著張大民的大腿就不停眨巴眼睛,想掉眼淚。張樹在一邊看著,突然冒了一句,卑躬屈膝!把眾人嚇了一跳,這叫什麼話?
"天才!我兒子會說大人話了!"
"大哥,他不是天才,是天才的娃兒,你是天才!大哥,二民懷上了,我謝謝你啦!"
"她懷上了你謝我幹嗎?"
"沒有你她就懷不上!"
"閉嘴!怎麼連屁都不會放了!"
"沒有你,我吃不上神仙藥。他們吃六百副葯都懷不上,我吃了六十副就懷上了!沒有你就沒有我。大哥,受我一拜!"
咚,真磕了一個頭。爬起來,掏出了一把戒指,有五、六個。張大民只看了一眼,眼就花了。他想幹嗎?全給我嗎?
"大哥,拿著!你家三口人,六隻手,一手一個。沒啥送,小意思,多喂幾口豬就有了,圈裡幾千口,賣不清!這東西不賴,我看你們哪個手都空著,就缺它。大哥,你嫌少?你嫌少我……"
"我倒不嫌少……不是銅的吧?"
李木勺急得張嘴就咬,挨著咬。
"銅的?大哥,咱倆是生死之交!銅的?大哥,你救了我一條命啊!銅的?大哥,你還救了我老婆一條命啊!銅的?大哥……"
"別咬了!別咬壞嘍!真不是銅的,我……我就挑一個,就一個!剩下的,你愛給誰給誰。我就挑一個。"
張大民挑了一個小巧的,夜裡往李雲芳的手指上一箍,嚴絲合縫,棚壁生輝。雲芳高興得不得了,卻小聲嘟囔,這合適嗎?張大民說這是我的報酬,用仁慈和智力換來的。
勤儉節約外帶摳門兒的張大民讓艱苦樸素外帶寒酸的李雲芳戴上金光燦燦的9成色的大戒指了!他們的臉上露出了滿足而欣喜的笑容。他們過上更加幸福的生活了。不僅如此,他們讓妹妹和妹夫也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普天之下皆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