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衣
每件衣服都有自己的主人。混過汗,混過血,混過香水,混過情侶們的體液……這些衣服可能沒有清洗,沒有消毒就被麻袋裝到這裡……也許,它們是遺物,包裹過年青的、年老的屍體……
舊衣
辛唐米娜
這條街上只有服裝店。
順便進了一家,感覺味道有些奇怪,不象平時那些衣服店裡布料或者機器的香,而是混沌的一團氣息。這團氣硬綁綁地撞亂了喬米的呼吸,她皺皺眉頭,正準備離開,卻看見雪白的牆上,掛著的一件淡灰色的開衫。
一件開衫,無論在哪家店都不應該佔據這樣大的牆面。喬米這樣想,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這一眼之後,眼睛居然轉不開了——這件開衫細細長長,剪裁得圓潤別緻,穿在身上應該會有些雅緻在裡面。
她讓店主將開衫取給她試穿,店主將衣服給她,向一扇小門努了下嘴。
「在那裡換衣嗎?」沒有得到店主的回答,她也懶得再問,徑直推了門進去。
原以為是小小的更衣室,走進去,才發現這件屋子竟然大過店面。屋子裡全是衣服,從天花板一路垂到地上,燈光昏暗,不能看清衣服的真正色澤,但是,每款單隻一件。剛剛被忽略的那團怪氣味,彷彿又重了些。喬米屏著呼吸,想快點換了衣服出去,卻發現,怎麼也找不到剛剛被店主遞給她的開衫。
她四下里亂翻,想知道剛剛隨手一丟,丟到了哪裡。她一手撐住掛滿衣服的牆,低下身來想看仔細,卻感覺手下一軟,那牆吱呀的一聲便開了。喬米嚇得尖叫起來,站穩了才發現,不是牆開,而是衣服後有扇不起眼的小門,被她推了開。
小門后的人只微微抬了一下眼,又低頭對付地上的東西。喬米仔細地看,才發現,那屋子裡,滿地都是麻袋,而那人,正從一隻開了口的麻袋裡扯出一件件衣服。扯出來,卻也不仔細看,隨手一鋪,看上一眼,要麼扔在腳邊那堆垃圾般的衣服上,要麼,就拋向半空——半空中,會有一隻手來接,然後一陣熨斗碰到冷水的吱吱聲,渾濁的氣息也因此更加濃郁……
喬米獃獃地立在那兒,不知進也不知退。
店主的頭從她身後的門伸了進來:「試完了嗎?」
喬米嚇得用手去掩住只穿了胸罩的上身,她想說不知道將開衫放哪裡了,卻發現,那件開衫,正牢牢地被自己攥在手裡。
店主冷漠地看著她:「五十元。」
「什麼?」
「不能再便宜了,一律五十元。」
喬米穿著開衫走了出來。明亮的燈光下,她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樣——和預期的一樣,這件開衫的剪裁非常修身,看上去,自己修長雅緻。真是件不錯的衣服呢。她想。但是,這樣便宜的價格,讓她感覺有些莫名的不安。
她問店主:「這是什麼牌子?為什麼這樣便宜?」
倒是店主奇怪地用眼睛來瞟她:「這是舊貨啊。」
「舊貨?是去年的款么?那是什麼牌子啊?」喬米將衣服內側的標籤翻出來,扭著身子去讀,標籤上一些花體的日文,她不能辨識。
店主笑了起來:「誰知道什麼牌子。」
喬米忽然感覺身上有些刺癢,她強做鎮定地問:「這個,不是別人穿過的吧。」
店主反問:「那還能是什麼?」
喬米將開衫投進洗衣機后,依然感覺不安。她依在衛生間門口,想,自己將這件衣服帶回來,是否是錯誤。
「嘩」的注水聲——每件衣服都有自己的主人,混過汗,混過血,混過香水,混過情侶們的體液……
「嗡」的轉動聲——這些衣服可能沒有清洗沒有消毒就被麻袋裝到這裡,惟一被整理的工續就是在那門后的熨平……
「轟」的脫水聲——也許,它們是遺物,包裹過各具年青的、年老的屍體……
喬米驚呼出口,將洗衣機蓋一把掀開,正在脫水的桶不忿地停了下來。她想將那衣服扔掉,卻發現,它和自己別的衣服們早混在一起,纏繞著,不肯被人解開。
「不要亂猜了,有那樣多人去買。」喬米安慰自己,閉閉眼,將洗衣機合上,聽它再一次暴燥地轉動起來。
喬米一邊等待洗衣結束,一邊在沙發打盹。
睡里有夢,夢裡卻是不相干的兩個人。
兩個女人,一樣的苗條纖細,一樣的美麗。但是,一個打扮得光鮮可人,一個卻樸素黯淡。她們在說日語。喬米在夢裡有些奇怪——她們在說日語,而自己卻完全聽得懂。
光鮮的女子笑得很好看,她將一個大大的購物袋打開,說:「這些衣服,我用不著了,我想也許你可以穿。」
樸素的女子也笑,說:「總是這樣被陽子照顧。」邊說,她邊走到被稱做陽子的盛裝女子身後。陽子不能看到她的臉,但是喬米可以——那張臉上沒有笑意,眼角里恨與妒已經潑灑出來,然後,她從背後扼住陽子的脖子——喬米想叫,卻只能在夢裡徒勞地動了動嘴唇——陽子也沒能叫出聲;陽子在反抗;陽子的腳反踢到了她的腿;陽子掙脫卻摔倒在地板上;陽子被那女人騎在身下;陽子的口鼻被一件衣服摁住;陽子的手腳在抽搐;陽子沒有了氣息。
喬米獃獃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她說:「你殺了她?」
樸素的女人向喬米走來:「她家庭比我好,成績比我好,人緣也比我好,甚至我們同時愛上的男人,也認為她比我好!如果換成你,你會不會想殺死她呢?」
「不,不會。」喬米說,她想向後退,卻怎麼也動彈不了。
「她將她不穿的衣服拿給我,她不要的男人推給我,她笑眯眯地將她不要的破爛們都給我,不但這樣,她還需要我在接受時,感謝她,露出感動的模樣……換成你,你會不會想殺死她呢?」
「不,不會。」喬米說。
這女人越來越近了,她將拿著衣服的手伸到喬米的面前,正是那件灰色的開衫。開衫抵在喬米的鼻端,她能聞到那些味道。
「聞到了吧?她不會將施捨給我的東西洗洗乾淨的。不過,洗也沒用。陽子的味道已經紮根了。不管是衣服,還是愛人。她大方地給我任何東西,就是因為,她知道,那些都是她的,連我也是她的。你聞,她的香水味,她的汗味,你聞到沒有?」
女人將衣服抽回,放到自己的鼻下去聞,她又說:「還有她的口水味!我知道這種味道,她不要的男人身上,就有這種口水味。你聞,這是剛剛沾上的,新鮮的口水味……」
衣服又一次被扼在喬米的鼻子上,喬米的呼吸越來越緊張,她幾乎要聞到了死亡的味道,卻忽然聽到一聲巨響。那女人疑惑地回頭看,喬米忽然手腳有了知覺,她奮力地將女人推翻,自己也因為大力而滾落在地上。
喬米痛得都要流淚了。
她飛快地開了燈,將黑暗逼到角落裡,看著熟悉的家,才真的相信剛剛只是一場夢。
那巨響還在持續,仔細去聽,原來是洗衣機洗完衣服的報警。
她去拿衣服時,第一眼便看到了灰色的開衫,她將它拿到鼻端去聞——洗衣液的檸檬香。再仔細去聞,她的汗毛又一次豎起。她飛快地拿著衣服,出了門,將它扔進垃圾房的垃圾桶里。回到家,站在洗衣機前,去聞自己的衣服,也許是錯覺,也許是真的,她在這些衣服里聞到了夢裡的味道。
她厭惡地將它們扔回洗衣機,重新洗。
門鈴響時,她正在發獃。從貓眼裡確定是好友LIN,她才放心地開了門。
她想講給LIN聽剛剛的怪遭遇,但又猜,LIN會因為她居然買五十元的舊衣,而輕蔑地說:「天啊,那樣便宜,一定沒有好事。這種當你也會上?」
她躊躇著不知道說還是不說時,LIN卻拿出了隨身拎來的大包包,興高采烈地說:「我媽讓我將衣櫃整理一下,將不穿的衣服捐到災區,我一看,這些衣服都八成新,捐災太可惜了,不如拿給你。你一定會喜歡的,這些衣服我穿時,你都贊好看……」
喬米看著被打開的包,象是被施了定身術,也象被攝了魂——那件灰色開衫,也在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