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麻雀和小鳥的啁啾把安陽從酣睡中喚醒過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神清氣爽。
是縣城給他的印象太多、太雜亂、太熱鬧、太新鮮,還是他確實覺得太累了?
昨晚上一睡下去,幾乎還沒來得及細細地回味一下縣城之行的收穫,他就睡著了。
以往在涼水井寨子,幹了一整天農活,半夜都會有醒來的時候。昨晚上他竟一覺睡到大天亮,真是難得。
要說累,在縣城裡甩起雙手來來回回逛了一天,真沒在田土裡干農活累。
他只是覺得身心的疲憊,極度的疲憊。
一別縣城快七年了,縣城的變化竟那麼大,他簡直是不適應了。街上那麼多的車,十字街頭那麼多的人,到了入夜以後大街上燈火輝煌,簡直同白天沒啥子差別。
這哪是他讀高中時的縣城啊!
哪家的一隻公雞長長地啼叫了一聲,安陽凝神聽著,竟有一種親切感。
繼而,寨鄰鄉親家裡的雞,此起彼伏喧鬧地啼了起來。
安陽瞅瞅窗戶,天蒙蒙亮,正是涼水井寨子的拂曉時分。
他想趁這安寧的時刻,好好地把縣城之行裝滿了一腦殼的印象回味梳理一番。
可沒等他凝神細想,他腦殼裡首先浮現出來的,卻是幺姑任玉巧的形象。是的,昨天趕場臨時決定去縣城,他沒顧上對她講,不是他故意瞞著她,主要是沒機會跟她講了。
在縣城的大街上逛著的時候,他是時時想著她的。
豈止是昨天,其實自從和她睡過以後,每天晚上臨睡之前,每天清晨像現在這樣的起床之前,他都是想著她的。而只要想到她,他的內心深處就會湧起一股想要親近她、擁抱她的慾望,還有一股情不自禁的歉疚感。
他的心靈深處總覺得,那一天在任玉巧的家裡,他明顯地感到力不從心,儘管這是突然而至的感覺,他仍感到極為頹喪。後來任玉巧給他講了那麼多的情話,雙手不斷地撫摩他,他都不能給她歡悅和滿足。他急得簡直有點手足無措了,甚至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長時間不談對象、說婆娘,長時間乾熬,自己的身體出了毛病?
一想到這,他就有股煩躁情緒,有種不安的感覺。
可此時此刻,他又覺得自己的懷疑是多餘的。
他輕輕撫摩著自己,感覺自己是那麼雄壯,那麼生氣勃勃,他完全是一個強健的漢子。他真盼她這會兒來到他的身邊。她要這會兒來,他准能……
方格格窗欞上有一點響動,他凝神細聽,有輕輕的叩擊聲:
「篤、篤、篤,篤、篤、篤。」
不錯,是有人在敲擊,不是風搖枝條拂動山牆,也不是耗子爬過樓板。
安陽悄沒聲息地坐起了身子,緊張地仄耳傾聽著。
叩擊聲又輕響了兩下,還傳來低低的呼喚:
「安陽,安陽幺弟──」
安陽的心劇烈地跳蕩著,他聽清了,這是她,最想她的時候她來了。
安陽應了一聲,不顧一切地跳下了床,衝到卧房的門後邊,隔著門故意問了一聲:
「是哪個?」
「是我啊,安陽。」
「嘩啦」一聲,安陽沒啥遲疑,果斷地拉開了門閂。
山鄉早晨清涼的空氣伴著明媚的陽光一起拂進屋來。
手持鐮刀、身挎背兜的任玉巧一步跨進屋來。
安陽局促地把門閂了幾下,才勉強閂上,他激動得嗓音發抖:
「你……你咋個來了?」
鐮刀「咣當」一聲丟在地上,背兜也被甩在了一邊,任玉巧一句話也不說,張開雙臂,緊緊地抱住了安陽,把一張臉貼在安陽臉上,急促地喘著粗氣。
安陽任憑她的臉在自己臉上扎紮實實地來回磨蹭著,緊抱著她,往床邊移動。
沒移動兩步,安陽的嘴就捕捉到了她的嘴唇。
兩人站在屋頭,忘形而貪婪地親吻起來。
親著她,安陽心頭湧起一股美美的喜悅。
「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一邊跟著安陽移動,任玉巧一邊趁著親吻的間隙,湊近安陽耳邊說。
安陽親著她黝黑的臉龐。哦,他又聞到了她身上的那一股溫潤的成熟女人的氣息,他在無數次回味中不斷感覺到的那一股誘人的氣息,只覺得她是那麼強烈地吸引著自己,他的雙手不由得局促地去撕扯她的衣衫。
任玉巧把他重重地往床上一推,呵斥說:
「猴急個啥,你先躺下,我脫了衣衫就上來。躺下呀。」
安陽想說話,可張了張嘴卻沒說出口來。他有一種接不上氣來的感覺,預感到馬上要發生什麼事。這是他渴望的,也是他期盼的。他不安地在床上轉動著身子,兩眼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她嘴裡在斥責安陽猴急,自己的雙手卻也激動得發抖,一個扣子總要解好一陣才解開。
當她赤裸著躺到床上來時,安陽急不可耐地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
她在安陽的懷裡拱動著,更緊地貼緊他盤緊他。她氣喘吁吁地在他的耳邊表白般地囁嚅著:
「哦,安陽,想死我了,自從那回以後,我只要閉上眼睛……閉上眼就看見你,就想你這會兒在幹啥子。特別是半夜醒來,我都會睜大眼睛把你想上半天,想著要闖到你屋頭來,來好好陪你,像這會兒一樣睡在一起,抱在一起。我真的要瘋了,安陽,可是我不能啊,有幾次我都坐起身子,要披衣衫了,可我一想到昌惠和昌華兩個娃娃,萬一被他們兩個察覺了,知曉了,那我這個媽還怎麼做啊!噢,安陽,我是不是瘋了?你呢,你想不想我?」
「想。」
「那你咋不說?」
「我咋個說,進屋后都是你在說。」
「那你現在說。」
「現在顧不上說了,現在我、我……我想……」
「我曉得的,你莫急呀,莫急,啊。」任玉巧柔情地安慰著他。
安陽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夏日的清晨,氣溫高。一動就出汗,安陽只覺得渾身每個毛孔都在冒汗。他真想跳進纏溪陽光下清澈歡快的溪水中去,暢遊一個透。
他覺察得到任玉巧的慾望同樣很強烈。
她柔軟多情的身子在迎合著他,在伴隨著他一起躍入那歡悅的溪水裡。她向後仰著腦殼,一頭的烏髮全都披散在枕頭上,兩隻眼睛陶醉地閉著,嘴裡輕輕地呻吟著。
安陽起先有點慌亂,有點手足無措,但他被她充沛的體味和溫馨的氣息籠罩了,被她激動的神情和柔軟波動的曲線吸引了。
他支起身來時,看到她鼓勵的眼神,顯得鎮定一些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用雙手引領著他,用豐盈的體態迎合著他,用粗重的喘息輕拂著他,終於幾乎沒費啥勁,他們一起滾落在溪水裡。
那麼歡悅,那麼酣暢。
他掬起溪水來向她潑去,她也用雙手掬滿水回潑他。
他倆相對而笑,任憑那淙淙潺潺的流水湍急地疾沖而下。
就在歡樂的剎那間,如同垮壩了似的,清澈的溪水變成了洪流,順著河床奔瀉直下,衝進了田壩之中。
安陽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勇猛和雄壯,從未有過的放鬆和快活。他的腦殼裡眩暈了,耳朵里啥子都聽不到了,他只覺得自已和任玉巧融為一體,不分你我了。
任玉巧哭泣一般地呻吟著嘶喊起來……
「安陽,你真好。」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安陽的耳邊響起任玉巧的聲氣。
他轉過臉去,任玉巧正以一臉的滿足神情瞅著他。
她一頭一臉的汗,汗水把她的烏髮全打濕了,但她歡暢極了,黑黝黝的臉頰上泛著喜滋滋的光澤,雙眼閃爍著往外噴溢的波光。
安陽伸出手臂去,她的腦殼一歪,就躺到了他的懷裡。
安陽也有一種從未享受過的幸福和愉悅感,他感覺到宣洩的快樂和酣暢,感覺到慾望的滿足和自得。
現在他再沒有遲疑和困惑了,他確信自己身上沒毛病,一點沒病,他是一個正常的強壯的男人。他不是可憐的李克明,證實了這一點他覺得比啥都高興。頭一次,他只是受到了突如其來的擂門聲驚嚇,他只是心虛。
「安陽,」任玉巧的臉貼在安陽的胸膛上,輕聲柔氣地說,「你曉得嗎,十多年了,我是頭一次把自己交給男人,交給了你。」
「你失悔了?」
「沒得,我是找回了女人的感覺。自從那天你去了我家,我竟像是中了魔,日夜都在想你。想見著你,想和你搭上話,搭不上話就是遠遠地瞅上一眼,我也滿足。我還怕,莫名其妙地怕。」
「怕啥子?」
「怕你不理我了,怕你認為我是在纏你,怕你故意躲著我,你是不是故意躲我?」任玉巧低聲問。
他搖頭說:
「沒得。」
「沒得,那你昨天趕場時,咋個一眨眼就不見了?」
「我是去縣城了,正好有一輛放空的卡車,願意搭客。」
「去縣城幹啥子?」
「我是想去探探路……」
「鬼話!你是想去見原先的相好周亞竹吧,聽說她就在縣城住。」
「你說到哪裡去了。」
安陽只覺得任玉巧的話莫名其妙。
「人家早就出嫁了。」
「她嫁的是個啥子人家?」
「不曉得。」
「那你去了縣城,探到路了嗎?」
「遇見了縣中的老同學於億青。」
「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她去省城讀師範大學,畢業后回到縣城,就在我們讀書的縣中當了老師。嫁了縣工業局一個幹部,遇見她時,她正伴著自家男人、娃兒逛菜市場。周亞竹嫁了人,就是她告訴我的。」
安陽賴神無氣地說著於億青的現狀,腦殼裡閃現的,卻是於億青當年和陳一波熱戀時的一幕幕往事。
「哎,」任玉巧扯了一下他的胳膊,「你當年考上了大學,只因屋頭遭了災,才被迫回到涼水井務農,聽說分數緊跟在你後面的那一個,因你的禍得了福,就去省城讀了大學。他叫啥子?」
「陳一波。讀的是農學院。」
安陽想告訴任玉巧,陳一波曾經是於億青愛得死去活來的相好,嘴角嚅動了一下,卻沒說。
任玉巧的興趣濃濃的,忍不住問:
「這人現在也早畢業了吧,在幹啥?」
「畢業后,一個縣的林業局要他去當幹部,他不想離開省城,就在省城裡下海經商,當起了老闆。」
「那書不是白讀了嗎?」
「有同學也這麼說。」
安陽嘴裡是在應付著任玉巧,腦殼裡頭浮現的,卻是於億青平靜安然的臉。陳一波的近況,就是於億青告訴他的。當著她丈夫和娃娃的面,她對安陽說,陳一波大學畢業時,和學校里一個廳級幹部的女兒好了,他得以留在省城裡發展,靠的也是這麼一層關係。聽說,這幾年他經商的成效還不錯。你若在鄉間有難,不妨可以去找找他。
於億青說到這裡,還用輕蔑的目光從頭到腳把一身農民打扮的安陽打量了一下。
讓安陽驚疑的是,當年的同學於億青在說這一切的時候,用的完全是一種局外人的語氣,彷彿陳一波從來就不曾和她有過任何關係似的。當著她丈夫的面,她當然不便泄漏天機。
可安陽腦殼裡盤旋著的,卻是當年陳一波聽說於億青已經上榜,而他僅僅因為名額有限,被排除在二十八名招收生之外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般的焦慮情形。和陳一波好得難分難離的於億青,那些天里也一直陪著陳一波,在縣城裡沒頭蒼蠅一樣四處打探消息。
安陽是全縣上榜生中的第四名,是穩進大學的,況且還能進省城裡最好的大學,只因家中遭災,他無奈地放棄了這一能夠徹底改變他命運的資格,黯然輟學回家。而排名二十九的陳一波,這才得以躋身上榜之列,進了農學院。
記得陳一波和於億青雙雙去省城大學報到前幾天,還特意從縣城搭車來到涼水井寨子,看望老同學安陽,向他表示感激之情,大包小包地帶了不少禮品。陳一波甚至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今後只要安陽有難,有過不去的坎坎,他陳一波一定會為朋友兩肋插刀,挺身相助。
才幾年工夫啊,不要說朋友了,當年恨不能天天在一起的戀人,如今也已是形同陌路。不過,安陽仍覺得自己昨天是有收穫的,陳一波在省城裡經商,以後如果要出去闖蕩,一時沒有出路,找到他那裡去,打一份工,想必是不會有啥問題的。
「你聽,這是啥子聲氣?」
安陽的思緒被任玉巧的話扯回來了。
他凝神細聽,屋外豬圈的欄板,被拱得「冬冬」直響,他不由笑了,說:
「昨晚上,天黑盡了才離開縣城,回到涼水井,就舀了點鍋中的冷潲給豬吃,豬吃得少,天一亮就餓了,拱欄板呢。」
任玉巧一把逮住了安陽的手臂說:
「二天,你再出門,就跟我說一聲,我可以過來幫你收拾。不只是豬,還有牛、馬、雞、鴨,你不都喂著嘛!」
「你幫我?就不怕人家說。」
「怕個啥?」任玉巧的聲氣一下子低弱下去,「我可以讓昌華來幫你嘛。有個人搭幫著,總比沒人招呼強。」
「要得。」
安陽嘴裡答應著,心裡想的是,即使要李昌華幫忙,最多也是一回兩回的事情,真要出外去打工,還得儘快把雞、鴨、牛、馬賣掉。
豬拱槽板的聲音越發響了,一面拱還一面叫。
任玉巧坐了起來,俯身垂臉吻著安陽說:
「起吧,拖不得了。」
安陽也無心再睡,一骨碌起床穿衣。
任玉巧扣著衣服,低著頭說:
「光顧著貪歡,把正事兒忘說了。安陽,任紅錦的事情,都談妥了。李克明要離開涼水井,名義上是到獼猴桃果品加工廠砌石坎,做小工……」
「實際呢,他去幹啥?」
「還能幹啥子,一邊打小工,一邊看他那男性不育的病唄。他不知咋個聽說加工廠附近有個老中醫,有祖傳秘方。」
「能行嗎?」
「多半是鬼扯。」任玉巧不屑地說,「反正任紅錦早絕望了,她連聲要我轉告你,下個趕場天前夜,她給你留著門。你就從她家後門進去吧。」
安陽猛地一個轉身,幾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地盯著任玉巧問:
「你說啥子?」
任玉巧的眼帘垂落下來,聲氣放得低低的:
「就是這麼回事。」
「真會有這種事?」安陽吼了一聲。
「你輕點,安陽,你以為我蒙你?」
「我只以為是你編出來的……」
「我哪會編得這麼圓。不是他們要我從中牽線,我一個孤身女子,哪敢大白天約你去我屋頭。說真的,開初我只想讓你別纏昌惠,不要把我的昌惠給騙跑了,決定儘快給你暗中找個伴兒,煞煞火。哪曉得……」
任玉巧撲過來一把摟緊了安陽,把臉依偎在他胸前。
「你這麼快鑽進了我的心頭。這會兒,我都有點悔了……」
安陽的身板一直,滿臉怒色地斷然一擺手說:
「我不去,虧你想得出來,我們都、都這樣子親了……你卻要我做這種事。你、你把我當啥子了?」
任玉巧的手一把捂住了安陽的嘴,不讓他說下去:
「安陽,要去的,都說好了的。」
安陽的倔勁兒也上來了,厲聲問:
「說好了什麼?」
「你不去,他們準定會猜到是咋個回事。要不了幾天,我們兩個勾搭成奸的流言,就會傳到四鄉八寨。你想想,安陽,那怎麼要得啊。在涼水井,往後我們莫說聚了,就是日子也無法過。」
任玉巧憂心地說著,眼裡閃著淚光,拉了拉安陽的衣袖,哀求般道:
「你就去一次吧,我跟任紅錦說,只一次,你只答應一次。」
安陽車轉了臉,不瞅她。
他覺得自己正被人推進一個事先設好的圈套里,心頭不是一個滋味。
「這麼說,你來我這裡,也有人曉得?」
「是啰,咋會不曉得。」
安陽只感到屋外有眼睛湊近壁縫在張望,便驚慌地四顧。
「你這會兒來,也有人曉得?」
任玉巧連連搖頭說:
「這會兒不曉得,是我獨自個兒偷著來的,我太想你了,太想和你做成那件事了。可今晚上,他們在等迴音呢。」
任玉巧懊惱地皺著眉頭,流著淚說:
「都怪我,只牽記著不讓你和昌惠出醜。現在,事情全亂了。你、你就答應去一次吧,我求你了。」
一顆接一顆淚珠順著任玉巧黝黑的臉龐淌下來。
安陽走到門邊,拉開了門閂,冷冷地說:
「你走吧。」
任玉巧跟到門邊,身子重重地倚靠在門板上說:
「你不答應,我就不走。」
安陽還要說什麼,她整個身子撲上來,一把抱緊了他說:
「安陽,我們還要活,特別是我。你可以遠走高飛,出外去打工。我出不去啊,我還要在涼水井這地方活下去啊!還要拉扯大兩個娃娃,你、你就不要難為我了,好嗎?」
安陽不再說話,只是伸出手去,一下一下把任玉巧眼角的淚珠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