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各懷心事
1
對手間的見面往往是尷尬的。
儘管譚威銘早就吩咐下去,如果沈猛子真能赴約,12師一定要以禮相待。沈猛子也確實受到了禮遇。剛過馬頭橋,他就被恭迎在那裡的117團團長侯四請到了車上。「大當家的,又遇面了啊。」侯四的嗓子依舊那麼尖細,這人打起仗來勇猛無比,調兵遣將不比白健江差,說起話來,卻總是改不了一副娘娘腔。而且年歲越大,他的娘娘腔越濃。沈猛子還能依稀記得,當騎兵營長那會跟侯四的一些過節。對帶兵吃糧的人來說,今天打明天親是常事,用不著驚奇。他跟侯四交過手,真刀實槍地干過。後來也合過,一同對付閻長官旗下的第六師。但這些都是過去,至少是十年前的事。這十年,侯四安安穩穩在譚威銘手下坐享太平,過一種無憂無慮的日子。沈猛子卻風裡雨里,一天也沒清閑過,彷彿上蒼註定要他在風口浪尖上過日子。侯四將沈猛子請上車,自己也躬身鑽進了甲殼蟲一般的黑色小車內。一排警衛兵啪地合起手中的槍,很像回事地為他們讓開了道。沈猛子發現白健江並沒跟上來,疑惑地皺了皺眉,侯四馬上心領神會地說:「不好意思,師座就請你一個,先讓白老弟委屈委屈吧。」隔著車窗,沈猛子看見,白健江被117團的人請到了馬頭橋邊一排平房裡。沈猛子倒是不怕,好歹他懷裡揣著譚威銘那封信,就算沒,侯四也不敢把他和白健江咋樣。這些年,單刀赴會的事還少么?不過此時坐在車上,心裡卻是另番滋味。同樣吃糧當兵,同樣帶兵打仗,境遇竟是如此的不同。瞧瞧侯四,一身筆挺的美式軍裝,兩邊各掛一把20響,出入都坐上甲殼蟲了。再看自己,就有點叫花子的味道。侯四大約是洞察到了他的心思,笑了一下,道:「都說大當家的這些年混得不錯,我看也是嘛。」沈猛子剛要說他嘴乖,侯四又多了句嘴,「跟著共產黨干,味道如何?」
「少放屁!」沈猛子帶點霸道地斥了一聲侯四,其實在心裡,他是感激侯四的。一個跟自己為過敵為過友的人,時隔多年,還能記得他當年的雅號,並能自然地稱呼出來,證明侯四心裡,他沈猛子還是有些分量的。但願,譚威銘也能學侯四這樣,多少記點過去的事。
想到這兒,沈猛子微微閉上眼。其實閉眼是做個樣子,讓侯四看。這種時候睜大雙眼,左顧右盼是很讓人忌諱的,也會讓人小瞧,侯四怕也不希望他這樣。閉上眼就不一樣,至少能消除侯四心裡的警戒,給他安全感。但那雙眼實際是閉不上的,就算真合上,眼縫間還是能射出一道光,車窗外的一切,該收進眼底的,照收不誤。沈猛子發現,劉集就是劉集,說它是世外桃源,一點不為過。馬頭橋那邊的五峰嶺剛剛才息了戰火,硝煙還未散盡,馬頭橋這邊,日本人的鐵蹄正踏血而來,戰火隨時都有可能將這座集鎮點燃。沈猛子看到的,卻是另番景緻。街道兩旁的商鋪,一大早便全開了,夥計穿著大褂,手提白毛巾,笑呵呵站在門口,嘴裡不時吆喝上一兩聲。賣早點的小攤主在熱氣騰騰的鍋前豪邁地叫著:「豆漿油條大麻花,劉家豆腐燒鍋餅。」那聲音,那味兒,讓沈猛子升騰起一股慾望,真想跳下甲殼蟲,美美來上它三碗。山上這些日子,他可是沒吃過一頓飽的。唐培森不但在槍把子上算計他,腸胃的算計也令他夠受。軍餉扣得那個緊喲,都說不出口。但他得忍。從被18集團軍收編那一天起,沈猛子就再三提醒自己:忍!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沈猛子是有抱負的,不在乎一時的榮辱與得失,更不能小肚雞腸地跟唐培森斤斤計較。72團圖的是大業宏圖,沈猛子雖不善高談闊論,心裡,對自己和自己的弟兄,卻有一個清晰的目標。他相信,終有那麼一天,他和72團的弟兄會讓世人刮目相看!
刮目相看啊——
車子拐過臨河大街,朝綠樹成蔭的廣清路駛去。沈猛子已聞到了譚公館那股冷森森的味道。
12師師長譚威銘在公館第二道大門的石階上迎接了沈猛子,這天的譚威銘一身便裝,長袍短褂穿在身上,頗像個走江湖的。大約他是刻意要表現自己的親切與隨和,臉上也著意染了一層笑容。
「沈團長大駕光臨,兄弟有失遠迎,見諒見諒。」他一邊作揖一邊笑迎上來。
沈猛子抱拳道:「譚兄客氣了,我沈猛子不才,今日多有打擾。」
「哪啊,沈兄,我譚某可是盼你好久了。」兩人一邊熱情地寒暄,一邊往裡走,彷彿他們是老朋友似的。其實,過去的歲月里,72團跟12師也有不少摩擦,但那時是各為其主,沒辦法。局勢發展到今天,他們已顧不上計較。必須得放下前嫌,一致對外。這是譚威銘在信里寫的話。沈猛子相信,譚威銘不會跟他玩心眼,他跟自己一樣,現在都玩不起。
侯四和耿副官緊隨身後。也許他們同樣意識到了危機,臉色綳得一個比一個緊。戰爭就是這樣,它能忽然間讓太陽沉落,讓山河失色。
跟街上老闆們逍遙自在的情景比,譚公館就是另一種氛圍。戒備森嚴自不用說,這裡的每一絲空氣,都充斥著火藥的味道。沈猛子能嗅到,譚威銘惹上了麻煩,這麻煩怕不只是日本人將要到來這麼簡單。他努力裝出渾然無覺的樣子,怕自己的敏感引出譚威銘不必要的警惕。這個時候,稍稍的猜疑都會導致更大的麻煩。
穿過警衛兵把守的雕木長廊,繞過花園,譚威銘的作戰指揮部就到了。跟屠老司令一樣,11集團軍師以上的指揮官都是把指揮部設在自己家裡的,譚公館說到底就是12師師部。譚威銘停下腳步,做了個請的姿勢,沈猛子再次抱拳,爽朗地道:「譚師長就是譚師長,你這院子,讓兄弟我開眼界了。」
譚威銘謙虛地一笑:「這都是老司令的恩愛,譚某哪有這能耐。」
出乎意料,侯四跟耿副官並沒跟進去,沈猛子大步跨進譚威銘的書房時,侯四跟耿副官啪一個立正,分站在書房兩側,為他們擔起了警戒。
一進屋,譚威銘的臉色立馬陰下來,不像剛才院子里那麼趾高氣揚,也決然不見一絲談笑風生的顏色。譚威銘帶著滿腹的心事道:「沈兄,小弟這次請你來,有要事相談。」
沈猛子從譚威銘臉上看到一種誠意,這股誠意忽然間打動了他,像譚威銘這樣的人,是很少給別人低頭的,也很少用如此懇切的態度跟別人說事。看來,他遇到的麻煩不小。
「譚兄,你就甭客氣了,有啥話,請講。」
「沈兄,按說你我兩軍正在交戰中,譚某是不該私自向你發出邀請的,但情況緊急,譚某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周到處,還望沈兄能海涵。」
「譚兄千萬別這麼說,昨晚收到你的信,我和弟兄們非常感動。眼下日寇的鐵蹄已踐踏了我中華半壁河山,強敵面前,我們真該坐下來好好談談了。我們的槍,不應該老是對著自己人啊。」沈猛子由衷地說。
譚威銘長嘆一聲:「都說沈兄不簡單,聽你此言,我譚某心裡高興,高興啊。」
沈猛子客氣道:「譚兄再客氣那就見外了,兄弟我是帶著一片誠心來的,我們還是開門見山吧。」
「好!」譚威銘重重說了一聲,親手為沈猛子斟上茶。他沒想到,沈猛子能如此直接,讓他省了許多套話、虛話。譚威銘原本也是一個不愛說虛話套話的人,敢在戰火中寫信請沈猛子來府上,一是顯出他的膽略與誠意,更重要的,是他對沈猛子的把握。譚威銘心裡,72團團長沈猛子是個英雄,對英雄,他譚某向來敬重。
「那我就直言了?」譚威銘又客套了一句。畢竟,兩人過去是敵人,現在也是對手,忽然間要掏心窩子,譚威銘還有點不適應。
沈猛子大度地笑笑,喝了一口茶,等待譚威銘把話講出來。
「沈兄,情況不妙啊。」譚威銘重騰騰地道。沈猛子心裡一驚,譚威銘的這聲不妙,一下就把他的心提高了。
「不瞞你講,谷城於兩天前已經失守,負責守衛谷城的126師和137師早在一個月前就跟日本人達成協議,不但一槍未放,走時,連工事都留給了日本人。」
「真有此事?!」沈猛子騰地起身,事情還真讓他給猜中了,「狗娘養的,敢做漢奸!」
譚威銘苦苦一笑:「如今國難當頭,作各種選擇的都有。126師和137師採取自保,表面看,是為兩個師的弟兄找了條活路,實則,是引狼入室。谷城一丟,等於是防線決了口,眼下日本人正在集結大部隊,秘密向我米糧山區進犯。小日本的野心,是想佔領米糧山,進而在整個中原為所欲為。」
「小鬼子想得美。我沈猛子寧可戰死,也絕不讓腳下的土地丟掉半寸!」
「沈兄所言極是,國共之間是家事,日本人卻是我們共同的敵人。」譚威銘坐下身,目光殷切地望住沈猛子。
「譚兄說得對,小日本不除,國無寧日!」
「沈兄啊,譚某請你來,就是想共商抗日大計。」
「譚兄有何見教,請講。」兩個人三言兩語,就把彼此的隔閡消除了。沈猛子是明白人,大敵當前,首要的任務是把雙方之間的籬笆牆拆掉。這道籬笆橫在中間,心裡堵,特堵。
「沈兄啊,知道小日本為啥不急著攻打米糧城么?」譚威銘忽然問。
沈猛子搖頭,對於谷城那邊日本人的舉動,他知道得真不多,信息遠比譚威銘閉塞。
「譚兄,既然話攤開了,有啥疑惑儘管講出來,你我之間,不必藏著掖著。」
「沈兄果然是痛快人,譚某絕不是藏著掖著,只是有些話,譚某真不好講啊。」
「譚兄——」沈猛子皺起了眉頭,他從譚威銘臉上,看到一股不祥,不知怎麼,他忽然就想到了屠蘭龍,莫非?
「沈兄,據我掌握的情報,已經佔領谷城的日本13師團正在跟城內的屠司令秘密接觸。我的人截獲了一份情報,是13師團崗本中將發給屠司令的。」
「你是說,」沈猛子的心猛地一黑,真是怕啥就有啥。他一咬牙,霍地站起身,「姓屠的敢做漢奸?」
「眼下還不能這麼說,不過崗本詭計多端,這個老狐狸,他知道怎麼挑起內訌。」
內訌?沈猛子忽然就不言聲了。
譚威銘擔心得有道理,米糧山區三股勢力並存,11集團軍內部又矛盾重重,對崗本來說,這就是機會,就是希望。如果能挑起這三股勢力的內鬥,日本人不費一槍一炮,就能拿下米糧山。
自相殘殺!沈猛子再次想到這個詞。這時候他才明白,譚威銘那封信,對化解眼下米糧山區的內部矛盾,多麼重要。譚威銘不是一般人啊,怪不得他能放下王牌師師長的架子,主動請沈猛子下山。
沈猛子感激地看了譚威銘一眼,對自己的這位對手加冤家,忽然多了一份敬重。
天黑時分,他們回到了華家嶺。一路上白健江罵個不停,先是罵姓譚的不是東西,居然敢把他拒在劉集外,接著又罵侯四:「狗日的娘娘腔,居然敢跟老子擺譜,哪一天我把他的娘娘腔給徹底打啞了!」沈猛子一言不發,一路上他都在想一個問題:屠蘭龍會不會真的跟日本人做交易?
白健江罵累了,罵得沒意思了,抬頭盯住沈猛子:「大當家的,你倒是說句話啊,姓譚的找你,到底為啥子?」
沈猛子望住白健江,望了好長一會,一甩頭,又往前走了。白健江恨恨一跺腳:「是晴是陰你總得說一下啊,老綳著臉算什麼本事?!」
沈猛子還是沒說話。
回到臨時指揮部,石潤第一個迎上來:「怎麼樣,政委回來沒?」
白健江一把撥拉過石潤:「他回來做什麼,譚師長那兒好吃好喝多的是!」
石潤不滿而又膽怯地瞥了一眼白健江,想說什麼,瞅瞅沈猛子的臉,沒說,咽回去了。
老亂抱著槍,半蹲半躺斜靠在窯洞邊,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其他幾個營長乖乖地站在窯洞里,也不敢問,也不敢走出去。很明顯,沈猛子跟白健江到來之前,老亂正跟幾個營長商量什麼。
沈猛子掃了一眼,扭頭對石潤說:「去,把蘭營長叫來。」
石潤應聲而去。沈猛子又轉向二營長:「那個新來的偵察兵呢,回來沒?」
沈猛子走時,特意跟那個叫陸一川的偵察兵交代過事,他急著想知道結果。
二營長說陸一川還沒回來,沈猛子讓他立刻去找。二營長望望老亂,老亂一扭頭,佯裝睡覺打起了呼嚕。二營長不敢猶豫,低頭快步走了出去。窯洞里剩下六個人時,沈猛子才說:「老亂,起來,有重要情況。」
老亂極不情願地起身,看得出,他對沈猛子跟白健江此行,不抱任何指望,剛才他還牛一般扯著嗓子沖幾個營長吼,怕死的跟著大當家的逃命去,不怕死的,今夜行動,夜赴米糧城,直搗屠蘭龍老窩。這陣見大當家的頂著一頭烏雲回來,就知道,此行出事了。
沈猛子不理會老亂,沒心情理,也沒工夫理,簡單說了幾句,就宣布一個重要決定。
沈猛子做出的決定讓老亂等人大為驚愕,就連跟他一道去過劉集的白健江,聽完也結了舌。
沈猛子決定,除留三營六營繼續堅守華家嶺外,其他幾個營,搶在天黑以前下山,直接開赴亂石崗子。亂石崗子在劉集邊上,跟劉集隔著一條小河,那兒以前由12師53旅把守,眼下,譚威銘決定把它讓出來。
「行不得,這樣做太冒險了!」白健江第一個說。白健江是土生土長的米糧人,他對米糧地形非常熟悉。在他看來,譚威銘這一招,等於是把72團直接頂到了火線上。
「行不得也得行,這是命令!」沈猛子沒作解釋,這個時候,解釋是多餘的,他不想浪費時間。
「我不同意!」老亂騰地站起來,一臉惡相瞪住沈猛子。
沈猛子呵呵一笑:「我就沒指望你贊成,你跟三營六營留下,華家嶺交給你。」
「我還是不同意!」老亂固執地道。
「反了你了,想留就留,不想留,帶上你的三營走人!」沈猛子忽地黑下臉。
這句話太重了,老亂頹然垂下頭,剛才還火星四濺的眸子里,泛上幾股委屈,還有一層濕。這個大老爺們,受到傷害時居然也會露出可憐的樣子。
沈猛子沒理他,繼續跟大家說:「眼下是非常時期,我們不能坐等,弟兄們如果信得過我沈猛子,就照我說的做。非常時期,就得採取非常措施。我知道大家都是為72團好,但72團不能做縮頭烏龜!」
白健江這次沒說什麼,他知道沈猛子主意已定,再反對,等於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就在白健江起身往窯洞外走的一瞬,石潤帶著六營長蘭校石回來了。沈猛子簡單將剛才的決定跟蘭校石說了一番,特意叮囑道:「三營人少,又剛剛吃過虧,華家嶺,我就交給你了。」
蘭校石鄭重地點點頭,他知道,一場考驗他的惡戰要來了。
2
部隊是傍晚時分集結到亂石崗子的。
12師師長譚威銘沒有食言,他將亂石崗子所有的工事完好地留給了沈猛子,不只如此,他還留了一批武器彈藥給72團。沈猛子他們來到12師53旅曾經用過的指揮部,除了電台電話外,其他一應物件都在。沈猛子望著屋子裡整整齊齊的陳設沖白健江說:「你還懷疑他不?」
白健江仍然不服氣地搖了搖頭:「大當家的,我說過,你怎麼指揮我怎麼打,多餘的話,不說。」
沈猛子知道他心裡還系著疙瘩,剛才部隊下山的時候,他抽空跟白健江扯了幾句,簡單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白健江也是現在這態度,模稜兩可,命令他聽,心裡的疑惑,他要保留。沈猛子現在沒時間跟他多講,進屋還沒十分鐘,他便命令白健江火速布防。白健江應聲去了,沈猛子又叫來兩位營長,一一將自己的計劃說了,兩位營長邁著箭一樣的步伐,迅速投入到戰前準備中。
天黑時分,還不見偵察兵陸一川的面,沈猛子心裡突然就犯起了嘀咕:難道他錯了?
這可是一步險棋啊,千萬錯不得,錯了,他沈猛子這輩子,就再也無臉見人,更無臉見72團的弟兄!
譚威銘跟他的談話又在耳邊響起來。
譚威銘那天說:「沈兄,不是我懷疑誰,戰亂期間,什麼事也可能發生。日本人要想進入中原,不踏平米糧山,他怕是越不過去。我這顆頭,打算第一個獻給崗本,只要小鬼子有能耐拿走。難的是,米糧城怎麼辦?少司令接管米糧城也有幾個月,跟我一不通氣,二不走動,好像我12師不存在似的。我知道,他的心思還在老司令身上,老司令慘遭不測,令他過度悲哀,他懷疑有人從中做了手腳,指不定,我譚某也在他懷疑的範圍內。這些都是家事,說出來怕你沈兄笑話。不過,日本人這一攪和,很多不可能的事,就變得大有可能。你看看這份電報,就什麼也明白了。」
說著,譚威銘將截獲的電報遞給沈猛子,沈猛子只看了兩行,體內就騰地著了火。
蘭龍老弟:
得悉你榮任11集團軍總司令,甚為高興,不日,你我兄弟即可見面。126師和137師已按先前我等議定的策略,拱手讓出谷城,兩位師座已如願拿到我大日本皇軍的委任狀。等你我米糧城會師,我會親自為你捧上天皇陛下授予你的勳章還有委任狀。另外,我還為你帶來一份意想不到的禮物,美枝子也跟我們在一起,她很想念你。
三日後,我13師團特遣隊將先行到達劉集,你只管按兵不動,我會替你收拾掉12師,讓姓譚的到九泉之下給令尊大人謝罪去吧。大東亞共榮!崗本一郎
崗本一郎!沈猛子恨恨地咬了咬牙,一腳踹開腳下的臉盆。按譚威銘他們偵察到的消息,日軍新組建的13師團是一支虎狼部隊,崗本旗下掌控著數萬兵力,人數上雖然不比屠蘭龍佔優勢,但日軍裝備先進,除此之外,崗本還擁有日軍在中國戰場上戰績最為顯赫的坦克二團。坦克二團暫時由13師團特遣隊指揮,特遣隊大隊長就是在石樓之戰中給沈猛子以重創,最後逼沈猛子改換門庭的佐佐木。
「佐佐木,有種你就來,老子定叫你有來無回!」沈猛子一邊恨著,一邊走出臨時指揮部,他急著要看布防的情況,還有,他心裡放不下偵察兵陸一川,這小疙瘩到現在還不回來,是不是又遇上了麻煩?
夜幕下的亂石崗子,此時呈現出另一番景色。亂石崗子是米糧山埋葬死人的地方,當地人又叫它亂墳灘,大大小小的墳堆一個挨一個,從沈猛子眼前一線兒排開,延伸到黑夜深處。平日這裡的空氣就陰森森駭人,隨著炮火的臨近,這股寒氣越發逼人。沈猛子一連越過好幾片墳地,看到的儘是戰士們忙碌的影子。12師53旅雖是將工事完好無損地留給了72團,但這些工事顯然太過簡單。養尊處優的53旅只是將一片片的墳塋當成了天然屏障,頂多也就在墳塋邊上挖幾條藏人的壕溝。在白健江和沈猛子看來,這樣的壕溝等於是自己給自己挖的墓。佐佐木是帶著坦克團來的,要想把坦克團埋葬在亂石崗子,至少得挖出十條裝得下坦克的深壕。72團的弟兄們正在虎勢虎勢地甩開膀子,在白健江的吆喝下往深里挑溝。有人挖出了白骨,有人抬出了棺木板,二營幾個弟兄甚至挖出了一具完好的屍體,問白健江怎麼辦,白健江看也沒看便說:「把他埋掩體里!」
這場景,簡直就像一群盜墓賊在瘋狂地掘墓。沈猛子心裡有種不安,對住黑夜中的墳堆說:「對不住了,不管你是誰家的先人,今天我都得打擾你,驚動就驚動了吧,等這場惡仗打完,如果我沈猛子還活著,我再請道人來給你們安魂。」
天亮時分,五條壕溝挖好了,每條溝有五米寬,一人多深。沈猛子看著氣喘吁吁的弟兄,跟白健江說:「讓大夥休息一會吧,吃完早飯睡一覺,接著再干。」
「不行啊,大當家的,得一鼓作氣,小日本可不給你吃飯的時間。」白健江一邊指揮2營的戰士往寬里挑溝,一邊沖沈猛子道。一夜下來,白健江已土頭土臉,就像剛從墓中挖出來一樣,他的褲腿不知什麼時候被荊條劃破了,走路一甩一甩,露出被土染黃了的一腿濃毛。沈猛子看著他玩命的樣子,有點心疼,但沒辦法,不這樣玩命,自己的命就會被日本人玩掉。
離開壕溝,沈猛子打算去四營那邊看看,四營布在最前沿,四營長方錦文是一介書生,他老子辦過學堂,後來不知怎麼惹怒了地方上的官僚,學堂讓縣衙封了,方錦文一怒之下砸了縣太爺府上的門匾,離開老家投奔傅將軍去了,一路輾轉,最終跟沈猛子他們干在了一起。在72團,方錦文就是諸葛亮,有軍師之稱,每次打仗,他都能玩出點新的,玩出點別人想不到的,這一次,沈猛子也期望他能再出奇招。正走著,耳朵里突然傳來老亂的聲音,沈猛子一驚,心想老亂不好好在山上待著,又跑來添什麼亂?抬眼望時,老亂已跌跌撞撞到他跟前,身後跟著灰頭灰臉的石潤。
「大當家的,急電!」老亂抹了把汗道。石潤瞪著一雙高深莫測的眼睛,很有姿態地望著沈猛子。
「念!」看到老亂慌慌張張的臉色,沈猛子已經意識到電從何來。果然,電文是312旅旅長唐培森發來的,不長,但口氣很強硬。
72團並沈團長:驚悉你團將主力部隊調至亂石崗子,甚為震驚。此舉嚴重破壞我軍作戰計劃,並有投敵之嫌。接電后,速將部隊撤回華家嶺,等候旅部命令。312旅旅長唐培森
「操蛋!」沈猛子聽完,氣沖沖罵了一句,就往前走。
老亂追上來,低聲道:「大當家的,理還是不理?」
「不理!」沈猛子又吼了一句,目光斜對住石潤,他相信,消息是石潤傳到唐培森耳朵里的,還不知背著他們,石潤添油加醋說了些什麼。
一群狗尿苔!他在心裡恨恨咒了一句,拔腿朝方錦文的四營走去。
石潤大約沒看到自己想看的結果,不甘心地追上來:「團長,這是旅部的命令,我們應該服從。」
「服從個鳥!」沈猛子頭也沒回,甩給石潤一句髒話,自顧自往前走了。
石潤僵立了一會,又追上來,這次他的口氣不一樣了:「沈猛子同志,大戰在前,你我當以全局為重,這種不顧我軍整體作戰計劃的魯莽行動,應該立即停下來!」
沈猛子回過身,像是受了什麼刺激,目光直直地逼住石潤:「你在跟誰說話,跟我說是不是?娘的,啥時輪到你小子教訓人了?啊?!」他突然大喝一聲,順勢拔下腰間的槍,對準石潤腦袋,「你信不信,我先一槍打爛你的舌頭,讓你這張烏鴉嘴再也張不開?」
「大當家的,別亂來!」老亂嚇壞了,往前跨了一大步,用身體擋開他倆,「大當家的,玩什麼也別玩這個,兄弟之間,走火沒法交代。」
「兄弟,他是誰兄弟?」沈猛子一雙眼睛依舊瞪著石潤,剛才石潤那句話,傷到了他痛處,他忍耐石潤已忍了很長時間,今天似乎忍不下去了。
老亂示意石潤,趕快離開。石潤好像有點不服氣,但又懼怕沈猛子手裡的槍,忿忿地走開了。
「娘的,讓我撤回華家嶺,做夢去吧!」沈猛子沖石潤背影罵了一句,這才收回目光,認真地盯住老亂,「山上的弟兄們情緒咋樣?」
「放心,有我老亂在,亂不了。」
「蘭營長呢?」沈猛子刻意問。
「他還在挖工事,你知道的,老蘭對工事很講究。」
沈猛子會心地點點頭,老亂說得沒錯,蘭校石的理論是,打硬仗一半靠戰鬥力,另一半靠工事,誰疏忽了工事,就等於疏忽了自己的生命。
「你馬上回去,我估計,石潤這張臭嘴還會給咱添麻煩,山上就靠你跟老蘭了。」
老亂應了聲是,又磨磨蹭蹭地問:「這玩意,怎麼回答?」
沈猛子看了一眼老亂手裡揚起的電文紙,道:「什麼也不回答,他愛發多少就讓他發。」
「我明白了。」老亂真是個粗人,打仗行,處理這號事,缺少辦法。沈猛子這樣一說,他心裡有了底,跟沈猛子道了聲保重,腳步一甩走了。沈猛子盯著他的背影望了很久,才緩緩收回目光。
唐培森逼他往後撤,堂而皇之的理由是從大局出發,服從旅部統一作戰計劃,暗,是怕他跟譚威銘屠蘭龍攪和一起。沈猛子想不明白,口口聲聲要讓譚威銘受降起義的唐培森,怎麼一到關鍵處,又怕他跟譚威銘走在一起?
算了,這些問題留待以後去想,眼下要緊的,還是布防。
沈猛子加快腳步,往四營方向去。越過一大片草地,翻過兩個小山包,沈猛子看見,四營的弟兄們正在揮汗如雨。四營所在的位置叫寡婦坡,據說明朝末年,米糧山曾出過一奇人,米糧真人。真人發動過一場規模不大的起義,帶領米糧山區一千多號習武之人,想推翻朝廷。真人的隊伍還沒走出米糧山,就讓地方軍給鎮壓了。地方軍為了向朝廷表忠心,在亂石崗子大開殺戒。一千多男人的血一夜間灑滿亂石崗,谷河的水半年都是紅色。自那以後,亂石崗子天天都有女人哭墳,哀聲徹谷,悲聲震天,一千多號人葬身的地方,就變成了寡婦坡。腳踩到寡婦坡酥軟的草地上,沈猛子似乎聽到了當年女人哭墳的悲聲,他不知道,這場惡仗結束后,寡婦坡又能多出幾堆墳塋,又有多少個女人會流下傷心絕望的淚?
沈猛子沿著陣地查看了一圈,發現這裡的工事修得比白健江他們的還好,遂滿意地跟四營的戰士們打著招呼。走了將近半個小時,還不見四營長方錦文的影子,他心裡納悶道,這傢伙窩哪去了?正要張口問,忽然看見對面草地上走來四個人,其中就有方錦文。
方錦文也在第一時間看見了沈猛子,腳下一陣快趕,來到沈猛子面前:「報告團長,四營一切準備就緒,請團長指示。」
沈猛子擺擺手,他不習慣部下見他就行禮,就報告,他更習慣老亂他們的那種方式,自然,親切,不見外。他呵呵沖方錦文笑笑:「行啊,錦文,都說你是最不會修工事的,這次可讓我開了眼。」
沈猛子一隨和,方錦文也就自然起來:「團長,別聽他們瞎說,我哪次工事輸給他們了?你看看,這寡婦坡,我讓它一夜間變了樣。」
的確如此,原來艾草萋萋、亂墳林立的寡婦坡,經方錦文一折騰,忽然間多了一股生氣,一股虎氣,特別是他別出心裁挖出的三角形戰壕,讓寡婦坡又多了一股豪氣、銳氣。
兩人站在山坡上說了一會話,方錦文悄悄捅捅他的胳膊,低聲道:「團長,借個地方說話。」
沈猛子會意地點點頭,跟著方錦文離開戰士們,來到一僻靜處。
「團長,情況不大對頭啊。」方錦文聲音低沉地道。
「你發現什麼了?」沈猛子心裡一暗,緊著聲音問。
「發現什麼倒好了,問題是昨天到現在,什麼也發現不了,這就讓人納悶。」
沈猛子哦了一聲,方錦文的疑惑他懂,同樣的疑惑其實也一直悶在他心裡,只是他不說出來罷了。
「剛才那三個戰士,是我派去偵察的。昨晚他們借了老鄉的騾子,沿著谷河往東走了一宿,一路都靜悄悄的,聽不見日本人的馬蹄聲,也看不見小日本的影子。」方錦文又道。
沈猛子緊起眉頭:「你是說?」
「日本人的特遣隊並沒出發,或者,就是繞了方向。這亂石崗子,怕是姓譚的使的計。」
「不可能!」沈猛子堅決地搖搖頭,「錦文,現在不是亂猜疑的時候,猜疑會亂了軍心。」
「團長,不得不防啊。」方錦文顯得固執。也難怪,他本來就是一個心思很重的人,眼下沈猛子突然把部隊帶進虎狼之地,就更令他憂心忡忡。譚威銘一旦玩花招,72團連回頭的機會都沒。
「兄弟,啥也別說了,有狼沒狼,咱都得打。姓譚的如果真敢無恥,老天爺不會放過他。」沈猛子的話多少帶點沮喪,也可能,他打日本人的心情太過迫切,一聽到現在還嗅不到日本人進犯的氣息,心情無端地就灰暗。至於譚威銘,沈猛子倒不認為他會卑鄙到利用日本人來引72團入穴。
姓譚的不是小人,這一點,沈猛子堅信得很!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前沿陣地還是一派死寂,派往谷城方向去的偵察兵來電報告,說日本人正在谷城休養生息,除了谷城以外,九龍山、麥河一帶,也被日本人佔領,集結在谷城一帶的日本兵大約十五萬左右,另有一股日本兵正從馬兒山方向緊急向谷城集結。至於傳說中的特遣隊,偵察兵沒有發現蹤跡。
這就奇怪了,難道日本人是虛晃一槍?
或者,崗本中將另有打算?
不管怎麼樣,72團不能抱幻想,戰事說來就來,眨眼的機會都不給。利用這段時間,沈猛子將各營長召集一起,重點強調了戰時紀律,同時對武器彈藥再次做了分配。四營在最前沿,沈猛子在重武器上對四營給予了照顧,惹得五營七營亂說話。沈猛子陰
下臉,狠狠教訓了兩個鬧話的營長。
各營營長回陣地后,沈猛子跟白健江坐在了一起。
「談談你的看法。」沈猛子說。
「仗肯定得打,但不是這兩天。」白健江卷上煙,狠抽了幾口道。
「理由?」沈猛子被白健江的旱煙嗆著了,往邊上挪了挪。
「小日本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想用這種方式折騰掉我們的精力,等我們疲睏得睜不開眼睛,他狗日的才養精蓄銳撲出來。」
沈猛子垂下頭,白健江的分析有道理,看來,戰士們的休養的確是個需要考慮的問題。
「要不,讓戰士們分頭睡?」沉吟了一會,沈猛子徵求白健江的意見。
「這倒用不著,大當家的,咱這支隊伍,就算十天不睡覺,該玩命時照樣玩命,我擔心的倒是譚威銘他們。」
「譚威銘又怎麼了?」
「怎麼了?他把我們安在最前沿,自己倒跑回大本營睡覺去了。」白健江帶著挖苦的口氣說。
「有這等事?」沈猛子感到意外,關於譚威銘及12師的消息,這兩天他聽到的很少。譚威銘答應過他,雙方隨時保持聯繫。可自從72團開進亂石崗子,譚威銘那邊就沒啥動靜了。
「大當家的,說你仗義,你還真仗義。咱們跑這兒,等於是給姓譚的站崗放哨來了。」
「健江,別瞎說,你是副團長,別人瞎說咱理解,你瞎說我可要批評了。」沈猛子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道。
「我沒瞎說。」白健江扔掉手中的旱煙捲,極其認真地望住沈猛子,「不瞞你說,昨晚我偷偷去了趟劉集,看到的情景就是這樣,12師在睡放心覺,呵呵,大當家的,你還是被譚威銘算計了。」
「你!」沈猛子霍地起身,一雙豹子眼怒瞪住白健江。
「大當家的,你別生氣嘛,我睡不著,就想到劉集去轉悠轉悠,順便還給弟兄們搞了幾斤豬頭肉,你的我留著,等一會悄悄吃。」白健江笑眯眯地道。
沈猛子跺了一下腳,無奈地又蹲下。他氣惱的並不是白健江發現了他跟譚威銘之間的秘密,72團替12師放哨,是那晚沈猛子答應了譚威銘的,要不然,譚威銘不會白白把亂石崗子的工事讓給72團。要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12師不比72團,這些年的安逸早讓他們成了一支老爺兵,如果不睡足覺,弄不好他會給你在戰場上打盹打擺子。譚威銘說,既然兩隻拳頭合在一起,就互相體諒一些,先讓72團辛苦一下,戰事一打響,他自會做補償。這事所以沒敢跟白健江和老亂提,是怕他們瞎嚷嚷,這兩個人才不會學他一樣大度寬容。沈猛子氣惱的是,白健江私闖劉集,等於是不信任人家譚威銘,一旦讓譚威銘知道,傷了和氣不說,弄不好還會出人命。
畢竟兩家不是親兄弟啊,譚威銘眼裡,更是揉不得沙子!
「健江,別拿你的命開玩笑,這種事咱兄弟以後不做!」沈猛子半是命令半是關切地說。
白健江知道自己輸理,也不辯白,撿起剛才扔掉的半截煙捲,又點上,抽了沒兩口,一雙眼睛忽然暗下來,盯住藍藍的天,帶著憂傷的口氣說:「大當家的,我這命,怕是要留在亂石崗子上了。」
「胡說!」沈猛子最聽不得弟兄們說這樣的話,一把搶過白健江手裡的煙捲,恨恨甩在地上,「你這烏鴉嘴,給我挑點好的說!」
白健江苦苦一笑,不吱聲了。
沈猛子並不知道,白健江說這話,有他的傷心。白健江夜赴劉集,不只是想探明軍情,重要的,他是去見一個人。那天跟著沈猛子,白健江被117團侯四的部下請到馬頭橋下一座小院落里,也是很無意的,白健江在院落里看見一個人影,熟悉而又陌生,親切而又遙遠。那個人影匆匆在院里閃了一下,就把白健江的心閃到了半空中。那天走時,白健江裝作隨意地問了一句衛兵:「那個提著豬頭的女人是誰啊?」
衛兵並不懂他的心思,如實答:「伙夫的女人。」
「伙夫姓啥?」白健江緊著又問出一句。
衛兵狐疑地盯他半天,最終還是告訴了他:「姓周,是咱團副的小舅子。」
白健江便斷定,女人是四姑娘。
四姑娘哎——自打回來到今天,這聲音,就一直響在白健江心裡,響在茫茫的米糧山,響在女兒河畔。昨天晚上,白健江終是拗不過想見四姑娘的念頭,單槍匹馬,摸過馬頭橋,摸進劉集。他是見到了四姑娘,但也見到了伙夫周老實,令白健江傷心的是,伙夫周老實竟然變成了啞巴,咋啞的,他不知道,也沒時間問。有限的時間裡,他問了不過十句話,最最想問的,就是那句:「還記得那棵歪脖子棗樹上紅丟丟的棗兒么?」
四姑娘搖頭,茫然無覺的樣子,白健江發現,四姑娘跟他說話的時候,眼是乾的,多年前那兩汪藍瑩瑩的水,早讓歲月榨乾了。或者,讓四姑娘流淚流幹了。白健江提著豬頭肉往回走的時候,腦子裡反反覆復出現的,不再是多年前那個果實累累的秋天,也不再是那棵結滿紅棗的棗樹,他甚至記不清當年自己長什麼樣子,四姑娘長什麼樣子。腦子裡反覆閃動的,是一雙乾涸的眼睛。
啥都能幹涸,就是女人的眼睛不能幹涸。女人的眼睛一旦乾涸,記著、念著女人的男人,眼裡就只有恨了。
恨天,恨地,恨自己!
恨著恨著,白健江就沖沈猛子說了這麼一句。
3
又一天的太陽升起時,偵察兵陸一川跌跌撞撞跑到了沈猛子跟前。
沈猛子當時正跟四營長方錦文說話,方錦文將六門迫擊炮布在了寡婦坡後面一片密密的林地里,沈猛子覺得不妥,讓他往東側小山岡後面布。方錦文說日本人如果要進攻米糧山,必會從寡婦坡下直接穿過,他們的目標會首選馬頭橋,控制馬頭橋進而佔領劉集,崗本和佐佐木不會傻到一來就攻山。炮布在密林,就是要對付攻打馬頭橋的鬼子。沈猛子神秘地笑了笑:「如果崗本直接攻打寡婦坡呢,你這炮不是白布了?」
方錦文搖頭道:「不可能,他攻下個寡婦坡能做啥?」
兩人正爭著,警衛兵蘇武子喊:「報告團長,偵察兵陸一川回來了。」沈猛子掉轉頭,就看到陸一川拖著一條跛腿站在他面前。
沈猛子怔怔地盯住陸一川望半天,道:「怎麼回事?」
陸一川哆嗦著目光,不敢正視沈猛子,半天,吞吞吐吐道:「團長……」
「我問你怎麼回事?!」
「我……我……」陸一川像是有難言之隱,一邊支吾,一邊不時地拿眼偷窺方錦文。
「把他給我帶過來!」沈猛子甩下一句,騰騰騰往前走了。幾分鐘后,蘇武子帶著陸一川追上來,三個人在一山包前停下。
「到底怎麼回事?」
「團長,崗本在玩離間計。」陸一川這次不結巴了,說著話他還抖了抖自己的傷腿。
「我問你為什麼現在才回來?」這些天沈猛子為陸一川急爛了心,他不容許一個偵察兵如此無視歸隊時間,要知道,偵察兵能否按時歸隊,關係到整個部隊的安全。
「團長,我出了點意外,這事容我慢慢向你講,現在要緊的是,得儘快調整戰略。」陸一川的表情很急,說話間他再次抖了抖負傷的右腿。
沈猛子裝作沒看見,抬頭掠了一眼山巒,對面的山巒上,白健江正指揮戰士們佈雷,雷區是為小日本的坦克團準備的。
「團長,紅粉團團長劉米兒讓我交給你一封信。」見沈猛子不說話,陸一川趕忙遞上劉米兒交給他的信。
沈猛子撕開信封,掏出一看,原來是一紙電文。發報者是日本軍新組建13師團崗本中將,內容竟跟譚威銘給他的那封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那封是發給屠蘭龍屠司令的,手裡這封,是發給他沈猛子的!
沈猛子眉頭一皺:「這電報哪來的?」
「紅粉團截獲的。」
沈猛子心裡咯噔一聲,中計了,真是中計了。半天,他拿著電報不知說啥,看來,方錦文的提醒不是沒有道理,小日本真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好啊崗本,敢拿我沈猛子開涮。」心裡這麼恨著,嘴上卻警惕地說,「這電報還有誰知道?」
陸一川搖頭。他從娘娘山那邊過來,先是去了華家嶺,老亂在睡覺,說是挖了一宿的工事,累躺下了。六營長蘭校石倒是問他摸到什麼情況,他憨笑著說什麼也沒摸到。問清沈猛子跟白健江在山下,就急著奔亂石崗子來了。
「娘娘山那邊情況咋樣?」
「報告團長,紅粉團的姐妹們正在全力布防,老虎營還有機槍隊隨時都可向我方支援。」
「她說的?」
陸一川點頭。陸一川這次真有福氣,他如願見到了土匪劉米兒,的確不是一般人啊,那做派,那豪氣,哪是一個女人該有的!到現在,陸一川還懷疑自己在做夢。不過令他更為慶幸的是,在娘娘山,他遇見了另一個人,一個做夢都想著念著的人,正是這個人,拖住了他的雙腳。真是想不到,她會到了劉米兒那裡。不過這些話,他不敢跟沈猛子講,備戰期間,擅離職守,要是讓沈猛子知道,不砍掉他的小腦袋才怪。
「她還說什麼了?」
「她……她說,娘娘山的姐妹們不相信沈團長會做漢奸。」
「扯鳥毛個淡!」沈猛子還沒罵完,撲哧一聲卻笑了。其實,他等的就是陸一川最後這句話,狗日的玩心眼,把最要緊的留最後說。他瞪了一眼陸一川,「這些情況跟別人一個字都不能吐,知道不?」
「白……白副團長也不行?」陸一川又結巴了,他腦子裡的弦綳得遠沒沈猛子緊。
「爹娘老子也不行!」沈猛子吼完,又道,「回去抓緊睡覺,對了,甭上山了,就在墳灘里找個地方睡,睡醒了找我。」
「是!」陸一川長出一口氣,他還擔心沈猛子要雷他呢。
正要喜滋滋地往回走,又聽沈猛子喊:「回來!」
陸一川僵住,嚇得身都不敢轉,就那麼怯怯地等著挨訓。
「睡醒了先把你的錯誤寫清楚,敢漏掉一個字,小心你腦袋瓜子!」
打發走陸一川,沈猛子撲通一聲就坐在了山坡上,屁股下是軟撲撲的草地,他卻一邊換了幾個地方,感覺坐哪兒也不穩當,後來是警衛兵蘇武子給他搬來塊石頭,他才把身子坐穩當了。
崗本這是玩的哪齣戲啊,他坐在谷城,靠幾封假電文,就把整個米糧山給搞亂了。看來,他跟譚威銘都把屠蘭龍懷疑錯了,問題是,到現在屠蘭龍那邊一點動靜也沒。四隻眼來來去去幾趟,一點有價值的情報也摸不到。只說是,屠蘭龍整天窩在自己的公館,外面倒是進進出出,都是旅部以上的長官。屠蘭龍看似調兵遣將,但米糧城區的布防到現在也沒見啥變化。這個老狐狸,又在玩啥名堂?摸不清屠蘭龍的底,這仗就不好打,不好打啊。
單憑了他跟譚威銘,能阻擋住日軍13師團15萬大軍?
頭痛,沈猛子越想越頭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