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媳矛盾是永恆的嗎
婆媳之間的矛盾,難道真是永恆的嗎?幫廚的倒勾起了一樁心事。
薛大娘一見孟昭英,氣便不打一處來。
「你怎麼這時候才到?你要心裡頭擱不下我們,你有能耐別來!」
孟昭英估計到婆婆會埋怨自己,但一張嘴話便這麼難聽,卻頗出乎她的意料。她儘可能忍住涌動在胸中的委屈,解釋說:「一早起來小蓮蓬就嚷嚷不舒服,給她試了試表,三十七度二,低燒。能讓孩子燒著不管嗎?我心裡火急火燎的,早點沒吃,就牽著她去廠橋門診部,掛了個頭一號,人家一開診就給她瞧了,還算好,心肺正常,說是感冒初起……」
孟昭英說這些話的時候,薛大娘伸手摸了摸小蓮蓬的額頭,只覺得汗津津的,也未見得發熱。小蓮蓬叫著:「奶奶!我要吃魚!」她看見了苫棚里鋼種盆①中的黃花魚,不禁有點饞,畢竟那季節魚很不好買,她家已經好久沒有吃到了。薛大娘聽她嚷「吃魚」,便知她算不上有什麼病,因為真要感冒起來,頭一條就厭煩葷腥。薛大娘心裡頭忖度著孫女兒身體狀況的時候,發現孟昭英身後並沒有跟進來大兒子薛紀徽,不禁大聲地問:「徽子呢?他怎麼沒跟你們一塊兒來?」
孟昭英便告訴她:「一早就加班去了,說跑完一趟就收車,收了車趕緊來咱們這兒。」
一早就加班去了!薛大娘聽見這話,心裡只是心疼兒子,不由得對孟昭英更加反感。她盡情地數落起來:「你也太賢惠了!大禮拜天的,你還讓他加班去!你們就缺那麼點子加班費嗎?你不知道小躍子今兒個辦事呀?你成心讓咱們家團不成圓是不?我一大早就到門口等你,左等右等不見影兒,敢情你打了這麼多埋伏!……」
孟昭英哪容得婆婆這麼數落!畢竟她是新一代的兒媳婦,經濟上獨立,人格上自主,她憑什麼要咽下這口氣?於是她把臉一綳,揚起聲音,振振有詞地辯解說:「他自個兒要去,能怪著我嗎?我跟他說了嘛,你要不一早趕到家去,媽准得埋怨。他說,埋怨就讓她埋怨吧——這話要是我編出來的,我舌頭今兒個就爛在嘴裡。他說現在不比過去,干多干少都成,他們組得完成定額,組裡的大老趙病了,他當組長不帶頭頂班,成嗎?他頂上午一趟,小齊頂下午一趟,他說他昨兒個就安排了,不能再變。他非要去,我能拽住他不讓他去嗎?一大早起來小蓮蓬就低燒,我跟他說了,他管嗎?他光讓我帶著孩子去門診部,自個兒甩手走人了。我頭沒梳,早點沒吃,帶孩子看完病就往這兒奔,我容易嗎?……」
盂昭英是個伶俐人,她要講起理來,一句跟一句,句句都站得住,薛大娘在媳婦的這種攻勢面前,只覺得對方忤逆,話可是頂不上去了。在屋裡待著的薛師傅,聽見了婆媳二人的聲息,知道又是一見面就鬧矛盾,趕忙走出屋來,心裡琢磨著該怎麼打個圓場,讓雙方都有台階可下。誰知他沒來得及開口,一旁的詹麗穎卻插了進去,以抱打不平的口吻對薛大娘說:「大娘呀,您就消消氣吧!這算不了什麼!如今的年輕人,有幾個能體諒老人心的!」
薛大娘正感到氣淤語塞,詹麗穎這話一出來,倒讓她解氣,她不由得長嘆了一聲,一時間換氣不勻,她不禁又連續咳嗽起來。
孟昭英對詹麗穎一貫沒有好感,見她這麼多管閑事,便毫不客氣地說:「詹姨,您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我們怎麼不體諒老人了?您換到我的位置上試試,要依著您那脾氣,您能像我這麼心平氣和地解釋嗎?您早就翻兒①了!」
薛師傅在一旁直著急,真怕那詹麗穎再撂下幾句著三不著兩的話來。誰知詹麗穎聽了孟昭英的話,反倒呵呵地仰脖笑了起來,笑完大表贊同地說:「可不,要我是你,我准跟大娘頂撞得七竅冒煙!嘿,我這個脾氣喲!」說完,竟徑自把小蓮蓬一牽,宣布說:「小蓮蓬,跟你詹奶奶吃糖去!」拉著小蓮蓬回她家去了。
薛師傅借這個空檔,趕緊走過來,若無其事地說:「昭英來啦,屋裡先喝茶去吧!」
孟昭英笑吟吟地叫了聲「爸」,自動下台階地說:「我來晚啦,茶不忙喝,先洗洗手,幫助弄菜吧!」
孟昭英洗完了手,走進苫棚,薛大娘也便恢復了常態,向她交代完應當給路喜純搭哪些下手,自己便離去了。薛大娘還是那麼個習慣,只要媳婦一到,她就不再弄菜燒飯。孟昭英早就對她這種心理和做派有所腹誹。不過既然回到家中,孟昭英也總是主動進廚房操辦。為了求得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她一邊在苫棚里忙著,一邊揚聲對屋裡的婆婆說:「媽呀,您得便去詹姨那兒招呼一聲——小蓮蓬衣兜里裝著葯呢,讓詹姨按葯袋子寫的哄小蓮蓬吃藥,可別吃錯了!」當她看見婆婆的身影向對過詹姨家移動時,不由得在心裡說:對呀,我年輕,多干點活應該。可不能因為我是媳婦,你是婆婆,就什麼都得我干,你在那兒享受著;誰跟誰都是平等的,家裡的事,得大伙兒分擔著干!
孟昭英一邊干著活,一邊跟喜純聊了起來,開頭不過是些應酬話,聊上一陣以後,她覺得這小夥子的一些想法,倒跟她挺合拍。
她說:「我跟我們那口子結婚的時候,哪有這麼個排場。瞧今兒個,請你們飯館里的大師傅來幫忙不說,還非得倒騰出什麼四四十六盤,不許重了樣兒……等一會汽車還得到呢!原來說讓我們那口子借輛小轎子②開,後來又說大伯子開車不合適,讓他給走個後門,請個開小轎子的朋友給捧捧場。我們那口子不幹。你不知道,他思想進步著呢,他不是請不來,再嚴的制度,開公車的司機也能插空兒跑幾趟私活,可他楞不幹。為這事我婆婆急得抹了好幾回眼淚——她疼她大兒子,覺得他不孝順,也不像對我似的呲兒①上一頓。她就光是抹眼淚,小叨嘮,我們那口子讓她給哭軟了心,收起了那些個『勤儉辦婚事』的套話,一拍大腿說:『您別這麼哭天抹淚的了。依您的意思,咱們小躍子結婚也用小轎子接新娘——咱們租出租汽車去,我出錢!』這不,一會兒出租汽車就該到了,先奔咱們這兒,我們坐進去,到女家迎親,再打那兒坐回來,這麼三跑兩跑的,得多少錢!……」
路喜純說:「是啊!得不老少。聽說為了不讓坐小轎車辦婚事的風盛起來,叫這號車收的費,比一般用車要高出好些!」
孟昭英說:「可不!反正我們兩口子兩個月的獎金,全得搭進去了!就這麼著敲竹杠,想租你還不定租得上呢!頭幾個月就得去預約,我們那口子說是不走後門,其實也還是走了——不走後門去預約,起碼得過春節時候見。多虧找人說了話,這才定在了今天!」
路喜純說:「不過,我覺得結婚畢竟是一輩子裡頭的大事兒,弄得像個樣兒,也應該。人家天天坐,咱一輩子興許就這麼一回,還是自個兒花錢,坐坐小轎車,在家裡擺幾桌像樣的菜,喝點吃點,熱鬧熱鬧,也不為過。只要量力而行,不為這個捅下窟窿就成。」
孟昭英笑了:「其實我心裡也是這麼個意思。你當我就不羨慕他們嗎?我要能跟我們那口子再結一次婚,這回我也得坐回小轎車,上王府井中國照相館,來張16英寸的彩色禮服照,那大紗巾一披,大紗裙子一穿,手上套著白手套,再攥把鮮亮的花兒,夠多來勁兒!」
路喜純贊同地說:「可不,我路過照相館,就愛看櫥窗裡頭擺的結婚照。就是醜人,把禮服那麼一穿,姿勢那麼一擺,也有了個派頭。新郎的手套不往手上戴,只把它疊著攥在手心,誰設計的這號做派?真夠帥的!」
孟昭英便直截了當地問他:「你照過啦?」
路喜純臉紅了,忙張羅著說:「嫂子您歇著去吧,剩下的活兒我全包了,只不過肉片、菜碼先過過油,只等頭批客人到,咱們就下鍋開炒。」
這時恰好薛大娘在屋裡招呼孟昭英,顯然是小轎車預定來到的時間逼近了,孟昭英便對路喜純笑笑,出苫棚進屋去了。
路喜純把米粉肉蒸到火上,暫且無事,他坐在了為他準備的椅子上,歇息一陣。他發現一旁的凳子上有為他沏好的茶和準備著的一包煙。他呷了一口已經變涼的茶,擱下茶缸,想了想,便從那包牡丹牌香煙里,抽出一支來,點燃,徐徐地吸了一口。他平時並不抽煙,然而,不知為什麼,剛才同這位素昧平生的嫂子聊了那麼一通之後,他覺得自己神情多少有點恍惚,似乎只有抽一支煙,才能恢復平靜。
他照過那種相了嗎?他將會去照那種相嗎?為什麼對一個幾乎是陌生的人,他公布了自己愛在照相館櫥窗前停步的隱私?如果他有一天去照那種相,誰是他的伴侶呢?難道會是她嗎——那個圓臉龐的、貌不出眾的婦女?她就住在他們飯館附近,幾乎天天早上來買油餅,用一個缺了瓷的搪瓷缽子,每次都買四個,一次沒有多過,一次也沒少過。她來買油餅時似乎總沒來得及梳頭,頭髮蓬鬆甚至很亂,臉上總籠罩著一種夢幻般的神情。
路喜純並沒有馬上注意到她。到這裡來買油餅的常客很多。只是有一天,輪到她那裡湊巧只有三個了,而新的一鍋因為某種技術上的原因,需要等待比平日更長的時間才能炸出來,她便立在售貨的窗口外,捧著那隻搪瓷缽子,發獃。忽然間來了一個頭髮和鬍子似乎都好久沒理的壯漢,走攏她身前便粗聲粗氣地埋怨,她似乎辯解了幾句,對方罵了一聲,拽住她胳膊把她往外拉,搪瓷缽子不慎掉在了地下,發出一聲銳響,又聽得「啪」的一聲,似乎是那男的打了女的,女的雖然哭著,抱怨著,卻還是隨著那男的去了。路喜純衝出操作間,想追出去跟那個壯漢評理,被一位顧客攔住了。那顧客告訴他:「人家是兩口子。那男的是個渾球,女的是個受氣包。他們家的事,誰也插不進去,由他們去吧!」
後來路喜純聽人說,他們倆原是在同一處農村插隊的。有一回,插隊的知青們到鄰村看電影,那男的同幾個男夥伴一起走。那女的不知為什麼一個人也在往前走。他們都不怕路遠,翻過一座雖不算高但也頗費腳力的小山,去看那部電影。那時候在那種地方,就是需要翻兩座再高的山,他們也會去看那部電影。天漸漸黑了。幾個男的嘴裡不乾不淨地聊著。忽然間他們打起賭來,賭誰敢「拍婆子」①,他們實在不是天生的流氓,因為煩悶無聊,因為好勝心無處發泄,他們在那麼個特定的環境中竟然賭上了這個!其中一個就說:我敢!你們看那邊就有個「婆子」,我就去「拍」她!於是他們商定了賭註:一瓶當地產的白酒。那男的離開同伴,去追那女的去了。開始表示出騎士的風度,說要保護她,陪她去看那部電影;後來獻殷勤,將自己家裡寄來的,珍藏許久而僅剩不多的糖果,遞到了她的手中;最後……當他們看完電影歸來時,他在野地里便佔有了她。不久她懷孕了,那位男子站出來承認了錯誤,並表示願立即同她結婚。她便同他結婚了。他們有了一個兒子,後來他們一起搬回了城裡,各自都分到了一個工作。那女的在新的生活中,復甦了她的自尊和理智,她提出了離婚的要求,甚至告到了法院,但法院說她丈夫即便當年確有誘姦的罪行,現在也早已過了追究刑事責任的年限;而男方單位的領導和街道辦事處,為維護家庭這個社會基本細胞的穩定計,又都採取了勸和的態度。這位女性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迷惘。她的生活全貌究竟如何?不得其詳,路喜純只是看見她每天早晨捧著那隻搪瓷缽子,若有所失地來買油餅。每當路喜純幫助售貨時,他總要用竹夾子翻來翻去,儘可能挑出四個炸得最鼓脹、最勻凈、最金黃鋥亮的油餅,擱到她那個搪瓷缽子里。他發現每當這時,她的一雙眼睛便彷彿從夢中醒來,充滿感激地盯著他。他真想對她說:「你會離開厄運,得到幸福的,準的!」然而他始終沒有機會對她說這樣的話。
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推算出來,她比自己要大3至4歲。
有一天,他會同她到王府井中國照相館去,照那樣一張相嗎?她穿著白紗裙,把下擺上的套環套到手腕上提著,而他穿著西服,手裡攥著一雙手套,站在她的身旁……這想法荒唐嗎?構成犯罪意識了吧?就連最知心的嵇老師和何師傅,他也從未向他們吐露過。他向誰也不會吐露。而且每當這種隱秘的念頭浮在心頭,他便自己將它壓制下去——「這是十足的胡思亂想,」他對自己說,「像抽煙一樣有害。」
然而,在別人結婚他來幫廚的這一天,他卻抽著煙,心頭又一次浮上來這個幻想。
他被煙嗆住了,不禁咳嗽起來。